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一三章
五嬸要說的話沒出口,熱淚就忍不住地流出來了。她趕緊撩著衣襟擦擦,嘆了口氣:「唉,真是大晴天下雹子,怎麼啥事兒都攤在你身上呢?你這道兒可真不容易走呀!」
蕭長春正領著幹部、社員平穀子地做新場;苗子拔了,地剛平整好,急需趁著潮濕軋出來,一時不好離開,就對爸爸說:「您不用著急到處找他,說不定又鑽到什麼地方玩兒,把回家忘了。」
他說著,邁著穩健有力的腳步,朝前走去。
焦二菊從外村回來,一直奔到場上,還沒有碰見一個人。她也在等著蕭長春向她報告好消息。她從蕭長春的神態裡,同樣得到了失望的回答,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嗨,長春,家裡還沒有找到哇?」
蕭長春說:「等他一會兒玩餓了,就該找您去啦,等著吧。」
悲哀像電光似的在他心頭一閃而過,年輕的莊稼人身上升起一股子力量,這力量是任何人、任何打擊都抵擋不住的硬骨頭精神啊!
蕭長春不能再在這兒等著了,他得回家去幫助爸爸找孩子,還得給爸爸寬寬心;這麼熱的天氣,再把老人急出病來,更不得了。他囑咐焦二菊說:「振茂來之前,您千萬可別離開場。等人到了馬上拆垛。」
五嬸說:「是呀,早不丟,晚不丟,怎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丟孩子呢?」
蕭長春聽她們這樣說就更多了一份兒心,就說:「您放心吧,變不了天啦,永遠變不了!常言說:烏雲遮不住太陽;咱這集體日子就是太陽,什麼也遮不住它!」
焦二菊點著頭:「哎,你快去吧。」
馬老四點著頭說:「對!」
大腳焦二菊氣喘吁吁地跑到場上來了。她是最早一個溜出場院的,短短的時間裡,她跑了兩個村莊。這會兒,她的衣服的後背讓汗水浸濕了,緊緊粘在身上。
蕭長春來到北邊一隊的場院。場上空空蕩蕩,場板上打掃得乾乾淨淨,麥垛垛得整整齊齊,沒有拆垛的人,也沒有領頭的人,只有兩個老太太,在場邊上一邊揀著麥粒兒,一邊小聲地嘀咕:
「說是呢。先頭剛人社那會兒,幹大夥兒的活兒總幹不習慣,這會兒倒入癮了;再冷冷清清地蹲到自己地裡去,真還有一點兒受不了哪。」
馬老四說:「剛才我們倆議論了一會子。覺著這件事兒越琢磨越離奇呀!」
「誰知道呢!」
誰也沒有心思做飯、吃飯了,全都丟開了手裡的活兒,到處尋找,到處喊叫和圖書;有的真急,有的假急,個別人心裡有底兒,暗暗得意。
一個說:「才過幾天太平日子,又瞎鬧騰。」
他不住地朝場邊的路上張望,看著行人的蹤影,耳朵也用勁兒地聽著村子裡的動靜,心裡邊估計著孩子的去向,以及可能發生的意外。
蕭長春搖了搖頭。
焦二菊攤開兩隻手說:「真怪。我先跑到孩子的姥姥家找,沒有,又跑到孩子的姑家找,也沒有;臨回來又到小學校裡看看,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蕭長春掏紙捲著煙。他的兩隻手失去了往日的靈巧,好不容易才把一支煙捲好,一邊抽著,一邊朝村子裡邊走。他望望天空,天空高遠,跑著幾片花花點點的薄雲彩;他望望大地,麥茬中間的幼嫩的小苗兒,亭亭而立,紋絲兒不動;望望村莊,村莊是一片悶人的沉靜;沒有了黃色的煙塵,沒有了麥魚子飛舞,沒有了軋麥子的碌碡聲,也沒有人們的歡笑……
