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臺灣人三部曲1:沉淪

作者:鍾肇政
臺灣人三部曲1:沉淪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呃——」緞妹意義深長地拉長聲音說:「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找秋菊的。阿崙哪,你真有情。」
「哦?」
「現在又害你……」
「呀!這是亂說的嗎?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又想又怕的。」
阿嵩有些不情願似地,讓雙膝卜地一跌跪在地上。仁智上前跨了一步,把竹棍舉到頭上。
「那我送妳們走一段路吧。」阿嵩說。
「還不停!阿青,你,你大了兩三歲啊,怎麼可以這樣……阿嵩!快停手!停手啊!」
阿嵩雖然裝著若無其事地跟著人們叫好拍掌,不過心裏倒不停地在察看著桃妹。為了那幾個女孩,他特地揀了前庭的一個不十分顯眼的角落擺上了兩隻長凳,讓她們坐著看。本來她們是下午的戲散後就要回家的,可是阿嵩硬把她們留下來了。他沒有片刻離開她們,服侍得周周到到。
「呃,為什麼?」
「要吃多少便有多少。我很忙,妳們請吧,阿嵩,你要好好招待。」
「為什麼?」
「真的?」阿崙眼光一亮,急急地又問:「那麼秋菊呢?」
「石連叔母!」阿崙叫。
「不用啦,不痛啦。」
「石連叔母呢?她也沒有來呀。」阿崙又問。
「不!這不肖子,我要打斷他的頭!」
「哎呀,阿崙哪,看你慌慌張張地,到底出了什麼事呀!」緞妹是她們中的老大姊,老遠便尖著嗓子叫。
有時候賀客成羣地來到,他們便要手忙腳亂起來。阿崙收禮、致謝,說客套話,還要忙著拆開紅包數錢,阿崑握住筆手不停揮地寫。
不多會兒,開場的科白和歌唱都完了,終於開始了正戲——敬茶。
「什麼!她怎樣?」阿崙急了。
緞妹姊這個嘴巴尖利的老大姊聽完了這支歌,忙向阿嵩說:
「什麼!你罵人!」
這時,阿嵩卻有些待不下去了。是的,正如這支山歌所說,如果要阿妹風流,那就得雙雙回屋裏,在這大庭廣眾之間是不能做什麼好事的。不過他也知道,「愛妹風流」,實在也沒那麼容易,你祇能盼望著,但願能跟桃妹「風流」的時候不會太遠。
「我也不看了。」
「不是!」阿崙著慌了,他明白自己說錯了話,這傢伙是可以不理的,可是已收不回來,祇好否認。「我找石連叔母。」
晚場的採茶,觀眾之多,情緒之熱烈,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在戲還沒開鑼時,人潮就漸漸地擁過來了。附近幾條通往陸家祖堂的路子,不管是牛車路也好或是田塍路也好,都可以看到成列成隊的人走過來。有月光,春茶多半已結束,正處在緊工與緊工間的短暫農閒期,這就是造成了這個盛況的原因了。
「呃,找人。我知道了,你在找秋菊吧?」
「去吧,石連叔母,吃幾塊(左米右齊)粑去。」
阿岱說著就沒入人羣中看採茶去了。阿崙真想拉住他痛揍一頓,要不是阿岱走得快,他一定會止不住自己衝動起來的。這醜豬——阿崙在心中咒罵——明明曉得石連叔母在哪兒的,一定也曉得秋菊到底出了什麼事的,他故意捉弄人家,太可恨了,太卑鄙了……
「阿岱!他!」
桃妹此刻也給山歌逗得樂起來,掩著嘴巴笑個不停。桃妹是附近最出名的山歌能手,聲音好,記性也強,讓她聽過一次一定不會忘記。阿坤旦也是她心儀著的戲子,能聽他唱,從他那兒學會幾支歌,自然也是她所極願意的事。
