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啊……」桃妹直起身子把面孔轉過來。
「夏茶怎樣?」
他是阿嵩,頭戴笠仔,髮辮垂在下面,大幅地隨著步子的起落而左右甩盪著,素淨的上衣和褲子,腳上穿著一雙簇新的布鞋,手裏還提著一隻小包裹——一身讀書人的打扮。
「這這……」阿嵩發現自己說得太過火了些,一時訥訥地接不上腔。
「要講便講,不講算啦。」桃妹還是不肯停手。
「還說早呢,太陽都這麼高了。」桃妹說著露出了嫣然笑容。
「哪一天哪?」
石連叔母可以一面聊著一面摘,一點也沒有費力的樣子,但是那雙手卻快得使人咋舌。那不是單單一個勤字就能辦到的,除了手快之外還需要眼明,加上長年累月的經驗。每到摘到日落西山,秋菊總不免感到腰酸背痛,渾身疲累,而石連叔母呢?回程一路上一樣地有說有笑,比手劃腳,興致勃勃,一絲絲倦容都沒有。那矮而略胖的身子,滿是福相的面孔,草草地梳起來用紅毛線縛著的客人頭。已經生過八胎孩子了,真不曉得這樣的一個婦人家的身上的那個地方蘊藏著那種了不得的技巧與精力。秋菊兀自在想著這些。
「採茶!」桃妹又一次翻過身子來:「要打採茶?」
「不早了呢。秋菊啊,妳又哭了,是不是……」
「啊,是先到那邊。」石連叔母向隔鄰茶園呶了呶嘴說:「原來是這樣,是要先去會會阿桃仔吧。」
「七十一。」
他的這種心情早給阿崑阿崙兩人察覺了,他們一有機會便要向他說:「討了同年姊,鴛鴦不能比」,要他全力進攻。那是鼓勵的話,不過也似乎滿含著揶揄。對這些阿嵩並不在乎,在情場上他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渾身都是衝勁。他早已下了決定,不把她弄到手絕不罷休。
阿嵩覺得對方有些愛理不理的模樣,不免著急起來,於是他忽然想到剛才發現到的事。
「請妳……請妳不要再和阿青哥拚山歌了,好不好?」他奮勇地,終於說出了心中的話。
秋菊是八歲那年來到父親的家,當時她還什麼也不懂,祇覺得母親要她叫阿爸的那個人身子又胖又大,滿臉長著鬍髭,手腕上腿上也都是密密的粗黑的毛,尤其胸板上的一大片捲曲的黑亮硬毛,就好像田野上的亂草那樣。她嚇得一句也叫不出,母親勸了她好久好久她才小聲地彷彿喉嚨被什麼堵著似地叫了一聲,卻沒料到換來一陣使她全身都要震顫起來的大笑。她嚇著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就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阿爸的往事。
「嘿嘿……」又是石連叔母那很特別的乾笑:「我知道妳在想什麼?」
「你這人,儘是妨礙人家工作。我這樣也可以聽呀。」她仍然摘她的茶。
「好好。」
「初九,快到了,是大生日吧?」
秋菊雖然這麼說,可是心裏卻騷動起來。是的,那正是三天來不時地浮現在她腦海裏的影子。那高大強壯的身子,濃黑的眉毛,粗大的眼。那是叫人莫名所以地信任的面容,他叫阿崙,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是信海叔公的孫子,仁烈伯的二兒子。尤其他那看她時的灼熾有光的眼兒——使她心悸的,使她室息的,使她沉醉的,使她莫名其妙地動心的眼光……
「那不行。」石連叔母說:「那樣要輸掉的。懂嗎?勇敢些,不要怕,不能來時就不用講,既然出來了就要去找她,讓她看出你是多麼有情,多麼熱心,就是不說話也好。阿青那小子可是不簡單呢,你不能輸給他呀。」
「石連叔母,我本來是想勝過妳的?可是還是比不上妳。」
「啊,石連叔母。我……」
「沒有啊。我沒有哭。」
「還有哩……」他又吞吞吐吐起來。
「妳要停一下手我才說。」
