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妳不知道?」秋妹又調皮起來了:「剛才妳不是一直看他?」
「這好看嗎?真好看嗎?」韻琴似乎在自問似地。
正和勞碌了差不多一整生的人們一樣,他也是個忠心耿耿滿懷仁慈的老人。他已經有一大羣子孫了,可是主人家不忍心解雇,他也捨不得離開他賣力了五十幾個年頭的主人。他僅比陸家現在的主人陸信海年輕三歲,當他到陸家來當長工時還祇是個十三歲的小孩,他看守著整個陸家的人們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好一些細節他甚至比信海老人都熟悉。
「大伯………我,我要到園裏去收茶菁了。」
這一幕祇不過是在兩分鐘左右的時間內發生,韻琴看完了越發覺得摸不著頭腦了。父親的指點阿達,阿嵩的藉詞而退把工作交給老人,阿崙的不平神色,這一切都是平淡無奇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勉強找出使她心湖起一陣漣漪的,那也就是她也覺察出家裏的一股暗流了。以往父親年年緊工時都是操勞終日的,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替手了,此刻卻無端地硬給塞上了一項工作。是的,父親已有點老態了,雖然還祇五十不到的年紀,但是肩頭好像有些乏力的樣子,背部也有漸漸駝彎的跡象,儘管仍然那麼高大、結實。
「呃?」仁烈抬起頭說:「不算換,他是要去收茶了,我活動活動也好。」
「他?你是說那個張達?」
韻琴心中升起了一種被愚弄的不愉快,倏然起身走到窗邊看出去。
「阿爸,你怎麼要換他?」
「看妳還敢貧嘴嗎?」
「福佬頭!像那些吃三餐的?」
「哎呀!」
邱石房年紀有二十開外近三十了吧,從外表一看可知,是屬於勤而拙的一類,勤支持著他的地位,拙羈絆著他使他不致旁騖,正是大戶農家所最器重的長工人才。人儘管魯鈍,但他力氣大,並且也有他的天地,誰能說他是沒出息的人呢?祇不過是那些有小聰明的人瞧不起他,喜歡拿他做為取笑的對象而已。
韻琴也莫名其妙地看著鳳春,鳳春的臉兒卻兀自泛上了一抹微微的紅霞。
鳳春跟韻琴比起來可是完全不同了。她比韻琴大兩歲,很豐|滿,也很爽朗。圓圓的臉上不時漾著笑意。族人們都說她是最有人緣的女孩子。她對每一個長輩都能好言好語存問,對小孩卻又是最好的姊姊,最好的姑姑。加上手腳又靈巧,縫衣繡花不用說,她還讀了一些書認得不少字。陸家幾代人的女孩子們當中,她是第一個讀書的。本來,她的祖父信溪老人,她的父親仁輝和兩個伯父仁寬、仁訓都是不許她讀的,可是她記性好,當她十二三歲時,堂兄弟們在讀,她祇聽著,卻總是比大多數的讀的人們更快更容易地背上,而能夠朗朗上口。信海叔公曉得了這情形,便決定收容這個侄孫女做學生,教了她幾本書。果然,她比大房信河,次房信溪的孫子們都強,幾乎可以跟三房也就是信海老人自己的孫子崑、崙、嵩、峻等幾個比一比。
是故意的咳嗽聲,從窗外飄了進來。立即扭在一塊的秋妹和鳳春兩人都靜下來。那是仁烈發出的,不用說是警告她們的放肆的笑謔聲。鳳春伸伸舌頭,秋妹拍拍胸脯,三個女人相視,忽然不期而同地掩著嘴巴忍聲笑起來了。
鳳春和韻琴幾乎同時地驚叫了一聲。
鳳春和韻琴兩個併排地坐在床緣上繡花,鳳春一針一針地在繡著,韻琴卻把繡筐擱在一邊正在編著髮髻。不過也並不是編自己的髮,更不是在替鳳春編,她手裏拿著的卻是一叢稻根。一束稻草給縛在一起,根部已經洗淨了。那細碎而柔軟的鬚根和人的頭髮有點相像,除了稍嫌短一點和顏色呈黃和圖書褐色以外。
「是啊,大嫂。」韻琴也說:「害我嚇了一大跳呢!」
鳳春呢?雖然手裏也拿著女紅,可是有些神不守舍的陶醉模樣,眼兒卻盯著那個小窗。