那個高個兒的老太太又說:「有的人做半截兒飯,就讓人找去了;馬主任也截走了好幾個;大夥兒都心疼那孩子,都急著要幫你找呀。等喜老頭回來,場上就光剩下我們兩個了;他又去找克禮。」
五嬸咬牙罵道:「毒哇!要把壞蛋揪出來,把他千刀萬剮,都不解氣呀!」
做活歇間的時候,蕭老大才想起自己的孫子;找了幾個地方沒有找見,心裡就有點不踏實了,趕忙跑到二隊的打麥場上告訴兒子。
貼近晌午的太陽,火辣辣地刺著年輕人那滿是汗痕的臉。他的太陽窩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地鼓了起來,一鼓一鼓地跳動著;嘴唇上裂開了好幾條小口子,朝外邊滲著血珠兒;兩耳發鳴,兩眼冒著金星星……
蕭家丟孩子的事兒,驚動了整個東山塢。
「真嚇人!我那孫子,總是想往外邊跑,明兒我可不能出來幹活兒了,得好好在家看著他。」
「是怪呀!」
另一個矮個兒的老太太說:「喜老頭回家吃飯的工夫,就有人到場上送信兒,說孩子找不到了。大夥兒都挺著急,克禮留下人拆垛,先急著走了;馬主任就說,找孩子要緊,都找孩子去吧,回頭再打麥子……」
五嬸說:「是呀,快著點兒,藏在哪兒,也藏不住。一定能夠找到!」
蕭長春著急地說:「哎呀,誰讓他們都去幹這個呀?這是誰的主意?」
蕭長春用很大的力氣說:「就是鑽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回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們瞧見了蕭長春,差不多同時問:「長春,長春,孩子找到了嗎?」
馬老四說:「為什麼不丟張家的,不丟李家的,偏偏丟你支書的孩子呢?」
他剛走到溝坎上,就瞧見老飼養員馬老四和托兒組的五嬸站在溝裡小聲地交談著。他立刻感到,更加不妙的消息在村裡等著自己。
五嬸也激動地說:「好,好,長春,你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也有勁兒活下去了。我把眼睛擦的亮亮地瞧著,看壞蛋們還有什麼花招兒,看他們能得到什麼下場!」
半晌午的時候,蕭老大又跑到場上說:小石頭一直沒有回家;他又找了幾個地方,還是沒影兒。這一來,場上的人才開始慌了。這裡的緊張氣氛,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最後就傳遍了全村。
馬老四的眼裡又閃起火熱的光,他說:「對,對,長春,你是好樣的,這才是真正窮人的骨頭。只要你能挺得住,我也就挺住了,大夥兒也就挺住了。」
蕭長春默默地站在兩個老人的跟前,好像有一塊硬東西塞在嗓子眼兒,說不出話來。
「能幹幾天還是幹幾天吧,往後,就怕這集體的活兒幹不上了。」
井裡、坑裡、野地、山根,到處都找遍了,到處都沒有孩子的蹤影。
孩子,孩子,在你短短的生命路途上,給你這個年輕爸爸的心裡留下多少標記!每一個標記都像金子一樣閃光,都是永遠不會磨滅的……
「難道說他鑽天人地了?」
蕭長春一直還能沉住氣。他想:大天白日,孩子是不會丟的。他怎麼會想到,敵人是這樣的無恥和凶殘,竟對一個不懂事情的孩子下毒手呢?把場做完,他打發別人回家吃飯,還一再叮囑,吃了飯就趕緊回來拆垛、攤場,趕這個好日頭多軋一場麥子。他把場板上的麥魚子、麥秸打掃乾淨,又用杈子沿著垛根清理著散碎的、被雨水沖泡過的麥穗,把它們歸到一堆兒曬,又攤曬在場邊上。後來,又有幾個人跑到場上告訴他孩子還沒有回家,他才有點不放心了;想回家看看,又找不到場頭焦振茂。他不能離開這兒,只能一邊找點活做,一邊焦急不安地等候消息。