「十八,嘿嘿……」又一陣乾笑:
「真的嗎?」
「噗!」她又展顏一笑。「傻瓜,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喜歡和他拚,要拚也要找別人。」
「幾時騙過你?」
「放心吧,我會記得的。」
「不信算啦。」
阿嵩跳上茶園,石連叔母也走過來了。
和-圖-書
「哎呀,你這人怎麼說這樣的話!我說不管便不管!」桃妹似乎生氣了,說罷就俯下身子又去摘茶。
「年輕人,膽子要大些,臉皮要厚些,還有,要慷慨些,大方些。這幾天哪,你每次來收茶菁,老是心不在焉地,想去看她又不敢。對不對?」
「是啊。她叫秋菊。阿熊哥的女兒。」
「胡說八道……」
「哼,你這人,沒正沒經,胡說八道。」桃妹又把身子彎下去了。
在那以前,她已經跟母親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歲月。那時祇有她和母親兩人,雖然寂寞,但也無憂無愁。自然,她無數次地問過母親,父親那兒去了呢?母親總是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不能回來的。不能回來?有那樣的地方?那麼遠?那又是什麼地方呢?……直到她懂事以來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父親死了,而且還是在剛滿周歲的時候!母親曾為她描繪過父親的面貌身材——是一表人才,還是讀過書的,不胖也不瘦,還有……不管母親怎麼說,她總想不起父親到底長得怎樣。
「那麼今天誰替你來收茶菁呢?」
「阿岱啊,你真會說話,我可不要人家恭維的。」
「哦,阿熊師的。明年也要請妳哩。」
第二年,也就是秋菊九歲那年,她便被逼著上茶園學摘茶。可憐的秋菊小小的年紀就夾在一羣女人當中從事那很是困難的工作。通常,就是再窮苦人家的女兒也多半非到十三四歲便不致於出去跟人家摘茶的,她那矮小的身子,腰邊繫上那麼個大茶簍,使任何一個看了的人都會心裏起一種不忍的感覺。
「妳真早哇。」
「四月初九。」
「唉唉,慢著,你說你要去蕃仔寮,幹什麼的?」
「那就好了。阿熊哥本來也是個好人的。真希望他以後……」這半老的好心女人露出那兩顆長長的牙齒說到這兒就停住了,不過很快地又說:「對啦,別談這些。昨天妳摘的祇比我少三斤半,真了不得啊。」
「嗯……我不知道。」秋菊不知怎麼答才好,祇好這樣搪塞一下。
桃妹那罩在衫褲裏頭仍然不能掩遮的強烈曲線,粗大烏黑的髮辮,圓圓的臉蛋兒,還有那圓大媚人的眼睛,幾天來使得他差不多已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去年阿嵩才十八歲。已經給她吸引住了,不過那時她是公認的堂兄阿崑的人,直到阿崑決定了要娶別的女人以前,阿嵩是不敢存任何想望的。如今阿崑是局外人了,阿嵩不再有所顧忌。唯一使他擔心的是頭房的阿青。在春茶頭一天阿青就挑逗地向她拚了一場試探性的山歌了。
「不是。要請妳吃(左米右齊)粑,請妳看採茶。」
「要拚山歌也不找他。」語氣仍含怒氣。
「可是妳沒看著我,這表示妳不是真心要聽。」
秋菊發急了。這些話是多麼出乎她意料之外呀!
「是怕我阿公知道,他會不肯的。」
「……」阿嵩覺得臉紅了起來,石連叔母那鋒利的話語叫他招架不住,否認又不是,承認更不能,簡直不曉得怎麼回答才好。
「他是陸家第二房的人,叫阿岱。」石連叔母回過頭看了一眼秋菊說:「他們陸家頭房二房的都長得猴頭馬臉的,祇有滿房的長得好看,真教人不敢相信都是同一個祖公傳下來的。你說是不是?」
「我知道的,秋菊,妳不用畏羞。妳是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放心好了。」
