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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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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〇二章

第三卷

第一〇二章

李秀敏說:「還用將來幹什麼。你要從今天起就收了歹心,好好地改造,咱們家也會像別的家一樣,歡歡樂樂的,美美滿滿的,這還不容易嗎?」
他說了一陣子,喝了口水,轉過臉,對那個坐在邊上的馬志德說:「提起地主過去那種狠毒,不要說別人,恐怕志德你也不知道吧?」
馬小辮爬起來,爬到窗前,扒著窗戶紙上的破洞朝外看看,故意哼哼著:「哎喲,哎喲,志德家呀!」
「大黑天,他能到倉庫來嗎?走開!」
他越想越得意,腳步加快了,眼看就摸著廟門兒了,忽然,一根棍子攔住他的腰。
這會兒,辦公室裡又點上了大罩子燈。韓小樂和焦淑紅兩個人又把馬立本找了來,讓他清理賬目的尾巴。
「哈、哈、哈……」
馬立本說:「沒錯!」
「差不離兒。」
「全一樣,人家別的社也想往前倒呀!」
馬小辮把那把尖刀磨的飛快,快的放光。他心滿意足地直起身來,噓了口氣,趕忙把刀壓在自己的枕頭下邊;又把磨刀石搬到院子裡,還用笤帚掃了一簸箕浮土端回屋,墊在剛才流在地上的銹水上,這才鬆了一口氣。
馬小辮的魂都丟了:「我,我找志德,找志德……」
小兒子能文,大兒子能武,一個打裡,一個打外;過大日子就是不能缺少這麼兩把手呀!過去自己過日子,莊稼活外行,支派人力財力全外行,還得雇個管事的。有了這個能幹的兒子,就用不著雇兩姓旁人了。這該多可靠,又多上算哪!
馬小辮望著天空,又嘆息了一聲:唉,蕭長春這小子真絕呀!耍挖我的祖墳,還要奪走我的兒子,一點兒出路也不給我。不行,這回咱們拼了,我決不能讓你隨了心願,決不能眼看著讓兒子成了自己的對頭。我這份氣受夠了,再這樣下去,非得讓蕭長春把我活活地氣死!
老保管問:「支書,你剛才檢查出問題沒有,還行吧?」
小橋子過來一個人,正往這邊走,還抽著煙。
馬小辮並沒體會出兒子今天喊他的口氣和聲調有什麼變化,就說:「噯,你們先吃,給我剩下,該下地你們就下地。」
馬志德說:「你也下地吧。」
焦淑紅已經在這兒陪著新會計熬過三個夜晚,每天晚上都要弄到半夜後才能結束。她的任務不僅是找出賬目裡的問題,還要幫助這個新會計入門,也要幫助新會計跟馬立本鬥心眼兒。她也是高興的。
馬小辮依然沒發火,又苦笑一下,說:「你說埋汰,我說乾淨。過幾天吃上肉餃子,你看看是埋汰還是乾淨吧!」
那邊也有一個,也朝這邊走,還打著口哨。
「要幹壞事吧?」
「我手裡這棍子也是硬的,難道也熟了嗎?」
「看麥子。飯晚了點兒。」
「西地沒人了?」
馬志德挑水回來了。他是個有力氣的小伙子,挑著一擔水,就像空行人。他放下水桶,拿過掃帚掃院子。他是個行動靈活的小伙子,掄著掃帚,「嚓嚓嚓」,好像一陣風。一會兒把院子掃光了,又到廂屋幫著媳婦燒火。要是舊社會,他是個公子哥兒,是一個肩不擔擔、手不提籃的廢物。因為勞動,給他磨煉出一副強壯的體魄,跟他爸爸完全不同,兒子根本不像他這個門口出來的人。
喜老頭說:「怕就怕,他在那兒搞破壞,你睜著眼睛看不見呀!」
馬小辮連忙說:「真是找我兒子,他在場房裡吧?行,行,不讓我進去,我不去了,你們告訴他一聲,快回家睡覺吧。……」
蕭長春蹲在大殿的台階上,跟老保管低聲地說著話兒。