面上滿含著辛酸,也滿含著悲憤與抗議。觀眾們都拚命地鼓掌叫好,那位本家的主人竟也深受感動,特別地賞了他兩對銀。從此阿坤旦的名更響亮了。
阿坤旦的歌聲時高時低地在鄉野上播盪著。缺乏水的滋潤的蛙們在乾裂的田裏嗄啞著嗓子叫著。月已快圓了。
「是很熱鬧……可是……」
「是嗎?我來,我一定來。」
食杯茶仔磧泥沙
看見阿哥心想野
阿妹姻緣有哥份
愛妹風流轉回家
和_圖_書
「算啦算啦,我們回去吧。」仁烈也適時地加上了一句。
「哎哎,不是的,石連叔母。」
「不是我吹牛,以前我背著小孩還可以不停歇地摘上一個月,現在呢?人怕老來豬怕肥,想想也是的,最小的孩子都十二歲了。真快!哦,是啦,話說到哪兒啦?嗯,阿岱那傢伙嘴巴可真厲害哩。他說我是庄裏最會摘茶的,請了我一個人比請兩個人還強,摘到一百歲也比廿歲的強。唉唉,我真說不過他,結果答應下來了。其實我是真想看採茶的,你知道。一定很好看很熱鬧是不是?」
「那一定是阿嵩那孩子請的吧。他可是很有用的孩子喔。你實在還比不上他。我就常叫他臉皮要厚一些,多跟自己想的女孩說點什麼。嘿嘿……他都做到了。」
仁烈趕到了,大聲喝叱兩個年輕人,可是兩人都不肯罷手。
關於這,有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有一次,阿坤旦被他的一個本家請去打採茶,排出了這個戲碼。儘管阿坤旦以打採茶打出了名,可是在一般人的眼光裏做戲這種行當畢竟不是一種高尚的職業,不,應該說在不少庄人們心目中它還是卑賤的。幾乎祇比乞兒聊勝一籌罷了。那位富翁本家家裏有個人在喝了茶以後,「磧」了一個竹葉包好的東西,打開一看,竟是一塊在泥沙上滾過的人糞!
「那就晚上吧。一定要把秋菊拉來。」
「嘿嘿……你撒謊,一看你的面色就知道啦。告訴你吧,秋菊不會來了。」
棍子並沒有落下來。
「呀!緞妹姊、阿四嫂,妳們笑什麼笑得眼淚都擠出來啦!」這是頭房的阿青。
「我知道。」阿嵩說著就催她們走。
採茶上臺了,起先照例是旦角獨自唱,唱幾支有關食茶的山歌。阿坤旦頭上戴著假髮,髮上綴著花和珠子串成的飾物,在用兩隻大肚酒瓶臨時做成的大油燈下閃閃發著光。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身上是很樸素的戲衫,袖子長長地垂下來,裙子也拖到地板。這扮相看來雖然有些彆扭,但他的臺步倒是很有韻致很純熟的,加上那副二十年來一直都那麼清脆響亮的嗓子,觀眾們也就不以為可笑。
阿嵩沒答。阿青一出現他就繃起了面孔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不由得在心裏咒罵起來。
「沒有啊。她沒有來嗎?秋菊和算妹她們呢?」
「阿嵩。跪下!」仁智又叫。
「下次吧,實在不好意思先走,你看,快完了,明天大概可以全部摘完,還得趕趕哩。」
「唉唉,還說這些幹嗎呢?我們去看看有沒有受傷,得擦藥哪。」緞妹說。
「算啦算啦。」阿緞姊插|進來了。「別這麼小孩子氣,看採茶要緊啊。你看,這回磧了什麼呀,是一個銀子,一個銀子哪,不得了,誰磧的!」
「哦,緞妹姊。桃妹,妳們到哪兒去啊?」
「打的是什麼戲目?桃花過渡?捧茶?我真想再看一次阿坤旦的捧茶,他可是個才子哪。」
仁烈連連地喊,緞妹也喊,仍然不生效。不一會兒仁智趕到了,韻琴也隨後再次出來。仁智手裏握著一根粗竹棍,上前就揮打下去。他沒有分辨那一個是自己的兒子那一個是堂侄,左一下右一下地也不管會不會打中要害,一股勁兒地劈下去。
