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九十九章
蕭長春並沒有把馬志德這一點心思全看透,又說:「我再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志德,我們沒把你跟你爸爸劃在一塊兒,你呢,也不要糊糊塗塗地把自己跟他劃在一塊兒。他的命不長了,你的道兒還長遠著哪!」
蕭長春這會兒才想起來,從打那天晚上鬧事兒,他還沒有跟馬老四單獨見過面兒。孫桂英辦的那宗醜事兒,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呢?蕭長春把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囑咐過了,不讓告訴老人,免得他著急上火;也許瞞住了,要不然,他早就跑去跟孫桂英吵了,也會找自己說道說道,就算不得工夫,這回見了,也得跟自己鬧一通。那麼,總瞞著他呢,還是瞅個空子,跟他說說呢?還是自己跟他說說好,順便也就把他勸了:別人傳話,容易走板,也容易把過去了的事兒重新挑起,給這樣一個正直而又體弱的老人增加精神上的負擔。
馬老四說:「聽說她今上午到地裡幹活兒去了?你還把她媽給接來啦?」
「不坦白鬥爭她!」
李秀敏臉一紅,大步地跑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玉珍又喊了一聲:「福奶奶,您看!」
馬志德看了蕭長春一眼,好像說:那又為什麼呢?這句話他當然不敢問出口。
啞巴也「哇啦,哇啦」地叫開了,好像幫助馬老四回答蕭長春。
「怎麼在這灌藥哇?」
兩個人在橋頭上走了個碰頭。
馬鳳蘭心裡貓兒抓地一樣,又氣惱,又嫉妒,又擔憂。她想:這兩口子真要變壞,看樣子李秀敏比馬志德壞得厲害;她要是壞透了,馬志德還保險嗎?得趕緊想辦法給他們治病。
馬鳳蘭一邊蹦跳,一邊紙糊的驢大嗓門兒喊叫:「這是合理要求,不答應不行!不答應,我們也要罷工了!」
馬老四一回頭,看見蕭長春手裡牽著的毛驢,問:「怎麼你給送回來了?」
玉珍追著李秀敏,看了馬鳳蘭一眼,沒吭聲。
蕭長春不由得打個愣:「幹半截兒就走了?」
玉珍一邊追著,一邊笑著,一邊喊:「嗨,讓我挑一截兒呀,你怎麼包辦了!」
「就手遛遛它。」
他想到這兒,使勁兒抖了抖韁繩,把毛驢趕起來,牽著走到馬老四跟前來。
河那邊的坎子上,有一塊白薯地,馬鳳蘭領著把門虎、瓦刀臉一夥子婦女,像一群大螞蚱似的在白薯壟裡蹦蹦跳跳,想繞過這塊地,奔小橋子。
把門虎說:「她回家歇著,我們也回家歇著。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我們也不是鐵打的羅漢!」
蕭長春鬆了口氣,也陪著笑笑。
福奶奶說:「剛走的……」
「這回你還說什麼?造謠沒造謠?」
蕭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春感慨地說:「四爺,我還記得我從工地上回來那天,您在河邊上跟我說的那句話。您說:咱們這個社會最能感化人,不管你怎麼不開竅,都能把你感化過來。咱們這個社會為什麼能夠感化人呢?用什麼感化人呢?頭一條,我們有黨中央的政策方針,這個政策方針最英明最正確,最符合大多數人利益,也最經得住考驗;第二條,在黨的領導下,我們擰成一股勁兒鬥爭,不斷地得到勝利,這是最實在的,最能讓人信服的;第三條,就是我們耐心的說服動員工作。您說的感化這兩個字兒,就是這個意思,對嗎?」
玉珍說:「快讓她們去吧,好讓支書給她們一點厲害的嘗嘗!」
「嘻嘻……」
馬老四說:「喝,你倒裝得挺像!你當我是聾子呀?」
馬鳳蘭說:「不用騙人,孫桂英親口說的,每天只幹一會兒,就回家歇著!」