馬小辮撒腿跑了幾步,又慢下來,心想:哎呀,怎麼這樣糊塗呢?倉庫裝著麥子,蕭長春還能不派人守著哇,這個地方哪能鑽進去呢!對,到場上去。一隊的場,頂多就是喜和圖書老頭一個人在那兒住,他的腿腳不利索,就是點著火,讓他追也追不上。對,燒它幾個大麥垛,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看看再說。
馬小辮聽到「暴風雨」這三個字兒,就像挨了一錐子,不由得渾身一抖,慌慌張張地跑出屋,關了門,跑出院子。
這個地主想搞破壞,目標找到了,偏偏伸不出手來。他這會兒的心境又有一比,好比一個貪心人轉遍了樹林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鳥窩,而且在高高的樹頂上。他要把窩裡的鳥兒掏出來,就拼了一切往上爬;爬呀爬呀,剛要伸手夠著了,腳下的枝子折了,撕破了自己的皮肉,驚飛了窩裡的鳥兒,全部的心思就都集中在一個怒字和一個仇字上了。他還要往上爬。
馬小辮說:「用菜刀剁肉,叮叮噹噹地響,別人聽見了,又找我的刺兒;用這小刀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切,悄悄地做著吃,他們誰也不用想知道。」
「行。咱們多會兒交公糧呀?」
街上響起了上工哨。
馬小辮趕忙往旁邊躲了躲。
李秀敏朝北屋努努嘴說:「聽,你爸爸又幹什麼哪?」
李秀敏說:「誰幹活不累呢?」
「咬手。咬手!」
韓小樂說:「這個手印兒是你偽造的!」
馬小辮說:「我講了,你沒聽見吧?」
馬志德今天特討厭聽這個,就打斷他爸爸的話說:「快別提你過去那埋汰的生活了,有什麼意思呀!」
他離開了牆壁,到了河邊,彎著腰,走幾步,忽然發現那邊也有人。
李秀敏說:「我也說他哼哼半夜,叫沒起來。馬長山領著大夥兒幹活計,也投顧上回來叫他。」
馬小辮回過頭來,看了兒子一眼,咧著嘴,淒慘地一笑,說:「使呀!」
馬小辮趴在苗圃裡,大氣也不敢出。土地的潮氣和陰涼,透過衣裳,跟冰一般的肚子和汗水摻在一塊兒。他苦苦地想著:是退,還是進呢?進!就算讓他們抓住,也認了;何況,這麼一個大麥地,黑咕隆咚的,怎麼也跑得開呀!
這個死不低頭的地主血迷心竅了,這會兒,滿心只是裝著一件事兒,光往他得意的地方想,什麼危險,什麼後果,他全不去顧慮了,也根本不可能想了……
馬小辮只是嘆氣,沒再說什麼,兩隻小眼珠兒望著天空發著呆。
大廟的門兒敞著,沒有出來的人,也沒有進去的人,只有豆片坊裡新安上的旱磨正在「轟轟」地磨著麥子。
馬小辮格外和氣地說:「志德家,早上你沒給我請假吧?」
馬立本瞪焦淑紅一眼,沒動窩。
馬志德說:「我叫他幾聲,不答應,我也不愛理他了。馬長山問他了?」
「子懷,這工夫怎麼還不睡,又往地裡轉什麼?」
李秀敏說:「不是疼不疼的事兒。你太不往正道上想,害得我們兩個出來進去都抬不起頭來。你得想想我們,我們還年小,我們的日月還長著哪!」
馬志德本來提防著他的爸爸會為昨天下午的事兒跟他吵架的;可是,他這個爸很反常,變得很和善,那眼神,那語氣,都使他感到,這個「地主」又可氣,又可笑,又有那麼一點兒可憐。心裡想:死腦筋哪,要是老老實實地改造,有大夥兒吃的,也有你吃的,有大夥兒穿的,也有你穿的,說話又要抱孫子,日子不是挺有奔頭嗎?偏偏總是想不開,真是自找苦吃。他又想,等有了空,一定要按著喜老頭指教的辦法,好好跟爸爸談談,幫助爸爸開開心竅。他想到這兒,就離開北屋,回到廂屋燒火去了。
馬立本說:「上邊按著手印兒,他說沒收到就行呀?」
「嗨,不簡單。河一修通,支書就要領著咱們開稻田啦!」
「瞎說,摸就知道熟不熟了?」
「真的,真的,找志德回家吃飯呀。」
