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〇一章
馬小辮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塊銹乎乎的鐵——手指頭那麼長細,尖尖的,從這個手掌心,放到那個手掌心,掂了掂,又舉到馬志德眼前,問:「你認識這個嗎?」
他家祖墳的那種淒慘的景象,在他眼前邊擺過來,又擺過去;地邊上人們那些刺心的話兒,在他耳朵裡響一陣兒,又一陣兒。蕭長春就要領著窮人修渠了,就要在他家那祖墳地上挖溝了,就要把他的老祖宗「掃地出門」了,就像一九四八年把他馬小辮從獅子院裡趕出來那樣,這一回他這馬家門的風水全完了,老根子都要讓他們給挖斷了。他衝著南邊罵道:「姓蕭的,你也太毒狠了,樹你給放了,碑你給推了,還要挖墳掘墓搞我的老祖宗?你還給我們地主一點活路不給呀?這一回,你這美夢就不用想做成,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拼了!」
馬小辮說:「這叫折子,這上邊全是我爺爺、你老太爺寫的賬。那一年,從山東逃來一伙子窮鬼,擠到咱們家的山前山後開荒,山前山後刨成地,連山頂上都種了莊稼,可是收了糧食要白撿,一個粒兒都不給咱們;你老太爺找他們要,他們就扯成伙要動武的。你老太爺跟他們打官司,他們又一起跟咱家幹,這官司一打十年,你老太爺活活地給氣死了。這折子上寫的全是打官司送禮、請客、路費盤纏的賬目。你爺爺是有志氣的人,等他當家了,這官司才打贏……」
馬志德揭開箱子蓋兒一看,見裡邊除了破銅爛鐵,就是舊照片、碎本子;同時,又有一股子說臭不是臭、說霉不是霉的怪味兒嗆著鼻子。他皺了皺眉頭,就翻找煙袋嘴兒。
馬小辮咆哮起來,抓過掃地笤帚要動武。
「你還替他搽粉哪!那天晚上,他敲開咱們門,滿嘴都說的什麼呀!剛才我還聽他說:『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們還得想辦法幹一傢伙!』你聽怕人不!」
他們又嘀咕一陣子,兩個客人告別了,先出去的是馬齋,後出去的是馬鳳蘭。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片倒霉氣。
馬志德跟進來,小聲問:「誰來了?」
馬志德跟裡潮濕了:「爸爸,我還把您當爸爸對待,您該低頭認罪、重新做人了……」
馬齋說:「那倒是。蕭長春他們那伙子人,手腕多著哪,這一程子,有多少規矩人都讓他們給拉過去了!我們立本不險嗎?要不是我跟馬主任眼睛盯得急,手把得緊,早就讓他們給同化了。」
馬鳳蘭咧了咧嘴說:「還怎麼著哪,看不見嗎?三天麥子收上來一半兒了,再過三天,割完了,場一打,就分他媽的了;咱那事兒,不光沒個屁的影子,還不斷出岔子。」
李秀敏說:「我看他只要死路一條!」
「到哪兒找哇?」
馬小辮不慌不忙地戴上了那副缺了腿兒的老花鏡,又從褲帶上摸出鑰匙,打開了箱子上的鎖頭,說:「找吧。」
李秀敏明知道男人比自己還要糊塗,可是她又沒有更充分的理由說服男人,就又嘆了口氣:「唉,這種日子,我真過不下去了,哪一天,哪一日,是個頭呀!」
李秀敏說:「你那姐,還有六指!」
馬志德搖搖頭。
李秀敏在院子喊:「還吃飯不?要下地了!」
馬小辮看看兩個人不同的氣色,心裡邊突突直跳,就小聲問:「風蘭,怎麼著啦?」
