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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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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〇〇章

第三卷

第一〇〇章

「還將來幹什麼呀,今年冬天就動手改地,開春就種,明年秋天你就吃大米啦!」
「這會兒要來個大西瓜,那可就真來勁兒了。」
馬長山說:「我多會兒跟您鬧著玩過?這些橛於是標記。蕭支書說,等把河修過來,就在北邊坎子下頭,咱們要從河那邊往南修個大幹渠,就按著橛子插的路線挖……」
馬小辮立刻明白了瘸老五這話裡邊的意思,也領會了這番好心,怪自己不該因為自己人拉了一泡屎就翻臉,苦笑了一下,說:「上年紀的人了,讓他們把我欺負得滿腹怒火,又不敢冒,跟自己的人見了面,免不了就露出一點兒來。唉,有火不對自己人發,敢衝人家來嗎?還沒到那一天呀!」
瘸老五說:「我在北邊拉的,南風,怎麼能把味兒刮過來呢?再說,我拉完了,就用腳膛土埋上了。」
馬小辮被派到他家老祖墳那塊地裡勞動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呀!
馬長山忽然看見坐在地上的韓百安腿底下壓著一塊木頭橛子,就問:「大叔,您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呀?」
今天,他被人家逼著來了。開頭,他並沒有想到,也沒有發覺自己已經來到這塊「禁地」。他跟在六指馬齋的屁股後邊,忍怒含恨,不聲不響地割了一陣兒麥子,割到地邊子上,忽然在一叢酸棗棵子裡發現半截兒石柱子。他認識這個石柱子;上邊的「堂」字兒只剩下一半兒,「塋界」二字還清楚可辨。他忍不住地直起身來,朝北邊望了一眼。收到眼裡的仍然是黃燦燦的麥子,那幾個塌陷的土堆子已經被麥浪淹沒。瞧瞧,馬家的富貴、威風,真正成了一掃光!
他想起那一片參天的松柏樹,如今連一根杈兒、一片葉兒全沒有了。土改那年,樹木分給了十幾家沒房子住的貧農戶。馬小辮害怕窮人放了他的樹,破壞了他家的風水,就求馬之悅給他講人情。當時馬之悅威信還不小,加上分樹的人家有幾戶姓馬,怎麼說也好辦;惟獨那個蕭老大,說什麼也要放樹。他說:「長春說話就要成家了,沒個屋住不行啊!」馬之悅說:「這是咱東山塢一景,還是留下好。」蕭老大說:「觀景總沒有住房子要緊呀!」
只有一個人早就看到了馬小辮的變化,那就是小鋪的瘸老五。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一邊假裝喝著水,一邊偷著看馬小辮,那眼色不能說沒有一點兒「幸災樂禍」的味兒,這當然出於一種臨時的報復。
馬小辮叫了一聲:「媽呀,在我祖宗陰宅上挖溝了?」
瘸老五陪著嘆氣,說:「別說你們財主,就是我這做小買賣的,不是也沒有路兒走嗎?亙古至今,哪有做買賣的人不賺錢的?賺錢的買賣人哪有不在份量上求點財的?又哪有不買賤賣貴和摻點假的?可好,這一套全不行?往酒裡摻了半碗水,罰了我十碗酒的錢,還不讓我代銷了;要不是馬主任疏通,我那小鋪也關了。您說,我有路走嗎?」
幸虧人們光顧笑,沒有留神他。
「節約用水,他可真會算計。」
韓百安這才信了,說:「真是的,我還當……等我再把它原封地插上吧。」
歇間的時候,馬小辮趁著沒有人留神他,彎著腰穿過幾條麥子壟,悄悄地來到墳地裡。
他一見馬小辮癱在地上,才趕忙把臉扭到一邊兒。
韓百安低著頭,笑了笑說:「要是真能走到那一步,真是這麼一回事兒。」
「山坡子栽上果樹,也得用水澆吧?」
就在這一天中午,蕭長春帶著一夥子民兵,又鋸又砍;不光把他家分的那幾棵砍了,還把幾個沒人手的窮人家分的也幫著砍了。這一下開了頭兒,沒幾天就把整片的大樹給砍了個精光。當時,馬小辮聽到那鋸木頭的聲音,真想拿著刀子,跟蕭長春拼一個死活。他的侄女婿馬之悅把他攔住了。從此他大病了一場。他說:這是祖宗對他的警告。
「當然啦。咱們還要修揚水站,多高的地也能澆,這叫把河搬到山上去。」
瘸老五說:「您越說越把話說遠了。我是誰,您是誰,咱們是患難之交,同舟共濟還來不及呀,哪還談到什麼欺負不欺負的。您不信去看看,我明明是拉在溝裡了……」