韓小樂這一天除了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飯。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屋子。他想把接過來的賬目早一點兒清理出來,早一點兒找出裡邊的問題,以便重新開始自己的工作。他面對著這亂糟糟的一大堆本子,越是摸著一點頭腦,勁頭兒越足,興趣也越高了。
他的小眼珠接連不斷地眨巴著,臉上那乾巴巴的肉在抽動著,東倒西歪的牙齒發出摩擦的響聲;最後像是下了決心似的點點頭,心裡說:「六十多了,還能再有個六十多嗎?是死是活,就是這一回了,就是死了,也得死個值,死個夠本兒,決不能再吞下怨氣,等著人家置自己於死地;這回要是不報仇雪恨,死到陰曹地府也是個冤魂哪!拼一下子,出了自己這口氣,也給兒子馬志新、侄女婿馬之悅掃了道兒,變天的日子就要早一點兒到這兒。」他這麼想著,把窗前的那塊月牙似的磨刀石搖了幾下,搬起來,回到裡間屋,放在地上;又登著凳子,打開了櫥子上的破箱子,從裡邊翻出那把尖刀子;一隻手攥著把兒,用另一隻手的大拇指肚兒摸摸刃子。刀面上長滿了銹,刃子也鈍了。他端出洗臉盆子,從水缸裡舀了點兒水倒在裡邊,就又回到屋裡,掩上了門,蹲在炕沿下邊,就「嚓嚓」地磨起刀來。磨刀聲驚動了廂屋裡的小兩口。
蕭長春說:「我看通風口小了一點兒。」
從村西走來的那個人說:「支書讓我聯繫聯繫肥田粉的事兒。哎,子懷,在麥子地裡別抽煙呀。」
「好,好!」
從兩個大麥垛下邊爬起好幾個小伙子,都跑過來了。
廂房屋的小兩口,悶悶地吃了飯,就急忙收拾了傢俱,又匆匆地離開家。他們不願意在這個家裡多待,這兒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陰暗氣氛,這氣氛,跟他們平時在院子以外感到的根本不一樣。他們越在院子外邊活動得多,越是在這豐收的喜慶日子,跟著一夥子喜悅的人們活動得多,越覺得這個院子的氣氛不能忍受,就像六月天鑽進了很深的白薯井裡,潮濕、陰森,又有一股子霉爛的臭味兒,嗆得透不過氣來。所以,他們寧肯早到地裡等著,也不願意在家裡歇一會兒。
馬小辮下了炕,出來說:「一會馬長山要問,你就說你忘了。」
馬小辮倒退著,拐過牆角,一下子又撞到一個人身上了。
兒子又在窗戶外邊喊他了:「爸爸,飯熟了,吃吧。」
最臻過的人,是馬立本。白天幹了一天活兒,晚上還得熬夜子,回到家裡,他睡不好,也吃不香,三天的光景,眼看著往下掉膘子,連頭髮都沒有過去幾天那麼光亮了。
打麥場上這會兒是最安靜的地方。朦朧的月色,像是給那小山頭似的大麥子垛遮上了灰帆布;那掃得乾乾淨淨的場板,像一塊大玻璃板,閃著白色的光;新搭起來的簡單的場房,樑上吊著一盞風燈,一道子燈光,從棚子裡撲出來,長長的一道子,一直伸到旁邊的那個麥秸垛上,好像在麥秸垛上開了一個小窗戶。
社員們正在吃晚飯,街上很少有人活動。麥收的活兒累,人們吃過飯就坐在院子裡歇著了,顧不上到街上閒談。
一個人躥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幹什麼?」
一個人影一邊向那邊跑,一邊問:「捉住一個大壞蛋嗎?」
焦克禮喊:「瞎撞什麼!」
李秀敏說:「好像磨什麼,你去看看。」
一隊的馬長山和獅子院附近的幾個男女青年正圍著喜老頭說話兒。馬小辮的兒子馬志德也在人群裡坐著。
馬小辮看著辦公室燈光明亮,窗戶上晃著人影兒,斷定正開會。他便悄悄地退了出來,朝大廟那邊摸著,心裡想:幹部一開會,非得半夜才能散;社員幹一天活兒,全累得爬不起來了,趁這空兒,先溜進大廟去,等到村www.hetubook.com.com裡安靜下來,就下傢伙!