「啊,石連叔母。」秋菊抬起頭忙用手指頭按按眼角,裝出笑容說:「妳這麼早哇。」
「說什麼話!真是傻瓜。問她茶摘了多少,告訴她一些消息,真的假的都不要緊。多講一句就能表示你的一份情意。好啦,快去吧。」
秋菊很快地就開始摘茶了。阿岱這個人的影子早已從她的腦子裏消失了,換上來的是另一個人。她的思緒也隨著回到剛才的思想上。石連叔母對阿崙所說的那些話雖然使她難為情得整個面孔都要燃燒起來,然而那卻是快意的和*圖*書,而那時的心悸也彷彿含著一種甜味,這是她有生以來首次經驗到的心情。可是……整整三天了,他沒有再在茶園上出現。不祇一次地,她發現到自己在偷偷地期待著他會再到茶園上來。來了又怎樣呢?人家可是有錢人,而且是讓髮辮垂下來的。我的對象不可能是那樣的,他一定是把髮辮繞在頭上終日勞作流汗的人……她總是帶著傷感地這樣告訴自己。
「當然啊,哪一天?」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多想多準備了,因為他已來到那塊茶園。在許多個彎著腰有的把屁股朝過來,有的祇能看見笠頂的摘茶女人當中,他一眼便認出了桃妹的身子。她正是讓屁股朝過來的。那微隆的圓形,那微陷的腰邊溝槽……他的胸中又激烈地跳起來。他沒有再猶豫,筆直地走向她。
「秋菊,妳在想些什麼?」
「我不騙妳。」
「好好,我這就走。不過……桃妹姊,我有事要拜託你。」
「哎哎,我就是請不到妳。」
心的悸動一步比一步地急起來。終於來到自己的茶園邊。再過去就是頭房的。
阿嵩實在還不願意離開,可是那些好奇的眼光使他受不了,而且實在也找不著話了,祇得這樣說著,慢慢地離開那兒。
「什麼事?」她又一次伸起腰身。
阿崙真地看上了那個秋菊嗎?或者還有別的……阿嵩在尋思著,沒錯的,剛才石連叔母說秋菊會高興得要死,這表示她也對他有意思了。如果我把這消息說給阿崙聽,他不是也要高興死嗎?阿嵩沒再想下去了,他憶起了自己的事,於是一縱跳到牛車路上走向隔鄰的茶園。要勇敢,臉皮要厚,多說一些,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可是有些什麼假話呢?他又憂慮起來了。
「所以……」他語氣熱切起來:「我要請妳……」
「是啊,還有誰呢?今天阿崙上茶園收茶菁,可以見見面了。兩人都三天沒見面,山歌說的『三日沒見阿妹面,一身骨節痛了哩』,一點也沒錯。」
「不要騙我。」
「不是恭維,明年吧,明年一定要請妳。」
仍然是那種大旱天氣,天上罩著一層薄薄的濁雲。連吹來的風也似乎渾濁著。不過到底還是清早,那風裏含著一股清涼。秋菊滿吸著這清風,內心裏的愁雲慘霧漸漸地消散了,腿也不再那麼沉重了。今天我要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把石連叔母壓倒。那會使人驚奇的,昨天我摘了六十九斤,今天我一定要超過七十斤,如果能有七十五斤,一定可以贏過她的。想到這兒,秋菊已有些熱血沸騰起來。
「沒這麼容易吧。」
「看你又結結巴巴起來了。我說這不行哪。拿出勇氣來,照我的話去做,包你萬無一失,萬無一失啊。」
「石連叔母,妳,妳說什麼啊……」
阿嵩目送著石連叔母那喜不自勝的背影,如墜入五里霧中。然後他認出來了,那個女人是秋菊。他想起來,這幾天阿崙總是埋怨沒有能到茶園去,卻給派上了揉茶的工作。聽他的口氣好像也是看中了摘茶女人們當中的一個,原來就是那個有著一雙清涼深邃但似乎總含著一股憂悒的眼睛的少女。是的,想起來倒是個美貌動人的少女,祇可惜身子看來瘦薄些。他感覺秋菊是不能跟桃妹比的,桃妹豐|滿得使人不敢逼視。好比一朵盛開的牡丹花,穠豔富麗,使人陶然欲醉。
「我要請妳來我家看採茶。」(採茶指採茶戲)