馬小辮在旁邊看著,一伸手,從箱子裡邊拿出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巴掌那麼大,像一個硬紙的煙卷盒子,黑布糊著,上邊貼著一個紅紙條兒;從硬套子裡邊抽出一條子折疊著的硬紙,硬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兒,上邊還打滿了圖章和紅手指印兒。他把這東西瞧了一遍,又舉到馬志德眼前,問:「你認識這個嗎?」
「我,我揍你個混蛋!」
馬小辮咬牙切齒地說:「蕭長春這小子活的真結實,他也不鬧上一場病;他要是趴炕上幾天,打麥子、分麥子的事兒也能推遲一些呀!」
李秀敏一邊刷鍋,一邊回答:「西地。」
場院裡的熱鬧聲音,傳了過來,硬往他耳朵裡邊鑽;那「卡嚓卡嚓」的鍘刀聲,像是鍘著他的肉;那「吱咀吱咀」的碌碡聲,像是軋著他的心。他從衣裳兜裡掏出一盒火柴,托在手上看看,又倒在另一隻手上看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牙齒咬得「吱吱」響。他心裡邊發狠地說:「他媽的,我一把火,把麥子全燒光,燒成灰,叫窮小子們樂去吧!」不知不覺中,火柴盒讓他攥碎了。
小兩口一個鍋上、一個鍋下做著飯,還在反覆著他們永遠也沒個盡頭的爭論。
馬小辮不能罵他這個兒子,更不能打他這個兒子;打罵,等於把這「無價之寶」白白地扔給別人了;黑心的地主,哪能辦這號傻事呢!他盯著兒子,呆了片刻,就和顏悅色地說:「志德呀,我在地裡幹活兒,不小心,把個煙袋嘴兒丟了,你再給我找一個吧。」
「不對。有的地主就毒社裡的牲口,燒社裡的穀子垛,那才是壞地主。爸爸幹過這個嗎?沒幹壞事兒,怎麼算是壞地主呢?」
李秀敏說:「他敢那麼鬧呀!人家都說他表面上裝老實,背後使壞水兒。」
馬志德又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還黑心哪!」
「他死在那兒啦!」
院子裡的馬小辮,本想大罵兒媳婦幾句,又覺著正晌午,獅子院的人也該回來了,一吵鬧,準得又要惹起一場麻煩,只好忍住。他抬頭看看天,天空飛跑著大塊大塊的雲彩,就又嘆了口氣。自從那天二兒子馬志新來了那封喜信,他的心一時一刻都沒有平靜過;村子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影響他那焦急的心情。他盼著北京的小兒子快點兒來到,快點來一場大變革。可是,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兒子的影子都沒有,馬之悅不光沒有能力制住蕭長春,也沒有抓住東山塢的韁繩,反而挨了一頓整。村子裡一切事情,就像天上這毒熱的太陽一般,該怎麼運轉還是怎麼運轉。馬小辮要是有一隻長爪子,一咬牙就能把太陽抓下來,摔它個粉粉碎!
「你總護著他,他是哪種地主呀?」
李秀敏瞥了男人一眼,提著腳後跟,回到廂屋。
馬志德說:「那是懷疑。他的怨氣是有一點兒。他總是不開通,總心疼過去的房子、土地、產業;一想到這些東西讓別人分了,他就像丟了魂、摘了心,這全是自私思想。韓百仲大叔在會上一再說,過去舊社會不合理,富的富,窮的窮,富人剝削窮人;這會兒把剝削人家的東西歸還大家,就對了嘛。有什麼心疼的。我聽著這些話,是挺對的。爸爸就是想不通。我也勸他,地主挨鬥爭、挨管制,又不是你一個,全國都這樣,有人家,有咱們,這是潮流,誰擋得了?我還跟他說:就算把這些東西全歸還你,你能有多少年的活頭,你能帶到棺材裡去嗎?」