馬志德問:「你磨它幹什麼?」
他順著河邊往南爬。爬呀爬呀,膝蓋頭爬腫了,兩個手掌也那尖尖的石頭子兒扎破了。
馬長山插言說:「這樣甘心認罪的地主有幾個呀?他們總是鑽空子搞破壞!」
喜老頭說:「所以,黨讓你們從心眼裡跟他們分開家。他是你爸爸,又是你的敵人,這是不大好對付的事兒。你要是在父子關係這個門口兒想多了,就容易把敵人這個門口兒忘了。」
韓德大喊了一聲:「幹什麼去?」
婦女們的說笑聲,在北邊的麥地裡嚇人地傳過來了,又尖又脆,好像照明彈。
等他醒來,天色已亮,人們都忙了一陣子回來做早飯了。
馬小辮趕緊轉身往回溜。
馬志德提著火棍子走進北屋。
「不熟是軟的,熟是硬的。」
這種冒險已經沒有什麼利益了,他只想搗毀那個鳥窩,以示報復,不然,他就沒有辦法平息怒火和仇恨,也沒辦法安頓他的貪心!
門口外邊響起了腳步聲。
「百仲大嬸子,你摸摸,這邊的麥子也熟透了。」
馬志德挑起水桶朝外走著,小聲說:「想怎麼活著,就看他自己吧。」說罷,到井上挑水去了。
這所小院子裡,只剩下馬小辮一個人了。他不想吃飯,也不想躺下來歇歇。他把那把磨得發亮的尖刀子拿出來看看,又壓在行李卷下邊,在屋子裡走溜溜。他盤算著自己的行動,盤算著這個行動的後果。他想:眼下,唯一的大事兒就是拖住收麥子,拖到小兒子馬志新來,李世丹到;拖住了這個,蕭長春他們就沒有工夫挖墳,也顧不上挖馬小辮的後代了;要想拖住,非得出點大事不行,要鬧大事兒,一定得豁出去闖一闖。
從村裡邊走出來的那個人問:「哎,振叢嗎?幹啥去了?」
「今年的麥子好,交售的多一些,各社都搶著先交,咱們掛號晚了,得三天以後才能送。」
「嘻嘻……」
馬小辮頭上冒冷汗:「啊,啊,隊長,隊長……我找我家志德……」
「派你到西地去呀?」
「老癩蛤蟆呀!」
「不能往前倒倒嗎?」
「那當然啦。人家還讓我打聽換稻種哪!」
焦克禮說:「你趕快給我回家蹲著去,倉庫重地,不許你到跟前來!」
馬小辮這會兒正往廟門口移動著。這邊如此之靜,使他非常高興。他想,只要溜進去,往那個西耳房一躲,瞄空劃一根火柴,往那紙窗戶上一扔,紙一著,松木窗格子一著,轉眼之間,倉裡的麥子就成了爆花兒。
馬小辮好像第一次發現兒子那渾身的勁兒,也好像第一次發現兒子這身勁兒的可貴。真的,兒子不是「廢物」,也不「窩囊」,他很能幹。等到變了天,讓他支撐個大家業,完全行。
吃過晚飯就談開了,談了好久。老人家在以往日常生活中所體會到的一切,對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來說,全是奇聞。
燒火的李秀敏朝北屋努努嘴,問男人:「你怎麼又沒叫他下地呀?」
這會兒,有個黑人影兒摸進了辦公室的院子裡,站在大門口,沒敢往裡闖。他那兩隻賊溜溜的眼睛死盯著窗戶,一隻手插在衣兜裡,使勁兒攥著那個火柴盒兒。
韓小樂正指點著賬本子質問馬立本:「你看看,我們核對了好幾遍,問了好些人,證明一隊的烈軍屬撫恤金裡邊有問題。你得把它給說明白。」
「你真不簡單啦!」
馬立本說:「我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一隊的撫恤金,我全部交給了馬連福,由他發的,將來得由他交代。」
天空上飄動著大塊的雲彩。
「森林糧庫的同志說,麥子火大,不通風,兩天就能紅眼兒,還是把上邊的窗戶紙割開一點兒好。」
「不許到處亂串!」
馬小辮說:「我今兒個拉了www.hetubook.com.com半夜肚子,倒覺著有點饞了,磨磨刀,等分了麥子,咱們也割上二斤肉,包一頓餃子吃。我老早就想這玩藝吃了。早先年,我是隔一天吃一頓,全是肉丸兒的,我是光咬肚兒不吃邊兒……」
烏雲已經佈滿了天空……