「一表人材呀!」
「這個……」秋妹調皮地轉過身子盯住鳳春反問:「這個可要問鳳春姑才知道哩。」
阿嵩剛在門外消失,阿崙就從製茶間出來。有些不滿似地望了望阿嵩消失的方向,這才回過頭來向仁烈說:
這項工作是較輕鬆的,所以歷年來都由阿庚擔任。
「哎呀,這,這不是很奇怪嗎?大家都這樣梳,自然是因為好看的。不然你說要怎麼辦?我們不能老是這樣子梳辮子下去的啊。」
秋妹敏銳地感受到這空氣有點異乎尋常。是什麼事擾亂著這兩個美貌的小姑們呢?那不是吵嘴後的窒悶空氣,也不像是什麼嚴重事態困擾著她們。而她們兩人的表情顯然不能連在一起;那必定是各有心事。秋妹沒有洞察人心的異稟,自然沒法知道她們心事到底是怎麼個樣子。然而這種情形卻是太稀罕了。她來到陸家已兩個月了,平時最接近的,除了丈夫綱崑以外就是這兩個小姑,而在她所知的範圍內,她們兩人泡在一塊時總是有說有笑,不然就是目不旁顧地做著各自的針線活兒。
「好吧,我來弄,你去好了。」仁烈沒加思索地說著又彎下身子去捧起一大捧茶。
這兒有著清靜、寧謐、輕鬆,與製茶間和僅一牆之隔的晒茶場形成一個尖銳的對比。
把放在一隻小「毛攔」(竹製篩形器具)上的茶菁,倒進茶鍋裏,用那兩把茶匙來炒,直到茶菁半熟變軟為止。火在他們眼前烤著,茶鍋也輻射出炙人的熱氣,他們赤膊的胸背上不停地淌著汗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在他們古銅色皮膚上往下流個不停。
在韻琴眼裏仍舊祇有父親和張達在弄茶。難道她指的是張達?他怎麼了呢?韻琴對他也所知無多,祇是昨天聽阿崑說新來了一個彆腳師傅,姓張名達罷了。是他怎麼樣了嗎?
「呃,嗯,真好,你梳得真好。」
說的人儘管說,鳳春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仍舊是笑臉相向。也多虧她有那一副天生笑容,所以那些伯叔們和祖父也終究不能強硬地反對她讀書。受了鳳春的影響,韻琴成了陸家第二個讀書的女孩。韻琴也一樣聰明,一樣伶俐,不,也許可以說,韻琴比鳳春還要強,還要聰慧。可能就是因了這緣故吧,儘管鳳春與韻琴兩人,不論從外貌來看或從性格上來比較,都是那樣地不同,可是兩人的感情卻最好最融洽,有事沒事地總經常呆在一塊兒。
仁烈彎下腰身做給阿達看,動作輕捷快速,茶菁韻律地紛紛從他雙手上落下。那熟練靈巧的樣子,彷彿茶菁裏含有的香味都一點也不剩地給抖弄出來,溶入空氣中了。
「你看這髻頂不是太高了一點?」
女人讀了書有什麼用呢?大房二房裏的叔伯們都這麼說著,一直不能贊同三房信海老人的作法。
「鳳春姊,我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韻琴思索了片刻才說:「你真地以為我們梳這樣的頭好看嗎?」
到這時,韻琴方才明白過來了。原來秋妹是說鳳春在看那個叫張達的師傅的。她真地在看他嗎?她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不過他值得看嗎?他一表人材嗎?剛才她已經看他看得很清楚了,確實是白白淨淨的,好像瘦弱而柔和的,但是那小眼睛薄嘴唇實在一點兒也不能使人感到美或好看。鳳春不可能是在看他,這一定是嫂子在開玩笑,她可是真會取笑人家哩,韻琴這樣想著。
女孩子們多半從十五六歲時就開始用稻草根來學習梳這樣的髮髻。沒有人要她們做,也沒有人教她們,可是她們多半都懂得這樣地學,也多半都很快地學會。等到她們上紅燈四轎(由紅燈籠前導,四個人扛的花轎)時,便不愁不能自己來理自己的頭髮了。