馬老四端著藥碗,也跟出樹林子。
黨支部書記蕭長春這會兒把小毛驢拴在橋邊一棵小榆樹上,讓它啃草吃,自己爬上坎子,奔到正割麥子的人群裡,找到了福奶奶。
「人家孫桂英請一會兒假,一會兒就回來!」
「坦白!」
「不輕。」
「掉下什麼來呀?」
「你肚子裡長著的,你自己還不知道嗎?哈、哈、哈!」
馬老四說:「沒告訴你嗎,我不是聾子。長春哪,往後再有什麼事兒,你不要瞞著我,我不會再發火鬧脾氣了。從打你跟連福鬧了那場事以後,我也跟著大夥兒提高了呀。那會兒我就看出來,你有辦法,你對什麼樣的扎手事兒,都有辦法。就按著你想的那樣子辦吧。你們要是能把這個娘們改造好,連福也好改造了,這可是一件大功勞。這會兒,我最怕白費了你一片好心哪!」
蕭長春有點兒慌了,故意問:「您又聽見什麼了?」
馬鳳蘭「夾著尾巴」跑了。
蕭長春談得多。他的神氣,可以用「泰然自若」來形容。他有信心把這棵年輕的苗子,從黑色的包圍裡挖出來,移植到紅色的土壤上,讓他為東山塢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作出他應當作出的事情。他這股子自信是驚人的。他驕傲嗎?不,因為他相信黨的政策的力量,他相信階級的力量,他的信心是從這兒來的;對於這種力量,他不會有任何一點兒懷疑。
蕭長春說:「我們不光可以把連福、孫桂英這些人教育過來,韓百安這類的人遲早也要被咱們教育過來,連地主家的兒子、媳婦,我們也要把他們教育過來。把消極的變積極的,壯大社會主義m.hetubook.com.com革命的力量。咱們眼下的工作,就是這個。」
馬老四說:「你還瞞著哪?我全知道啦。第二天起早,我就知道了。」
蕭長春這才放下心,說:「頭三腳難踢,咱們得生著法兒幫她闖過來呀!」
她這麼想著,又朝坎子邊上移了幾步,扒開樹枝兒朝下看看,橋頭上的兩個人全沒影兒了;又聽見樹林子裡有人說話,蕭長春在那兒。對,趕快到地裡找幾個人,跟他說理;昨天在場上,是他包下孫桂英的,得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馬鳳蘭心想:糟糕,這娘們也變了,不能跟她說了;玉珍是隊長的媳婦,讓她聽見,準得找上病;想到這兒,又假惺惺地說:「你往地裡挑這麼重的水桶還行呀,快讓玉珍挑著吧。」
福奶奶說:「先讓她幹活去吧。看她好好幹不?好好幹,饒她這一回,下不為例;要不好好幹,晚上收了工再跟她算總賬!」
「你憑什麼說孫桂英親口跟你說她每天只幹一會兒活?」
馬老四卻沒發作,倒是嘿嘿地笑了:「我知道你提防著我哪。放心吧,要吵要鬧,那天我就找她個臭娘們去了,還能等今天呀?人家告訴我那會兒,我就說,我不管,長春有本事,他會處置得妥妥當當,我信得住他。」
他走著,想著,快到小橋頭的時候,遠遠地又瞧見了馬志德小跑著從街口走了出來;就想,應當抓這會這點空子,跟這個地主的兒子談幾句,摸摸他的心思,好加緊做他的工作。馬志德奉了喜老頭之命,到飼養場牽馬套碌碡;馬老四沒有在家,到河邊給病牲口灌藥去了。在那兒替馬老四看牲口的蕭老大讓馬志德拉上一個走,這個小伙子細心得有點兒過分,寧肯多跑幾步路,也要親自來到樹林子裡找到馬老四說一聲,回頭再牽牲口。
馬老四點著頭:「行,四爺給你保險,你能幹好!」
蕭長春照著老人的吩咐,給毛驢卸了鞍屜,又把它拉到一塊空地方。
李秀敏愛答不理地說:「誰這麼早就做飯,瘋了?」
福奶奶背後的婦女們更加理直氣壯了,她們一擁而上,圍上了馬鳳蘭:
馬鳳蘭說:「你不是有身孕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大夥兒也得照顧著點兒,這是性命!」
「好劃,從思想劃。不論辦什麼事兒,你總想著:我是新社會的青年,我要社會主義,我得跟貧下中農站到一塊兒。這樣,是非就容易清楚了。」