馬小辮嘆息著說:「唉,志德家,不用跟老人家較針尖兒。你看不見我這個樣兒嗎?我還有幾天活頭呀!志新不在家,我就眼珠兒似的你們兩個,你們不疼我一點兒,我不就更可憐了。」
差不多到了半夜,馬小辮經受了千辛萬苦才爬回他的那個陰暗小屋子裡。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折個子,好久才睡著,還一個勁兒做噩夢,而且都是挨打的夢。一會兒他的爸爸來了,拿棍子打他的後背;一會兒他的兒子馬志德來了,拿棍子打他的前胸;一會兒修渠的人來了,打他的腿;一會兒挖墳的人來了,打他的腦袋;過一會兒,是種稻田的……
「不知道,那邊沒有割倒的麥子,也許不用看著了。」
「反正只是存放幾天的事兒,不要緊。」
馬志德說:「他閒著有什麼事兒!」
馬小辮說:「這會兒我有三個嘴,也不能說軟了你們的心,等著有一天,你們就知道我這當老人的是為你們好、還是為你們歹了。」
大北邊又有人喊:「翠清,翠清,快來呀,我捉著一個!」
喜老頭搖搖頭:「這可得兩說著了。」
「大黑夜,你往場上跑什麼?」
他往南走,往西拐,貼近了院牆。他挪著,挪著,怎麼也找不到那空地基了。媽的,蓋了房,堵死了。房屋和牆壁,牆壁和房屋,全都連接在一塊兒了。他摸了摸牆上的磚石,那磚石又硬又涼,好像鋼鐵一般牢固。他手拍著牆壁,嘆息地搖搖頭;又一直往西挪,順著牆挪,想要多走幾步湊到河邊上。
李秀敏說:「我憑什麼撒謊呢?」
焦淑紅說:「你犯不上用衛生球眼珠看我,問題還多著哪!小樂,往下提,一條一條跟他核對,回頭向社委會報告,看他這樣能不能混過去!」
他是地主馬小辮。今晚上,他正用找兒子作掩護,到處亂撞。他到辦公室裡的目的,是想探聽探聽幹部們是不是又在開會,要是開會的話,他就可以鑽到大廟的倉庫裡去,到那兒就是一把火……
焦淑紅說:「你立個字兒,把情況全寫上,回頭咱們三頭對案,看看是真還是假!」
馬志德低聲說:「我慢慢地知道了一點兒。您這一講,我更清楚了,地主是可恨,全是黑了心的人……」
李秀敏說:「真是活見鬼,我早起連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你都不准知道,又什麼時候跟我講了?」
有兩個扛著棍子的人,一邊走著,咬著什麼東西吃,一邊說著話兒:
李秀敏說:「你沒對我講,我怎麼給你請假?」
韓小樂說:「現在的問題是,你這表冊上登記的,跟實際受款戶不對碼呀!你看,春節這一次,老吳家寫著得款二十元,實際上人家才得十五元;再看最近這碼兒,北頭老烈屬王大爺這一筆,你寫著十元,人家根本一個小子兒沒有得到,這樣能交代嗎?」
馬小辮被夾在當中了。怎麼辦呢?白薯地是藏不住人的,在這兒讓他們看到,再沒有借口了,黑天到地裡找哪家子兒子呀!真是「老天爺保佑」,那邊道旁有一個用秫秸圍成的茅房,倒是藏身之處。他滾了一下,鑽進那又臊、又臭、又濕、又粘的茅房裡。東、西兩個人走了個對面。
馬志德說:「他搞破壞,我還能看不見哪?要我看,他就是有這份心,也不敢。」
「像馬小辮不?」
馬立本擠著兩隻發紅的眼睛抵賴說:「我是過路財神。上邊把錢發給我了,我就按著社委會的決議發給各隊了各隊發給受款戶,回頭把表兒交給我,我人了賬,算是完事兒,我還怎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明白呀?」
李秀敏聽見叫她三聲,才答了一聲;又停一陣兒,才從廂屋出來。
馬小辮嚇了一跳:「我,我找我家志德……」
「哈、哈、哈……」
他忽然想到了西邊的麥地,想起剛才在辦公室門口聽到的幾句閒話兒;對啦,那邊沒有割倒的麥子,沒有人看著,點一把火,燒它個滿地光,不是一樣嗎?