蕭長春聽著兩個老人說話,越發地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加重了。丟了孩子,好像是自己家的事兒,實際上它絕不是自己家的事兒;如果自己處理得好,對東山塢的整個工作就有好的影響,處理得不好m•hetubook.com•com,對東山塢的整個工作就會有不好的影響。「我們大夥兒全不錯眼珠地看著你哪」,這句話的份量多麼重啊!這就是東山塢八百多口子人對自己的要求,這就是黨對自己的要求;讓黨,讓群眾看到一個什麼樣的共產黨員呢?那就要看自己的行動了。他又開導了這兩位老人幾句,向她們表示了自己的決心,就離開這兒往回返。他想,眼下頭一件重要的事兒是打場,打起場來,要比用嘴去勸別人有力量的多;等工作人序了,再派人到鄉裡報告,或者親自去一趟……
蕭老大說:「我到處都找了,沒有哇!」
蕭長春又對五嬸說:「五嬸,您更要打起精神,讓壞蛋們看看我們是不好惹的。您快回托兒組去,那是我們的後代,把他們看的好好的。」
馬老四和五嬸見蕭長春走過來,立刻就不再說話了。他們都緊緊地盯著這個年輕人,那兩雙昏花的老眼裡,都閃動著一種複雜的神色,這神色裡包含著千言萬語。
大人找孩子,孩子找大人,這是常見的事兒,場上做活兒的人誰也沒往心裡擱,還是照樣兒忙著。
蕭長春聽到這裡,心裡忽地一沉。從打發現丟了孩子,他一直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往最好的地方考慮,即使也往可怕的後果上想了,卻沒有跟眼前階級鬥爭這個最根本性的問題聯繫到一塊兒。兩個老人的話,一下子把他提醒了,也把他震動了。幾天來村子裡發生的一切事態,全都在他的眼前翻騰起來:馬之悅這些天頻繁地跟壞人來往,家裡,集上,連下雨天都不放過;馬之悅把一切手段都使出來了,公開的,秘密的,還有最下流的美人計。……這一切都證明,這個壞蛋,為了把蕭長春撂倒,什麼都敢幹了。蕭長春想到這兒,兩個可怕字兒,一下子跳到他的嗓子眼兒:「陰謀」!這個孩子大概是被壞人弄走了,或者是殺害了。這件事情跟馬之悅一連串的陰謀有關聯,跟大鳴大放有關聯,跟人們謠傳地主的兒子馬志新要回來有關聯……這是陰謀,他們在搏鬥和較量的絕境裡使下了最後的毒辣手段!
馬老四痛苦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狗急了要跳牆。這會兒,他們使絕了手腕兒,沒動咱們農業社一根毫毛,就使出這個最毒的!」
「啥準兒呀。壞人還沒有絕根嘛!」
蕭長春不敢再翻這些記憶了。他得快些走,快些找到他的兒子,把兒子找回自己的身邊;不論孩www.hetubook.com.com子到什麼地方淘氣去了,摔破了皮肉,或是撕壞了衣裳,他都不說孩子,都要緊緊地把孩子抱在懷裡,囑咐他以後不要再到處亂跑……
蕭長春對馬老四說:「四爺,我們要把一切痛苦都埋在心裡,不能讓壞人看出來,不能讓他們趁願。您趕快回到飼養場去,好好地餵牲口;那是我們的陣地,要守住它。」
年輕人想著、想著,感到一陣絞心的疼痛,眼前又一陣發黑,可是,他一咬牙,穩穩地站立住了。馬老四說得對,得挺住。他在心裡鼓勵自己:你是共產黨員,刀槍嚇不倒,生死擋不住,決不能在敵人的陰謀面前表現一絲一毫的軟弱!你搞的是社會主義革命,革命總得犧牲流血,總得花本錢的,你得經住這個打擊,你得受住這場考驗!