他明明知道就是會來,也不可能是在上午。既然是為了看戲,那麼當然是午宴完畢後的事了,可是他就是那樣地沉不住氣,老是在記罣著她。他恨不得午宴快開始快完畢,採茶快些上臺。可是好不容易宴會開始了,他還是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他必需把全部的帳目與銀錢結清。銀子啦、銅板啦,幾乎已塞滿了一個抽屜,布料也堆成一座小山。要點清這些東西已經夠他們兄弟倆再忙上好大一段工夫了。
「放心。我會拉她來的。」
「跟誰摘?」
阿崙受了父親命令,跟哥哥阿崑兩人擔任記帳的工作。舉凡和-圖-書辦理紅白喜事,總需要有人幹這種工作的。這工作也可以說是管理出納,所有為了這一天所需的用度而開支的賬目,便算是屬於出的了,至於親戚來賓賀客們所送來的賀儀當然也要記帳,這便為屬於納的了。老大阿崑是負責的人,好多天以來便忙個沒完。阿崙算是助理,不過幾天來倒也還輕鬆寫意。
這方法可是靈驗極了,祇那麼五六下他們就分開來躲避竹棍。仁智看見兩人都停了手,也激烈地喘著氣住了手。
「阿,阿青,你,你這小畜生!滾!滾!」仁智出了這一點力就好像已經太過份了,上氣幾乎沒法接下氣。阿青悻悻地睨了阿嵩一眼摸著被竹棍敲的腿部走了。
「我不想看了。」桃妹說。
「哼,打壞人,我正要打死他。」
阿崙沒再回頭了,他恨不得長出翅膀一鼓氣飛到松樹園後邊的二房的茶園。他穿過松林,很快地就來到了。真的,石連叔母正在茶園裏彎著腰摘茶。附近還有七八個女人在摘。他一眼掃過,沒有看到秋菊。
「傻瓜,跟你的桃妹姊啊。」
「哎哎,算啦算啦,仁智叔。」緞妹又說:「這次饒了他吧,並不是阿嵩不對,是阿青先說他的,請你饒了他吧。」
「嘿嘿,我知道的,不用否認。不過……秋菊是有了麻煩啦。」
阿崑便複述一遍記下來。
兩人憤然地用力划開人羣鑽出去,緞妹姊手足無措地跟上,其餘幾個女的也匆匆地從後頭趕來,羣眾中偶爾也有人問出了什麼事,可是兩人都不搭腔,緞妹也知道在這種場合應該不要聲張,所以都說沒什麼,加上戲正在演得有聲有色,因此也沒有其他人跟上來。
「我也不太清楚。」石連叔母說:「是阿岱說的,那傢伙也去請秋菊摘茶,可是阿熊哥不讓她來。」
「緞妹姊!」桃妹也紅羞臉抗議:「你真壞,別亂說話呀!」
「好吧。我不是說過嗎?這個媒人我是做定了。等我這兒的茶摘完一定替你們跑路。」
「就是啊,一個也沒來。」
說得桃妹再也不敢做聲了,寶妹和阿四嫂笑得彎了身子,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阿崙又紅起臉來了:「我有話要說的,我要找石連叔母了,妳們請吧。」
觀眾們沒有一個不大驚失色的。這個舉動意味著對他們本家裏出了一個戲子的蔑視。在阿坤旦這邊來說,當然是最嚴重的侮辱了。這「磧」的東西太意想天開了,人們在吃驚之餘,不禁也生了莫大的好奇心,到底阿坤旦要怎樣應付這場面呢?如果唱不出山歌,或者山歌的內容不夠精采,那麼阿坤旦半生的盛譽便不免就此掃地了。在一陣驚異的騷動之後,全場觀眾都靜下來了,而且靜得彷彿成了無人之境。
「起來起來。」緞妹急步上前扶起了阿嵩說:「好兇的阿爸啊,好在你大伯來了,不然……」
這時,韻琴從屋子裏出來,她是來找鳳春的,卻不料看見那幾個朦朧的異樣的影子,於是挨過來看看,這才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她趕快奔回去,先告訴了父親仁烈,再告訴叔父仁智。
「我要回家了。」阿四嫂和寶妹也說。
「石連叔母,妳真沒信用,答應了我要帶秋菊她們來看採茶的,怎麼又來摘茶呢?」
「沒有!哼,那畜生,夭壽仔,真可惜沒有揍得他半死。」
「哎呀,我的天哪,我會想她!讓我白睡我都嫌她骨楞楞的哩!嘿嘿……」
