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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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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九十八章

第三卷

第九十八章

「怎麼,你沒叫我來?」
馬鳳蘭還是不死心,找著最能挑動人心的地方下刀子。她說:「你倒是小事,最可憐的還是你那孩子。別人不知底兒,我可知底兒。這孩子一時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娘的懷,冷不防地這麼一扔,行嗎?趕上這年月了,大人遭點罪就遭點罪,對孩子可不能太慘……」
老太太把那個幫她抹門樓的人從頭上到腳下,從挑水和泥,到一抹子一抹子抹泥,誇了個遍。
馬鳳蘭朝裡走幾步,來了個齜牙兒笑:「桂英,表姨給你賠不是來了。你有什麼冤,有什麼氣,你就朝著表姨我撒吧。我全兜了!」
孫桂英答應著,把筷子碗丟在鍋裡,從牆上摘下鐮刀,剛要開腿,又想起屋裡還睡著她的心肝兒,就對玉珍說:「你先走一步吧,我把孩子安置一下就跟上。」
院子裡忽然有人喊:「桂英呀,在家沒有哇?」
孫桂英聽到那聲音,嚇了一哆嗦;接著,「騰」地一步跳出屋,像一根頂門棍似的豎在前門口了。
一夥子婦女也割回來了,分截兒幫著割孫桂英剩下的那一溜兒孤單的麥壟兒。
孫桂英咬著牙、憋著勁兒割呀割呀,遠處好像有人喊她,喊她「媽媽,媽媽」!對啦,孩子這會兒找媽吧?渴了沒有,餓了沒有,摔著了沒有?
福奶奶對她說:「你剛幹活兒,跟她們一塊兒拼可不行,還是跟我挨肩幹吧。」
媽媽抱起炕上的外孫子,又是親,又是耍,喜歡得不得了。
「啊?有人打我旗號叫您來的?」
福奶奶說:「隊長關照過,頭幾天讓你多歇一會兒,該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
「不累,騎一道驢,到小石橋子上才下來,累什麼呀。」
「喲,一個莊的人,叫什麼你還不知道?」
「割麥子這差事,可是苦莊稼活兒裡的最苦的莊稼活兒,我怕你受不了哇!」
孫桂英大聲喊:「哎,逼字兒怎麼講,這老太太呆煩了,坐悶了,興頭來了,想到地裡勞動勞動,活活身子,散散心,你管得著嗎?」
焦二菊已經到了跟前,好像要花錢買,眼睛帶著鉤子瞅孫桂英。
「哎,休息啦!」
站在院子裡的那個人是馬鳳蘭。她頭髮亂著,衣裳襟兒敞著,眼角上帶著眵目糊,一邊朝裡走,一邊在臉上做功夫——她想做出各種各樣的笑模樣來,一種一種地試著來,哪一種最能打動人,就使哪一種。她先來個眉眼帶笑地說:「喲,桂英,這麼早你就起來了?」
婦女們來到本隊的麥地邊上,一口氣兒不想喘,就要插鐮刀動手了。
馬鳳蘭問:「他找我幹啥呀?」
孫桂英一連聲地答應著,聽見焦淑紅走了,就趕忙坐起來,圍著被單子,打呵欠、伸懶腰、揉眼睛,真想再躺下睡個回籠覺,又想起一會兒還要下地幹活兒,只好打起精神穿衣服下了炕,接著又抱柴火點火。
孫桂英沒有準備「頂」這一手的材料,怎麼說,又怎麼答呢?
