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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1:沉淪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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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現在還不能說,阿庚伯,你是明白人,不是嗎?到時你自然會明白的。」
「哦,是誰呀?」不是她,是她母親。
這幾個人還沒靜下來,接連地又有好多人趕來了,很快地把滿房的正廳擠滿了。大家嗡嗡然吵成一片,沒有一個人例外,都是希望早些明白外面的消息。
那麼九座寮、靈潭陂這一帶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從地理上而言,以靈潭陂這小鎮為中心的方圓一二十華里以內,地處臺北與新竹之間,不過距離鐵路大約也有十幾華里,在消息的傳佈上,是在很不利的地位上。但地方上有意崛起的勇敢人士倒也不少,為首的是胡老錦。這人年紀已近五十,雖然以農為業,不過也很讀了一些詩書兵法之類,年輕時還習過拳,正也是文武雙全的很有豪俠之風的領袖人物,經常與他接觸,密謀起義的有東勢黃娘盛,十一份李蓋發,銅鑼圈張子仁,還有九座寮陸仁勇等。
「隔壁鄰居,借點東西………」
守軍方面情形又如何呢?當唐景崧在臺北城危急之際,一連發出所謂「千急急赴援」和「萬急急赴援」急電,調中南部守軍林朝棟、丘逢甲、楊汝翼等各部北上援救,但是唐氏所憑藉以守臺北外圍的廣東兵——簡稱廣勇——聽到日軍在數日之間已取下雞籠,迫近獅球嶺,還沒有打一戰就背叛了,搶劫、尋仇、互相殘殺,「民主國」也因此迅速垮臺、援兵還沒趕到,唐氏就逃之夭夭了。
「不行,這東西快不得,越快越粗,力就不大了。」
他們有心事嗎?有憂慮的嗎?
大門還沒關,廳裏有盞小油燈。跨過了門檻,阿崙的心就猛地跳起來。
阿崙手拿著那張布告,朝門口擠出去,眾人還是不停地嚷叫著,不過總算大家都出來了。
「不要胡說八道啊。」阿崙臉紅了。
他沒向圍攏過來的子姪們說多少話,祇表示要先向老人家說一聲,然後洗個澡,吃三大碗飯,睡個覺,要談的事留在那以後。他說已有兩夜幾乎沒睡,太累太累了。不過倒也從包袱裏取出了一張紙,要阿崑他們先看看。
「下次別理他!」
有的,阿崑是因為他婆娘不願意他去打日本蕃。信海老人雖然還沒有明白表示過同意或不同意子弟們去跟日本蕃拚,可是那一班年輕小伙子們早已下決心要去幹了。如果信海老人不許,那麼他們必定不敢輕易言戰的,可是自從那一晚老人當著幾個兒子和孫子們的面前說過那些話,以及大伙兒都猜到老人不僅不像仁烈、仁智兄弟那樣反對,並且還會鼓勵後生孫子們去轟轟烈烈幹一番的。那才是有下卵的,那才算陸家不會沒有人的,老人這番話不是很明白嗎?
「不過………很高興的,我……」
「哼!我說別理就別理。」
「我把,把茶工送來了。」
這兒是陸家滿房的禾埕。
「阿哥。」阿崙向阿崑說:「這個,你看怎樣,我們拿到外面去貼在牆上吧。好讓大家也看看。」
「唔……」阿崑沉吟了一下說:「是不是要先請阿公過目一下呢?」
「妳怎麼沒有來領呢?」
特示
「嘿嘿………阿崑仔,你說話可漸漸像個大人了哩。嘿嘿………好吧,我就等著瞧吧。做工,做工,做工啦!」
日軍在金包里和鹽寮相繼登陸,是在五月初六,初七向三貂嶺推進,一路差不多沒有遇到抵抗,初十瑞芳陷落,十三取雞籠,民主國也是在這一天瓦解,唐景崧好不容易地才在亂軍叛兵中逃脫,潛回內地去了。五月十五日軍入臺北城,臺北也成為日軍天下。這以後,日人積極策劃南侵,五月廿二日組成了「新竹偵察隊」、「新竹支隊」、「臺北新竹間連絡支隊」、「兵站掩護隊」等向南步步推進。
「哎呀,那真多謝。」她的聲音忽然降得那麼低,幾乎不容易聽清楚。「我去叫秋菊來,阿崙哪,今天阿熊在家,正在洗澡,所以………」
自從信海老人要仁勇負起統率https://m.hetubook•com.com年輕子弟們之責任以後,仁勇也以領導者自居,經常地往外跑。一方面是為了與外界保持接觸,以便必要時適時地下令姪兒們行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收買武器。說到武器,正也是仁勇最感傷腦筋的一點。如果是鳥銃、關刀之類,那就是家家戶戶都有一些,為防土匪,平時就需要那些東西,他的家裏就有五六把鳥銃。然而仁勇很明白,對付強敵,這種武器實在太不夠了,也太落伍了。他渴望能夠弄到一些新式的洋銃,祇要有洋銃,人手一枝,那麼他相信以他們佔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越條件,是很可以結結實實地打一戰的,如果夠幸運,說不定還能把日本蕃趕盡殺光呢。可是他沒有能夠弄到洋銃,想盡辦法都失敗——那也不能怪他無能,事實是那時的臺灣新式武器很少,就是官兵有洋銃的也祇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用著舊式槍械,何況是民間。