信海老人做生日這一天,沒有比阿崙更著急的了。
「好哇,夠我們吃嗎?」
「你閉住你的狗嘴好不好?」阿嵩沉不住氣了。
「好,那就回家。」緞妹說:「今天很多謝了,阿嵩,你真好。」
擠呀擠地,好不容易地才擠出了前庭磚牆外。他很失望,緊鎖著眉尖,渾身懶洋洋地。
「真是,我又沒有說你的壞話。」阿青總算暫時抑止了怒火。
於是她們一起走向牛車路。
「夭壽仔!」
緞妹姊急了,趕忙走到兩人中間,和*圖*書可是事情已經不可收拾了。
「這,這要全仗妳石連叔母了。」
他在禾埕邊的竹叢下呆了一會兒,終於又想到也許阿岱是信口胡謅的,說不定石連叔母已經率領那幾個女孩來看戲了,那不是會失迎了嗎?他立即又振作起來,走向正廳那邊。卻不料還沒到就碰見了阿嵩和桃妹那一夥人。
「緞妹姊,我要請問妳。妳看見石連叔母嗎?」
「萬事拜託!石連叔母,現在妳就歇工吧。」
「好好,請……請妳們吃……」阿崙結結巴巴地。
「喂喂,等一下。」阿崙急得幾乎要拉住這個使他內心充滿仇恨的堂兄。
「哎哎,阿嵩,別擺出這麼難看的臉哪。阿坤旦說要轉回家才能風流啊,你也該轉回去啦。」
阿崙在這種忙亂當中,仍然沒有片刻忘記秋菊。幾天前春茶結束時,他就找了個機會請她來看打採茶,她當然也答應了的。阿崙還不放心,他覺得她可能沒有空,同時她不一定敢來。一個女孩子沒有幾個同伴在一起,大概不會為了看戲而外出的。因此他特地請石連叔母帶她來,還有其他的摘茶女工窗妹、算妹、阿四嫂等人,他也請了,要求她們結伴而來,一個都不要遺漏。
「你,你受了傷嗎?」桃妹也這時才有了機會近前。
「我?」阿嵩的面孔立即掃上了一朵紅雲:「我又沒有阿妹,跟誰轉回家呢?」
「哎哎,阿崙哪。」她伸伸腰肢說:「對不起了,可是我也實在沒辦法,阿岱要我幫兩三天忙的。」
在這使人人窒息的可怕靜寂當中,阿坤旦終於不慌不忙地唱了,唱出了一支被認為是千古絕響的山歌:
「好哇。哎呀!我真是糊塗了,我答應你要拉秋菊來的,都給忘了,該死該死,幾時變得這麼容易忘事了?嘿嘿……」她那略為矮胖的身子輕輕顫動起來,發出她那獨特的乾笑說:「阿崙啊,真要請你別見怪,你是想見秋菊的。我怎麼會忘了這個呢?」
「是啊。本來我摘完你們的茶,打算休息一下的,你知道,我年紀不小了,替你們摘了那麼多天,腰骨有點酸痛了。真怪,去年還不會的。真是老了,不行啦。」
「外面去!」阿青挑戰。
他一面唱一面走到舞臺前端,雙手捧著杯子,優美而高雅地彎下腰身,捧向臺前的觀眾。很快地,有個中年農夫模樣的人接過了。阿坤旦繼續唱出吃了茶就還杯子的意思的山歌,這隻歌一完就要收回杯子,接了杯子的人是不能考慮太久的——其實人們多半已想好要「磧」什麼東西了。第一杯茶「磧」上來的是一朵在牆邊摘下來的含笑花。
「別打了,別打了。」仁烈握住了弟弟高舉的手。
他無精打采地繞過禾埕回到屋裏,在廚房站著匆匆地扒了一碗飯。雖是剩菜,可是肉還那麼多,祇是他無心多吃,而且一點味道都吃不出來。吃完了他又一次出到禾埕,祇覺得心煩意亂,滿肚子懊惱。他不想去看採茶,卻又深感無處可去、無法可施。現在唯一的方法是趕到街路上去,到秋菊的家問個明白,但是他擔心她是不是在家。如果不在,她母親是一定在的,可是要怎樣問呢?怪不好意思的。就是在,他也覺得莽莽撞撞去了人家,實在不好說話,說是專誠趕來請她去看採茶吧,那未免有點那個,也太不像話了。