窗外邊又響起腳步聲。
焦二菊開口了:「哎,孫桂英,今天幹得可真不賴呀!」
孫桂英一皺眉,抽開手,說:「我回家看看孩子,馬上就回來。」
「你這不是胸脯子帶笊籬撈心嗎?……」
婦女們互相看一眼,全都忍不住地嘻嘻地笑了起來。
「日子有什麼不隨心的?」
福奶奶在她前邊答話了:「挑,挑!焦二菊,你們要是輸了,可得給我們唱個歌子聽啊!」
「福奶奶,您怎麼割我這壟呀?」
焦二菊說:「快回家用醋調點石灰敷上,千萬別用針挑哇!」
焦二菊說:「我比你有勁兒,快不快的也耽誤不了。快乖乖地拿著吧。」
「要不早來了,家裡的事兒脫不開手。」
馬鳳蘭追著說:「唉,真不知道心疼人,把人家婦道人家當牲口使;要是連福知道了,得氣成什麼樣兒呀!」
和_圖_書人們全都不喊不叫了,全都悶頭兒使力氣,滿地裡除了一陣一陣飛過去飛過來的麥黃鳥兒叫,光剩下一個聲——「嚓、嚓、嚓……」
福奶奶說:「割麥子得使巧勁兒,別使笨勁兒;要不然,一會兒你那手就受不了啦。」
焦二菊說:「就這樣幹下去吧!不蒸包子蒸(爭)口氣,給咱們窮人,給咱們婦女爭口氣。只要是你們兩口子一轉變,咱們東山塢的貧下中農就全都成了摔得脆、叫得響的硬漢子了。」說著,要拉孫桂英的手,「來吧,這兒涼快,還有綠豆湯喝。」
孫桂英被丟在大後邊了。
二隊的婦女在焦二菊帶領下,正在肩挨肩,頭並頭地往前衝著。
婦女們呼喊著四散開了。有的奔地邊的大樹,有的奔山坡下的土坎子。年輕人不怕熱,也不覺累,就滿地追趕被驚起來的野兔子和鳥兒。
「孫桂英,跟我來吧!」
孫桂英故意笑笑說:「媽,您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我不累,一點兒也不累!」
孫桂英點著頭:「噯。」
媽媽的到來,使孫桂英吃了一驚。
老太太還是誇:「一路走,跟我說一路。過去窮人怎麼苦,富人怎麼壞,新社會怎麼好,農業社怎麼有優越性。婦女應當怎麼提高啦,你們東山塢將來要建設成個什麼樣兒啦,這個那個,說了一大堆。真好聽。聽一路,我都沒有聽夠。還說天下窮人是一家,人家辦的事兒,真像是一家子人那麼親。還囑咐我把這些話都給你講講。等我歇歇,再給你說……」
「就是那個捎信的小伙子牽去的。」
焦二菊拿過孫桂英的鐮刀一看,說:「怪不得,你這把鐮刀太笨了。真是什麼人使什麼傢伙。快拿我這把使去吧。」
孫桂英這下可傻眼了:遇上別人還好說,怎麼偏偏巧巧地遇上個她呀!她是個張飛的鼻子李逵的臉,舌頭又比刀子厲害,她要一吵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
孫桂英摻在一夥子婦女裡邊,來到村東南的麥地裡。
孫桂英忍不住問:「您怎麼沒讓他進來呀?」
「沒有。」
這會兒,就是有樹葉兒那麼大的一片陰涼,孫桂英也要往底下鑽。
媽媽說:「不知道,反正好人。」
太陽從西邊出,月兒往東邊落,開天闢地頭一遭兒——孫桂英要到農業社的地裡勞動了。
「去他媽的吧,他是個大壞蛋,去年秋天就下台了!」
孫桂英只管往前走,不理她。
