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裏,不僅家裏熱鬧非凡,準備工作也到了高潮。這兒,那兒,都有一堆一堆的人,有切菜的,有專門殺雞鴨的。峨眉溝邊也有幾堆人在拔雞鴨毛、破肚、洗內臟等的,洗碗筷的當然也一大堆。
這種採茶戲並沒有所謂之高潮,從頭到尾都是一唱一答,情節也簡單得根本就沒有故事,但隨著歌聲的起落,觀眾們的心情也一起一落一緊一鬆,漸漸地迫向高潮了。
然而卻也有一個反對這棚戲的演出的人,那不是別人,正是壽星信海老人。
「嘻嘻……真是急性子。」
聲音倒平靜而溫和。可是這就更使人感到意外了,三兄弟不由得又互換了一個眼光。仁烈感到一陣窒息,不過他是老大,必需由他回答。他說:
生日前一天傍午時分,信海老人就帶著兩個孫子阿鑑和阿鏗回來了。一身綢質的玄色長袍,雪白的髮辮和鬚眉,胖胖的軀體,胖胖的臉,長而下垂的耳朵,手裏拿著一根拐杖,看來是那麼威嚴而不失飄逸洒脫。
送郎送到大河邊
腳踏渡船搖又搖
百萬家財妹捨得
十分難捨哥身邊
送郎送到渡船頭
腳踏渡船搖又搖
阿哥可比長江水
三年兩載愛回頭
腳踏渡船搖又搖
百萬家財妹捨得
十分難捨哥身邊
送郎送到渡船頭
腳踏渡船搖又搖
阿哥可比長江水
三年兩載愛回頭
「所以我才替他們擔心的,人家說討了同年姊的妻子最好,他們可是天生的一對哪。」
信海老人有個很喜歡講給子姪們聽的故事,這故事每一個晚輩的人們都從他口裏聽過不少次了,他還是一有機會就不嫌反覆地講來講去。那故事是這樣的:天貴公有一次到鄰庄去做客。吃完了一頓豐盛的酒菜回到半路忽然內急了。本來是應該忍住的,可是實在沒法忍下去了,便在路邊竹叢裏解了下來。他不忍把那污物丟棄,想來想去才想到了一個妙計,就是揀了幾片竹筍殼把它包起來,提在手裏帶回去。回到家,小孩子們看見了,以為是老人家買了什麼「等路」回來,紛紛圍攏過來要「等路」。「哼,你們這些小猴子祇曉得要吃,吃吧,拿去吃吧。」他說著把它打開,小孩子都捏著鼻子跑開了。
韻琴說著就轉身走向門口,鳳春也急急地跟上去。
早飯後,信海老人就換上了長袍,加上馬褂,頭上戴上了紅纓帽,在公廳接受子姪們的磕頭跪拜。他畢竟還是樂開了,不停地笑著,臉上的紅光更紅了,跟神案上那一對大紅燭的火光互相輝映著。
「阿爸,這麼早就到了。」老三仁勇也肅立致詞如儀。
「請妳們吃(左米右齊)粑,不是老早就告訴過妳們嗎?吃好了再看採茶。那邊不很擠,也可以看得更清楚。」
「還不一定哩。」鳳春似乎是另有所感。
戲開鑼時,飯桌很快地給搬走,留下板櫈以供客人們坐著觀看。不曉得什麼時候湧來了這麼多的人,客人們還沒全部坐定,剩下的空間都給看戲的人填滿了,無數鑽動的人頭鋪成了一片黑色的海。
三個人同時應了一聲匆匆地退了出來。總算過去了,他老人家沒說不,這就是認可了。出到房門外,老大老二倆都相視苦笑了笑,祇有老三若無其事地走他的路,頭也不回地去了。
「呀,你還沒說要請什麼哩,看採茶嗎?」緞妹姊又說。
今天陸家請來的便是阿坤旦這個人。第一個戲碼還是庄人們最熟的,也是阿坤旦最拿手的「送茶郎」。阿坤旦扮成一個女的,脂粉塗上一大堆,看起來很有年輕女人的味道。
貴賓們被請出來了,個個都長袍長褂,手裏捧著水菸筒,道貌岸然。他們在正廳前的廊子上特設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信海老人坐在正中,在那幾個老人家當中,他是最有威嚴最有福相的一個。他左顧右盼,談笑自若。仁烈仁智兄弟倆陪在身邊,也許這兄弟倆是最高興的一對了,因為信https://m.hetubook•com•com海老人曾對這一棚採茶表示過不同意,而此刻呢?老人卻顯得那麼開心。總算沒讓老父不痛快,這是他們兄弟倆共有的感覺。
「不過,也許我還是得叫她嫂子哩,看樣子。」
「鳳春姊,妳看,阿嵩哥是真地愛上桃妹姊啦,那麼熱心。」
「我也是這麼以為著的。男人的心總是這樣的吧。」
「閉住你的嘴!你們都給我滾開!」
