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為什麼?不喜歡這樣的糖仔是嗎?那麼是喜歡怎樣的?我下次買來。」
「呃,他來過這兒啦?」
「啊,對啦,街上的布店來了好多新色的布,妳該剪些來做衫啊。」
這回他聽見了,回頭一看,是妹妹韻琴。
「哎呀,這麼多,可以讓大家吃哩。」
鳳春仍然無由察知韻琴的心理,祇得再次把視線投向窗外。
「不用啦。我會工作了,謝謝妳們………」張達說著就自顧走出去。
阿達感激地縮了縮下巴。
「嗨什麼?」石連叔母敏銳地看出了他的心中說:「不用急呀。」
「呵………」鳳春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阿達沒有回答,祇在嘴角泛出一點似笑非笑的苦笑。看來像是沒有力氣回答阿崙的問話。
「石連叔母!」
「我不要……」
「嗯……因為阿嵩……」他一面走向她一面答。
阿達微微睜開了眼睛,從唇縫露出了低微的聲音。原就深陷而細小的那雙眼,此刻顯得更深更細小了。薄嘴唇失去了血色,看來幾乎使人害怕。
「他?」
「唔………」仍是有氣無力地。
「我沒有急啊。」他說著難為情地掃視了一周圍在四邊的摘茶女工們。
「我不會。」她還是低頭摘個沒停。
「啊,韻琴,妳怎麼了?」
「哎哎,妳這人,真怪……石連叔母!」他祇好回頭喊:「得叫個人回呀。」
這時茶園端出現了一個人,喊叫般地說:
「阿崙,你不用急,也不用擔心,她是你的,一切包在我身上。不過你也要多說幾句話,別像個土地公那樣。看你,還不如阿嵩那小傢伙哩。」
大家都把視線投過去。那是阿崙,從他那高昂興奮的聲音,從那忙迫的步子,人人都看出他此刻興致特別好,當然的,他早就恨不得飛到茶園來了的。
「阿達哥,好一點了?」韻琴從他額上取下了濕毛巾問。
「我會的……」秋菊沒有停手也沒有抬頭。
是那個駛牛車的阿雲古在挑戰要拚山歌了。聲音很亮,是有了機會便忍不住地要露一手的歌喉。
「嗨………」
兩個女的也出去,韻琴把面盆拿進裏頭,鳳春先回房間。韻琴回到房間裏,鳳春靜靜地站在窗口往外看著。韻琴陡地感到一陣不悅,但也沒說什麼,默默地來到鳳春身邊併排地站住。
阿哥來到茶園邊
想要問妹難開言
想起自家無錢銀
婚姻二字怎得圓
想要問妹難開言
想起自家無錢銀
婚姻二字怎得圓
「十五斤半!這麼少,唉唉,秤星沒看錯吧?」
「不,不要說這些了。」阿崙更發窘了,祇好討饒似地說:「我要秤茶了。」
「唔…………」
「我知道的,還有什麼不知道呢。」
「不得了啊,阿達哥暈倒了。」
「你們不是都吃了他的糖仔嗎?」
阿崙回到晒茶場不由得微微一驚,因為本來在那兒弄茶的張達竟不見了影子。他放下了擔子,倒出了茶菁,適當地攤好了。也許是到廁所去了吧,阿嵩想了這些,也沒在意。他的心已經回到茶園裏去了。還有一擔茶得去挑回來。本來那是不用急的,可是他一心要再看秋菊一眼,那怕是遠遠的一瞥也好。腦子裏還不停地思忖著:下次我可要跟她說點什麼了。秋菊,多美妙的名字,我連她的名字都還沒有叫過呢。我要說………還是秤茶的時候吧,你摘了好多了,你趕過石連叔母了,真是不得了啊,這些話不是蠻有意思嗎?