馬齋說:「這話嘛,你想想,剛開始知道這件事兒的時候,咱們光盼著志新回來,就沒想到鄉裡還有跟咱們一路心思的人。有個李鄉長,比誰都頂用啊!」
馬小辮萬分痛苦地把農業社有一天要挖他家的祖墳的事兒告訴了馬鳳蘭:「我的天呀,都活到這步田地了,我還有什麼活頭呀!你說說,連祖宗都保不住了,活著還有什麼臉,還有什麼味兒呀!」
馬小辮被說個倒憋氣,停了停問:「她們都跟你說什麼了?我問你哪,跟你說什麼啦?」
休息過後,地主馬小辮又跟別人膀頂膀地幹了一陣兒,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不是因為腰酸,也不是因為胳膊疼,是他心裡邊太難受。傍晌午,他跟小組長馬長山要求早一點兒回家,說是鑰匙在他手裡,他不回去開門,兒媳婦不能進家做飯。
「媽的!」
馬小辮把兒子這句話聽錯了,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說:「對,對!咱們家的人,活著的,死去的,全受他們的欺壓,咱們不能跟他們合起心來,永遠不能放下刀子呀!……」
馬鳳蘭愁眉苦臉,馬齋卻喜笑顏開。
李秀敏痛苦地搖搖頭:「你就這麼想吧,早晚得吃點虧。」
馬志德聽著,忽然想起一出地主迫害農民的戲;他的臉紅了。
馬齋說:「要是下幾天雨就好了。其實,這會兒是一刻千金,遲一天分麥子,志新早一天到,李世丹早一天來,大鳴大放早一天開始,諸事全好辦了。」
馬志德搖著頭說:「瞎說!你見他到哪兒鬧去啦?是在街上擺糠餑餑、打孩子了,還是往外邊運糧食了,還是把幹和_圖_書部攔住吵啦?」
馬小辮說:「馬齋說的有理。不是越來越糟,是會越來越好;就是太慢了,讓人急得慌。」
馬小辮生了會子氣,又湊到廂屋門口問:「你到哪兒幹活兒了?」
李秀敏抱柴火點火做飯,心裡邊也罵了一句。
馬齋覺著這件事兒倒是非常重要的,就說:「哎,這可是大問題兒。咱們爭呀,鬥的,為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後輩兒孫嗎?孩子們要是讓他們戳戳壞了,真跟你劃清了界限,咱們的行動坐臥全都不方便了,更沒什麼盼頭了。」
這個人是六指馬齋,一邁門檻兒就笑嘻嘻地說:「找口水喝,真渴呀!」
馬志德說:「他有幾個腦袋敢玩命?他那勁兒全在嘴上哪。」
「今天我才明白。咱家幾世幾代就是惡霸呀!」
李秀敏一轉身回到屋裡,把門一掩,把米往鍋台上一撂,坐到炕上,就生開氣了。
李秀敏賭氣地說:「什麼都說了!說農業社好,社會主義好,跟貧下中農走一條道兒好;讓我們管著你點,老老實實地改造,別讓你光想著幹壞事兒!……」
馬志德已經衝出屋。
馬鳳蘭說:「立本是個光棍兒,我們家那個有娘們。那娘們身在曹營心在漢,胳膊肘早想朝外扭了;她要往那邊一插腳兒,志德還不在屁股後邊跟上!大伯,您可千萬不能大意呀!」
馬小辮說:「這是箭頭,上邊沾著你爺爺身上的血呀!那一年窮人鬧義和團,聚伙要搶咱們,你爺爺領著護院的人跟他們拼,真勇啊,幹掉他們好幾十!有一天傍晚,他們又來了。
「你,你瘋了?」
屋裡的人說話的時候,李秀敏悄悄地走出廂屋,站在北房窗前聽了聽,正好聽見馬小辮最後這麼一句,心裡打個愣。這話沒頭沒腦,又都不說了。她正不知道怎麼好的時候,她的男人馬志德從外邊走了進來。
「唉,我真怕……」
李秀敏說:「你有什麼把握?玉珍說,村裡鬧土地分紅、鬧糧都許有他的份兒。」
「又幹什麼來了?」
李秀敏暾葫蘆摔瓢地說:「當然看見啦!割麥子,拉麥子,軋麥子,人人都在幹好事兒!」