馬小辮還瞪著眼睛喊:「你在那邊,臭味兒就不往這邊刮嗎?你知道不知道,墳塋是陰宅,是我祖宗住的地方,你髒了他,就是髒了我呀!」
忽然,從大墳後邊走過一個人來,他一邊繫著褲帶,一邊朝這邊張望。
韓百安這才有點兒急了:「真的嗎?插那個幹什麼用呀?你可別逗和*圖*書我呀?」
「嗨,將來呀,河水一引過來,這金泉河兩岸的土地全都變成稻田了,等著吃大米吧!」
他圍著青草鋪蓋的墳堆堆繞了幾個圈兒,忍不住地掉下幾顆傷心的眼淚。
在這放聲大笑裡,馬小辮和馬齋把牙都咬倒了。
蕭長春說:「那上邊刻的字兒全是罵我們窮人、給地主搽胭脂抹粉的,我多會兒看見多會兒生氣,早就該推倒它。眼下正好廢物利用。」就在這一天下午,蕭長春帶著一夥子社員,把石碑全給搬倒了,抬走了。馬小辮遠遠地看著那些抬石碑的人,真想拿起菜刀,跟蕭長春拼一個死活。他的侄女馬鳳蘭把他攔下了。他又病了一場。他說:這是祖宗對他的懲罰。
從獅子院搬到現在住的這幾間茅屋草舍的那天晚上,他衝著天上的星辰發過誓:什麼時候恢復了祖傳的基業,報了仇,雪了恨,再來拜見他的老祖宗。
「哈、哈、哈!」
旁邊人諷刺他說:「真會過日子,做活兒還帶著拾柴火哪!」
……
瘸老五說:「幸虧沒有挖到墳……」
眾人一陣哈哈大笑。
這八九年裡邊,除了遇到非要到這兒來不可的事兒,馬小辮很少朝這兒邁腳步,連清明節,他都是找一個僻靜的路口燒幾張紙兒,略表一點心意拉倒。他不願意這樣子見他的老祖宗,也不敢這樣子見他的老祖宗。從打他家起了「積福堂」這個堂號起,五代「富貴」,一代比一代土地多,一代比一代長工多、放債多、囤積的糧食多;可是到了他這輩兒,「嘩啦」一聲,全敗了!他覺著沒有把祖宗留下的東西發展起來,保持下去,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孝。
韓百安說:「瞧你說的,人家支書又不是孩子,還能插橛子玩呀!」
馬長山說:「那不成了水晶宮啦!」
人們附和著:「那是真的。過去財主們生著法兒發大財,可是哪個地主讓這地裡長出過這麼好的麥子?地還是那地,收成可不是那個收成了。」
人們還在興奮地議論著。
馬小辮跺著腳:「敢!敢!反天了?挖墳滅祖,那還了得!要那樣,不用說之悅、風蘭,就是天老爺下來,也攔不住我,我不拼了命才怪!」
過去的馬家祖塋是東山塢的一景呀!這地方左靠青山,右傍泉水,坐和-圖-書落正中的那個大石碑正衝著東山塢的村北口,也跟正南邊的柳鎮遙遙相對。為了踩這塊墳地,他家搬動了上百個風水先生,最後才選了這塊地方。靠山是為了「根深蒂固」,傍水是為了「財源茂盛」;衝著東山塢的村北口,村裡的人吃飯衝著它,點燈也衝著它,正中的石碑就刻上了這樣兩行大字:「日受千桌供,夜得萬盞燈」,意思是莊稼人吃飯是給他家上供,點燈是為他家增光;還有一個長遠打算,將來南去二十里的柳鎮都要變成他家的奴才。那時候,行人走到離村五、六里地,就能看到這兒黑壓壓一片,就能聽到這兒的松柏濤聲。……那是何等的氣勢呀!馬小辮常對他的兒女們說:他家之所以一直是地主,一直是吃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鋪軟的,都因為這塊墳地的風水好……
「你說那個不行,他們可有他們一套鬼算盤哪。」
「美的,要來瓶子汽水不就更來勁兒啦!」
馬長山從韓百安腿底下抽出來一看,著急地說:「唉,這哪是什麼柴火呀,有用的!」
「聽蕭支書說,那水澆完了稻田,流出來,還能流到下邊的地裡,澆棒子、高粱什麼的。」
瘸老五說:「就是去年支書領著排水挖的溝呀!」
笑聲裡,地主馬小辮兩條腿一軟,坐在地上了,壓倒了一片麥子。
韓百安認真地說:「扔在那兒也是糟了,多可惜了兒的呀。順手拾起來,有啥不好呢?別看一根,做飯缺這一根,就開不了鍋。」
「想歪門邪道兒也想不通啦。越想越給自己找罪。」
兩個人唉聲嘆氣了一陣子,聽見地邊子那邊馬長山喊人們喝水,就分成兩路,一個往東繞了個小彎兒,一個往西繞了個小彎兒,回到坎子上。
「聽蕭支書說,咱們還要修一個小型發電站哪!」
瘸老五說:「為了六月連天往金泉河裡排水,連福想平上種莊稼,蕭長春都不讓。」
「那全是做夢娶媳婦的事兒。」
唉,不見祖宗不難受,這一見哪,真叫慘!最刺他眼睛的,是那幾個露在土皮外邊的樹墩子,幾個積上土、又長了草的碑座兒,還有幾條被犁鏵刺開的、已經長了青苗的壟溝。深仇大恨,一古腦兒地湧上他的心頭。