晚上,陸家的人們料得不錯,為了容納更多的觀眾,並且也為了減少擠不進來的人,他們決定搬開板凳,讓大家站著看採茶。本來這也沒什麼,庄裏平安戲或街上廟裏的大拜拜時上演的戲都是沒有座席的,僅住在戲棚附近的人抬出些凳子佔住最好位置坐著看,絕大多數的觀眾都要從頭到尾站上三個小時。可是老二仁智就曾主張留下凳子,他的理由是這是私家演的採茶,畢竟不會有那麼多的人知道,而且賀客們不會再留下來看晚場,所以人一定減少。對於這意見幾乎沒有人同意,也好在沒有人同意,不然的話和-圖-書,那就會有一半的人擠不進來了。
「所以你要提防你那個……是堂兄還是堂弟?」
阿崙轉身走了,雖然沒有能見著心愛的人,不過總算找到了石連叔母,晚上一定可以跟她晤談,他也就較為寬心了。
阿崙正要走去時,猛然想起了似地停步問:
「沒有看見,算妹也沒有在那兒。」
「對啦對啦,請妳們吃(左米右齊)粑。」
石連叔母那張嘴動起來好像就沒有完了。阿崙卻覺得她說離了題,有些沉不住氣來,可又不好意思打岔。
阿嵩大叫一聲站了起來。
次一個人隨手抓了一把泥沙放進杯裏,歌是這樣的:
「哪裏哪裏,妳們肯來,我再高興沒有了。」
總算帳目都理清了。採茶已經打了一半,太陽也有點斜了。兄弟倆都還沒吃飯,阿崑匆匆地走向廚房,阿崙卻朝相反方向跑,來到前庭,在密集的觀眾中找。不多會兒,他就知道不可能找到她了,因為人那麼多,擠得那麼密,差不多可以說是肩碰肩,背貼胸,她萬不可能有勇氣在這種情形下夾在人堆中看戲的,事實上觀眾絕大多數是男人,女人幾乎沒有幾個,祇有靠兩廂的屋簷下人羣較疏的地方可以看見幾堆而已。
「呃,不,我可是又想又不怕的。」阿青說了這些又挑戰似地說:「阿嵩,你怎樣?你是又想又怕的啊。」
「石連叔母給你們二房的仁輝伯那兒摘茶去了,我在路上看到。」寶妹說。
「我不要你說!不許你說!」
「罵你又怎樣?」
緞妹屢次伸手想拉開兩人,但顯然不是她力所能及,試了幾次就不敢再近前,祇能在旁邊喊停。其餘的當然也不敢上前,祇有在一旁著急。
當緞妹好不容易擠出到磚牆外時,兩人已不知去向了。她等了一下,其餘的女孩出來了才一塊走向禾埕。她們猜得不錯,那兩個年輕人正在扭做一團打得起勁,在淡淡的月光下,一個瘦高的和一個中等的黑影兒在你一拳我一腿地互打互踢。雙方猛然喘息的聲音和肉體與肉體相撞的鈍重聲音在靜寂中不停地起落著。
於是仁智讓哥哥把棍子拿過去了,還被他拖著走向屋子。韻琴也跟著進去了。
「我怎麼曉得?阿崙,你那麼想秋菊啊,那瘦得像竹竿的姑娘。」
晚上第一齣戲是「捧茶」。在鄉間,這也是最叫座的最有號召力的戲,它並沒有故事,而且還是旦角的獨腳戲。意思是戲裏的花旦要向觀眾們敬茶,喝下茶,應該在茶杯裏放進一件東西表示謝意,叫做「磧杯底」(磧係假借字,讀若摘,入聲,當壓字解),花旦接回了茶杯,便要唱隻採茶歌。這隻歌必需把那件物品嵌在頂上唱出來。可以用現成的山歌,也可以信口湊成四句來應付。不難想見,那是需要機智的。阿坤旦就是此中老手,這個其貌不揚,跛了隻腿的旦角就是靠這齣戲贏得了才子的雅號的。
「那是堂哥了。他雖然沒有明白說出,可是我看得出來,也難怪,誰個男子見了秋菊不會想呢?可是……可是,我總覺得秋菊的面上有苦相,淒淒楚楚的。阿崙啊,我說你要娶她,讓她快樂,她也是想你的,我敢擔保。」
「我怎麼曉得?如果想知道,可以去問石連叔母啊……」阿岱說著就想擠進人羣中去。
這兒的「磧」字是很有味兒的,語意雙關,一方面表示阿哥給妹送了花,一方面也隱射男女相悅之意,自然地觀眾都樂了,一陣鼓掌與叫好聲淹沒了鑼鼓聲。
「再去看戲嗎?」緞妹問。
「妳們呢?」阿嵩看了看桃妹。
「阿哥磧了一蕊含笑花,且聽奴家唱來——」於是山歌就來了:
「關你屁事!你不也在想她嗎?」
「我偏不走!你不是在想桃妹嗎?還不快轉回家去!哼……」
