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已是過去的事啦。」
「呃——這話怎麼說的?」
「哎呀,你們是怎麼搞的,盪到這個時候才來到!」阿嵩禁不住地喊了一聲。
「我說急也沒用啊,今年可不曉得有沒有人要買我們的茶哩。」阿崑慢條斯理地縛好了一隻裝滿茶菁的茶袋。
「好啦好啦。我說夠了的。」他不耐其煩地。
「阿崙,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何嘗不是跟你一樣感覺呢。但是啊,我們不等又怎樣?難道我們能夠跑到下關去把李鴻章殺死嗎?再說,殺了他一個人又能怎樣?我們是打輸人家了,堂堂一個大清帝國,竟然會打不過那小小的日本蕃,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又是個好天氣,沉重的、令人詛咒的……
「石連叔母,妳今年又替我摘茶了。」
「別忙啦,嵩弟,還不算太晏哩。」
「你才說他小啊,今天早上他急著要來茶園,就是為了看她啊。」
在庄子裏的人們,唱山歌幾乎可說是平常日子裏唯一的娛樂。工作時唱唱,休息時也要唱唱,晚上拉著一把絃子,更是大唱特唱,特別是到了摘茶時節,摘茶女人大批地湧進庄子裏來,於是山歌成了他們唯一排遣胸中鬱悶的東西。
綱嵩是個中等身材的小伙子,今年才十九歲,穉氣未脫,不過做起活兒來倒也身手矯健,充滿活力。他是先一步到茶園裏來收集茶菁的,每個摘茶女人所摘下的都已經秤好,賬也記清了,祇等挑回家裏去。此刻,他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加上剛才又聽見了阿青與桃妹的山歌,雖然桃妹的對答並沒有給阿青好顏色,使他寬慰了些,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
今天是清明,春茶第一日。一開頭阿青就向桃妹挑戰要拚山歌了,這可見阿青的居心何在,阿嵩這小伙仔會這麼著急,實在也是怪不得的。
然而,今年情況整個改觀了。我已十九歲了,十九歲,不少叔父輩的人就是十九歲成親的,既然頭號對手退出了,我豈不是可以湊上去競爭一番嗎?早在阿崑看好了娶親的日子時,他就下了這個決心。實在地,桃妹那胖鼓鼓的胸脯,那迷人的眼睛,想起來就使他渾身躁熱。
「很少。我本來擔心今年天旱,蟲會多些的。」
「嘿嘿……」阿青目送著那兩兄弟的背影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說:「桃妹,阿崑不敢拚了。」
「我嗎……不啦。」
這時,在離石連叔母不遠處摘茶的女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腰身。阿崙無意間把視線投了過去,正好碰上那女人投過來的眼光。
「是啊,真急死人啦。李鴻章那老貨仔……」
「為什麼?」
「唔……」綱崑胸口的瘡疤給碰痛了,不過裝著若無其事地說:「別開玩笑。你聽見人家說了嗎?聽說她今年替仁德叔摘茶了。」
走過一排相思樹,兩人走到另一塊茶園上。那兒有幾個摘茶女人正在彎下腰身摘著茶。園邊站著一個漢子,兩大袋茶菁已裝好了。那是剛才唱了山歌碰了桃妹一顆釘子的阿青。阿崑一眼便認出了他,胸中又起了一陣跟剛才一樣的刺痛。沒疑問,桃妹也在那兒摘茶,雖然個個都彎下腰身,一時還認不出哪個就是她。去年、前年,也許已是三年前以來了,桃妹這幾年都是為我摘的,可是如今……想到這兒,他趕緊用力地咬了一下下唇皮,想藉唇上的痛楚來驅逐胸中的微痛。他忽然加快了腳步,裝做沒看見阿青,筆直地向前走去。
「是倒是的,可是……不少人總會不好過的吧。」
沒錯兒,今天又是這麼個好天氣了,沉重的、令人詛咒的………
那面目溫和些的在低聲吟哦。