「石連叔母,我聽到了,真是好久好久沒有聽妳的山歌了。今天是什麼風呀!」
「呀?………我看什麼?」
「別擔心,活兒我會
https://www.hetubook•com•com做。我一個人還應付得下,你要多休息會。」
真是不中用的傢伙,做那樣輕鬆的工作,竟然會吃不消,阿崙邊走邊想。阿達到他家來工作,雖然還沒多少天,可是阿崙對他印象一直不大好。那微彎的背,瘦薄的胸脯,還有那蒼白的臉和很少說話的態度,他總覺得這個人有些陰險,心地難測。如今不但工作給擱了下來,還要人家看護,他更不喜歡他了。
「韻琴。」阿崙叫:「請替阿達擦汗。那麼我去了,我要再到茶園跑一趟。」轉頭對阿達說:「你放心休息一會。」
好一刻兒,鳳春側過臉兒,這才看到堂妹臉上不同尋常的顏色。她怔了一下,可是她怎麼也沒法猜到那顏色的含意,更無從明白那顏色是來自何處。
「我說妳不要看了,還沒看夠嗎?」
「哎,哎,石連叔母,真說不過妳,由妳說好了,不過糖仔是實在的,喏,貓屎糖和麻老糖。」他說著攤開了手裏的小包裹,裏面正是那些令人垂涎的糖仔。
「阿崙,今天是你收茶呀?」
「來過了。他能一天不來嗎?嘿嘿…………」又是一陣乾笑:「可憐你想來卻不能來。嘿嘿…………」
「喂——」石連叔母應了一聲。
「好了,不跟你嚕囌了,記著,什麼話都好,多說幾句。」
其實這一點倒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從鳳春與韻琴兩人的天性便可以獲得答案。一個是豐|滿,一個是清瘦;一個樂天,一個憂鬱;一個比較地強壯,一個比較羸弱;一個笑口常開,仁慈而富同情,一個則是冷若冰霜。像鳳春那種心中充滿慈悲而又樂觀健康的人,對於像張達那種人是較易動情的,而韻琴之所以憧憬他兄弟們那樣的強壯魁梧的異性,自然可以說是理所當然了。
「好的。」
「不用啦………」阿達氣喘著說:「好了,沒有什麼了。」說完想爬起來。
捏了一會兒阿崙就把病人放下了。
阿崙依次地秤下去。緞妹姊的是次多,有十五斤,其餘的都是十三斤左右。她們也都在埋怨阿岱打擾了工作。
鳳春那麼熱心,這也使阿崙有些不愉快。替那樣的人振扇子,簡直有點太過份了。鳳春是阿岱的妹妹,阿崙雖對阿岱感到敵意,不過對這位堂妹倒很有好感。阿崙到底也是個粗心大意的人,沒法看出鳳春的心意,而現在他是急著要到茶園去,更不會深入一層地想這些在他是多餘的事了。
「回來了?這麼快呀。」
看看他走近了,她才開口:
「噢,好好,你要秤茶了,這些話以後再說好了。喂!」她直起嗓子:「秋菊啊,秤茶啦!」
「呃,唔……收茶菁要輕鬆多了。」
「嗯,是發痧。」
韻琴終於忍不下去了,說:
「他到蕃仔寮去了。」
張達緩緩地下了牀,微微蹣跚了兩三步,但很快就站穩了。他並不是不想賴下去,可是在兩個女孩子面前,他祇得強自振作。
大家期待著下一曲,可是牛車的咿唔聲已經遠去了。
「嗯,剛上了一趟街買東西回來。阿嵩呢?」
茶菁裝成四大袋,總共一百三十多斤。阿崙先把兩袋挑起來。這一擔大概是六十多斤,阿崙通常是很少挑重擔的,這一擔應該使他感到吃重才是,可是此刻他竟一點也不覺沉重,步子還輕鬆自如哩。
張達在那兒弄茶。好像並不曉得有人在窺伺,動作遲緩而無力,臉也呈著蒼白色。