「謝謝你了,你真有心。」緞妹姊還是不忘記取笑他一下。(有心係很有情意之謂)
一筒又一筒。沉重的靜默包圍著父子四個人。
「嘻……」桃妹看見阿嵩那稚氣未脫的急勁,禁不住地失笑了。
「阿爸,你回來啦。」首先是老大仁烈,上前恭敬地垂手肅立叫了一聲。
愛人的人多半敏感而多疑,直到阿嵩在碰見阿青以前,他還不免疑心桃妹是藉口看戲來了的,但不是為了會他,也不是為了看採茶,而是為了會阿青。
「是啊…………」
「哎呀,阿嵩哪。」緞妹姊揶揄地插口說:「你這人真是瞧不起人家,祇曉得叫你的桃妹姊。」
戲棚搭在祖堂前廣場上,這也是這個廣場的首次壯舉。做為演戲的場所,它不能說是十分寬大,然而約略估計,也可以供三四百個人站著欣賞一場精采的採茶戲。且不說別的那些數字,單單這一棚採茶就已經夠吸引附近幾個庄的人們了。那時節,庄民們看戲的機會可是太少太少了。每一個庄一年一次的平安戲,那是要演改良戲的。如果一個人肯跑,他可以隨著戲班每天換一個庄去看平安戲。做平安戲的庄是家家戶戶都要大宴賓客的,於是乎他們有吃的,有玩的,兼可看一場戲——這就是這些庄人們一年一次的狂歡季節了。除了這以外還有個中元節,照例也在廟前搭幾個戲棚演戲,有改良戲也有採茶,通常是三天,除了這些以外,庄人們就沒法看到戲了。如今憑空添了一場,難怪大家都那麼期待了。
「是啊,發生了什麼事呢?………真可怕。」鳳春也憂慮地說。
「浪費!」聲音仍低沉,但有一股隱隱的力量,擊在兄弟三人的心上。
現在戲正在熱烈地演著。茶郎已去了臺灣回來了,可是回程在海上遭了一陣大風,買回來的茶全部潑上了海水,這還不打緊,人都險些葬身海底。回來是回來了,可是囊中一個錢也沒有。那可憐的茶郎一身狼狽地回到家門,卻不能見諒於妻子,於是起了一場口角。你罵我答,我罵你答,一個疑心妻子不貞,一個懷疑丈夫荒唐亂搞花光了錢。
自從八天前春茶結束以後,阿嵩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桃妹。她是住在九座寮庄尾的,他總找不著藉口走向她家那邊,而街路又正在相反的方向,上街的機會是不少,就是沒事兒出去街路逛逛,也不會有人疑惑他的行動,可是走向相反的方面,那就不免啟人疑竇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去找她。
四個女孩子微笑著互相看了看,點點頭。阿嵩這急性人已經呆不下去,邁出步子了,她們也就從後頭跟上去。他們繞了個大圈出到禾埕,從偏門進屋,最後來到內庭——曬茶場。那兒臨時被充做餐廳,因為來幫忙的人多,屋裏的餐廳容納不下,所以在曬茶場上擺上了五六張方桌,供幫忙的人在露天下吃飯。阿嵩把桃妹她們請到那兒,讓她們坐下來,自己卻興沖沖地跑進裏頭去了。
這時,隔著一扇木板窗,有四隻眼睛正在看著她們,那是鳳春和韻琴兩人。空著手的人當中她們是僅有的不去看採茶的兩個了。她們有一種矜持,認為夾在人羣中看戲,是有失大家閨秀風範的,過去平安戲啦或是什麼拜拜時,她們也曾偶爾逛過戲棚下,有時也會停足看一會兒戲,但也祇是看那麼幾分鐘而已,山歌的情趣他們是很少領略到的,對於戲文她們更是一竅不通。韻琴的母親和大嫂她們這幾天可是忙得不www•hetubook•com.com可開交了,但韻琴她們不用去幫忙,因為她們必需學許多女孩出嫁前應學的事。這就是在這樣一個時辰她們仍然躲在閨房裏的原因了。
一送茶郎出門庭
茶郎愛走就起身
茶郎走了有雙對
丟個阿妹打單身
茶郎愛走就起身
茶郎走了有雙對
丟個阿妹打單身
在附近幾個庄來說,這些數目縱然還不到空前絕後,但也是一百年來居民們安定下來以後數得上的大排場之一了。
那美妙清脆的歌喉使得每個觀眾都差不多陶醉了,尤其到了末尾打單身那幾個字,嗓子忽然吊起來,那顫動而高昂的聲浪以無比的威力潮水般地沖下來,沖得觀眾們個個通身舒泰。阿坤旦的歌聲剛完,有些人就學著樣子尖起嗓門打單身起來,繼之是一片叫嚷和嘆息聲。人們如醉如狂起來了!
