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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1:沉淪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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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有徐桐的奏章,徐桐是尚書,他說李鴻章與倭妄行,貪戀權勢,是講他跟日本蕃串通了,貪戀他的地位,還有:蠹國逆節,罪無可逭,說他不忠不義,害國害民,罪大惡極!你們說李鴻章該怎麼辦?」
「我。開門哪。」
他還記得很清楚,那時他二十一歲,結婚才一年多,大兒子綱岑誕生還不滿三個月。這孩子是他們滿房的長孫,集全家老少的矚望、期待、寵愛於一身,卻莫名其妙地發了幾天熱死了。不祇這孩子一個人,三大房中一樣情形地,前前後後地被死神奪去的小孩共達八個之多。那是比土匪更可怕的,因為土匪總可以防,被搶去了的孩子也可以贖回來,而這種病不但沒辦法防,也沒辦法醫,更無處贖。那一陣子,陸家三大房都一律地給恐怖、頹喪與悲哀籠罩住了,最後是以陸家的祖宗天貴公之死為結束。
「……」
「啊,那是申報!」阿崑驚異地欣喜地低聲向身邊的阿崙耳語。
阿崑和阿崙又相對看了一眼。兩人都在彼此的眼光裏看出:「我聽出來了,是在講割臺的消息。」兩人會意地,也深得吾意地點了點頭。
「哎呀,那不是造反啦?」
「阿熊嫂,不是我說恭維話,秋菊摘得真好,真了不得,現在就祇有石連叔母比她好一些,別的都比不上她了。石連叔母也強不了多少。」
「糟啦……」
那是陸家滿房的忠心耿耿的老長工阿庚伯發現到的。
「聽到了。差不多祇有往年的一半。我記得去年最好時,賣到三十七個銀。」
「沒有的事。」阿崙實在不想說這些,可是另一面又覺得這話實在不好不說,而說完卻又覺得聲音太小太無力了些。
「妳弟弟嗎?沒乖是不是?」阿崑問。
「看看她不也很好嗎?有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
從裏頭傳出了低沉的聲音,是先前那清脆而無力的聲音,好像是秋菊的母親。
阿崙在阿崑身後,秋菊還沒看出他,他儘情地看了秋菊那清瘦動人的蛋臉兒。阿崑跨過門檻,燈光就照在阿崙臉上了。
「是啊。」秋菊黯然地:「病了兩天了,發著燒,常常哭鬧。」
兩人緩緩地併肩在亭仔腳上走向街尾。商店裏的人們多半認得他們。所以不時有人從店裏向他們賠笑打招呼,請他們進去坐坐。可是他們好像沒有心思停步的樣子。不多會兒來到街尾了。那兒有一座橋,橋兩端都種著古老的榕樹,枝葉在夜空裏撐成一把大雨傘。橋並不長,大概祇有三丈左右,左邊就是那口大潭了,潭水從橋下潺湲地流過去。橋那邊沒有房子,望過去是一片漆黑,寂寞得有些怕人。
「是陸家的阿崑哥和阿崙哥。」
秋菊還是進去了。
「喂!」有人尖著嗓子叫:「那麼臺灣是割定了?」
「是啊,是造反。」
「還有哩還有哩。」那劉姓茶販找了另一張報紙說:「這個這個,列位聽好呀。這是御史王鵬雲的奏文,講得可徹底嘍。唔,已割之民,激如生變。這是說如果臺灣人民反起來了,即沿海一帶未割之地,亦必聞而寒心,這是說長山海邊一帶也不會平安了。輟耒一呼,投袂響應,豈惟外與島人,島人是指日本蕃,外與島人為難,必且內與中國為仇。看哪,他說長山的兄弟們也會起來革皇帝老子的命呢!」
站在前面的幾個人立即歡呼一聲,把那些舊報紙搶去了。
「不錯!我可不能做個亡國奴呀……」
「唔,是三十七個銀。這回可真糟了。」阿崑蹙著眉尖說。
「不管誰說的?許多人都在說啊。」
「那不好啊,給先生看了嗎?」
峨眉溝在陸家祖堂斜左前面形成兩個連接在一起的深潭,一個成彎月形,大些也深些,另一個呈圓形,小些也淺些,陸家人給這兩泓深潭起了個名字叫陰潭和陽潭,通常是合稱為陰陽潭。
「殺頭!」
「是啊,秋菊……」阿崙好不容易地才奮勇地加了一句:「看病要緊啊,不要客氣才好。」
「沒法子,而且還得早些運出去,所以我們早來了好多天。如果日本蕃真來了和*圖*書,生意怕要做不成了。」
陽潭快乾涸了!