馬老四說:「長春,話說回來,也別想絕,能找,還是得想辦法找哇!」
焦二菊說:「對,我也是這麼想。你快回家看看,想想辦法去吧,我在這兒看一會兒。」
「也難說。」
「大姐,你說這年頭還有拍花(舊社會一種專門拐賣兒童的人販子)的嗎?」
蕭長春聽出這些議論話裡有話,知道有人給他們煽了風,也就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計。他這會兒顧不上追究這個,就裝作沒有聽見,走過來問:「舅媽,打場的人呢?」
五嬸說:「怎麼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剛剛還在跟前,一轉眼珠兒就丟了呢?」
兩個老太太同時抬起頭來,朝天空上看看。
五嬸也點著頭說:「對!」
蕭長春擰著眉頭,心裡想:馬之悅為什麼對這件事兒這麼熱心?他想借由頭討我的好、獻慇勤?不能這麼看,這裡邊一定有鬼!他又對兩個老太太說:「真是胡鬧!哪個事兒重要呢?是打麥子,還是找孩子?不趕緊拆垛曬,不就爛了嗎?不趕緊把麥子收上來,再下雨可怎麼辦?」
蕭長春搖搖頭,有意地避開談論那件事兒,又問:「場上就您呀,別人呢?」
蕭長春說:「二位老人不要為我擔心,我能挺住。比這再大的打擊,我也能挺住。我活著,我工作,我苦幹,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我一個人的兒子;我為的是大夥兒,為的是革命,為的是社會主義。只要能夠保住咱們的社會主義不丟,丟了什麼,我也不怕!」
矮個的老太太說:「還是像去年那樣,你們幹部得想法兒把這輛車攔住哇!」
「大天白日,不會有狠羔幹吧?」
一個高個兒的老太太說:「都找https://m.hetubook•com•com孩子去了。」
蕭長春看到她的時候,胸口一熱,趕緊迎過來,兩眼緊緊地盯著焦二菊的嘴巴;他希望從這張嘴巴裡蹦出這麼一句話:「孩子找到了。」可惜,當他走近焦二菊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直爽、粗獷的人,朝他投過一種憐憫、悲愁的目光。蕭長春心口又一冷,兩條腿立刻釘住了。
他用手背抹去濃眉上的汗水,痛苦地想:「孩子不會真丟吧?他會回來吧?」一隻手插在衣兜裡,又摸到了那個雞蛋。他一直忙得沒顧上把這個雞蛋送給兒子,幹活的時候,給壓碎了。在這個時候,兒子的一切,都活活潑潑地閃現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可愛的都是討人高興的。他想起,孩子剛剛學會說話的時候,第一句就是「爸爸」這兩個字兒。那一天,在家門口,當著好多人的面,孩子在爺爺懷裡張開兩隻小手,喊他爸爸,他臊紅了臉,假裝沒有聽見,卻在心裡邊使勁兒答應了一聲。有一次,孩子把他的鋼筆尖戳折了,問還不承認,他生氣了,舉起巴掌要打孩子;可是,還沒有容他把手落下來,孩子就撲到他的懷裡,小嘴巴非常乖巧地說:「爸爸,別生氣,等我長大了,進北京給你買一支新的來。」一句話,把他說樂了。他還想起,那一次跟焦淑紅在家裡排列積極分子名單的時候,孩子說的那幾句天真的話;也想起割麥子的時候,孩子跟著他的小隊伍,在毒熱的太陽下邊,高高興興地拾著麥穗子……
一個說:「可別變天了,聽這話怪嚇人的。」
蕭長春說:「我得馬上找百仲大舅去。派人往上邊報告,趕緊做我們應當做的事情。」
馬老四把蕭長春上下看了一遍,用了很大的力氣,聲音才從牙縫裡擠出來:「長春,你可得挺住呀!」
他對兩位老人說:「你們說得對呀,你們的眼光是亮的呀!孩子不沒便罷,要是真沒了,肯定是敵人搞的。敵人看見麥子漏了雨,想攪亂人心,想先把我撂倒,再把積極分子嚇住,看著咱們亂了套,讓咱們把麥子爛了,讓咱們白白幹一年,讓農業社的優越性變成一堆灰土,他們好造謠破壞,趁火打劫,掀起更大的黑風!」
「那麼小的人,不會跑得太遠吧?淑紅到大灣供銷社去找了一趟,她還擔心這孩子跟焦振叢的大車走了,我想焦振叢不會一聲不吭就把孩子帶去玩吧?」
高個兒的老太太說:「是呀,我們大夥兒全不錯眼珠地看著你哪,你領著大夥兒不讓它遮住,就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