「還怎樣?」老人冷冷地催促。
於是阿公啦、滿叔公啦、滿叔啦、先生公啦、阿伯啦,各種各樣的集中在信海老人身上的稱呼響成一片。在這聲響中,信海老人緩緩地移著步子,銀髯飄忽,泛著紅光的面孔上漾著愉悅的笑,不時地點著頭左右看看。許多他的子姪們腦子裏都有個共同的感覺:他是多麼偉大的老人家呀……
韻琴又把眼光透過木板窗投向曬茶場上。這種窗子真是再適於偷窺沒有了,這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對方卻不容易看到這邊。此刻,也不曉得是在談些什麼,她們正在一面吃一面笑,一點兒沒有憂愁,一點兒沒有苦悶的模樣。緞妹好像就是那五個人的中心人物,又吃又說地忙著。採茶的鑼鼓聲音不時地傳過來,此情此景,使得韻琴禁不住有些莫名地羨慕起來。
「喜歡歸喜歡,可是我們是讀書人家。阿崑哥是仁智叔的姪子,他都能出主意,何況阿嵩是他的兒子?」
「我們三個人商量決定的,阿爸。」
天亮了。仍然是個好天氣。
稍後,賀客也漸漸地來了。忙的人儘管仍在忙,而看熱鬧的人也著實來了不少。是的,那些坐著大轎來的,穿著一身大禮服來的人們,在人們眼中是很值得一看的。哦,那是吳秀才哪。人們會露出好奇的眼光指指點點地瞧。胡舉人也來了,還有李秀才、劉保正、邱總理(總理略等於庄長)也到了。總之一句,鄰近幾個庄裏的體面人幾乎都到了。
「什麼有心沒心的,是請大家吃的呀。」
「錯不了的,我覺得阿嵩哥比大哥更專心更堅定。」
角色們在簡單的道白後阿坤旦唱出了第一支採茶歌:
「啊……桃妹姊……」他氣喘吁吁地說:「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呀。戲都快完了呢。」
下午起遠路的親戚們陸續地來到。信海老人有還在世的三個姊妹,她們都有一個兒子或孫子一塊來,還有就是老人的四個女兒。除了這些血親以外,大姑崁的宗族也有人來。他老妻的娘家,幾個媳婦和一個孫媳婦的娘家也都派人來。這些人大概到傍晚時分便到齊了。這可說是陸家的滿房的遠親近戚的大集會了。這樣一個大家庭竟不能容納這許多人,以致有一部分不得不疏散到頭房二房去借宿一宵。
「忙什麼呢?這麼多的人,我不敢去擠。嚇死人了!」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仁智輕晃著說。
信海老人逕直地進了內房,三個兄弟也跟上去。他們必需挺下去,不管那風暴是怎樣厲害,甚至老人要用他慣常的手法——就是用擔竿來對付頑皮的讀書仔——也得挨下去。
在這當口,阿嵩這孩子雖然也在人羣中看採茶,然而祇有他一個人沒有心思領略那些山歌的情趣。他在著急著,不停地東張西望,也不時地在人羣中鑽行著。與其說他是在那兒看採茶,毋寧說是在做著別的令他心焦的事。他是在找桃妹。
老二仁智較鎮定,他是仗著曾經是父親的最寵愛最得意的兒子地位,不無有恃和圖書無恐的心情,不過他也禁不住讓思緒往壞的方面想:會是取消打採茶嗎?……定銀五個銀已經給了,還有傳出去的風聲,這些都沒法收回的。陸家滿房的兄弟的面子將會掃地了啊……
「哎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韻琴驚悸地說。
「歇夜囉,添囉——」那餘音久久,久久地還在前庭上繚繞著,輕盪著。
「哎呀,妳們不要笑了。這是要請妳們每一位的,當然不是祇桃妹姊一個。來呀,我們快去。」