福奶奶、玉珍、志泉媳婦,這一夥人,在後邊追她們。
福奶奶背後那伙子年輕婦女,都氣得滿臉通紅,也幫著福奶奶跟這群胡攪蠻纏的人講理:
蕭長春https://m.hetubook.com.com說:「孫桂英不是下地了嗎?」
「我看只有你,我跟你根本不是一路!」
馬老四說:「病啦,給它灌點藥。」說著,把瓢子裡的藥給騾子灌到嘴裡去了。
蕭長春說:「老仇是可以清算的。也土改了,也鬥爭了,他們要是低頭認罪,重新做人,我們為什麼還要跟他們為敵呢?問題就在這兒。他們不低頭,不認罪,不甘心失敗,還想再把我們拉回舊社會,再從頭剝削我們、坑害我們、壓迫我們,總是鑽空子想跟我們較量;舊恨新仇加在一塊兒,我們能不恨他們,能不跟他們鬥爭嗎?一句話,是他們要至死跟我們當敵人,逼著我們,非鬥爭不可呀!」
「跌不了。」
福奶奶說:「這個你就放心吧,我們娘幾個捆到一塊兒,怎麼也管得住她。」
馬鳳蘭又加一句:「支書昨天在場上口口聲聲說包了她,就這樣包哇?他在樹林子裡,我們找他說理,看他有什麼話回答我們!」
馬老四笑著點點頭:「對啦,我就是這麼想的。」
馬鳳蘭攔住了跑在前邊的李秀敏:「你怎麼還不回家做飯去呀?」
孫桂英胳肢窩夾著鐮刀,高高興興地走過了小石橋。她沒看見這邊的人,也不知道這兒又掀起一場小小的風波;更不知道,這風波跟她的關係;她一直奔那塊割了半截兒的麥子地了。
把門虎說:「興孫桂英早收工,也得興我們早收工!大夥兒全是正號兒的社員,沒有副號兒的,要照顧都得照顧,不能有厚有薄!」
李秀敏說:「誰挑著不一樣!」
蕭長春說:「我跟道滿一道去的。」
馬志德說的很少。他的神態,可以用「心空膽虛」來形容。他對自己沒有什麼信心,對別人更沒有什麼信心;在生活裡,他沒有什麼追求,更談不到什麼理想;如果硬要他說出這些,他只能告訴你,他希望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人家有人早就回去了……」
玉珍把她扯住了:「想跑?沒那事兒!」
福奶奶瞧見他,問:「喲,這麼早就回來了。」
福奶奶追在後邊跟她喊:「什麼合理要求!大麥收的時候,有這麼早收工的嗎?」
蕭長春說:「您都知道啦?」
瓦刀臉說:「你們能讓她特殊,就不照顧我們一點兒?你們是軟的欺負硬的怕,光便宜你們貧農,這叫平等嗎?」
李秀敏一邊跑著,一邊笑著回過頭來說:「這回讓我挑,下一回再輪你!」
小毛驢用鼻子擦著地皮聞了聞,轉了小圈子,才把四條蹄腿一彎,臥下了。它在鬆軟的土地上舒服地打著滾兒,地上掀起一股子煙塵。
福奶奶朝小橋頭那邊一看,樂了m.hetubook.com.com,衝著馬鳳蘭說:「說你造謠,你不承認,看你們還攪不攪吧!」
蕭長春看看馬老四,兩個人都沒有說什麼,又相跟著回到樹林子裡去了。
這邊兩個人談著話兒,坎子上走過馬鳳蘭。這個胖女人轉到自己幹活兒的那塊地邊上,一想,那邊全是男子漢,不好起哄,就想起另一個組,那裡有把門虎、瓦刀臉這伙子人。只要告訴她們,幹部答應孫桂英每天只幹一陣兒活就可以收工,這些人就會吵吵起來,也得要求這樣的照顧;幹部要是不答應,那就成亂子了。亂子一起來,讓他們結仇作恨,自己可以藉機會脫身——唉,這一天多可把她曬得夠嗆,也累得夠嗆,她可不能再幹了……
爸爸的心裡說不低頭,不認罪,可是他已經老了,快要死的人了,他還能幹什麼壞事兒,還有什麼盼頭,硬要當新社會的敵人呢?如果光是心裡想,又沒幹出來,也不會幹出來,還得當敵人看待嗎?他要是敢破壞,當然應當跟他鬥爭;可是,他光是嘴巴說說,誰不興發幾句牢騷呢,牢騷不等於事實呀!對只發牢騷,沒幹壞事兒的地主爸爸,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又該怎麼辦呢?