馬小辮一聽,全身都軟了:「哎呀呀,他們真要置我死地呀!挖我的祖宗,又要挖我的後代,好狠毒呀!」
地主是個怪物,真是個怪物!他一反平時,非常和氣地朝外邊說:「志德呀,晾會兒再吃,進來我跟你說句話兒。」
馬小辮壓了壓氣,又湊到跟前問:「你沒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們幹什麼嗎?」
馬小辮咧了咧嘴兒:「是呀,是呀!他們一步都不給咱留。這個仇,三生再生也解不開呀!你再看我眼下讓他們給整的!」
馬志德慢吞吞地走進來了。他看了看他那倒霉的爸爸。那張陰森森的臉,總是讓他有點兒害怕。往日裡,害怕一下就過去了,今天,不知怎麼,他把這臉孔一下子跟黃世仁、活閻王等等,這些電影、戲劇裡的臉孔連在一塊兒了。他又看了一眼,這個幻覺才被趕走,看清楚跟前這個人是他的爸爸,是一個只有「怨氣」,沒有「破壞活動」的老實地主。他這才不害怕了。
這將近十年間,她也是糊里糊塗過來的,一天到晚,像一頭啞巴毛驢似的,只知道悶著頭兒幹活計,也沒有什麼憂愁和心事。馬小辮喜歡那個在北京唸書的兒子馬志新,說馬志德沒出息,從來沒個好顏色給他看,爺倆心裡邊總是隔著一層;兒子對老子也是滿肚子怨氣,又無可奈何。因此,小兩口患難與共,互相體貼,感情倒還不錯。李秀敏的年紀慢慢的大了,村裡邊這個運動那個運動,她雖然沒有直接參加過,總還沾上了邊兒,知道的事情也多了;特別是同村的姐妹玉珍跟焦克禮結婚之後,看看人家那日子,比著自己這日子,想著人家的前途,也琢磨著自己的前途,她開始羨慕別人的進步、向上的勁頭兒了。最近發現肚子裡懷了身孕,她又開始考慮起往後日子的安排。她有了苦惱和憂愁。這幾天,獅子院的福奶奶故意找她到獅子院串門兒,多方面體貼她,今天又讓隊長把她編到自己那個小組,跟玉珍在一塊兒,大傢伙有意地跟她宣傳了許多新道理。她對自己的處境,對自己這個生活和_圖_書樣子更加不滿;回到家裡,越發覺著處處不順心……
馬小辮想了想又說:「志德這小子出息沒有多大,孝順還是孝順的,我看他們拉不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故作鎮靜的,想在親家馬齋面前保持一點兒家長的尊嚴,其實,他心裡亂極啦。
馬小辮耷拉著腦袋想了想說:「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們還得想辦法幹一傢伙!」他也像要說句什麼難開口的話,也噎住了。
「不是我護著他,他真不是那種壞地主……」
馬小辮一把拉住兒子的手,那臉色非常可怕,那聲音又非常難聽地說:「志德呀,你看看,你想想,咱家從前幾輩子就跟窮人勢不兩立,就挨人家的欺負呀!……」
過一會兒,馬鳳蘭又挺神秘地把蕭長春他們要拉攏馬志德的事兒跟她大伯講了一遍:「您還有心有腸的護著死的,不如花點心思管著活的。他們要從咱裡邊抽勁兒拉人,這可不得了呀!」
喜老頭一邊幹活兒,總抓機會跟馬志德說話兒。這小伙子比起他弟弟馬志新當然是好多了,村裡人一向沒有另眼看過他,可是他自己倒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劃在地主的圈子裡邊。他平時只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兒,別的啥事兒都不貪,也不想,處處小心謹慎,惟恐走錯了一步。
馬鳳蘭可能是有點兒「現代化」的思想,對於祖墳不祖墳的,她沒有閒工夫多想它。她又不能違背她的大伯,就陪著咬了咬牙,表示很憤慨。