阿崙也猜到了這一切。他可是沉不住氣了。
然後是下牀,穿木屐的聲音。
「沒有地方玩啊……」
「對啦!我這兒也有一些。」阿崑說著從口袋裏搜出了三隻銀說:「你拿去請先生給弟弟看病吧。」
「誰說的?」
「來啦……」
兩排房屋中間的一條大路,寬約一丈半,鋪著鵝卵石。這條街路從廟前開始直通到底,長約一百丈,北邊的商店也一直蓋到底。街路盡頭左邊有一口古潭,大約有二十幾甲寬。這口潭就是靈潭陂,街路也就是由潭名取的。居民絕大多數是由廣東遷來的客家人,是純粹的客家庄。
「還沒有。請進來坐坐。」
「不,不。」秋菊氣急敗壞地:「阿崑哥,我不能接受啊。」
「誰?」是清脆但有些無力的女人聲。
「哎呀!我差一點給忘了。嘿嘿……」阿崑說著忽然笑起來。
這是難得的機會了,他在心中向自己說,我一定要去看看她。問題是……對啦,就說我有話跟她說,不,那不行的,崑哥會問是什麼話,他必然也會同來;我不能一個人去,那太使人難為情了,那麼去了以後沒有話說,豈不要笑死人了嗎?嗨……他不自覺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為了這些茶販們的需要,街路上的南邊那排房子當中有好多被裝成「茶棧」,租給茶販們做為做生意的根據地——可以居住,可以堆放茶,也可以當做甄別茶葉等級的地方。而所謂茶棧,也並不是要什麼特別的設備,祇不過是在屋子裏地面上鋪上木板,以免放的茶葉受潮,此外就是適當的空間了。
這村鎮雖然不大,可是在地理上卻佔有相當樞要的地點。鄰近幾個大庄如鹹菜甕、新埔等地的大量物產,多半要經由靈潭陂,然後運到大嵙崁,再從大嵙崁裝上船順流而下,直到艋舺、淡水等港口,有些船隻還是從大陸沿海的汕頭、福州等商埠直接開進來的。加上靈潭陂附近出產的茶、米穀等為數也很是不少,所以這小村鎮倒是相當繁華。
這時兩人已來到街頭了,拐了個彎,再前進幾十步,阿熊哥的家就在路邊了。
「罪過罪過……」
「我們回去吧。消息已經有了,在這兒呆著也沒有用,這不是我們能解決的事。」
「別急啊。你知道她是死了父親,跟母親再嫁來到阿熊哥家的嗎?」
「看樣子,還可能賣不完哩,如果那茶販的話沒錯的話。」
「看你,還否認什麼,難道你怕我知道?」
「二十個銀!」
阿崑還沒說完就啟步了。阿崙連忙浮起腰身跟上去。
「秋菊啊,有人來了,去開門。」
「很骯髒的……請坐啊。」
「現在可以這樣說。」茶販又說:「我們還不是沒有希望,朝廷也還沒批准和約。目前,臺北方面有人主張臺灣要獨立,請西洋人援助我們反抗日本蕃。這也是大多數人的希望。」
「管他怎樣反,要把皇帝老子的命革掉啊。」
「哎哎……」蒼老的阿熊嫂那憔悴的臉上禁不住地浮現出喜悅說:「這都該感謝你們的照顧哩。秋菊呀,還不倒茶出來呀!」
阿崑和阿崙也退了出來。
「不用啦不用啦。」
很奇妙地,北邊的一排商家都很像樣、而且一家接一家,沒有留下空地。相反地南邊的一排卻多是住屋,開商店的沒有多少家,並且也都是較小的,顧客光顧的也較少,同時還留下有不少空地,等待人們去蓋房子。其實這倒一點兒也不稀奇,祇因北邊的是朝南的,陽光較充足,冷天風勢也小,所以會形成那種不平衡的局面。
「呃,到哪兒去?」
「不是神報,是申報,就是新聞紙呀,長山來的。」
「……沒有……」秋菊憂慮地低下頭。
已經五天了。五天來阿崙又回到他的崗位——揉茶,再也不能見著她了。不曉得多少次,他為了想出什麼藉口到園裏去看她一眼,苦思復苦思,但他沒有這種狡猾的心計,工作也十分繁忙緊張。晚上更是揉茶揉到深夜,有時茶菁多些,工作到天m.hetubook.com.com亮也並不是稀罕事。現在,他的工作暫時得到解脫,啣命來到街路了,秋菊的家正在街頭不遠處,他又怎能禁止自己不去看她呢?