「好熱鬧啊!」阿岱的嘴巴開始掃射了:「你們滿房的真有一手,把事情搞得這麼有聲有色。信海叔公也真了不起,僅僅是七十一的生日就請來了這許多客人。採茶好看吧,你和*圖*書怎麼不看呢?」
「哎呀!」桃妹和緞妹幾乎同時地驚叫了一聲。
「他大我一歲。剛才我還見到他,險些吵起來。」
「石連叔母。」他看見她稍頓,趕快插上去:「晚上請妳來看吧。早些歇工,早些來,晚上一定更好看的。」
「要給你請哩——請我們吃什麼?」緞妹又說。
「還有……秋菊和算妹、窗妹她們也一起邀來。」
「再說我就不放過你。你走!」
阿坤旦接回了杯子踏著臺步走回桌邊,擱下茶杯,用指頭拈起了杯底的含笑花道:
「表面上是說家裏忙,可是我想也許是另外有原因,阿岱也這麼說。我要偷偷告訴你,阿岱也想秋菊的呀。」
「啊,不要說這些。月光這麼亮,我們慢慢走吧。」
食杯茶仔磧蕊花
阿哥愛花妹愛花
哥係真珠妹係寶
真珠磧寶唔會差
阿嵩氣沖沖地走向前庭外,阿青也怒洶洶地跟上。緞妹死勁兒抱住阿青的手,但立即給拂開了。這麼三言兩語地就要打起來,實在未免太孩子氣了些,但也正好說明他們互相間的敵意淤積在心中已經很多時了。
「呀,是阿崙哪。」她露出那長長的發黃的兩顆牙齒。
「阿崙。」有人叫住了他。
「仁智叔,不行啊,不能打啦,年輕人打打架是常事,這棍子會打壞人的。」緞妹也上前勸說。
「她那裏有閒情看採茶,她在摘茶哩。」
「吃(左米右齊)粑呀。」阿嵩插了一句。
「阿嵩哪,你也可以轉回家了。」
然而這一天情況便不那麼簡單了。從早上半午時分起就陸續地有賀客來到,而每一個客人都必然會送紅包或一塊布來,必需一一登帳,還要保管這些銀錢與禮物。阿崑和阿崙倆在西廂那邊自己的正廳門口處放著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一方面對賓客們寒暄,另一方面忙著收錢物記帳,他們是一步也離開不得崗位的。
「我在找人。」阿崙愛理不理地。
這時,在她們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瘦長身影。
在他們身邊擠著一大羣看熱鬧的人,有族裏的人們,也有賀客權充看熱鬧的。每有手面闊綽的客人包了三對銀或更多,那就了不得啦,他們會嘖嘖稱奇,說長道短地互相交換幾句話。有時,也會有人包個三百錢或五百錢的,那一大串銅板可夠瞧的了。阿崙忙不過來,祇好請身邊的看客們代數,自然他是不用擔心沒有人欣然應命。對於布料,這些人們更是絕不肯輕易放過,一定要摸摸拈拈,品評一下質料的好壞。如果來了上等布料,他們照例要互相傳告一聲,表示一下觀感。
「算啦算啦。」仁烈也不肯放鬆。他強有力的手使得羸弱的仁智動彈不得。
誰人拿屎攪泥沙
唔係我叔就我爺
怨得風水做唔對
出個子孫打採茶
「呀!還這麼早哇。」她仰頭看了看天色。
「某某世伯來禮兩對銀!」阿崙叫。
「好,外面去就外面去,我會怕你!」
「我偏要說,怎樣?」阿青的瘦長的臉上也泛出了血紅色了。
又爆起了一陣叫好聲。
「那我回去啦。」
「我早料到了。」
「啊,你也來看採茶。我說你們年輕人,總是又想又怕的,不是嗎?」
「到我那兒去吃(左米右齊)粑,桃妹和阿緞姊也在那兒。」
抬頭一看,是那個他心目中的情敵阿岱。阿岱又矮又粗的身軀,寬厚的胸,圓大而黧黑的臉龐,還有那帶著諷笑的厚嘴唇,沒有一處不使阿崙噁心。阿崙永遠也不會忘記好多天前在茶園發生的一幕:阿岱買了糖仔來請秋菊她們吃時,阿岱那勝利似的、得意的笑容。他在用那廉價的東西來籠絡她們,太卑鄙太低賤了,阿崙每次看見阿岱都禁不住這麼想。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