媽媽還在那兒又得意又感激地說著:「我不想來,人家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勸我,真是受人之託,辦自身之事。幾句話兒,就把我的心眼兒說動了。你不知道,咱家那門樓子,頭幾年就該抹抹了,你爸爸那個老積極,跑到工地上給大夥兒去當伙夫,我笨手笨腳,蹬梯子爬高的事兒,哪兒辦得了?求人吧,人家都正大忙忙的,哪好意思開口哇。湊巧,西頭你嬸子西院的那個小三從工地上回來取東西,不知怎麼聽說了,張羅傍晌的時候幫我抹抹。好不容易找到個人,我又走了,怎麼行。我一提,人家那個小伙子真熱心腸呀。大娘,我幫您抹。說幹就幹,那個利索勁兒,就不用說啦,那個巧勁兒,更不用講了;轉眼之間,把門樓頂抹得像玻璃磚鑲的。我看三里五村也找不出這麼一把能手!」
「休息一會兒吧!」
孫桂英痛苦得心發疼,說:「我是就著星星喝的迷魂湯,趁著月亮吃的糊塗藥,狗吃日頭那會兒,我把白天當黑夜。回頭一想啊,我驚了夢,醒了魂,一宗一件全都明明白白,我算睜開了雙眼認識了你!」
「莊大,不是一個街的,叫不出名來。」
「我行,我行,一會兒就追上啦!」
孫桂英著急地搜尋有勁頭的詞兒,好把焦二菊就要說出來的挖苦、嘲笑的話和圖書頂回去;立刻又拿出一副「早有準備,來了就幹」的架勢。
孫桂英說:「我那孩子認人兒。」
「就是蕭支書……」
「帶個孩子不能下地呀?」
外邊的人搭腔了:「你往哪兒走哇?」
「有這麼個支部書記,你們可真福氣。怪不得這麼愛護人,敢情人家是黨員哪!共產黨裡邊是好人堆兒。」
馬鳳蘭說:「下午請假吧,嘗嘗味兒得了。你不好說,我讓馬主任替你說一聲。還裝模作樣的瞎逞能哪,我看你倒在炕上就爬不起來了……」
馬鳳蘭說:「真的,下午別來了……」
風來了,一股一股的,好像揭開了鍋蓋,全是熱氣。
「沒頭沒腦兒,你說的是誰呀?」
「就是叫我來呀!」
孫桂英搬動著兩隻木頭似的大腿,繞著麥個兒、麥壟兒,往村子裡走。她怕別人知道她半路上收兵,更怕別人問,就躲著走,而且假裝輕鬆自在。
焦二菊說:「你這手起泡了吧?」
「瞧,我也沒問,就知道他姓蕭。」
孫桂英連忙說:「我就走!我就走!」
孫桂英越聽越納悶,越懷疑,心裡真是一個大疑團。
這個「蕭」字,把孫桂英嚇了一跳:「他,是他?」
馬鳳蘭看著自己的法寶全都施展不開了,只好掏底兒。她的神情一轉,低聲問:「桂英,聽說有人硬逼著你下地幹活兒?」
「沒有。」
「一會兒互派代表檢查!」
「你別在這胡唚了!」
孫桂英直了直腰。她喘了口氣,根本看不到前邊的人影兒了。又彎下身割了一鐮刀,心想:該打打尖,吃點什麼了吧?怎麼他娘的這麼餓呀!
麥子影兒轉了,太陽高了,好像一盆熱火炭。
孫桂英吼起來了:「你沒完啦?」
母女倆進了屋。在撩門簾子的時候,孫桂英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孫桂英這才發現福奶奶割到自己前邊去了;別的人早就大老遠了,只能看到她們一起一伏的紅的、白的、花的脊梁背,再看不清誰是誰了。她忽然有點著慌,猛勁兒割了幾鐮,手掌心像紮了幾根針。
孫桂英看著這熱鬧場面,心裡更樂。她覺著這比逛廟會、趕大集還有意思;跟孤孤零零地悶在屋裡一比,更不是一個滋味兒了。
媽媽拍著手說:「把我扶下驢就要走,我怎麼拉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來,應該管人家吃頓好飯。」
孫桂英扭身回屋,想抱起孩子就走,剛要下手,又停住了,小聲呼喚:「寶寶,醒醒,醒醒!」
孫桂英被大夥兒這麼熱心一拉,勁兒上來了,哪肯示弱呢?就說:「我行。就她們幾個,我還跟不上呀!」
孫桂英滿臉流汗了。她抹了一把,抬頭看看大老遠的人,低頭割了一鐮;心想:該歇歇了吧?怎麼他娘的這麼熱呀,也不來點風!