他真想跟秋菊說點什麼,可是他找不著話,而她又是那樣頑固地把背朝向他,教他越發感覺到不容易著手。他跟她說了些什麼呢?她是不是跟他有說有笑的呢?一直到出門時,hetubook.com.com不,是自從父親要他今天代替阿嵩來茶園收茶菁的時候起,他的心就無盡止地歡躍著。三天沒見著她了,整整三天,多麼長的三天,終於機會來臨了,他怎能不為此欣喜欲狂呢?萬想不到,機會來了,她就在眼前,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石連叔母卻用歌聲回答他了。
「十六斤半。」阿崙的聲音不期然地,也意外地,竟含著一種狂喜的、驚奇的餘韻。「哎呀,阿崙哪。」石連叔母帶著取笑的口吻說:「這你可是秤得太低囉,別的都翹起來的。」
「阿達仔!」阿崙一進房間就叫了一聲。
「現在呢?」
「呀呀………石連叔母………」阿崙本來是直性子的行動型的人,可是提起這一類話竟使他訥訥不能言,祇有讓紅霞飛上面孔的份兒。這個樣子,連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
「傻瓜,我是說秋菊啊。」石連叔母說到這兒就壓低聲音加上一句:「她可不會再睬別人了,就除了你一個人。」
這時遠遠傳來牛車的咿唔聲。那令人牙齦發酸的聲響尖銳地劃破了凝滯在茶園上的空氣。那是陸家滿房的牛車,到乳姑山去載了柴回來。前面一頭,接著是三頭,一共四頭大水牛在拖著。隆隆的車輪滾過路面的聲音也響過來了。
「該去叫仁智叔來看看有沒有別的病。」阿崙說。
在韻琴眼光裏的男人必需是強壯魁梧的,就像他的哥哥們那樣。也許除了哥哥們以外所接觸的異性太少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觀感。因此,比較之下,張達這個人在她看來是不值一顧的。
「嘻嘻……」石連叔母乾笑了幾聲:「是要請秋菊吧。別裝模作樣逞闊氣啦。」
話雖簡單,但潛藏在這話裏頭的一股微冷的意味使得鳳春禁不住一楞,回頭說:
「………」
「什麼!暈倒?」
「嗯,秋菊不肯吃,大家都吃了,可惜你來遲了一步,祇有這幾粒貓屎糖了。」
「大概是啊。」阿達答。
在她的眼光裏,阿達是個柔弱無能得有些過了份的工人!他幾乎連當一個工人都還不配的。她可以不考慮這身份一類上的問題,可是他委實太沒有可取的地方了。就說那面孔吧,秋妹雖然用了「一表人材」這句話來形容他,但是很明顯地那是不正確的,他祇不過是蒼白——雖然她也知道這一點是他們這些鄉下男人所沒有的,有時候單單一個白字就已經是構成美的最主要條件的——而且那麼小的眼,小的嘴唇,小而尖的鼻子,每一處都在顯示著他的柔弱。
「可是…………」
阿崙接過來,往嘴裏拋進了一粒。阿岱轉身走去了。阿崙目送著他,然後向左邊看看,眼光在秋菊的背脊上停住了,她仍然不停歇地在摘著。阿崙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思想:那傢伙怎麼這樣慷慨了呢?祇有一個答案,那不是為了秋菊麼?他在故作大方,特地買回了糖仔來請這些並不是為他家摘茶的女人,除了秋菊以外,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秋菊……」阿岱把手裏的糖仔伸向她說:「不要客氣啊。」
「再躺躺也沒關係呀!」韻琴帶著一點主人的口氣說。
這時,他已經來到石連叔母身邊了,把手裏的茶袋、秤子等東西放下,順便又往嘴裏拋進了一顆糖仔。但他並沒有咀嚼,卻看了一會兒手心裏吃剩的糖,忽然那手一揚,把糖仔摔在地面,「呸!」的一聲,剛拋進嘴裏的也給狠狠地吐出來了。
「有糖仔嗎?」
「可是………我沒什麼好說的呀。」