正在這當口,阿嵩看見桃妹在庭外的磚牆邊出現了,一塊兒來的還有寶妹、算妹、緞妹等幾個人,好像是給牆內擠得密密麻麻的觀眾嚇著了,大家面面相覷,不敢進來。阿嵩差不多是在桃妹來到牆邊時就看見她的,沒有猶豫,沒有思索,立即地開始擠、鑽,就如一個勇冠三軍的壯士在千軍萬馬中向前奮進一般地上前。
宴畢,人們期望的採茶開鑼了!酒醉飯飽之餘,還有一場好戲可看,真是沒有比這更樂的事了。
「啊,山歌唱得好也不好嗎?」
阿嵩被這麼一說,方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整個臉都發紅了,紅得那麼鮮明,那麼快速。
五十張桌子分設在前庭和後禾埕。前庭是三十張桌,這是方桌長櫈的正式宴席,另外廳裏還有四張貴賓席。後禾埕上的二十張桌是用「毛攔」來代替桌子的,吃的人必需在地上蹲踞著。這多半是給來看熱鬧而沒送賀禮的人們吃的,當然這裏幾乎有一半是頑童們。
信海老人在一把藤椅落坐。老大仁烈馬上倒了一杯茶奉上去。
後禾埕上是宰豬的大場面。十幾個壯漢在手忙腳亂地工作,料理兩頭大豬。黑黑胖胖的大傢伙,不多久給刮成白白的了,然後切下頭割成兩片,再後給切成一大塊一大塊,於是五六隻菜刀橐橐地響成一片,一大簍一大簍的豬肉便給送進了廚房。
「阿爸,你老人家真會走路啊。」老二仁智接著說。
「還花得起,並且也是應該的。」
於是採茶上臺了。
老人終於擱下水煙筒,喝一口茶,繼之是幾聲輕微的咳嗽。
「來呀,這次(左米右齊)粑做得很好,人人都讚美哩。這是我捏的。」
戲文是說:男人(即茶郎)要渡海到臺灣去做茶生意了,妻子和妹子兩人送他出門。
祇有老三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他是不在乎的,一切都不在乎的。記得十五六歲時的事吧。有一次他沒把書背好,卻溜到陰陽潭去釣魚,挨了幾下父親的擔竿。他不以為那有多麼痛,可也感謝那時還在世的祖母適時地攔阻了父親,使他祇被揍了五六下就了事。腿上的烏青直到一個月後都還沒有消褪盡淨。總不致於再重複二十年前的事吧,他想著。
仁烈在這當中是最忙的一個人,每一項工作都要他來出主意。例如為了這些準備工作他預備了三十枝點蕃仔油(即煤油)的火把。可是這數目自然還是不夠,於是他得臨時去找老庚伯再鋸了十枝竹筒,為了趕時間,還得親自去找爛布。他不停地奔忙,不停地呼喊,直到雞啼了才得到抽點空兒躺躺的機會。
於是四個女的一齊動筷子。
「二叔?他會反對嗎?」
喜事到了入席開宴,算是到達最高潮了。三十張桌坐得滿滿地,還有少數遲到的坐不下去了,便搬了圓櫈子湊上去。然後,十五六個打托盤的來回穿梭端菜,於是杯箸齊飛,大吃特吃起來。
「仁智叔是最講門面的呀,而且桃妹她山歌唱得……」
陸家滿房的信海老人的七十一大壽是轟動整個九座寮庄的一件大事情。當然這也並不是因為這個歲數有什麼了不得,主要還是由於陸家滿房的鋪張。據傳到外頭的消息,主要有下面幾樣:一、打一棚採茶;二、殺兩頭二百斤大豬;三、預定請五十桌客人;四、做三石米的(左米右齊)粑。其他雞鴨鵝等不計其數,至少也有一百隻。
二送茶郎天井邊
一陣烏雲遮暗天
庇佑龍天落大雨
留著茶郎歇夜添
和圖書一陣烏雲遮暗天
庇佑龍天落大雨
留著茶郎歇夜添
「應該!太不應該了!你們祖父天貴公當年做八十一都沒有這麼鋪張。你們應該還記得吧?」
「是。」
春茶期間的那些時日裏,雖然大家忙,可是阿嵩每天都上茶園收茶菁,總有機會到桃妹摘茶的園裏去見見面說點什麼。阿青那傢伙比較起來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可是多得多了。阿嵩在下意識裏感到對阿青的一種敵意,不過他有自信能夠擊敗他,所以一直抱著樂觀的看法。因為每次在茶園上跟阿青碰頭時,桃妹對他都沒好顏色,有時還語含譏刺地對付他。對待阿嵩可就不同了——阿嵩這樣地堅信著——她總是嫣然地笑著,溫言款語,含情脈脈。