孫桂英怪不好意思:「這怎麼行呢?你這鐮刀這麼快,換我這鈍的不耽誤你的活兒呀!」
孫桂英說:「馬上就會胖起來的。」
孫桂英跟在福奶奶旁邊,一下一下地割著,一會兒,她竟然把福奶奶給丟下了一截兒,差不多追上了前邊的玉珍和李秀敏,別提心裡怎麼樂了。暗想:過去真傻,怎麼把幹活兒看得那麼難、那麼怕呢!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一猛勁兒,把她們都能追過去;照這樣幹他個一年半載的,當個勞動模範又有何難?她越想越得意,恨不能唱上幾句兒,越得意幹著越來勁兒,一眨巴眼睛又衝出好遠了。
福奶奶說:「隊長把你分到馬小辮、馬齋那一組去了,快去找他們吧。」
馬鳳蘭捧著肚子,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早起留下來的最後一種笑,這會兒才用上;笑完之後,琢磨琢磨滋味兒,心裡猛地一動,急忙轉身往地裡跑。
「我孫桂英不是糖人氣吹的,不是紙人漿子粘的;這一百多斤,實實在在,除了骨頭就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肉!告訴你,誰想小瞧我也不行,我不於是不幹,幹就幹出個樣兒來!」
「多歇歇再回來,不用急。」
「快著點,我先找李秀敏去,回頭咱們一塊兒走。」
孫桂英見玉珍走了,就回到裡屋。她的小兒子睡得正香甜,想叫他,捨不得,不叫他,又不能脫身,真讓人為難。
在婦女們的笑聲裡,戰鬥開始了。
馬鳳蘭正要往自己的家裡奔,迎面碰上了福奶奶、志泉媳婦、玉珍和李秀敏一夥人。
孫桂英眉毛擰著,說:「我早起晚起礙著你什麼了?我就是挺在炕上,皮肉化成水,骨頭爛成泥,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呀?」
「喲,誰給您捎什麼信去了?」
孫桂英用很大力氣才喊出一句話:「走,走,你不用理我!有腿有嘴,請假我自己會,用得著你呀!」
「你頭一天幹活兒,幹得這麼麻利、這麼快當,真叫不簡單呀!」
焦克禮的新媳婦玉珍跑進來了:「大嫂子,走哇,咱們在一組。」
「你不累,也該看看孩子呀!」
「對啦。那孩子壓根兒沒有離開過我,準哭哪。我去看看,再回來。」
馬鳳蘭從一條小路上插過來了。她是到老墳地那邊割麥子的,離這裡挺近。原來她一邊幹活計,一邊用眼瞟著孫桂英,等空子,找機會。她想:孫桂英到地裡,幹不了一陣兒,就得受不住,就得耍賴,那伙子一定得整治孫桂英,她就可以順水推舟了。等啊等啊,那邊地裡一直沒吵鬧,倒是孫桂英獨自一個人先走了。她急忙收了鐮刀,抬腿就跑。馬長山問她什麼事兒,她假裝瘋魔,說什麼犯婦女的病,不能跟他們男人說,鬧得馬長山那臉一紅一赤,也不好再問她了。
躲也沒有躲過,一簇麥個子後邊躥出了焦二菊。
焦二菊繼續說:「不管幹得多,還是幹得少,你這個無產階級,總算給咱們這神聖的事業貢獻一點兒力氣了。趕上開會,我得代表婦聯會表揚表揚你。」接著,又用她在(黨員課本)裡學的話,給孫桂英鼓開勁兒了。
孫桂英咬著牙,說:「我姓孫,你姓馬,趙錢孫李,我在頭一行;誰知道你那馬字兒在棚裡還是在圈裡呀?咱們誰也礙不著誰,我可跟你撒的哪家子冤,又洩的哪家子氣呀!這不是八桿子都打不著的事兒嗎?」
玉珍說:「你怎麼不把他送托兒組去呀?」
「哪的驢呀?」
「二隊的上來了!」
孫桂英抽抽搭搭地說:「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造了大罪、大孽呀!我對不起人家呀!連福也對不起他呀……」
孫桂英接過鐮刀說了聲:「謝謝啦。」就朝村裡走。
福奶奶說:「馬鳳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馬長山到家找你去了。」
她轉回頭,非常神氣地喊:「福奶奶,跟她挑戰,怕什麼呀!」
「你鬧病了?」
孫桂英呆呆地站著,這一眨眼的工夫,有多少事情,帶著不同聲音和色彩充溢在她的心頭。她兩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了。
這工夫,孫桂英已經走進街口。這截兒路本來很短,今天卻覺得非常長,邁一步都艱難;不是家裡的孩子勾著她的心呀,哪管它泥還是水,找個地方躺一下再說!