「管他清明不清明?崑哥,你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啊!」
「呸!」在一旁的阿崙這時打破緘默說道:「日本蕃,哼,日本蕃要買,我也不賣。日本蕃休想吃到我們做的一片茶,我們種的www•hetubook•com•com一粒米!」
「哼,說別開玩笑嘛。怎樣,她人漂亮,性子也不差,幹活又勤快,你何不動動腦筋呢?」
「是呵,你家茶園是少不了我的。老主顧了呢。」
「她?當然記得的。我一直認定她會成為嫂子的。」
阿崑側過臉,看見阿嵩面孔上泛現了一種類乎腼腆的,而且似乎還滲著一絲憤恨的神色。這使他想起了阿崙說的,阿嵩也有意追逐桃妹的話,於是便說:
阿崙微微地給突如其來的問話嚇著,抬頭一看,是鄰庄的石連叔母。她是個半老的婦人,也是附近幾個庄裏出名的摘茶能手,已經給阿崙家摘了好些年頭的茶了,所以阿崙一看到她那祇剩兩顆長長的牙齒的乾澀嘴巴,立即認出了她。
「他還小啊。」
「我?」綱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這才開玩笑哪。我怎麼敢想。」難道你不要的要我來揀嗎?他在心裏這麼說。
「嘔!乖乖,好兇的姑娘。」
茶菁祇有四袋,阿崑和阿嵩各挑起了兩袋。
阿青那尖利的眼光又一次回到桃妹身上。茶簍繩子緊緊地縛住她的腰,勾勒出腰身的強烈曲線。粗大的髮辮擱在向前傾的背上,尾端從那腰部的凹陷部分垂下體側,結在那兒的紅色毛線格外惹人眼目。那是一副動人的採茶女人圖像,阿青貪婪地盯著。
「我想她倒很適合你哩。」
「喲,你倒埋怨起祖公來了,人都死了差不多三十年了,還說他幹什麼。」
「很漂亮是不是?」
「都要淪為亡國奴了,還說要等待。我問你,崑哥,我們到底要等些什麼?」
阿崑覺得這堂弟心腸太好了,和阿崙比較起來簡直就像兩個極端,同樣是陸信海的孫子,怎麼會這麼不同呢?暴躁與溫和,驃悍與仁慈——想了這些,阿崑不免好笑起來了。這有什麼稀奇,我和阿崙還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性格就已經很不一樣了,何況是堂兄弟。
「是桃妹姊吧?」
如今,阿崑不得不退出那帶著彩色的絢麗場合了,因為在元月間他已結了婚。當然結了婚的男子也並不是不可以唱,祇是對於那最富於色彩的一唱一答的情歌,唱起來總不免有些顧忌,並且女孩子們也不會很高興跟他們拚的。阿崑婚後兩個月以來一直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人,可是此刻倒有些悵悵然起來了。
「愁什麼呢?反正也餓不到我們。」
阿崑沒再回頭,揚起一陣泥粉急步走去。
「哎呀……有這樣的事!」阿嵩的情緒陡地鬆懈了,聲音也忽然變得有氣無力。
摘茶愛摘兩三皮
三日沒摘老了哩
三日沒見阿妹面
一身骨節痛了哩
三日沒摘老了哩
三日沒見阿妹面
一身骨節痛了哩
看到弟弟那樣,陸綱崑不禁也有些難過起來。清廷割臺之議喧傳已好久好久了。如果這事實現了,將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大好河山平白地送給異族,於是日本蕃就會來管臺灣了。受那可恨的東洋人統治,簡直是叫人不敢設想的事。他們陸家人自從十三世祖榮邦公渡臺開基,傳到他們這一代已經一百多年,就是曾祖父天貴公到這地方來從事墾殖,也過了將近六十個年頭。那些先人們都是用無數的血汗才奠定今日家業基礎的,這樣建立起來的家,難道能夠雙手捧著送給人家嗎?如果不呢?……
「別管這些了。」阿崑世故地說:「反正茶長了就得摘,摘了就得做,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來呀,阿嵩,我們先挑回去。阿崙,你等在這兒吧。」