「那我們就領你的情了。」
「阿爸……腳一定跑累了。」
「出去看看吧。」
「阿爸。」老二仁智不得不挺身出來了:「雖然有點浪費,我們也很明白,可是這是七十一大生日,我們陸家人還……」
所謂打採茶也就是他們客家人獨特的民間戲劇,角色永遠是三個:一旦、一老旦、一丑,外加絃仔兩把,鑼鼓一副,整個戲班就是這六個人。他們往往也是業餘的演戲人,平常從事他們各自的行業,一旦有人來請演戲,便湊起來登場。不過他們之中也有不乏名聞遠近的名角,如阿坤旦,阿娘旦等人便是所有客家庄裏無人不識的大牌名票。當然他們全是男子,但都有一副好嗓子,好記性,並且還具備必需的機智,能夠應付任何觀眾的要求,唱出適當的山歌來。特別是阿坤旦這個人,三十不到的年紀,人雖長得醜八怪似地,而且還瘸了一隻腿,可是他的聲音亮得沒人可以比,傳聞裏的誇張說法是:在甲庄裏的戲棚上拉起嗓門,隔幾里路的乙庄還可以清晰地聽出來。
信海老人坐定後就開始吸菸了,仍然是那凝重的眼光。那是打從長山來的「生菸」,黃澄澄地,幼細得像嬰孩的毛髮。他用他那長長的指甲拈起一小撮,輕輕地揉成一小團,塞進水煙筒的煙鍋裏。仁智早已替他點好紙捻了,正在冒著一縷青煙。他把它取過來,湊進嘴巴前噗地一吹,青煙變成了一小朵火焰。咕嚕咕嚕……他輕輕地吸著,立即一陣芳香瀰漫在整個房間裏。
幾個女的看他那樣子,個個都掩著嘴巴笑起來。但是,這笑是含著善意的,笑的人心裏明白這一點,阿嵩也還看得出這點,因此儘管他難為情,卻也並沒有轉急為怒,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平靜說:
那幾個正在談,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們也驚住了,大家倏然站起身子。
老遠老遠阿鑑和阿鏗這兩個孩子就飛奔地跑回來。如今這仁勇的兩個孩子,一個十四歲一個十歲,是信海老人最寵愛的孫子了,他們都聰明、活潑、可愛。經常地跟隨在祖父左右,一方面是為了讀書方便,另一方面也為了給祖父作伴。兩個小孩奔到祖堂前院就連連地大喊阿公回來了。這時候,那前院裏的戲棚已經搭好,好多好多來幫忙的人們在那兒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正廳前的紅幔也已掛出來,一派喜氣洋洋。滿房的人們聽到了這兩個小傢伙的喊聲,立即一陣緊張,接著是互換一個會意的眼光,然後空著手的以及空得下手的都到前院的牆門邊來迎接了。
不一刻兒,他再出來了,捧著一隻托盤,托盤裏是七八塊拳頭大小的(左米右齊)粑,粉仔灑了好多好多,還放著不少的花生仁。
採茶戲裏的山歌對他是一點兒也沒有意思的,在他就祇有桃妹唱的才算山歌,才是好聽的。至於阿坤旦嗎?那令人作嘔的扮相更不是他所願意欣賞的了。桃妹那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還有那強烈的曲線和粗大的黑漆髮辮,這些早已深深烙印在他腦中,片刻也拂不開拭不了。
戲棚是面向祖堂搭起來的,四根木柱撐起了約一丈五見方的戲臺,三面都和_圖_書沒遮沒欄,祇後面掛著一塊布幔,正中一個紅布剪的大壽字。頂上擱著幾根竹子,覆蓋著一些稻草,前面垂下兩隻大肚酒瓶,充當吊燈。此外什麼也沒有,連個後臺都沒有,不過布幔後留有一點空地,可供演員化妝。這就是習見的採茶戲棚。