人們祇知道他以前是住在新店的,父親原是個很成功的商人,因為染上了嗜賭的惡https://www.hetubook.com.com癖,終至傾家蕩產,才四十來歲就自殺而死。不到一個月,母親也因憂愁過度過世了。阿達不得已來到小鎮投靠舅父,這回被陸家請來幫忙做茶。其實對於農事他是一竅不通,不但是農事,他甚至連一種最起碼的謀生技能都不懂。到陸家來幫工,本來也有著從頭學起的意思。以他的年紀祇能做弄茶的工作,原因便在此。
「大嫂,到底是怎麼回事?快告訴我!」
「不敢啦不敢啦。」
「嗯。」阿達又開始工作了。
「我不明白。」
阿崙雖是脾氣暴烈容易埋怨的人,做起活兒來倒挺勤奮。他天生一副不肯服輸的性子,在祖父信海老人的門館裏讀書也是個力爭上游的好學生,田園裏的事雖然做得少,祇在緊工時幫上一手,可是他有著願意樣樣都學好做好的精神,因此儘管第一次做揉茶工作,他還是做得很愉快。
韻琴一點也沒察覺到堂姐那不平靜的神色,伸出另一隻手撫摸了一下那隻「客人頭」說:
「啊,大嫂………」
秋妹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起身走到窗口,那是一種老式的木板窗,釘著一塊塊並排的木板,木板與縫隙一樣大小,另一扇開關的木板窗也是一樣地由一塊塊木板做成,打開時木板與木板層疊在一塊露出空隙,關時木板恰好掩住空隙。
鳳春紅著臉兒,握起小拳頭狠命地在秋妹背上捶起來。秋妹咯咯地笑著。
「是真的呀,如果你梳成這樣子,我想一定好看的,因為你身子瘦長,面孔也瘦長,髮髻高些一定更好看的。」
晒茶場上,這時韻琴的父親仁烈正從裏頭踱出來。
「是啊。一表人才的。鳳春姑,妳說是不是?」
秋妹從那空隙往外頭一看,那兒正是曬茶場,兩個人正在叉開雙腿彎著腰身在弄茶。那是阿嵩和阿達。秋妹也不大認識那個叫阿達的年輕人,不過那白皙的臉,帶著憂鬱的眉宇,卻也給了她一些好感。陡地一個念頭閃過她腦際,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
這是韻琴的房間。中間靠牆一隻眠床幾乎已佔去了房間內四分之三的空間。除了床以外,有一架衣櫥,一隻茶几,剩下的空間已經不多了。不過掛在床上的帳子上繡著花,給這略顯陰暗的房間裏平添一些春色。
阿達不好意思地苦笑著,站在一旁觀看。
做茶間裏,一端有著並排的四隻火爐,正在燃著熊熊烈火。燒火的是陸家的長工邱石房——十來個忙人當中最忙的一個人。他是個身材矮小,有張看來有些滑稽的面孔——小眼、塌鼻、窄額頭、闊嘴巴。他一個人管四隻火爐,一會兒蹲在這隻火爐前用火箝扒扒火堆,還要不時地進進出出,到堆柴間去抱柴來。上衣早已脫掉了,晒成赤銅色的背脊上,一條又短又小的毛辮子不停地甩來甩去,活像一條豬尾巴長錯了地方。
韻琴好些日子以來就想到這種客人頭的不方便。像她這一家人的婦女是不用做戶外工作的,所以髮式怎樣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祇不過每天早上都得花那麼一大段時光來梳理,有點煩人罷了;然而有些人家的婦女卻必需出外做活兒,把那輕飄飄的笠仔戴上去,縛牢笠帶,那高聳的髮髻就給壓扁不成個樣子了。福佬頭比較起來就沒有這種情形,因為那髮式上頭部份平整,祇在腦後編成一個橢圓的髻,不會教笠仔壓壞。
「是啊。她們那種頭多簡便哪。」
就在這時,她們的新嫂子秋妹進來了。布製的翹尖拖鞋無聲無息地移到房間,正在各懷心事的堂姊妹倆一點也不曉得。她在門口站住,微笑著看著她們。那油亮的、豐|滿的、高聳的、綴著紅花簪的大髮髻擱在她頭上,一身藍花滾豬肝色闌干的新衣罩在那修長合度曲線苗條的身上,居然顯出幾分高貴端莊的味道。
片刻,阿嵩才決意地說:
掌四隻茶鍋的,是四個年輕力壯的漢子,阿財和阿奎兩人較年輕,也都是陸家的長工,都還二十上下年紀,阿www•hetubook•com•com森哥跟阿來哥是臨時請來的「師傅」,年歲雖大了些,但也大不了多少。他們雙手各拿兩把炒茶匙——形似飯匙,但大上好幾倍——在炒茶。