阿崙把阿達的上身扶起來,開始捏他的背筋。畢畢剝剝地響了一陣子,可是阿達身子無力地靠著阿崙,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和-圖-書喊話的人的影子在茶園端出現了,背上馱著一隻布袋,重甸甸的樣子,可是那人的肩膀寬闊而有力,一點也不覺重的模樣,不太高,但粗壯,臉黑黑的,大大的,那是早上上街的陸綱岱。看樣子是辦完了事回來了。
阿崙制止說:
在戀愛著的人總是敏感的,尤其對他的情敵。阿崙確切地感受到,秋菊並不祇他一個人看上,他有了競爭的對手了,可是阿岱那傢伙配嗎?醜陋的面孔,醜陋的身材,加上笨蠢的腦筋。他記得阿岱是以前在學堂裏被祖父打得最多的一個。這樣的人憑什麼來跟我爭呢?但是好像他已經積極地開始行動了。剛才他就是站在秋菊旁邊。他為什麼挨近她,那是不難想見的,說不定我已經落後一步了。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著急起來。
秋菊噗地一笑,倒好了茶就離去了。她最後來,最先去。這使得阿崙禁不住感到沮喪。把秋菊的茶秤好時,他多麼想叫住她,可是他硬是叫不出來。叫了以後說什麼呢?誇讚她一下?可是石連叔母已先開口把話說出來了。這麼一遲疑,機會便失去。他不自覺地在用過多的力氣縛茶袋口,縛好了竟又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啊——這樣就是發痧嗎?」韻琴向鳳春說。
「準沒錯,是發痧了。」
「有糖仔啊,你買的?」
阿哥真心就來連
小妹唔嫌哥無錢
祇要兩人情義好
三餐食粥也甘願
小妹唔嫌哥無錢
祇要兩人情義好
三餐食粥也甘願
「好哇,好哇,石連叔母,妳真有一手,山歌好,聲也好,幾時得找妳來拚拚才行。」阿岱說。
這一吁嘆,在鳳春來說,是有著不少感慨的,她的仁慈,她的同情,她的對前途——或者說人的命運——的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怖與希冀統統都包含在裏頭了。然而在韻琴聽來卻祇不過是低賤的愛的傷感。她繃著臉倏地轉過身子,邁了兩大步在牀沿上重重地坐下去。
「哎呀,不能嚼舌頭了,嘖嘖……是阿岱那傢伙害了我。」
「唔。」阿達點了點頭。
「阿崙哪,紅包可要大些呢,……嘿嘿……」
石連叔母從所餘無多的糖仔當中抓了一把,阿岱看了這情形說要送去給她,把糖仔接過去了。
「沒有啊,石連叔母。」阿崙拚命地申辯。
「我啊。」阿岱不好意思的答:「現在不行。要回去了,還得趕快去收茶菁哩。」
鳳春也點點頭。
阿崙總算敢面對她了。並不是他勇氣增加,而是因為對方頭低垂著,沒敢看他。他接過了她的茶簍。他看到她的面孔倏地泛紅。那是動人的色彩,不像花那樣明豔,也不像晚霞那麼淡薄而虛無縹緲,卻是淡薄裏含蘊著一股懾人心魂的明豔的少女獨特的色調。阿崙感到呼吸都窒住了。
「有!當然有!是特別要請妳的。」
韻琴沒有回答,可是她臉上的不悅之色突然明顯起來。也許秋妹的看法不錯,她一定喜歡上他了,這麼深情,對一個低賤的無用的人,真是………她兀自想著這些。
「石連叔母………」
女人們你一隻我一粒地吃起來。石連叔母看見秋菊沒有來便又喊:
「到底是怎麼了的?」
「石連叔母,她還沒有來哩。」阿崙向秋菊那邊使了個眼色。
「二哥!」
「秋菊啊!」石連叔母尖起了嗓子喊:「阿窗妹!阿算妹!緞妹呀!來來來,大家來吃糖仔,阿岱請的,快來呀!」
「秋菊啊,快來喲……嘖嘖……這孩子,真是怪脾氣,給她留下幾粒吧。」