「奇怪,桃妹那麼好,人也長得好看。」
「可以吧?快啦!」
阿嵩說著指了指正廳前的廊子的右端,那兒比前庭高出大約有三尺,雖然也沒有多少空位了,但還不致於像下面擠得那麼厲害,而且在那兒看的,女人居大半。
就在這時,忽然從外頭進來了一羣人,張達被擁在中間踉蹌地移著步子,滿臉血漬。韻琴和鳳春兩人同時地驚呼了一聲。
「我擔心的倒不是他,而是仁智叔。」
信海老人的口吻好像是當做笑話來講的,然而無可否認,他是要藉此來讓子孫們明白先人們創業是怎樣地不容易,怎樣地儉省而愛惜一切可用的東西,是有著深刻的教育意義含在裏頭的。
「啊,這,這,我……我不是的……」他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差一點兒就成了我的大嫂,我還一直以為她會當我的大嫂,沒料到大哥他……」
老人腳下的布鞋輕鬆地踏著地,拐杖隨著步子而起落,已經走了近兩個鐘頭的路子了,但連一丁點倦意也沒有。
「我聽人家說,阿崑哥的親事也是他出的主意,為的是他不中意桃妹。」
本來,仁烈兄弟三個就料到父親不會喜歡他們大事鋪張。信海老人在某些方面十分欠缺經濟觀念,例如他出門教門館,束脩往往都是很可觀的,就是不出門時,自己的私塾裏的外來學生們的奉敬,為數也不算少。可是他從來也不想把這樣的銀錢拿出來充做家用。為了一幅字或一幅畫,他經常可以傾出所有。好像他有個牢不可破的信念,就是俗事所需才可以用俗事所得,而雅事所需則必須用雅事所得,凡家計生產方面的收入支出都歸於俗的一類,文筆字畫方面的才算是雅的,分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在雅的這一方面儘管他是慷慨大方,而另一方面卻稟承庭訓,十分地儉約節省。他過去不喜歡兒子們為他做壽,縱然是六十一、五十一的大壽也以簡單為原則,原因便在這兒。
老人沒答,也不接過茶,仁烈祇得把茶杯放在椅邊的茶几上肅立一旁等候發落。風暴前總是最靜寂的,他想著。
「嗯……桃妹姊也情意綿綿地,真有意思。」
八音班從一大早就來到,是由鄰庄的葉家請來的,一共六個人,大小鼓各一,嗩吶二,胡琴二,鑼一。他們是業餘的樂師,通常也被稱作子弟班,會奏也會唱,採茶、亂彈、西皮樣樣都會一手。他們幾乎不停歇地奏著、唱著,彷彿這場面裏的喜氣都是由他們供給出來的。
桃妹曾經答應過阿嵩,信海老人做大生日時要來看採茶,阿嵩也應許過一定要請她吃(左米右齊)粑。戲還沒開始,阿嵩就在那兒不停地東找西找著,此刻採茶已打了老半天了,她的影子卻還看不見。
「就是唱得太好啦,那不是很高尚的事。」
然而信海老人的笑並沒法維持多久,當他走進前庭沒跨多少步,倏忽地,那麼明顯地,他的笑就消失了,眼光也同時地從愉悅柔和變成尖銳嚴肅,那種變化委實太突然太嚴重了,使得眾人的聲響都為之暫時變低變小。不過沒有人能夠察知這變化的來由,除了那三兄弟之外,雖然那曾是在他們意料之中的,可是他們仍禁不住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無言地互訴著:一場風暴看來免不了啦!
「誰說要打採茶的?」
「我真不懂。誰不喜歡山歌呢?你看,打一棚採茶就那麼人山人海。二叔他也在看嘛。」
「那真糟了。萬一他不肯,阿嵩哥可不曉得會幹出什麼事來哩。他人比大哥容易衝動,性子也烈些。」
「我們從禾埕那邊進去,快!」
「人家都急,急死了,妳還笑。來呀!來呀!」阿嵩幾乎要伸手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