尤其每年入了四月,新茶製好了,大批的茶販便從臺北、艋舺等地——也有遠從大陸商埠來的,擁到這兒。他們撒下銀子——買茶的、生活的、搬運工資的——把茶農們辛勤製好的茶搬去。也不曉得是大家約好的,或者是另外有某種原因,這些茶販們多數是在四月八日抵達,開始他們的買賣。最遲的也可以在四月半來到。他們來了一批,買好了他們所需要的一批茶走了,接著另一批又來到。五月夏茶開始採做了,他們又再來,不過數目是漸漸減少了,以後便斷斷續續地,直到十月尾秋茶結束。
「我這也……」阿崙也把兩個銀元放在哥哥手掌上。
阿崑說罷就跨出了門檻。阿崙也跟上,不過在門口停下,回過了頭。他與秋菊四道眼光碰在一起了。他看出她的眼睛裏在閃著潤光,那是含著感激的,和深情的。
靈潭陂是個相當古老的小鎮,是什麼時候開發的,如今已不可考,不過人們相信最早有人到這地方來從事墾殖,大概是康熙年間的事,算起來也有二百多年了。自然,目前那些墾殖時期的遺跡已經看不見了。一座叫龍元宮的廟坐北朝南,兩排商店夾著一條馬路向南並排相向地蓋過去,都是紅磚的房屋,不過全是低矮的平房。
兩人沒再說了,因為那人的話吸引住了兩人的注意。
「呃,阿崙,你在嗨什麼?」阿崑問。
「不要廢話,我們這就去!」阿崑說罷霍然地站了起來。
「神報?什麼是神報。」
「啊,是阿崑哥。」
玩?到哪兒去玩?街上有點心店,可以吃點什麼,也可以喝幾杯燒酒,也有女人問,可以荒唐荒唐,然而他們向來都是沒有這種習慣的。到熟悉的店頭去坐坐聊聊嗎?那有什麼意思?除非到一個他目前正在渴切地想著去一趟的地方。
「好好,徐桐接著就是這麼說的,應裊李氏之首傳示各省。」
大家沒有再高呼,卻人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明顯地在大家心胸中起了一陣驚嘆的騷動,也有人低聲地交談起來:
「阿崙,我們回家啦。」
「我在起火,茶都涼了。」裏頭傳出了秋菊的聲音。
「對呀!」
「啊………」
「好了好了。」茶販制止了大家說:「沒有什麼消息了。這些新聞紙要的人拿去看吧。」
「那麼今年的茶價呢?」好像也有人關心這些的。
那兒是一片茶園,茶園邊有一排濃密的竹子,那幢矮小簡陋的房子就在竹叢下。在陰暗的星光下雖然祇能辨出一個輪廓,但已可看出那是用土角砌的,屋頂草草地覆蓋著瓦的破舊房子。周遭寂然無聲,從一個小窗口露出微弱的昏黃燈光。
「這當然沒有。我祇是擔心阿爸他們。尤其是二叔,他是專講門當戶對的。」
立即響起了一陣憤怒的聲響。
「我,我知道……可是……」阿崙心中非常著急。
「誰?」
「不用啦。」
「不用啦!涼的就好。我們馬上得回去啦。」
「走,到她家去呀,真是傻瓜。」
也許有人認為仁烈未免太迷信,神經過敏,其實他之所以震驚是有另外原因的。好久以來地方上就傳揚著種種異象。最早的一件是一個多月前就聽到的,據說中部一個叫鹿鳴坑的地方發生了田野上蛙羣互鬥的異事,也不曉得是那兒來的,幾十萬隻的大小蛙分成兩隊互鬥了幾天幾夜,結果死了好多好多,蛙屍掩蓋了一大片土地,臭氣薰天,逼得附近居民都搬走。傳聞裏說:那是臺灣島要沉淪了,臺灣島是五百年輪迴一次的,上次浮起到現在恰滿了五百年,往後五百年臺灣島會被淹在大海中。另一說是臺灣會發生悽慘的大天災,可能那是大地震、大洪水,也可能是火山爆發。
其實,這個念頭是在一聽到父親要他和阿崑上街的話時便在他的腦中生起的,祇不過是暫時給忘了而已,那就是去阿熊哥的家和*圖*書,看一眼秋菊。