「再躺著啊,要多休息一會兒才好。」鳳春伸出手一面說一面要按下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是還沒碰上他手就縮退了。
「嗯,買了些東西,三十斤鹽,也有一些………妳猜是什麼?」他那圓大的臉上露出狡猾的神色。
「在裏邊。」
「秋菊!秤茶嘍!」算妹叫了。
「行,妳說請誰就請誰。」
「鳳春姊,不要看了。」
有人在叫阿崙,可是他聽不到。他正要踏出曬茶場。
「阿崙哪,你來收茶啦。」石連叔母很有趣似地,露出那長長的兩顆門牙滿臉浮著笑說。
「妳們別發呆了。」石連叔母及時地伸出了援手這麼說。
「是啊,呀,阿岱哥,你也在這兒。」
「妳叫吧。」
「十五斤半。」他第一個秤好了石連叔母的。
「你不會叫她?又不是啞巴。」
女工們一個個離去了,石連叔母這才壓低聲音說:
「不,沒關係。」
「阿崙哥。」鳳春從旁插上來:「我和韻琴妹在房間裏拿針,忽然看到他踉蹌起來,走了幾步就倒下去。好在下面那是茶菁,不然可要受傷哩。」
跟阿崙不一樣地,韻琴倒是個心思細密的女孩子,對於鳳春的情緒早已有些領略了。自從前兩天在韻琴房間裏,大嫂秋妹取笑似地說出了那件事以後,鳳春不再敢從那個小窗口往外看了,但是韻琴仍然可以察覺出秋妹的話不是信口胡謅的,在這一點上面韻琴不由不承認秋妹的眼光比她更靈敏銳利,然而她簡直一萬個不可解,怎麼鳳春會看上那樣一個人呢?
「怎麼沒有!真是個傻瓜。很辛苦啦,摘了很多啦,這話你也不會講?」
阿岱把那袋子卸下來往茶園端的相思樹下一放,微微發出了一個鈍重的聲音。他大踏步地走去。石連叔母正在茶園中段。她停下手看著走過來的年輕人。油腔滑調的傢伙,大概是戇狗想食天鵝肉了吧,石連叔母頗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早已猜到阿岱的來意了。不過另一面她也並不怎麼討厭阿岱這個人,因為他能言善辯,正和她的長舌頭是旗鼓相當的一對。
鳳春今年十九歲了。通常女孩到了十七、十八,多半已結婚,十五、十六就行嫁的也不是沒有,十九可算是最遲的了。祇因她在陸家二房裏是個長得美而才華出眾,又且是被大家稱譽的好女孩,所以一直還沒有決定婚事。在她自己而言,也並不是有什麼理想,順從大人們的意被轎抬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成為另一個家的人,那也是一種命中註定的必然經過。然後如何呢?那當然又得歸到命了。然而不可否認的,她的日常仍然是有些寂寞的。因為稱許她的都是長輩和平輩中的兄弟、堂兄弟們,姊妹們和堂姊妹對她毋寧是嫉多於愛,就除了韻琴一個。也就因此,她常常到韻琴的房間來,韻琴也常常到她那兒去,她們可以一起看書寫字談論書中的要義,也可以一塊做做女紅。她們比親姊妹更有感情更要好。
「還不應該做活兒的,真是………」鳳春好像要給自己聽一般,靜靜地這麼說。
附近的七八個女人都各各發著歡叫集攏了過來。近的,沒有解下腰邊的茶簍,讓它隨著步子敲打著屁股急忙地走,遠些的好像深怕遲了一步似地匆匆解下茶簍飛奔過來。祇有秋菊一個人依然低著頭摘她的茶,她不想吃,也不想再碰到阿岱的眼光,同時她一心要打垮石連叔母,所以不理也不睬。
「多謝妳們了,我現在沒事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鳳春真地愛上了張達嗎?這又不盡其然。到目前為止,她對他還祇是同情而已,而且那又純粹是發自她仁慈悲憫的天性,由窗口凝眸於他的笨拙的工作情形,對於他的暈倒能夠那樣地看護,也都是她的這種天性的流露。秋妹與韻琴的判斷,毋和*圖*書寧是直覺的,失之於偏的罷了。