馬小辮說:「飯後一袋煙,我還得用啊。」
馬志德眨了眨眼。
這個李秀敏是玉龍莊的娘家,跟馬小辮死去的老婆生在一個村子。家裡是個中農,從小就手巧、老實。馬小辮的老婆不知道怎麼看上了她,爸爸又想巴結財主,順順當當地就把婚事訂下了;大軍進關那會兒,又糊里糊塗過了門兒。那年她才十六歲,男人比她還小三歲。
李秀敏又到水缸跟前淘米。
「比死人強不了多少!」
馬鳳蘭走進院子,一句招呼沒打,溜進北屋去了。
馬志德總覺得自己對地主的爸爸有底兒,也就比較輕鬆。他笑笑說:「別胡思亂想了,到哪節兒說哪節兒。剛才支書跟我說了半天話兒。他讓咱們好好幹,讓咱們跟農業社一條心,從心裡跟爸爸劃清界限。這一點,我保證能辦到。你看,沒把你分配到地富那組去,還把我留在場上了——在場上幹活兒的全是可靠的人。領導上對咱不錯呀,你還有什麼發愁的呢?」
馬齋轉著腦袋在院子裡瞧瞧,也進了北屋。
馬鳳蘭不由得隔著窗戶鏡朝外邊看,說:「這天氣倒是掛樣兒,快下一場暴雨吧!」又想說什麼,看看馬齋,咧著嘴,搖搖頭,沒有開口。
馬齋說:「這倒是真的。」
「見你姐沒有?」
馬齋可能是有點兒「旁觀者清」,他覺著為了幾堆爛骨頭不值得這麼傷心。他也不能夠說逆著耳朵的話兒,也陪著嘆了口氣,表示很同情。
「你怎麼跑到那去啦?」
馬志德急著應付一下,好趕快躲開這兒,就不假思索地登上凳子,從高高的櫃櫥上,把一隻剝了漆皮的小箱子搬下來,放到炕上了。
馬志德看了一眼,黃世仁、活閻王……一大串人的影子好像在那兒動,他的臉青了。
馬小辮一愣:「嗨,你怎麼不跟我們一個組,跑到那個組去啦?啊?」
「還有好事兒嗎?你那姐姐,東家子出,西家子進,到處搬是非,一點活兒都不幹,硬讓人家掐著脖子去了,還沒幹一個整天,又瞎起哄。剛才在河邊上又想鑽人家空子,讓人家給整的,唉……」
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背過手去,輕輕地捶著又酸又疼的後脊梁骨,在院子裡邊轉著圈子。
馬志德說:「沒事兒。甭聽他怒氣沖天,不敢於壞事情,我有把握。」
馬小辮說:「屋裡有涼白開,管夠。」
馬志德說:「咱們快做飯,吃飽了,你好歇歇,你身子重,得知道保養一點兒。」
馬志德從牙縫裡進出一句話:「鬧了半天,我們家的人,哎呀,讓我怎麼說呢!」
「你爺剛往牆頭一站,就是這支箭,從下邊飛上來,射在他的肩頭上,差一點兒送了命不說,他們趁空子衝進來,把咱家的一倉糧食都給分走了
和圖書
。你爺爺氣得沒辦法,瘋了。直到我暗地裡跟左右村的財主們聯絡上,請來大兵,才把這伙子窮人降住了……」「沒收工嘛!」
「什麼,什麼?」
馬志德「匡」的一聲,把那破箱子蓋兒蓋上,拔腿要走。
馬志德在小橋子上跟蕭長春談了一陣話之後,就牽著牲口回到場上,跟大夥兒一起軋場。
「說是說,幹是幹,那是吹牛皮、發怨氣哪,他沒膽子幹壞事兒。他要是真敢胡鬧,不用說你不答應,我也得跟他拚命。他能活幾天,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馬小辮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張捲了邊兒的破照片,抹了抹上邊的土,整了整邊兒,又舉到兒子的眼前,說:「你看看,當中間那個人是我;你看看,你爸爸那會兒是什麼樣子,這會兒又是什麼樣子……」
李秀敏說:「克禮讓我去的,福奶奶她們要我。我又不是地主、富農,幹嗎跟你們一組幹呀!」