也許這些傳聞裏的異常事故都是被誇大過的,被渲染過的。如果是在太平歲月,這一類事充其量不過是民間的有趣談資,傳傳說說一陣子,過去也就沒有了,偏偏這時候有個破天荒的嚴重事態正在發生著——或者說發生過了,那便是去年的甲午之戰。我們國家跟日本蕃打起來了,堂堂一個大清帝國竟被沒有我國一省大小的東洋小蕃國打得落花流水。然後是媾和、賠償、割地。「清朝已經決定要把臺澎割讓給日本了!」「還要加上幾億兩的賠款呢!」「不,戶部尚書翁同龢反對割臺哩。」「清室的原則是宗社為重,邊徼為輕……」「李鴻章去日本了……遇刺了……」這些消息也都很遲緩地陸續地傳到這個小鄉村。
「這不是給妳的,以後我會扣回來的。馬上請妳阿母去看醫生吧。」
「唉……」
「我還願意幫你的忙哩。」
他們從廟前的一端走向另一端。他們家經常交易的商號有陵源號和榮陽號,都是在下街。但是,當他們剛來到中段時,南邊的街路一幢房子的特別景象吸住了他們的注意。那是他們所熟悉的茶棧之一,平時它是大門深鎖,非到有遠地來的茶販租用,門祇為屋主的出入而開關。此刻呢?上邊懸掛著一盞大洋燈,下面是黑壓壓的一羣人,似乎有個人在講著什麼,聲音微微可聞。
「我去倒茶。」
「那我們怎麼辦呢?」
「請坐請坐。真見笑,這麼髒的所在。」
阿崙祇好默默地走路。他的心開始撞起來,胸口篤篤地響。走了一會,阿崑說:
秋菊端了茶出來,給兩位客人各倒了一杯。就在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了小孩的哭聲。阿熊嫂聞聲匆匆地退下去了。那哭聲很尖銳,但聽起來好像有點沙啞乏力的樣子。
「唔……」
「二十個銀……阿崙,聽到了嗎?」阿崑說。
「要聽我阿哥的話啊,小弟弟病得不輕了……」
「是兩位少爺啊,真是難得。」說著臉上浮出那種謙卑的由衷歡迎的笑。
原來漆黑一團的門這時從木板縫隙露出搖曳的燈光,然後咿呀一聲打開了。
「知道。這有問題嗎?」
「啊……阿崙哥。」秋菊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這些天來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他覺得她真是太美太動人了。妹妹韻琴是公認的陸家最美的女孩,他也一直以為妹妹實在是個美人兒,並且還相信從來沒有看過比妹妹更美的女人。
「誰敢呢?」
崑、崙兄弟倆來到街路時早已入夜了,家家戶戶都點上洋燈,大路上有不少人坐在交椅或凳板上納涼談天,也有一些小孩子們在嬉戲追逐,空氣裏充滿著大小聲響。這些都是跟他們所居住的鄉下不同。他們家平時雖然和一般農家的早早就寢不一樣,但點的燈光總是少數幾盞,聲響也有限,比較起來要寂寞得很多很多。儘管他們也經常地有晚間上街的機會,對於這種景象不算陌生,但是仍然使他們的心中起一種擺脫寂寞後的輕快親切感。
「斬!」
兩泓潭都不能說十分大,陰潭的頭尾也不過二十來丈,但深度可是不可測的——其實要測,大概也不會很不容易,然而他們相信流傳下來的說法,說那是神潭,裏頭各住著一尾青龍與黃龍,如果有人膽敢去量測潭的深度,那無異就是擾鬧神居,必會觸怒神龍,輕的時候他個人要遭到嚴重的天譴,重的時候全陸家人甚至全部九座寮庄的居民都要遭受厄運。特別是那泓被信為住著青龍的陰潭,潭水終年都不流動,湛著深藍的沉鬱光彩,一波不興。潭的兩邊密生著原始巨木,枝葉遮住天蓋,大白天裏仍有一股陰森淒冷的氣氛。陽潭的水是藍中泛黃,潭邊雖也一樣地長著參天古木,但總有一些光線從葉隙裏投下來,比較上不那麼陰冷怕人。
「不過……」阿崙又覺得語塞了。
阿崑把五個銀元往桌上一放就起身說:
「不過現在還不用憂愁這些吧。我一定站在你這邊的。」
「還想到哪兒去玩玩嗎?」
「對啦。近來https://m.hetubook•com.com常聽說你對秋菊很有意思,是真的嗎?」