「去年晚稻沒有收成,這回早稻蒔都蒔不下去。唉……萬一茶又真地沒人來買,那就糟了。」阿嵩憂慮地。
「你不認識她?」
「算了算了。」
「多少斤?」阿崑邊走和_圖_書邊問。
「還有什麼好談呢?」這位憂國傷時的熱血青年,滿臉浮著黯然的神色。
阿青見桃妹悶聲不響,瘦削的臉皮上開始爬上了不悅之色。「婊子,裝什麼派頭!」他在內心裏狠狠地罵了一聲,正要彎下腰身把茶袋抬起來,但立即又想:不,不能急的,如今阿崑那傢伙退出了,少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而這妮子又漂亮又能幹,實在不能失去這大好機會,況且她還一口答應今年要替我摘茶,時光對我極有利,萬萬不能這樣就罷手,更不能這樣就退縮。還是那個吧……打定主意,於是腦子裏很快就浮上了一支山歌唱起來:
阿崑曾經是——自然目前也仍舊是的——山歌的能手,聲音亮,調子好,加上記性又強,正如一句山歌所說有著「滿米籮」的山歌,所以拚起來差不多可以使在附近每一塊茶園裏工作的男女們停下手來傾聽。去年,他就是憑他那付好歌喉跟桃妹拚出了名的。桃妹也著實唱得好,所以人們才會認為他們兩人是沒有人爭得了的天生一對。
「阿崙啊,祖父常常說你太偏激,一點兒也沒錯,做事是急不得的,我們祇有靜靜地等待事態的演變。」
「桃妹在這兒呀!祇有你拚得起。」
「你沒聽到嗎?有人在說臺灣恐怕要割給日本蕃了,那時候日本蕃讓不讓長山的人來買茶,祇有天曉得。」
這時,兩人已來到阿青的茶園邊不遠處了。阿崑看到阿青那瘦長個子在相思樹隙裏隱現著,還有幾個摘茶的女人的白色衣服點綴在一片綠海中。
阿妹生來笑洋洋
可比深山梅蘭香
梅樹開花阿哥唔識看
露水泡茶阿哥唔曾嚐
可比深山梅蘭香
梅樹開花阿哥唔識看
露水泡茶阿哥唔曾嚐
「哦……」他不敢停下步子,他幾乎抗不過這誘惑。「下次吧。」
揚起著一小股一小股的泥粉,兩人的腳步踏得很快。
就在這時,從靜寂的空氣中盪來了歌聲:
茶園裏,阿崙正在細心地察看每一棵茶樹。旱年茶蟲發生得較多,不得不妥善地加以撲滅,否則便可能帶來不輕的災害。他發現了一些,但幸好不多。往常那種褐色帶紅斑點的寸來長小蟲多半是成堆成堆地麕集在茶枝上的,他們會不停地啃嚙寶貴的茶葉,長得好好的茶樹可能在一夜之間給吃成祇剩殘枝的禿樹,此刻他祇能找著少數幾尾,每一發現,他便把牠們拈起摔在地面踩爛。
「阿嵩,拚山歌可要臉皮厚些呢,尤其跟女的拚。你當然還不會知道這些,不過這話你可要切切記住。」
「哦………原來是這樣!」
「……是……」
「讓步?簡直是貓哭老鼠,要是我,一定不教那老貨仔活命的。」
遠在去年夏茶時,阿嵩就給桃妹的歌聲和美貌迷住了。那時,他祇有十八歲,離公認的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還有一小段距離,而且桃妹又有一個公認的對手崑哥,因此他是不敢聲響的。並且他也曾經認定,對於桃妹,想儘管想,可是那終歸是白想,因為他自知沒有一樣比得上這位親伯父的大兒子,尤其在年齡上,他實在還不夠資格跟他爭。阿青、阿岱都比他夠資格,而這兩人都祇有讓給阿崑,何況自己,他早就死了那條心的。
「阿青那傢伙碰了釘子啦。崑哥,你可以插|進去,回她一曲呀。」
桃妹不再理他了,雙手快速地採著茶葉。她那圓臉上的一對圓大的眼睛不轉瞬地盯住前面那一棵茶樹。她曾經期待過,她曾經夢想過,她也曾經傷心過,然而這一切都祇留下若有若無的殘滓沉澱在她心湖裏。她能感覺出悄悄地飄過來的幾雙眼睛,寶妹的、窗妹的,還有阿四嫂跟阿娘姊的,她曉得除https://m.hetubook.com.com了寶妹知道她的心事以外,其他的都帶著揶揄好奇的心情。她早就猜到人們對她所持的這種好奇心,所以她下了決心今年起不再唱山歌了。剛才要不是阿四嫂和阿娘姊這兩個老大姊一再央求,她也不會哼一聲半句的。這倒不祇是因為她不喜歡這高瘦身材,背脊微駝,有著一雙尖利眼光的陸綱青,主要還是因了曾使她傷過心的那痛苦的往事。