阿崙說完就走出去了。韻琴擰了臉巾輕輕地替阿達按了按額角和腮邊,鳳春則在一邊又恢復了打扇子的動作。
「阿岱,別說幾時,現在就來呀。」阿算妹接上了一句。
「好………」秋菊低低地應了一聲走過來了。頭微微低著。
「妳自己看吧。」
「有……有點蟑螂味………」他掩飾地答。
「請我?那真感謝啦。不過不是我一個吧?」
「阿雲哥不敢拚了。」一個女工說。
「好點兒了嗎?」
「看他。」
「是啊。」鳳春又熱心地接上去:「仁烈伯也說是發痧,給他捏了背筋。」
「不要起來不要起來。多休息一會。」
「二哥。」
「我知道的,早上我已經聽他說了。」
阿窗和阿算她們都圍攏過來了。阿崙老惦罣著秋菊,祇有她一個人仍然彎下腰摘個不停。他真想叫她,可是他怎麼也打不開嘴巴,祇好開始工作了。
鳳春莫名其妙地反覆了一句,這才又看了一眼窗外。張達仍然那個樣子地在弄茶。我在看他來著嗎?為什麼不可以呢?其實我不是在看他呀,想到這兒,她恍然了。是啊,我正在看著那個人的,我為什麼要看他呢?她突地感到迷惘了。
「謝謝你……我不要。」
「怎樣?」阿崙再問。
「妳,妳又胡說八道啦。」
不出每一個人所料,今天準又是大旱天,太陽雖已升高了,還是被那薄雲罩著,乾燥的空氣有些窒悶。風並不強,可是不時地在那道牛車路上揚起一陣陣泥粉煙霧。今年可是旱定了,而且還可能是多年來罕見的大旱。
「唔……」
「真的。她不吃糖仔,問話也不答。看!」石連叔母神秘地把眼光瞟過秋菊那邊:「她呀,羞得頭都不敢抬起來了。我跟她說了,等春茶完了,我會替你們跑路的,這個媒我是做定了。嘿嘿………」
而鳳春呢?她是韻琴在為數頗多的族裏的姊妹們當中最要好也最崇拜的一個。她聰明,書讀得幾乎跟韻琴的哥哥們一樣好,而且又素有陸家人中最有人緣的女孩的美譽,應該是個百萬家財的子弟或大官的子弟才配得上的,怎麼可以看上一個那樣低賤一無可取的人呢?
阿達的臉上那帶黑的蒼白色漸漸消退了,微微地抹上了原來的黃褐色。他睜開了眼睛。也不曉得是因為閉久了眼睛的關係呢,或者是左右兩個少女的燦然美色使得他那樣,他竟感到耀眼難當。
一聲叫喊打破了崗頂茶園的寧謐。
「我也不曉得………忽然天地都暗了,在黑暗中有金亮的星星樣的東西亂蹦亂飛,以後我就不知道了。」
張達有些費力似地撐起了身子。
「哎呀!真可惜,那麼好吃的糖仔。」
「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再問。
「秋菊,妳得回他呀。」阿岱有點樂開了的樣子。
他大步跑進屋裏。韻琴正在捧著一個面盆也要進去。兩人一塊來到屋端的房間,那是幾個長工睡的地方,有隻大牀。阿達直挺挺地躺在牀上,面孔慘白,額角有好幾粒豆大的汗滴。鳳春在牀畔坐著替他揚扇子。
「你沒看見的,剛才阿岱那小子,臉皮真厚得夠瞧哩。人家不睬他,可是他呀,硬是纏上了人家,嚕裏嚕囌個沒完。嘿嘿………」
「嘿嘿,年輕人,這樣沒膽子是不行的啊,阿岱可不這樣呢?你也要把臉皮撐得厚些,不過也不要太厚,像阿岱那樣就會使人生厭的。奇怪,你和阿嵩都差不多,跟阿岱又那樣不同。你們滿房的人,面貌和性子都各各不同,真不像一家人呢。」
「哦——好多了。」
「好好,沒有就好,我今天可輸給秋菊了啦。不得了啦!」
「原來是這樣。我走了。這糖仔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