「哎呀,我真……」秋菊不曉得怎麼是好,祇得向母親求救了:「阿母……阿母……出來一下呀。」
兩人在大榕樹下的石欄上坐了一會兒。他們都各懷著心事,阿崑想的是將來的時局,阿崙雖也擔心了一會兒,可是另一個念頭無端地湧上來,把這些似乎還遠在天邊的事情趕走了。
那天他因為阿嵩有事外出,有了機會到茶園去收茶,他照例去了四次,也看到了她四次。每次每次,他都對她有了新的發現,而對他來說每一項發現都能增加她的嫵媚,增加她的動人。例如:她的瀏海比較稀疏,也好像不十分整齊,可是更能使人產生美感。她的髮辮是梳成少見的兩條,尾端草草地用一條紅帶子縛住,很隨便的樣子,可是看來格外適合她。她的曲線也是較不明顯的,可是胸前那微微的隆起,和腰際的若有若無的波浪卻是那麼地美妙。還有她的聲音,非帶上一股心頭的輕微的惆悵的震動便不能想起它,因它清脆委婉到了令人聯想到觀音娘娘那麼柔和而崇高。
秋菊沒再說什麼,好像也有點慌了手腳,忙退後幾步,把手裏的小油盞擱在牆邊的方桌上,這才從桌邊搬了一隻長凳板放在另一邊牆下,用手掌拂了拂凳板。
這消息震驚了仁烈。並不是因為天旱將會使那少量的田禾枯死,而是陽潭的乾涸這事實所可能含有的意義使得他驚住了。那不是什麼惡兆嗎?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樣地給他的族人們帶來可怕的災害?
於是阿崑和阿崙兩人就一塊上街了。
除了這些消息之外,還有一樁更使他們感到切身利害的消息。那是伴同這些有關大局而來的傳言,一說是長山的茶販們不能再來臺灣辦茶了,另一說是來還是會來,但價格會落到不堪聞問的地步。
秋菊的母親在那昏黃的油盞燈光下出現了。頭髮有點蓬鬆著,滿臉罩著憔悴瘦弱的陰影。
兄弟兩人相對看了一眼,便走向那家茶棧。
「啊,這,這怎麼可以呢?」秋菊慌了。
「哎呀,你太客氣了。還是個小孩,什麼都不懂的。」
「哦……」
「是啊。唉……」阿崑是長孫,有那麼一天他也要負起全家的責任的,所以顧前思後禁不住有些憂心起來。
「唉唉,別叫她。」阿崑制止說:「先拿去,馬上叫妳阿母背小弟去找先生看。」
「割定了!」
然而自從看了秋菊以後,他不再這麼以為了,也許他仍然承認韻琴是美的,不過跟秋菊比起來卻不免有些遜色。
本來,這兩泓潭雖然不算大,水量也頗有限,但無疑是可以滋潤好些陸家的田禾,然而祇因他們有了那樣的迷信,所以縱使逢上天旱也不敢輕易地動那潭水的腦筋,寧可教稻禾枯死。好在陸家在別的地方也有不少穩水田,因此這兒的兩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的情形也不致於使陸家的人們陷於窮困。
這時候談判的情勢雖然還在渾沌中,然而一般民眾都在默默裏料想,臺灣的前途不可能是光明的,而祇能在心中深處存著萬一——可憐的萬一的希望,那就是:也許日本蕃會讓步,也許奇蹟會出現。
「到底要怎樣反呢?像洪秀全他們嗎?」
秋菊沒有再說什麼——是說不出來了,祇微微地點了點頭。當阿崙轉過身子消失在門外時,她的眼淚也倏地滾落下來。
晚飯後仁烈想到:春茶已近尾聲了,製茶工作不用再那麼緊張,可以叫兒子們抽出點工夫到街路上去走走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麼新的、確實的消息。
「不能挽回了?」另一個人問。茶販搖搖頭不答。
阿崑明白過來了。阿熊哥可能又是在什麼地方胡天胡地,家裏有了病人,卻沒有人做主,連請醫生看病的錢都沒有。這是個淒慘的家庭,如今恐怕就祇有秋菊用那纖弱的雙手掙得的款子才是一家人的依靠吧。
「我就敢!」
「哎呀……」
如今,陽潭竟然顯現了旱象!