「當然。我還會騙你。」
阿嵩也算得上是個忙人,他往來於茶園和家之間,把一袋袋的茶菁搬回來,還得幫阿達弄茶。不過這項工作倒可算是較為適合他的個性的。他做事總是急急忙忙,不能沉住氣呆在一個地方反覆地做一種事。而他又充滿活力,身手矯捷,能夠來往奔馳,毋寧是他所喜歡的。
焙茶的手續是把揉好的成團的茶弄鬆攤放在篩子上,再放在烘籠裏,擱在小形火爐上,得不時地翻翻以免烤焦,沒多久茶便可以焙乾移進茶倉裏。
大嫂是鄰庄八角林的大戶人家女兒,年紀祇比韻琴大一歲——十八歲。她長得很美,看起來很年輕很年輕,韻琴常常覺得嫂子和她差不多還是個小孩。可是她梳著一個高聳的客人頭,鬢上插著紅簪,髮髻腰部用大紅毛線纏縛著,髮那麼多那麼黑而且油亮,好像重甸甸地壓著嫂子的頭,使得她老抬不起頭來。看著看著,一種不均衡的,怪彆扭的重負感使她感到不舒服。如果我也梳上了那樣的髻子——她悸動著心臟感到血潮往上衝著想這些——是不是會成那個樣子呢?而後,嫂子每天早上總要在房間裏花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梳好頭出來。自然而然地韻琴就對這種客人頭不懷好感了。也許那不全是因了那髮髻而起的感覺,部份也有著少女的對婚姻的一種本能的好奇與恐懼作用吧。
揉好的茶要經過最後一道手續了,那是「焙」。剛揉好的茶菁,液體一部份給擠出來了,濕漉漉的,必需把它烘乾,烘乾了就是茶葉了,呈黑褐色,一葉葉地捲曲著,芬芳噴人,可以賣給來收茶的長山人(指由大陸來臺的人)。
「嘻………嚇著了妳們啦?真對不住呵。」秋妹雖這麼說,但臉上倒一點也沒有抱歉的神色,移著快速細碎的步子走到堂姊妹倆中間一屁股坐下去。
阿庚伯年紀已六十開外了,是陸家的老長工,頭髮和眉毛都白了,連下巴那一小撮鬍子也不再有一根黑的。面頰深深地陷下去,很瘦,但臂膀上肩頭上的筋肉還隆起著——那並不是筋肉豐而大,祇因人瘦了,所以顯得很突出罷了,做活兒時那些包在枯瘦皮膚下的一塊塊肉團會一聳一聳地跳動,令人聯想到他年輕時的雄健能幹。
這樣子更叫韻琴摸不著頭腦了。她又看看秋妹,秋妹嘴角漾著笑向她眨了眨眼睛神秘地呶了呶嘴。
「我才不看呢。我為什麼看他?」
這禾埕也可以看做是內庭,三面都給房子包圍住,長寬都有十來丈模樣,除了做為曬茶場以外,還可以兼做晒穀之用,夏天晚上還是這一家人的乘涼談天的場所。現在這兒已鋪上了一層茶菁,再也看不見一小方地面了。
阿達是臨時請來幫忙的人。這人的外表實在不容易使人看出是個替人幫傭的青年。大概也是二十一二的年紀,略瘦、相當高,胸部看來有點單薄的樣子,背也微微地駝著,臉孔和手臂都有些蒼白。乍看是個柔弱的小白臉型的青年,不過他的一雙眼睛很深,眼瞳顯得特別小,鼻子高聳,嘴唇薄薄的,顯示出雖然外觀寡默,但心事不簡單的相貌。
她終於忍不住,再次面向嫂子:
「喏………」秋妹又朝窗外呶了呶嘴。
「呃呵!呃呵!」
茶菁炒好了,下一個手續是揉。炒熟的茶菁一堆堆地被移到大毛攔上,送到揉茶手前面。
「好看?」韻琴有些故作驚異地反覆了一下說:「你真地以為好看嗎?」
製茶過程除了以上所描述的做茶間裏的手續以外,還有一項戶外的弄茶工作。打從茶園裏挑回來的茶菁,首先在屋前禾埕上傾倒出來,一面讓太陽晒成適當的溫度——這包括兩項意義在內,一是使茶菁略微乾燥,一是使茶菁變軟,另一面還要弄。所謂「弄」就是用雙手捧起一大捧,快速地上下擺動,讓它紛紛落下www.hetubook.com.com。這也有兩項意義,一是使茶菁裏的香味增高,一是怕它醱酵。此刻,禾埕上有兩個年輕小伙子在弄茶,一個是阿嵩,另一個是張阿達。
「鳳春姐,你看這回我梳得不錯吧?」