「你也死啦?」
馬小辮火了,又耍開了地主的威風:「媽的,你這是對老人家說話哪?你是想怎麼著呀?」說到這一句,又緩了口氣,「別聽了人家幾句宣傳,就糊塗了,羊皮貼不到狼身上,他們是貧農,咱們是地主,人家不會拿你當近人看;在外邊說話、辦事可要小心著,免得讓人家繞到裡邊,咱一家三口都沒好。」
馬小辮也陪著咧咧嘴,問:「之悅怎麼說的?」
馬齋說:「這話說得有理。要管教就得早動手,晚了,更要費勁兒。這種事兒我可經歷過。」
馬志德說:「你管他有好心沒有好心,咱們老老實實的勞動,比什麼都保險。你不用擔驚受怕,他也就是在咱這院子裡鬧鬧,圖個痛快,壞事兒他不敢幹。他不是那種地主……」
李秀敏又氣憤起來說:「他是黑心到底了,做夢都想再當地主剝削人,還說為咱們好。他真有好心對咱們?」
馬志德說:「我讓你放心,你就放心好了。我有底兒。九年前他就喊著要拚命,拼了幾回?一回也沒有拼過。蕭支書剛才還說,只要他不幹壞事兒,還是要給他出路的。咱們也得給他出路才對。」
他打開大門,走進來,又回手掩上了;從院子走回屋裡,又轉回院子,後腦勺上那根小辮子,像一條曬乾的長蟲,在彎塌的背上搖來擺去。
馬小辮又在原地停了片刻,見廂房裡的兒媳婦沒有動靜,才跟進北屋來。
馬齋嘻嘻一笑:「我跟你的看法可不一樣。我看是越來越好了。」。
馬小辮又從箱子底翻出一把帶著鞘的尖刀子。他把刀子抽出來,在手掌上掂了掂說:「你爺爺在世的時候,我一出門,他就囑咐我帶上這個。他說:小心點吧,窮人跟咱們的仇可大了,咱們時時刻刻不能把刀子放下呀!這回該我囑咐你了,你也不能把刀子放下……」
李秀敏兩手捂著跳個不停的胸口,說:「光你那姐姐一個人還好辦,我就怕咱倆吃你爸爸的掛落兒。」
「跳到哪個組去啦?」
馬志德說:「吃了飯再找。」
馬志德瞪了曝珠子:「我看,整晚了!」
兒媳婦李秀敏回家做飯,一推門就瞧見了她的公爹。她起心發煩,又起心發火。過去,她怕這個陰森森的老傢伙,最近她有了怨恨,恨這個可惡的老傢伙怎麼不快點兒一挺腿死了,自己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她憋著一口氣,脖子一扭,眼皮一垂,繞著走過去了。
他這種為人,別人覺著矛盾,他自己也覺著矛盾。有一回,大灣演電影「白毛女」,他看得挺起勁兒,看到黃世仁逼楊白勞賣閨女和搶喜兒的時候,他也氣得咬牙切齒;看到楊白勞被害死、喜兒逃到野山上,他也掉了淚,反過來更恨黃世仁這個地主。怪也就怪在這兒:他恨的只是黃世仁這樣的地主,不恨他爸爸這樣的地主,他覺著他爸爸跟黃世仁根本不一樣。為這個,喜老頭他們好幾個老貧農給他講過許多馬小辮當年殘害窮人的事情,小兩口也發生了好幾次爭論。
馬小辮一樂,剛要跟進去,瞧見後邊又來了一個人。
「沒。」
馬志德聽著,忽然想起一個電影,他的臉黃了。
馬小辮也看了兒子一眼。往日裡,他見到這個兒子,總覺著他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怎麼看都不順眼;可是,不知怎麼,https://m.hetubook.com.com今天兒子在他的眼睛裡變了,不是個「沒有出息」的兒子了,也不是個「窩囊廢」的兒子了,而是一個很了不起,很有指望的兒子。這個地主此時此地的心境好有一比:好比一個貪心的人,手邊有一件來的非常容易的東西,使久了,用慣了,煩了,厭了,扔過來,拋過去,全都不往眼裡放了,就是掉在櫃縫裡、壓在炕席底下好多日子,全都想不起它了;有一天,有一個人來找,來借,來要,說要有急用,有大用,拿走了,就不會送回來了;這時候,這件東西在它的主人心裡忽然間就變成了無價之寶,開始疼,開始愛,開始珍惜……