韓德大喊道:「胡扯,你要來幹壞事兒吧?」
「好,好!」
場院前邊是後街宅院的後牆,那邊有一塊空房基,從那兒穿過去,再往西一拐,就到了小河邊;再順著河邊摸到小橋子,過了小橋子就是麥地了……
「你呢?」
馬志德和李秀敏兩口子在廂屋說話兒。
馬志德說:「剁肉有現成的菜刀,磨它幹什麼?」
爬過小橋子,又爬上北坎子,過一小塊白薯地,就靠近麥子地了。那剛剛伸出蔓兒的秧子,互相搭在一起,像無數條繩索,一會兒套住了他的腳,一會兒又拴住了他的手。到了,到路邊了……
「告訴你,要老實一點兒!」
馬志德說:「我是說,他只能這麼想,不敢真幹。」
天空上的雲彩在擴大、靠攏、加緊,也在變幻著顏色。
焦淑紅在一旁問馬立本:「這一筆賬實情是這樣嗎?」
喜老頭笑了:「不能用你的心思猜度他。我們說他過去剝削我們了,他說他命好;我們說鬥爭他,土地還家,他說我們壓迫他,搶了他的;我們讓他改造,他總想變天;我們讓他老老實實,他有空子就鑽——這個,瞞了別人,還能瞞住我嗎?」
他掏出了火柴,運了運勁兒,就離開了大樹。
馬小辮答應:「噯,一喊就走,誤不了。」
天上起了花花雲,像鯉魚背上的鱗;月亮在雲彩縫裡跑著、跳著,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明的時間長,暗的時間短。
「嘻嘻,忘了。咱支書想得真周到哇,麥子還沒收完,又想著追大田了。」
「我到南地去。」
馬志德說:「不是有使的嗎?」
「你要想幹壞事兒,得先睜開眼睛看看!」
馬小辮用勁兒磨著,紅色的污水,從磨石上流到地上。
馬志德說:「他要是敢搞破壞活動,不用說別人,我就不答應。」
這會兒的地主馬小辮,正是跟這個貪心人有一點兒類似。他要破壞,別人保衛,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他處處鑽不進去,這也是很必然的;可是,他卻把這一切全變成了怒和仇,加在他那已經塞滿了的怒和仇上。今晚上要不能得逞的話,他也就沒法兒活下去了。
小組長馬長山大聲招呼:「社員們,能下地的全下地,把熟了的麥子趕緊割下來,天氣預報,今天晚上可能有暴風雨!」
準備挑水去的馬志德一邊拿水桶,一邊說:「你沒聽見他又哼哼半夜嗎?」
「你瞧瞧。」
地主馬小辮這會兒挪到場邊上了。他停在一棵大樹後邊,遠遠地看到場房有燈光,遠遠地聽見那邊有聲音,又把每個大麥垛看了一眼,心裡邊先「騰」一下子著了火;他馬上要撲過去,只要手指頭一動,那垛就著了,這一垛一著,那一垛也就著了;一會兒,整個打麥場上一片大火燒天,一片混亂,一片灰燼。這一下子,馬小辮窩了幾年的怨氣,特別是這一天裡受的怨氣,才能減輕一些,他才能順順溜溜地出氣,才能有勁兒活下去……
馬志德說:「我越來越清楚了。眼下政府對他們太寬大了,他們實在應當重新做人哪!」
喜老頭接受了黨支部書記交給他的光榮任務,要用自己親眼看到的事實,親身經歷過的事實,對年輕人作一番階級教育。他給年輕人講述東山塢的歷史,講述地主的剝削賬。他的主要目標是對馬志德這個年輕人,讓他能夠認識他爸爸馬小辮到底是怎麼一個人物。
六月的夜色,在歡樂和憂愁裡撲落下來,包圍了東山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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