「山歌呀!你的對手在這兒。」
「呃。」綱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說:「對啦,還記得桃妹嗎?」
兩個人身材相仿,一樣地強壯,一樣地高大,不過其中一個顯然地比另一個更精悍更茁壯。他們的裝束也是一樣的,一頂竹笠,上身是白細布短袖衫,下身則是到膝頭下的半長不短的褲子、赤腳。連他們的面目都好像有點相像哩。所不同的,是那個強壯些的一個比另一個眉毛要粗些,嘴唇厚些,下巴寬大些。
「今年茶蟲好像不很多。」
「阿崙仔,嘿嘿……。」
「我拚不過她啊,我真想拜你做師傅哩。」
「唔………」阿崙這回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了。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竟又飄向她,他看到她僅有的露出在笠巾外面的一小塊面孔正在猛可地變紅。但祇那麼一瞬就因她有意地把身子轉過去而不見了。
「自己用?我們用不了這麼多的呀。」阿嵩想了一下子,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又提高嗓子說:「日本蕃也喝茶吧,我們可以賣給他們。」
「不,阿嵩那傢伙常常談起她,還是讓他去動腦筋吧。」
「她是第一次來替你家摘茶的。」
「人家都明明說不理他了,還要再唱。」
「好些日子以來都沒有消息,不曉得後來變得怎樣啦?」
阿崑有些招架不住了,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才好。他覺得這個弟弟又叫人覺得可愛可靠,又叫人擔心。有些事情確實是等待不得的,這一點阿崑當然很明白,可是他畢竟還祇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這樁事委實太大太不簡單了,遠不是他所能判斷是非,也遠不是他所能為力的。
好不容易,崑、崙兄弟倆來到崗頂了。
「快呀,這是頭一批新茶,我們不能比頭房二房遲,不是嗎?」阿嵩還是十萬火急的樣子。
「哦?」
「不早了,下次吧。」
「那還不容易,我教你好了。」
「怎樣?你不喜歡這首詩嗎?今天是清明哪。」
「是她。怎樣,你也可以拚一拚。」
太陽已升得老高老高了,在那有如灰黃色的蘚苔植物的薄雲上顯得有氣沒力地,但那光線卻熱得可怕。
那是很明顯的,他喜歡吟詩,易於陶醉,卻無視於眼前世界。也許書讀多了,腦子裏不免裝上多多少少不切實際的思想乃至幻影。
阿嵩怔住了。他的臉上湧起了帶著穉氣的疑惑與驚異。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的茶我們種的米不讓日本蕃吃?如果長山的人不能來買,那麼這麼多的茶和米要怎麼辦呢?日本蕃是那麼可惡可憎嗎?他們為什麼要臺灣?當然那是為了清朝兵打輸了,可是打輸了為什麼就要把自己的土地送給人家?他的疑問太多太多了,一時不曉得問些什麼好,並且他也感到如今自己已夠大了,不能隨便問事情,因為有些話問出來恐怕要叫人家笑話的,所以他祇有楞楞地望著這位僅比他大兩歲,可是看來一切都比他強比他成長得好多好多的堂兄的面孔。
「崑哥。」阿嵩問。
「難怪的,這麼旱。」
「可是……那真不過癮。沒關係吧,崑哥,你來一個,好讓大家過過癮。」
「呃!崑哥,這,這是什麼意思?」
「阿崑哥,來一曲啊!」
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蹩腳調子——阿崑私忖道——好意思張開喉嚨那樣地唱啊……他記得,去年阿青是不大敢唱的,不祇是阿青,祇要阿崑在場,哪一個不是要謙讓幾和圖書分呢?也許不會有人願意答他吧,他期望這沉默會繼續下去。