平時,阿庚伯多半祇做些竹篾工作,如家裏所經常要用的畚箕、籮筐、毛攔、篩子等等,此外做火藥融鉛條等他也很有一手。到了緊工時鏟稻秧、曬穀子便是他份內的活兒了,焙茶也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動作稍嫌遲緩,老是慢條斯理的,不過都穩實可靠,也算得上是陸信海家這個大家庭不可缺的人物。
「大嫂。」韻琴詫異地望著嫂子背影問:「你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哎呀………」三個人扭做一團笑了一陣子後,秋妹又說:「琴姑,妳也在學梳頭了?嘻嘻,在想婆家了是不是?」
「那個人啊。」
阿嵩答了一聲,但看他那面孔,好像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他,使他焦急,不耐煩,並且也好像還有什麼話想說而說不出口。
「哎哎,崑嫂,妳真要拿我開心啦?看我放過妳才怪!」
這是個長約五丈,寬可兩丈五左右的大房間。屋頂不很高,三面有牆,雖然都開著窗,但窗並不大,因此房間裏的空氣是窒悶的。
茶間的另一個牆壁下離地面大約一尺半高度橫綁著兩根粗大的觀音竹,揉茶手併排地坐在竹子上面,雙手撐在兩側,大毛攔送來了,他們便用雙腳揉。這是頗需要技巧的工作,得把每一片茶葉揉得捲曲起來,稍用力可能把那些嫩茶芯揉碎,用力不夠,茶便捲不起來。剛炒好的茶菁熱度還很高,腳底踩下去,燙得人好難受,但他們不能等到茶菁涼些才揉,因為冷卻了,茶菁會變硬,怎麼揉也不會捲曲的。
做茶間裏,此刻正給水蒸氣、茶香以及一股從火爐裏輻射出來的熱氣籠罩著。談笑聲,吆喝聲,加上炒茶匙與茶鍋碰撞的金屬響聲此起彼落,熱鬧非凡。
「我?我什麼也沒看見呀!」
「我怎麼知道?」鳳春仍在強裝著平靜。
她猛地把手中的稻根左右甩了甩,把那「髮髻」弄亂,然後往桌上一擲,這才拿起了繡筐。
「阿達。」他親切地說:「不要用力,這樣輕輕地弄,動作快些,用力也是沒用的。這樣這樣………」
「我怎麼曉得?」鳳春總算恢復了平靜,裝著沒事似地說:「崑嫂大概是看見鬼吧。」
信海老人的父親天貴公是附近幾十個庄裏最出名的人物,甚至遠到新竹、艋舺等大埠都可以聽到這位地方豪族的名聲。他的存在幾乎是土霸型的,而胡阿庚老人平生最引為自豪的就是恆常地跟隨著天貴公出門,收租啦、見官兒啦、訪親友啦,都是他隨行服侍這老主人的。阿庚伯不但崇拜這位老主人,並且也非常地感戴老主人的恩德,因為他幫他成家,他兒子成長了,還送給他一大塊荒埔開墾,讓他一家人有所依靠。目前他祇能做些輕鬆的工作,而所享受的待遇卻與一般年輕力壯的長工一樣。不僅主從兩方面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而且阿庚伯還在主人家年輕一輩人們當中承受著格外的尊崇。
上面這些工作人員中除了阿庚伯以外,可以說都是緊張忙碌而吃重的。春茶通常都要拖上一個月之久,十七八個摘茶女工不停地採摘,茶菁一袋袋地挑了回來。這些茶菁都不能放置太久,所以製茶工作也不得不趕工,有時候還得輪班徹夜工作。
但是,韻琴並沒有讓這思想自由地發展下去,卻很快地就回到原來的地方——這些平淡的事還是我來窗口看的時候才發現的,那麼在這以前那兒發生了些什麼,使得大嫂那麼神秘地向她使眼色呢?那種眼色,分明是在揶揄鳳春的呀——她想著。
「知道了嗎?」仁烈又看他一眼,但雙手卻沒停下來。
韻琴蹙著眉尖,臉兒微微地繃緊著,手裏雖然拿著繡花針和繡筐,但眼光卻並沒有投在它們上面。她眼前几上一叢稻草很滑稽地寂寞地擱著,彷彿那是什麼小人國裏的小人給砍了頭放在那兒。
「哦?」仁烈看和圖書看他不解地道:「還沒到時候哪。」