然而有一點是她所確切知道的,那就是這個父親跟那死去的父親完全不同,儘管這一點母親沒有跟她說過。不僅是外貌上的截然不同,她相信她小時病死的父親絕不會常常喝醉酒、賭錢、打母親。
「秋菊啊,妳又想心事啦?」是那種親切而健談的人所特有的不低不昂腔調快速的聲音。
「這也怕人知道?」
「請誰不都是一樣?」
「阿桃姊,妳不要生氣,我有個消息告訴妳。」
「這是真的,我阿公要做大生日了,七十一的。」
忽然打從斜刺裏傳來了一陣微微沙嘎的聲音,秋菊被打斷了思緒,抬頭一看,
www•hetubook.com•com左邊茶園間的小路上正有一個人走過來。到了茶園盡頭就一縱跳到牛車路上離她們不過五六尺遠的地方。那也是個粗壯的年輕人,不過不很高,胸部厚厚的,肩膀也夠寬大,祇是那脖子特別粗而短,面孔大大的,頭也大大的,髮辮繞在頭頂上。
「好了,好了,別耽誤我的工作了吧。」她又俯下去。
「我告訴你。」石連叔母忽然壓低了聲音做作神秘地說:「你過來些。」
「石連叔母,真早哇,摘茶是嗎?」
「那真好,我要跟她說。」
秋菊知道她要問的話,一定是「是不是妳阿母又被妳阿爸打了?」所以對方還沒有問完就趕快回答:
「我……對啦,這消息請妳不要跟別人說。」
他的眼睛帶上一股熱度,要融解對方般地看著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腮邊泛上了一陣微微的紅霞。她又開始驅動雙手摘茶,有點要掩飾窘境般地。阿嵩心情很衝動起來,也不曉得怎麼一種心理作用,他竟不由自已地忙亂地向四周看看,卻不料正碰上遠近幾雙正投向他的眼光,而且還是含著某種笑意的眼光。他的熱切的心給澆了一盆涼水般地忽然冷了下來。
今兒早上他被免去了工作,不要弄茶,也不用到園裏收茶菁,卻被大伯派上了一項使命——到蕃仔寮庄的一所門館裏去找正在那兒任教的祖父,告訴他一些話。正如那一身輕快的模樣兒所顯示,他是滿心欣悅的。這倒不是因為不必做那煩人的枯燥工作——其實他也是個勤奮的年輕人,一點也不以工作為苦——主要還是由於他可以多抽出一些工夫跟桃妹見面。
「街路上,買點東西。石連叔母,今年還是替仁烈叔摘是嗎?」
「什麼?」桃妹不但停下了手,還把身子直起轉過臉來。「他看上了誰?」
而後的兩三天,阿嵩和阿青都一樣地奔忙於家和茶園之間,雖則沒有再聽見阿青和桃妹拚山歌,然而桃妹是替阿青家摘茶的,接觸的機會比阿嵩多。他一直在感受著威脅,總算他也擔當取茶菁的工作,每天有三四次到茶園來的機會,可是那畢竟還是不夠。為了這,他一直都在焦灼心急。
「好……」
「如果騙了人,要……要倒頭死的。」
「我知道的,妳們女孩兒家的心事我最明白。他對妳,可真有意思哩。」
「好好。」
「四月初九。」
「十七十八正當時,山歌說得好,妳也正是時候了。」
今天可是他的大好日子。本來是不必急急乎出門的,因為蕃仔寮庄並不遠,一個多小時便可以到,可是他還是儘可能地早些出了門。
「好……我走啦……」
「一個月不到啊。我們要殺兩條大豬,打五斗米的(左米右齊)粑。」
「呃……」秋菊微微一驚,瞬間她感到心中被看透的狼狽感覺。
「什麼消息?」她仍沒抬頭。
桃妹正要彎下身,這時不得不又轉過臉來。
「蕃仔寮!你瘋了,去蕃仔寮怎麼這樣走?相反哪!」
「真打拚哪……阿青還沒來吧。」阿嵩匆忙中想到這話。
「這有什麼稀罕!」她不理睬。
「沒錯兒,臉紅了。秋菊,妳真好看哩。十……妳十七歲了是不是?」
祇有一件是她經常耿耿於心的,那就是她沒法使母親不被父親打。有幾次她把身子擲在母親身上承受父親舉起的棍子,可是父親總是要把她拉開,而且火上加油般地肆虐逞暴。那憔悴蒼老缺乏血色的面容,瘦弱的身子,壓在身上的無盡的工作……當秋菊要離開家時總不免要想起那可憐的母親,她的腿怎麼不沉重呢?