福奶奶說:「找誰說理,也有理在:一個第一天出來幹活的人,家裡又有小孩子,趁著休息,回去看一看,也不為過。」
蕭長春牽著毛驢走過來,問:「四爺,騾子怎麼了?」
「跌掉下來,我可賠不起呀!」
蕭長春看到了他一點心思,他把他們東山塢的前途,社會主義的前途,把他的理想和計劃,全都詳細地告訴了馬志德;也把黨組織對馬志德這樣人的政策、期望告訴了馬志德。最後,要結束這場交談的時候,他又說:「志德,我再告訴你一條根子。明明白白講,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地主富農是我們的敵人,我們恨他們,要跟他們鬥爭到底,這是永遠都不會含糊的事兒!」
她沿著河邊走,越想越得意,忽然瞧見自己的叔伯兄弟跟蕭長春站在一塊兒,而且站得那麼近,說得那麼熱,不由得大吃一驚。昨個馬之悅看到這個苗頭,馬上對她說了,當時她並沒有往心裡去;一看這情形,倒覺著事非小可,真應當留神了。她想往跟前湊湊,聽聽他們到底兒說些什麼,又怕讓蕭長春看見,這個人可不是個好惹的。正在她為難的時候,身背後又傳來一串笑聲。
馬老四說:「我佔著手,你把鞍子給卸了,先別飲水,讓它在那邊光溜地方打個滾兒,在樹林子裡啃啃草,一會兒落落汗再讓它喝水。」
蕭長春先招呼他說:「志德,你這兩天一直在場上幹活兒嗎?」
蕭長春說:「過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集不就收麥子了嘛!」
志泉媳婦說:「讓支書把這群安心調皮搗亂的傢伙整整!」
福奶奶見蕭長春左瞧右看,又問:「你找誰哪?」
黨支部書記替馬老四當家,把馬志德打發走了,獨自來到樹林子裡找到了馬老四。
蕭長春說:「過去了,過去了!」邊說,邊等著老人家爆發怒火。
蕭長春又問了問孫桂英都說什麼了,有沒有人找過她,隨後,就滿意地轉了回來。一邊走,一邊想著福奶奶剛才談的情況,想著在做孫桂英的工作上,還會出現什麼問題,以及這個浪盪|女人一旦回了頭,將會是個什麼樣子。
「孫桂英有吃奶的孩子,你們要求照顧,你們有吃奶的孩子嗎?」
馬鳳蘭張口結舌,想要逃跑。
馬志德低聲說:「這個我清楚。」
把門虎和瓦刀臉見勢不妙,瞅冷子就來了個向後轉,也趕緊奔向麥子地裡。
馬老四把最後的藥底兒倒進騾子嘴裡,跟啞巴比劃,讓他先別鬆手,等藥水往下走走;又轉回手,一邊在圍裙上蹭著手上的藥沫子,看了蕭長春一眼,問:「長春,你怎麼好幾天不上我那飼養場裡去了?」
馬志德覺著,這幾句話倒是頭一次聽到;那麼,自己的爸爸,是不是這樣的地主呢?
「別跌跟頭呀!」
馬志德喃喃地說:「我愁就愁這個。在一塊兒住著,在一個鍋裡吃著,這個界限不好劃。」
福奶奶說:「是我讓她回去的,吃口東西,看看孩子,就手歇一歇;她還咬著牙,不想回去哪。」
瓦刀臉說:「她家有活兒,我家也有活兒;她有孩子,我們也沒斷子絕孫;全是婦女,有什麼兩樣?」
馬志德連忙說:「是呀,隊長讓我在場裡,喜爺爺也說,我留在場上,好替他跑跑腿。」
「挺重?」
「走,找支書去,這回不能饒了你!」
老飼養員馬老四和放羊的啞巴正在這裡忙著。一頭紅騾子被拴在白楊樹上,啞巴用胳膊夾著騾子的腦袋,兩隻手掰著騾子的嘴;馬老四一手提一隻大海碗,一手拿一把長把的飯瓢子,用瓢子把兒的一頭往騾子嘴裡灌什麼。
於是,他們從家常話談開了,談到村子裡的鬥爭,談到了國家大事。
蕭長春繼續說:「我們把地主、富農當敵人,我們恨他們,還要跟他們鬥爭,倒不是單單因為他們過去剝削過我們,他們坑害過我們,他們把我們世世代代壓迫得直不起腰來。不單是為這個!」
蕭長春剛要說什麼,忽然從河那邊的坎子上傳來一片女人們的吵嚷聲。
蕭長春已經聽出了眉目,就大步地朝河邊上走了過來。
蕭長春說:「早趕回來,好幹點活兒。」
「下一回你又搶了,真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