阿崑不敢想下去。還是那句話,靜待事態的演變,不等是不行的。在那以前,總要平心靜氣地工作下去,何況農忙時節到了,祇有努力幹活兒,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於是他想到,何不跟弟弟談些輕鬆的事呢?這時,兄弟倆來到族叔仁德的茶園邊了,遠遠看去,一片翠綠當中,點綴著幾個摘茶女人。
阿崑說著就要摔脫一切似地邁開大步子,阿崙有些掃興的樣子,但也祇好跟上去。
「聽到了。都是為了你呀。」
「阿崙,你又說這樣的話。他謀國不能說不忠,也好在他在日本沒有被刺死,日本蕃也因了這件事才肯讓步的。」
「我………我好像………」阿崙有些不知所措地,好不容易才說:「我好像沒見過。」
「和誰,你沒聽出來?」
「阿青,你真會早。」他祇好回一聲。
「崑哥!」聲音裏帶著慍意地,那強壯些的沒等哥哥吟完一首詩就打岔說:「別來這些了,真是的。」
「好像是桃妹。」阿崙笑著說,那雙濃眉快樂地張開了。
「我不曉得。自己用吧。」阿崑答。
「唉……」阿崙的嘴巴總算給這一番話封住了,不過很明顯地,他的心仍在憤激著。他那濃濃的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大牙也使勁地咬著。從他的腳板下,泥粉揚得更多更高了。
「一百一十……二十斤不到。今年可要歉收了呢。」
「好在有妳年年都幫我們。」
「阿崙。」哥哥改了一種口氣說:「你也不用急了,時也,命也,一切都有定數,還有什麼法子呢?不下雨時雨是不會下的,下雨的時候到了,還怕沒有雨水下來嗎?」
「去年,唉唉,真有趣真過癮,每次你和桃妹拚起來,大家都……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來什麼?」阿崑故意裝成沒聽清楚的樣子。
「嘿嘿………」石連叔母的乾笑聲又傳過來了。「中意吧?阿崙仔,真漂亮,不是嗎?嘿嘿………」
牛車路上,兩個年輕人並肩走著,每個步子跨下,便要撲起一陣泥粉。他們故意地讓腳底在路面上擦過,有時那泥粉會帶著一股猛勁兒揚起,久久還不肯落下。
本來,他以為桃妹今年也會到他家來摘茶的,沒想到也不曉得是怎麼搞的,竟給頭房的阿青的爸爸仁德伯請去了。自從他曉得了這個事實以後,馬上就猜到綱青那傢伙一定會成為他的有力對手。阿青雖然面貌沒有他好看,可是比他高,而且已廿二歲,正是族裏的大人們向來認為最適當的娶親年齡。在這一點上,他自知是處在劣勢的,可是他有一股幹勁。他早已拿定主意,一定要爭取到底。
「桃妹。」對方沒有答理他,於是他又喊了一聲:「怎麼,你連答都不答我一聲哪。還在想他吧,可是他有婆娘了,想也想不到了。」
但是,那也祇不過是春神所賜予它們的僅餘的生命力的最後掙扎罷了。祇要你細心體會,便可察覺出在乾枯而多塵的空氣裏,在灰色沉重的雲下,它們浴著漸漸加熱起來的慘白色的窒悶陽光,正在呈露著一抹憔悴之態。
阿崑阿崙兩個不期而然地相視了一眼,立即在兩人臉上同時地漾開了一抹略帶驚奇的鄙笑。那是阿青那傢伙的聲音,而且分明是在向一個女的挑逗。誰會答他呢?這種場合,一定有人張開喉嚨跟他拚的,因為那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不要想得太多,想了也沒用的,談點別的吧。」阿崑稍後又加上了這麼一句。
阿崙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可是阿崑一點也不覺好笑,相反地胸口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刺痛。他認出來了,不,應該說那是他一聽就可以分辨出來的,永遠也忘不了的聲音。那正是桃妹唱的。