但是,這天傍晚時分令人興奮的消息傳來了。那是說茶販們先到的已經來到大嵙崁了,不日便會和*圖*書來到我們這兒。不過正和大家所預料的一樣,茶價落了好多好多,可能要落到二十個銀以內。
「秋菊好像是個很好的女孩,祇怕……問題也多。」
「打擾了。」
仁烈是負全家經濟之責的人。過去,他的老父和一個兄弟三年兩頭地便要去赴考,那用度是很可觀的。這幾年他們沒再去考,不用再花這樣的錢,可是家裏人口增多,所費也隨之而增,他的責任是夠重夠大的。就算製好的茶不能換到半文錢,生活也還不致於發生困難,然而那總是令人困惑,也令人痛心的事。
這時候人們都拚命地趕著製茶,有時還得一夜做到天亮,很少有人到鎮上去,而傳進來的話也好像都在可信不可信之間。茶價好壞倒是其次,祇要茶販們肯來,那就表示茶不會沒有人要,人們便可以鬆一口氣了。
「阿熊嫂。」阿崑起身說:「我們兩個上了一趟街路,順便來看看你們。」
「沒有……」
那對面是曲線優美的乳姑山,可是在這種黑夜是看不出山的輪廓的。祇在幾年前,那山上還出現過生蕃,兩個摘茶女人給砍去了腦袋,不過近來倒平靜了,沒有聽說出了什麼事。
自從陸家天貴公的一派人到這地方來從事開墾,已經過了六十年以上的歲月,陰潭是從來也沒乾涸過的,陽潭則乾過一次——僅僅一次,而且也並沒有把潭底全部露了出來。那是陸家來臺生根以後第一次遇到的困阨,族人當中有不少染上了瘟疫死掉,陸家的偉人天貴公也就是那一年過世的。
「哦?」阿崙詫異地望望他。
「哪裏的話,真多謝你家秋菊來幫我們摘茶,也虧得她,今年才能摘得順利呢。」
「是我。還沒睡嗎?」
「不是這意思。」
除了這件發生在遠處的事以外,這地方附近也傳出了一些很小但仍然很具體的異事,如三河灣有條母豬生了五腳小豬囉,什麼地方土地公樹給雷劈死囉,什麼地方有人看見無頭鬼囉,諸如此類。
阿崑毫不猶豫,上前輕輕地敲了幾下門。
「回長山去吧。」
阿崙心中可是複雜起來了。又擔心、又害怕、又高興、又難為情,彷彿得到安慰,卻又好像比以前更不好受。
「那怎麼可以呀?你阿爸呢?」
有些人開始散了。想知道的多半知道了,而這茶販所知道的,看來也不會太多。反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起來也還是老樣子,不會有結果的,一句話,等待——等待時局的演變,除了這也沒有其他方法了。
「你呀,呸!」
「這樣吧。」阿崑說:「當做先發一部份茶工給妳,以後再算好了。」
「著囉!!」
「崑哥,我看……我這兒有兩個銀,是不是可以……」他有些結結巴巴地,好像在擔心著怎樣才能講得恰當得體。
「……還沒回來。」
眾人又紛然議論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阿崑說。
「去做什麼呢?沒事沒故的,多不好意思。」
「茶價要低一些了,大概一百斤二十個銀左右。」
「該當!該當!」
那天早上清晨,製茶工作還沒開始,他到外頭去巡水,一面也藉此活動一下筋骨。祖堂正對面那一塊水量最充足的好田是這一季僅有的蒔了田禾的地方。禾下已經沒有水了,他大吃一驚,趕快走到峨眉溝邊,除了水深的地方以外也都乾了。長年的經驗告訴他,這是大旱年中的大旱年了,於是他順腳走到陰陽潭去看看,陰潭雖然還是老樣子,但是陽潭的水卻淺得可以看見水底下的水草了。
他們不由得驚住了,原來被人羣圍著坐在那兒的兩個人中一個雖然是陌生的,但另一個確乎是茶販。阿崑和阿崙都記得他是從臺北來的,姓劉。一個三十開外,穿著一身在這鄉間是極少見到的軟而薄的似乎是綢質的衣褲。一陣繚繞的青煙從那人指頭上的枝仔菸冉冉而升,一股香氣撲面而來。這人手裏拿著幾張印有密密麻麻的黑字的紙,正在侃侃而談。
正當陸家的人們為了製茶而忙成一團的當口,這驚人的消息使他們楞住了。
「問題?你說有什麼問題?」阿崙再也不能裝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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