阿嵩簡直像個囚徒獲釋般,面孔立即開朗了,邁開步子一跳一縱地走進屋裏,取了茶袋和擔竿匆匆忙忙地走去了。
阿崑阿崙兄弟倆,加上石連叔、阿木哥四個人就是他們中的揉茶手。阿崙這是第一次做這工作,茶菁的熱度燙得他連連大呼吃不消,惹得伙伴們發出一陣陣哄笑聲。本來是他們兄弟的父親仁烈做這件事的,可是今年阿崙自告奮勇取代了父親的工作。二十一歲了,連揉茶都不會,對他們這些農家子弟來說,這是很不體面的事,另一面他也覺得父親年紀不小了,能為他分一點勞,也是做子女的份內的事,所以他一改往常祇從事弄茶或到茶園去收茶的工作,坐上了那揉茶的竹凳。
「鳳春姊。」韻琴著急地問:「到底是什麼啊?」
「噗嗤!」秋妹禁不住地讓輕笑爆出來。
那可算是再簡單不過的工作了,可是在張阿達做起來卻仍然很吃力的樣子。他那雙手很笨重,捧起來的茶菁幌盪不到幾下,便掉光了。
「嘖嘖………」阿崙極力掩飾著心中的憤懣,砸了幾下舌頭沒有再說什麼就進去了。也許,阿崙這孩子,身在製茶間而心早已飛到茶園去了。他還祇看了兩次秋菊,她的影子卻已烙在他心中,使他差不多快要神魂顛倒了。無疑地阿嵩是在藉這機會去看桃妹,自己卻寸步不能離,他又怎能心平氣和呢?
「嗨……」韻琴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妳還不明白?」秋妹又打趣地問。
這時鳳春正在看著窗外,被堂妹一叫,陡然吃驚似的收回視線看了她手上的東西一眼說:
這時,韻琴把髮髻梳好了,左瞧右瞧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韻琴狠狠地擰了一把嫂子的腿,疼得秋妹大叫一聲:
「唔……高是高了一點,可是這也很好看。」
「哎唷……疼死啦!」
韻琴今年十七歲,穿著一領滾著藍邊的細碎紅花布衫,身材瘦稜稜地,但那胸前微微地隆起著,腰身也細細地,透露出一股掩不掉遮不了的青春氣息。她臉兒是細長的鵝蛋形,兩頰瘦瘦地,鼻子也瘦瘦地,祇那雙眼兒格外地圓大清澄而深邃。顱骨周邊微微泛紅,嘴唇也呈著鮮紅。族人們都說她是陸家最美的女孩,就是太瘦弱了些。那是怪不得的,她是陸仁烈的最小一個孩子,還沒有足月就生下來了,所以從小體弱多病。也就因為如此,父母特別地疼她,兩個哥哥阿崑和阿崙也很愛護她、關心她。
「差不多了。所以………」
天上仍然罩著一樣的薄雲,太陽已升得很高了,雖然被那薄雲遮蓋著,可是也許是因為空氣太乾燥的緣故吧,使得阿達和阿嵩兩個人那彎著的背脊不停地在冒汗。阿嵩是打赤膊的,汗滴一粒一粒成串地掛在那兒。阿達不曉得怎麼,竟不敢脫下上衣,那細布衣衫給汗水濕透了,貼在他的胸背上。晒茶場對過的房間裏又是另一個世界。
「崑嫂,」鳳春接著又說:「真壞,沒聲沒響地就溜了進來。」
一個女孩子是必需學梳髮髻的。在一般人口頭上,那也叫「客人頭」——左右兩鬢往後掠去,額上墊一個髮墊子,後腦杓部份高聳起來,下端在後頸上微微上翹。那高聳部份與上翹部份的中間用大紅毛線纏縛著,再別上一根成蝶形的金屬髮針。髮針有黃金的,也有銀的,不過通常用的都是黃銅。這是他們客家人祖上流傳下來的優雅而富古趣的髮式。
「啊,大伯,那,那我去了。」
「我知道的……可是我總以為那福佬頭也並不算不好看,而且容易梳得多了。」
「妳這不是看見了嗎?」
「那不行啊,如果我們也梳成那樣子,豈不也成了福佬婆子嗎?」
韻琴從小就在母親和伯叔母們頭上看慣了客人頭,而且她也和其他女孩子們一樣,從十四五歲時起就用稻草來學梳髮髻了,照理是不會起這樣的念頭的。她模糊地記得,她對客人頭起了特殊的興趣是在嫂子討過門來以後的事。
「阿嵩。」仁烈又說:「你要告訴阿達怎麼做,不要祇顧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