「是啊,所以要預先跟他老人家商量一下。」
「哎呀,石連叔母。」秋菊知道石連叔母的意思了,這卻使她的臉更加紅起來。「妳說什麼話呀!」
過去——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說過不少次這樣的話,她還懇求母親忍耐,懇求母親別用言語來刺|激父親,然而都沒有用。有時,父親是帶醉回來,有時則是因為輸了錢而面帶怒容。母親明明知道接著而來的必將是一頓無情的毆打辱罵——hetubook.com.com那差不多不是人所能忍受所能想像的,巨大的毛茸茸的拳頭真正地使著勁兒狠狠地落在臉上、胸上、背脊上、有時甚至還落在腹肚上,這還祇不過是序幕而已,照例地母親還不肯求饒,反而詛咒不停,數說不停,於是所有能伸手拿到的東西,掃帚也好,擔竿也好,凳板也好,舉起來就帶上一聲吆喝打下去。
「好好,我講我講。是阿崙看上了一個女孩子。」
「那怪不得妳,我已摘了三十年了哩。妳已經比窗妹和算妹她們都多了好多了,不是嗎?我猜再不到兩年妳一定可以贏過我了,不,也許不要那麼久了。」
正當這個時候,有個人在那條牛車路上從相反方向走向崗頂。看他那輕捷快速的幾乎要一步一縱躍的步伐,和那開朗快活的似乎在使勁兒忍笑的面孔,可知此刻是多麼愉快歡悅而充滿期盼。
「好好,領妳的情了。可是……我說些什麼話呢?」
「是啊。在我家祖堂前面。妳肯來看嗎?」
「我看春茶完了,我來替妳和他跑跑路,這個媒人我做定了。」
「我會來幫忙的。」
「是秋菊。」
「沒有……」
「告訴我阿公,生日那天一定要回家,早幾天回來。」
「沒辦法啊,年年都是,不好意思換。」
「妳……妳騙人,妳希望他早一點來吧。」
她現在的阿爸——人家都叫他阿熊哥——是個功夫很好的泥水匠,蓋的房子特別牢固,是鄰近幾個庄裏出名的大師傅。如果他能夠好好地工作,是可以使一家過得相當不錯;可惜他從很年輕時染上了嗜酒嗜賭的惡習,常常都因酒和賭而荒廢了承擔下來的工作。秋菊的父親本來給她們母女留下了一些土地,都給這個新父親變賣光了。
秋菊跨出門檻。今天早上不曉得為了什麼,覺得雙腿重甸甸的。「阿母……阿爸回來時你別說他……」她幾乎想這樣向母親說,但是她沒有說。衝到喉嚨的這些話,硬是給壓下去了。那話的衝出來是下意識,而它給壓了下去,卻也不是她有意的。她已經驗過好些次這種情形了,也正是這樣的心理作用使得她感到雙腿沉重。
此刻,她又在期待著他了。末了,仍然是一樣的結論;不要胡思亂想了,命,這是命呵,要不是父親早死,要是阿母沒嫁給那個酒鬼、賭鬼……摘呀,今天一定要賽過石連叔母,她強自打起精神拚命地摘起來。
是四天前的事。他跟他的哥哥阿崑來到茶園。那是春茶第一天。「她是第一次來替你家摘茶的……很漂亮是不是……阿崙仔,中意吧……」石連叔母向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烙印在她心板上,多麼教人難為情呵……
「我當然曉得。上觀天文,下察地理。」
秋菊又感到男人的不客氣的灼熱眼光掃在自己身上。那使她有點不大自在起來。
「是啊。」石連叔母照樣地露出那略帶諂媚和易近人的微笑答:「你也這麼早,到哪兒去啊。」
這時兩人來到崗頂的那塊茶園,別的摘茶女工們早已在那兒摘著了。她們不是住宿在陸家的「吃三餐的」,便是附近人家的人,石連叔母和秋菊總是趕不上她們,不祇是因為路途遠些,而且也是因為她們都有放不開手的家事必需理好才能出門的緣故。
「好……」秋菊低下頭細聲地說。
走了不多步,秋菊不由得又停下來。是那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映上來,使得她陡然起了一陣裂心的絞痛,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的——那是活著的鬼,一個是兇光逼人殺氣騰騰的惡鬼,另一個是頭髮散亂帶著淚水與血漬的厲鬼。噢!阿母,原諒我,我把你比做鬼啦,我真該死……她幾乎想哭,她不得不用力地跨大步子向前走去,藉以減輕心胸的痛楚。