噢!是的,它們得天獨厚地把粗粗細細的根伸向地下,能夠從那乾燥的泥土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吸取少許水份,用以維持生機;可是它們仍和萬物一樣地在渴盼著水——雨水。
「不行!我們走吧。」
天空上擁滿灰黃色的薄雲,那雲一動也不動的,彷彿是長在那一片原是藍碧天幕上的不祥的蘚苔植物,永遠永遠地把可愛的青天遮住了。
「嗨……」阿崙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瞪了一眼天空說:「我真猜不透,天貴公是聰明一世的人,怎麼會選了這麼一個鬼地方來落腳生根呢?害得我們這些子子孫孫,三年兩頭地便要挨受天旱的苦楚。」
綱崑綱崙兄弟倆來到位於他們稱做崗頂的那一塊茶園。這裏雖然名為崗頂,其實並沒有山崗,祇因那是這九座寮庄裏地勢最高的地方。地面微微隆起,茶樹長得最好,園與園間仍然種著一行行的相思樹。這兒,一樣地點綴著摘茶女人的身影。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路上行人——欲斷魂……
「唔?……」阿崑詫異地望了一眼弟弟。
「阿崙仔……」一陣女人的聲音從他不遠處飄過來:「茶蟲多麼?」
「她叫秋菊,住在街路上的。」
阿崙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氣。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的,使看到的人眼前會忽然亮起來的動人面龐。雖然笠仔把額角整個地遮住了,但那一雙清涼深邃的眼眸正發散著柔媚的光,小巧的鼻子,漾笑的嘴唇,泛著淡紅色彩的白皙臉蛋兒,沒有一處不是在無言地告訴人們她是個美貌的少女。倏忽間,阿崙的眼光從她笠頂上往下掃過全身。她向他投過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伸伸腰身又俯下去摘茶了。在這一瞬間,阿崙彷彿受到了莫可名狀的輕微電擊般的震動。他忘了石連叔母,忘了茶蟲,連自己都忘了。
「嗯……好像是。」阿崑掩飾地又加了一句:「很像。」
「不曉得她來了沒有……」
「如果沒人來買呢?」阿嵩又問。
「開玩笑,嘿嘿………是開玩笑呢。」
「死人!少嚕囌好不好?」那女的也沒抬頭就狠狠地說。
「崑哥,」阿崙在阿崑身邊低聲地但用力地說:「真氣人,分明是認定你不敢來了。崑哥,我說……」
「說說,散散悶氣也好。不過……崑哥,老實說,我急的倒不全是這些。」
「你在想什麼?」
「聽到了,一定是阿青哥和……」
但是,他錯了。隔了一會兒,另一個歌聲揚起來:
「真是孺子不可教……」
「謝謝你,崑哥。我覺得阿青哥……不要臉!」
「咦?……呃,我明白了,你是說那個割臺的事?」
然而,春天到底還是春天——大地上滿眼翠綠。一行行一排排的茶叢正在那兒猛抽著新芽,茶畦間的相思樹也還是那樣地昂然屹立著,好像在無言地豪語:我們就是大地的主宰,我們俯視地上的一切,頭頂伸向天空。
「石連叔母。」阿崙奮勇地說:「不要開玩笑哪。」
「不為什麼……不是我露臉的時候了,該讓給你們年輕的去樂樂了。」
阿崑一向就知道這位小弟弟平時就是勤奮的人,此刻又看見他面孔已經給晒紅了,笠仔也摘下,盤在頭上的髮辮下已經在滲著汗,便歉意地回答:
阿哥生來笑洋洋
可比北港媽祖娘
求得仙丹有靈應
明年倒轉來割香
可比北港媽祖娘
求得仙丹有靈應
明年倒轉來割香
「唔……沒有……剛才這邊拚山歌了,你聽到沒有?」
「喂!那不是阿崑哥嗎?阿崑哥!」阿青卻不放過他,從園的那一頭嚷叫。聲音裏隱含著勝利的炫耀的腔調。
石連叔母的乾笑聲使他恢復了自我,趕忙收回了視線,掩飾什麼般地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