韓百安說:「我覺著不能讓它泡在水裡哪。」www.hetubook.com.com
馬長山說:「墳地還不好辦,誰家的,誰家選新地方,由生產隊出幾個人幫著搬搬家就行了唄。」
馬小辮再不顧多說,踉踉蹌蹌地繞過老祖墳,果然瞧見一道深深的土溝橫插在他的祖塋地中間了:「天哪!我這墳地是四四方方一塊兒,這不割成兩半了嗎!」
瘸老五勸他說:「快了。您也別光為一點小事情動肝火。得忍一忍,還得往長看。」
馬小辮又嘆息一聲說:「看看走到什麼地方才是一站,我要睜著眼睛看一看。」
「地主最會坑害別人,自己享福,什麼餿主意、鬼辦法都想得出來,可是他們點過電燈嗎?我們說話之間就要點上了。」
馬小辮先是吃了一驚,隨後認出是瘸老五,而且斷定他是剛剛拉完屎,所有的怒氣全衝上來了,黃著臉,拍著兩隻手說:「你,你,你怎麼到這兒寒磣我來了?」
馬小辮把火氣稍微往下壓了壓,痛苦地說:「不論怎麼著,你也應當到遠一點的地方拉去;不看死的,看活的,看在咱們的交情分上,你也別跟他們扯伙兒欺負我呀!」
「哈、哈、哈!」
韓百安說:「拾的,帶回家燒火使。」
他想起那三座並排而立的石碑,那碑上刻著的大字兒,如今,連個影子全沒有了。去年東山塢遭了水災,蕭長春領著一夥子人在北邊山口壘攔洪壩,要用大量的石頭。馬小辮聽說他們打那幾塊石碑的主意,非常害怕,就託馬立本轉個彎兒阻止。當時正是排水、耕地的緊張時刻,人們沒有工夫到山裡開石頭,有現成的用了,誰還捨近求遠哪?特別是蕭長春,還把馬立本批評一頓:「這邊是山水口,正衝著那幾塊好地,不壘結實,再來一場雨水,這一片地全都得淤上沙子,就廢了。你不為生產想想,怎麼還有閒心琢磨這個呀!」馬立本說:「這碑是清代的,是古跡,應當保護。」
馬長山說:「昨天早上咱們新隊長在場上給地富講話,讓他們好好勞動改造,說得句句有理。那些地主要是真認罪,真看到前途,看到真正的好日子就在前邊,就應當好好地勞動改造,別盡想歪門邪道兒!」
馬小辮搖著腦袋,絕望地說:「唉,活著的人不給活路走,死了的人也不給死路走,連秦始皇都沒這樣對待過咱們這號人和_圖_書,他姓蕭的算把事兒全幹絕了!」
於是,人們拿木橛子當引子,熱烈地談起就要修通的河道,就要挖掘的大渠,就要改變的新天地。
韓百安連忙說:「是我撿的。剛才我到墳地上轉個彎兒,見它在地下插著,差一點兒把我絆個跟頭,我就把它拔下來了。」
瘸老五連忙說:「我沒在這兒拉,在那邊兒,從這兒路過……」
不大開口的韓百安,也被大夥兒的熱乎勁感染了,咧嘴笑著,忽然想到一個新問題,他問:「這河兩邊要修成了稻田,這墳地呢?」
仇哇,恨呀,馬小辮從九年前就跟支部書記蕭長春結下了!
「地主最會挖心挖肝地逼著長工給他們整治地,他們沒有想到種大米;其實,他們就是想了,也辦不到,多大的地主能挖來一條河呀。」
瘸老五左右看看說:「您小聲一點兒。」
馬長山說:「不用啦,您交給我,我一會兒得到那兒檢查檢查,順手把它插上就行啦。」
馬小辮又一愣:「什麼,那邊還有溝啊?」
馬長山說:「這是蕭支書挖河去之前,專門領著一夥子人插上的,怕不結實,還拿鎬砸了好幾下子哪。」
馬長山說:「不信您再看看去,不光是這一根,十幾步遠就有一根。」
「嗨,那就要點電燈了。神!」
那些被太陽曬紅了臉,又被汗水洗了身子的社員們,聚在地頭上說笑著。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躺在草坡子上了。他們見馬長山把水桶放在那邊,就都圍過來拿碗舀水喝。馬長山一邊用帽子扇著風一邊說:「碗不多,大夥兒輪著使吧。哎,別使瓢子喝,那是舀水用的呀!」
馬長山衝著韓百安說:「大叔,您看看,走合作化的道路多有奔頭呀。要是搞單幹,您就是能買下多少房子,置下多少地,也不用想讓旱地長出大米來,更不用說發電用電燈了。您說對不對?」
馬長山說:「當然真能走到這一步啦。咱們農業社說到哪兒,就辦到哪兒,有咱們蕭支書頭邊領著,大夥兒跟著幹,準能辦得到,不信您等著,說話就要到了。」小伙子說著,不知道怎麼想到地主身上了。又轉了話題:「嗨,如今咱們農業社能辦到的事兒,不要說咱們這些小門小戶辦不到,就是過去專會剝削人的地主,也不用想辦到。不信咱們擺擺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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