「我是覺著,事兒不公,有話不說心裡邊憋得慌。明擺著嘛,連福在家的時候,怎麼沒人逼你;連福才抬腿,就給家裡人套枷板兒……」
馬鳳蘭急了:「怎麼,把我跟他們劃到一塊兒了?」
孫桂英給孩子裹了個小氈子,就朝外走,到了門口,又轉回頭來說:「我們家沒人了,要鎖門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婦女們忽然呼喊起來了:
「捎信兒的小伙子可真好哇。真是個天下最好的人。進門就大娘長大娘短,瞧人家說的那話兒,全是家常話兒,句句都有個禮節兒,聽得人和圖書心裡舒坦極啦。」
焦二菊也喊開了:「沒問題。你們要是輸了,得給我們扭個秧歌舞!」
「您不接我,我也能趕上去。」
孫桂英說:「下午不來?上午我也不來了,早有人准我假了。」說著,要加快腳步,差一點兒摔倒。
馬鳳蘭追著她說:「假好請,你就說來了月經,一遮就遮過去了。他們真敢再逼你去呀!敢逼,就敢吵!」
馬鳳蘭又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乾笑:「唉,說起來,那天也怪你表姨夫,喝了幾杯貓尿,糊糊塗塗地走錯了門兒,把你家當成我家,把張三當成李四了。過後他也是直罵自己。說一遭兒,全是誤會。桂英啊,辦事兒不回頭想,也得往遠處看,不顧昨天,也得盼明天,不要為跑了個跳蚤就燒了金磚銀瓦的大屋子,這可不上算呀!」
「媽,您怎麼想起看看我們來啦?」
這回輪到孫桂英笑了。她冷笑一聲,說:「你別做夢挖元寶,想偏心啦。咱們是打碎的盤子敲爛的碗,扔到坑裡,撒在道上,你撿不回來,也對不到一塊兒;咱們是井水不把河水犯,後脊梁對著後脊梁,各走各的路,各投各的店兒!」
孫桂英進了韓德大家。
孫桂英心裡納悶極了:這是誰呢?又是什麼用意呢?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專門替自己接媽媽,還牽著驢,還說好話兒,莫非說又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什麼圈套兒?這一回可得小心一點兒了,再不能當壞人的槍桿子使!
福奶奶拉住孫桂英,給她比著樣子說:「別這樣,要這樣;不然,一會兒你那腰就受不了啦。」
孫桂英把孩子抱回家,倒在炕上真不能動窩兒了。
媽媽也愣了:「喲,你這是怎麼啦?」
孫桂英忍不住要試一下,拉開架勢就要下手。
「快放下他吧,怪累的,歇一歇。」
福奶奶說:「傻孩子,你不知道她們是一群瘋子,快跟我老老實實地幹吧。等待幾天,磕碰出來了,再跟她們裝瘋去。」
福奶奶從對面割回來了。
「我接你一截兒。」
好多人都拉孫桂英。孫桂英不知道跟誰去合適了。
「我是心疼你。其實呢,這種事兒,他們當幹部的應當先想到。你壓根兒沒有勞動過,細皮嫩肉,硬把你打發到日頭地裡去,不用說還幹活兒,就是讓你站在那兒曬半天,也得把你曬壞嘍。他們幹部要是真為別人好,就該照顧一點兒,哪能像勞改犯那樣支使,這不是安心變樣兒地整人嗎?……」
周圍的人誰都不知道這句話裡邊的典故,對她的一番解釋當然是莫名其妙了。
「嗨,一隊的同志,敢挑戰嗎?」
馬鳳蘭把所有可以用的笑,全收起來了:「我看你這會兒是中了風的老寒腿,不轉轉天氣,是回不過彎兒來了,我也不能強著你。我是長長的工夫,耐耐的性兒,有多少熱乎的,給多少熱乎的,等著你回心轉意。早晚有一天,咱娘倆還會破鏡重圓,還得好成一個人兒!」
福奶奶說:「割麥子去唄。」
「嗨,她們幹得真衝啊!」
焦二菊說:「心疼她、照顧她,為的是換她的真進步、真積極,可不是收買她——你們大夥兒作證,我只借給她一把幹活兒的鐮刀,沒答應她別的。」說著,自己倒先笑了起來。
窗戶紙還是黑的,焦淑紅就來敲門了:「連福大嫂子,該起來點火做飯了。我要到場上幹活兒,別等著再叫你啦!」
孫桂英張開手掌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是說,你願意幹,就跟隊長要求一聲,留在場裡,那邊活兒輕點兒,有空子到樹下邊涼快涼快。大五月天,日頭在腦瓜頂上掛著,燙土熱麥子在身子上邊烤著,沒處兒躲,沒處兒藏,你真受得了嗎?我不信!」
媽媽嚇了一跳:「桂英,桂英,你這是怎麼啦?」
孫桂英還是不說話兒。
孩子醒了,使勁兒抓著媽媽的和-圖-書衣裳襟兒。
馬鳳蘭看看情形,自己的技短智窮,再也沒有什麼辦法對付了,只好嘆息一聲,也跟著往外走。
毒太陽曬著,熱地皮燙著,胳膊、臉上被麥芒兒掃過,又被汗水一浸,像刀子割,像針尖兒扎,疼極啦!