馬小辮在陰暗的屋子裡兜了個圈子,不住地唉聲嘆氣。他覺著,自己這會兒讓人家給擠到絕路上,再沒有什麼回頭放腳的地方。他衝著窗戶發狠地說:「蕭長春哪,蕭長春,你想讓我連根爛了?沒那日子,這回我要跟你動真的!」
馬小辮一愣:「什麼?」
馬小辮說:「對啦。如果不是真要從上往下大變革,李鄉長心裡就是怎麼著,也不敢站出來給之悅撐這個腰。蕭長春這伙子村民,知道什麼。他們還把去年的黃曆當今天的看哪。可人家鄉長是通天的。」
「不,爸爸,把這些收起來吧。只要你不幹壞事兒,共產黨給你出路,我們也給你出路;你當個自食其力的勞動人,比當地主好多啦……」
馬小辮在背後喊:「喂,志德哪?」
李秀敏眼皮不抬地說:「場裡哪!」
馬鳳蘭拍著大腿說:「怪事兒,怎麼會越來越好了呢?你別給我開心丸兒吃啦!」
這當兒,北屋的三個人已經說到非常嚴重的問題上邊了。
馬小辮被兩個人說得心裡更加沒底兒。怨恨、怒氣,往一塊兒絞,恨不能馬上把兒子馬志德拉過來,狠狠地踢幾腳。這會兒在馬齋面前,他只好忍一忍。
兒子在窗戶外邊喊了一聲:「飯熟了,吃吧!」
「福奶奶她們那個組……」
「地主還有好壞呀?你沒見他勁頭一上來,就恨天恨地要吃人哪。我看沒有比他壞的了。」
馬鳳蘭說:「這您可別大意,這年月的年輕人,腦袋瓜兒靈活著哪。說變就變。」
馬小辮一跺腳:「屁,你就跟他們說,我越改造越好了,讓他們放心吧!」
馬小辮說:「這一回我真要跟他姓蕭的拚命了,誰也不用想攔住我!」
馬鳳蘭說:「他總說別慌別慌,看看風向,等等機會。什麼風向、機會,我看越來越糟心啦!」
馬鳳蘭聽他們說,想了想,臉色也轉過來了:「讓你們這麼一說,我心裡邊也開竅了。老馬也說,蕭長春一沒上縣,二沒得到上邊指示,還是按著王書記走那會兒留下的舊辦法辦,其實,上邊變個啥樣兒,他也不知道。老馬還說,李鄉長跟他的心思一個樣,他估計李鄉長得到上邊的指示了;看樣子,上邊正鬧的衝,到咱鄉下也不會太晚。唉,我愁的還是那麥子。要是等裝到倉裡,讓他們分下去,跟咱們走的人,覺著沒啥油水了,幹著也不會起勁兒;窮人們吃飽了,佔了便宜,更不好對付,保蕭長春駕的人更多了;志新來了一看,是這個樣子,還算什麼典型?他回去可怎麼交代呀!」
李秀敏說:「人家大夥兒越對咱們好,我越覺著咱們家你這個爸爸要是幹出壞事兒來,咱們越對不住大夥兒了。」。
按著往日的習慣,兒子這麼喊,他不是不吭聲,就是罵一句:「媽的,火棍子還有個名兒呢,吆喝狗吃屎,也得有個口號兒。他媽的,媽的!」可是今天他沒有這樣。按著他眼下的滿心憤怒,會一步跳出去,先給兒子一頓臭揍:「狗日的,我寧願揍死你當絕戶,也不能看著你沾共產黨的邊兒把我氣死!」可是,他也沒有這樣做。
她沒有什麼覺悟,很多道理知道的也淺,卻意識到自己這個家很危險,早晚會出點什麼事兒,他們兩口子要吃掛牽。可是,這個家她離不開,跑不脫,她把一切怨恨都歸到那個陰森可怕的公爹身上。
「咱倆少沾她的邊兒就是了。」
「你把櫃櫥上那個小箱子給我搬下來,那裡邊興許有。」
「我跳組啦。」
馬志德安慰媳婦說:「怕什麼呀,咱們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東不說,西不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