「快說啊。」
那叫阿岱的年輕人道了聲再見就走向跟她們相反的方向。
「我也是正經話。可是……他怎麼這三天不再來茶園了呢?奇怪,他應該自己來收茶菁,不要讓阿嵩那毛頭小子來才對的。」
「啊,桃妹姊,我還有消息哩。」
「秋菊?是阿熊哥的那個秋菊嗎?」
儘管www•hetubook.com.com開始時她們母女的生活就這樣,然而這還算是好的,過不了多久弟弟妹妹接連地生下來,生活也就更忙更窘。直到八九年後的今天,她們可說是在野蠻、暴力與飢餓中討生活。不曉得打從什麼時候起,小小年紀的秋菊已經養成默默忍受任從命運擺弄的習性,也學會了拚命工作。這兩三年來她成了摘茶的能手,附近幾個庄裏人人都曉得她又乖又孝順又刻苦,是僅次於石連叔母的出色摘茶女人。
「是啊。」
「回來啦。」秋菊不加思索就撒了個謊。
「才不呢。請了妳一個等於請了兩個人,到哪兒去找像妳這樣的?」
「跟誰說?」
「我才不管他。」
「不和妳講了,人家正正經經的。」
「噢!了不得。」
桃妹知道了他的意思了,沒有再說什麼,卻深情地,嘴角含著笑點了點頭。
「是嗎,嗨嗨……」石連叔母把眼光從她臉上側開說:「妳阿爸昨天晚上回來嗎?」
「哎呀!」石連叔母驚喜地叫了一聲看看茶園,秋菊已經摘到那邊去了。「是阿崙嗎?沒錯嗎?」
「不是的……我先到這兒來看看。」
「還叫我放心,到底放什麼心哪!」
「噗!」桃妹笑起來了,以她的身份,那是不行的。她說:「我會來看戲的,如果要我幫忙殺雞殺鴨,我也願意。」
「也好,不過明年的事以後再說。我還不曉得能不能吃到明年哩。」
「什麼話!啊,這位也是跟妳一起去摘的?」
「那個。」石連叔母向秋菊那邊使了個眼色。「她會高興死哩。你快去吧,別忘了我的話。」
「哎唷,怎麼說這麼可怕的話?」
秋菊的母親不曉得阿熊哥是這樣的人,祇憑媒人的花言巧語便嫁了過來。其實她也是為了走頭無路,為了他是個年已三十而沒有結過婚,並且也不嫌她是死過男人還拖上個油瓶女兒的女人。等到她明白了阿熊哥的底細,一切已來不及了。秋菊母女倆也就從阿熊哥進家門來以後踏上了滿是荊棘的艱困的人生道路。
「真的!」阿嵩驚喜著,他真還是個天真少年。
「啊,我真高興。一定要請妳來。」
「好的。」
「不行。」
「哦……」阿嵩微微一怔。「我,我要去蕃仔寮。」
「阿母,我要去囉……」秋菊向裏頭叫了一聲。
「桃妹姊,妳別生氣,我祇是想……現在沒有人跟妳拚山歌了,所以希望阿青哥來跟妳拚拚。」
「阿崙哥。」
「唔,我知道……」阿嵩覺得有些不耐煩,她那兩顆長牙齒也怪惹眼的,可是又不好不應付一下,祇得停了下來。
「十八啦。」
「好……午飯後要多歇歇呵。」從裏面傳出了聲音。
「我才不聽你的鬼消息了。」
「桃妹姊……」他強裝著平靜叫了一聲。
「謝謝妳,桃妹姊。」
「妳就是不肯替我們摘。」
那是個小小的願望——賽過石連叔母——然而那已是很不簡單的。昨天,秋菊就有意要壓倒她,所以她特別努力地摘。她甚至為了怕石連叔母曉得她有這個意思,所以儘可能地裝得若無其事,而且還遠遠地避著她、離開她。結果還是失敗了!
他的心在鼓動著、膨脹著。我該跟她怎麼說呢?說些什麼呢?拚一下山歌嗎?不,那是不行的,我萬萬拚不過她!雖然不一定要拚過她,可是既然唱不好,為什麼還要出醜呢?還是聊一點什麼好。但是……還有那麼多的女人在摘茶,能夠說些什麼呢?
「阿嵩哪,看你匆匆忙忙地,到哪兒去呀?」石連叔母叫住了他。
兩人並肩在那牛車道上走著,路兩邊都是茶園,這兒那兒,已經可以看見有人在摘著了。前面不遠處也有五六個女人走著。每個都一樣地帶著竹笠,笠上覆著笠巾,一雙手把大茶簍抱在腰邊。太陽剛露出插天山頂,金光四射,把一片綠海般的茶園照得到處都閃著濃碧的光彩。
「啊,那不得了,七十一是大生日呀。」
「你怎麼曉得他喜歡她?」
「還那麼遠哪。」
「不早啦,可以去啦。」桃妹沒抬頭就說。
難道我想壓倒她,給她猜到了,秋菊感到血潮沖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