孫桂英還嘴硬:「不,不,還沒有收工哪。」
孫桂英煩了:「往回想也罷,往遠看也罷,越想越清楚,越看越透亮;沒玻璃的眼鏡框子,再也蓋不住爛眼邊兒了。你別在這兒跟我擺三國,我可沒有工夫跟你閒磨牙兒。你閒著屁股疼,我可是有忙事兒的人!」
她把累呀乏的全忘了,丟下孩子,連忙不迭地跑到門口迎接:「媽,您來了?」
「來呀,割得快還得割得淨哪!」
焦二菊回到麥子垛那邊,婦女們誇獎這位代理婦女主任很會心疼和照顧婦女。
這會兒,一天霞光,一地露珠,處處是喊聲、笑聲和「嚓嚓嚓」割麥子的鐮刀聲。
「嗅,噢,叫了;叫了。」
「啊,支部書記?真不得了,你們莊有這麼個支部書記?不是馬,馬,就是你表姨夫嗎?」
馬鳳蘭走到屋門口。她又拿出一副咧嘴的苦笑:「說起那天晚上的衝撞,唉,全怪表姨我。誰想到冷不防地從天上掉下這種事兒呀?我一急一火,急追著急,火趕著火,嘴巴打開,關不住門兒了,說了幾句沒深沒淺的話。過後悔得我啥似的,幾晚上都沒有睡好覺。桂英啊,星星出來月亮落,咱們娘兩個一塊兒混的歲月長啦,千萬別光看狗吃日頭那小陣兒呀!」
「初學乍幹,可不能硬拚。」
媽媽一邊朝裡走,一邊端詳閨女:「你好像比春天那工夫瘦了好多啦?」
馬鳳蘭奇怪地問:「我不是婦女組嗎?」
孫桂英又一連聲地答應著,見馬翠清帶著一串笑跑了,急忙從鍋裡往外舀粥,又放桌子,又拿碟子,忽然又覺著這麼斯斯文文的不像個幹活人的樣兒,就盛了一碗粥,夾了幾根鹹菜坐在鍋台上吃起來。
孫桂英照著老人指點樣子,又割一下子,果真省勁兒多了,接著又來了一下子。清早,麥野裡清新極啦,空氣裡像是摻上了薄荷,吸一口,好像含到嘴裡幾粒仁丹。
孫桂英的確感到自己有點兒支持不住了,頭昏腦裂,渾身發軟,兩腿打顫。她想:勞動這份苦是不好吃,下午是得請個假,明天……要不,就找克禮說說,到場上去,場上總是輕快一點兒,也有個陰涼,離家近,看個孩子也方便;要不,乾脆,等著過了麥秋,活兒輕點再幹……
媽媽從小包裡掏出幾個隔年的胡桃、半熟的杏子,塞到外孫子的手裡,忍不住誇獎起來:
「我把他託給德大媽了。我一會兒,餵飽了他,就送過去。」
福奶奶說:「連福家,半晌午了,你回家吃點東西吧。」
鍋裡粥剛熬熟,馬翠清跑進來了:「孫桂英,快吃飯,給你編好組啦,跟福奶奶、志泉大嫂子一塊兒,別像上轎似的踱八字步兒,快著點吧!不快出窩兒,一會兒我再來揪你!」
孫桂英一手攬住麥子,一手插|進鐮刀,使勁兒一拉,「嚓」的一聲,割下來了。
孫桂英就像新媳婦第一天到了婆家,看看什麼都很新鮮,瞧瞧什麼都眼生。她又非常心眼兒多,不住地用眼角察看別人的一舉一動,猜測別人對她的態度。
馬鳳蘭截住了孫桂英,上下打量著說:「桂英,累壞了吧?我早起怎麼說的,不讓你逞能,你偏逞能!聽這些人的胡話幹什麼,他們沒好心,專給人空橋走,打發禿老婆上轎就不管了,哪還惦著你的死活呀!」
孫桂英見焦二菊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全沒有藐視或者諷刺自己的意思,而是非常熱情和認真,一時倒有點兒像小姑娘見了生人似的害起臊來。
「連福大嫂子,跟我來!」
「您問他叫什麼啦?」
「人家是支部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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