這一仗,義軍算是初試牛刀,結結實實地給日軍吃了一頓苦頭。祇是義軍作戰經驗畢竟不充分,不懂得怎樣打現代戰,遇到日軍調來的機關砲和野戰砲等最新武器,在沒有堅固掩體之下,實在無法抵擋,激戰了一整天,義軍所據以抵抗的民屋等都被夷為平地了,祇好收兵而退。同時日軍也第一次明白了臺灣的民間義勇軍的戰志是如何昂揚,精神力量是如何旺盛,並且軍力也著實不可輕視,於是他們就知道要提高警覺了。
「沒有啊。」阿崙又開始切鉛條。
「沒有的事,給拿去的可以搶回來啊。」阿崙說。
「好好。」
「鐮刀。」
「謝謝妳………」她接過了錢。
「哎呀?」他吃了一驚說:「這是什麼?」
「哎呀!不得了哇。」首先看完大叫起來的是阿崙。
「那就不能幹了是嗎?」阿峻也失望了。
那一天能見著她,想起來還是很僥倖的。他們家要發放茶工,好多摘茶的女工都來領去了,祇有秋菊天快晚了都沒來領。說不定剛好阿熊在家,所以沒敢來,不然領到手馬上就會給那個狠心的爸爸拿去,大概是這樣的吧。虧得阿崑出了好主意,要阿崙送去。還是阿崑陪他上街的,吃飽晚飯兩人就一起出來。阿崑故意教阿崙自個兒進去秋菊家,並約定在陵源號等他。
「我會的,阿庚伯,我有打算。」阿崑說。
還是那麼蒼老,那麼狼狽,阿崙不覺地感到心口一陣隱痛。她說了這些,忽然想起了似地掩住了嘴巴,把下面的話吞回去了。一種尷尬的沉默繼續了一會兒,阿崙竟不由自主地又開口了。
話到這兒就完了。阿崙看到在陰暗的光線下,秋菊正在不好意思地站在門邊。被人家聽到那樣的交談,做女兒的不曉得多麼難受啊!但是,阿崙心想,那沒什麼的,誰不是在家裏是一副面孔,在外邊又是一副面孔呢?何況阿熊師並不是妳親生父親,用不著替他難過的………。阿崙真想說出來,可是他就是不能說出口,祇有楞楞地看著她。這時秋菊感受到他眼裏的熱切的光芒,趕忙把頭低了下去。如果燈光夠亮,那麼他一定會看出她的滿臉紅霞,那真是美妙無比的顏色哩。
一百個銀,這是個大數目,附近幾個庄就沒有人開過這個「價」。秋妹就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聘金還祇八十個銀,這個數目就已經是破天荒的了,足以使鄉人們嘖嘖稱奇,何況一個區區泥水匠的女兒。況且這又是明媒正娶,將來是要用紅燈四轎討過來的,而並不是什麼老頭兒納小星,「賣」女兒的人可以獅子大開口,狠狠地敲一記竹槓。
「那怎麼行!」
「什麼話。」阿崙說:「早就幹上了的。」
這兒先談外面情況:
阿崙吃了一驚抬起了頭,不知在什麼時候老庚伯站在他眼前不到兩尺的地方,而他竟一點也沒察覺。
可是阿熊師呢?竟是那麼不識抬舉,硬是一個銀也不肯減少。要嗎,就一百個銀,出不起嗎,那https://m.hetubook.com.com就拉倒,這就是阿熊師的回答。這個被酒和四色牌迷住了心竅的人,差不多已經失去了理性了,他所知道的,就祇有靠女兒來發一筆財,好好地吃喝一頓,好好地賭一陣。不過私下裏,阿熊倒寧願這樁婚事談不成,那樣的話他便可以把秋菊當成搖錢樹了。第一個晚上就可以得到兩對銀,至少也一對銀,莫說別的,就在陸家人當中就有人出得起這個價錢。以後呢?每天三五百個錢大概不會有問題了,每月少算些也有十來個銀。阿熊師一直在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哦?」阿崙一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可是手已經機器般地伸了過去。
「啊,這沒關係的……我是順路來的……」
「呀……是要幹囉!真地要幹囉!」阿嵩也嚷起來。
「是我應該謝妳的。好在妳替我摘了那麼多,才能那麼順利。」
「啊。」她抬起了頭,眼裏泛上了感謝的光彩。
「唉唉,為什麼這樣呢?不是借妳的,就是我送妳的吧。不,是送給小弟弟買糖吃的。」
那是義軍統領吳湯興招募義勇兵的佈告。
第二天,日軍進至新竹,義軍已經明白正面接戰無法取勝,便化整為零,一路上向日軍做小股的突擊。這時知縣王國瑞聽到外圍被突破,已經逃走了,城內的命令系統已發生不了作用,城門儘管關緊,還是被日軍用雲梯越牆而入,新竹城就這樣斷送了。
「哦?你有打算?告訴我吧,你打算怎樣?」
「是,是………」
「怎麼!先告訴我們一聲就好嘛!」
「下屋的阿,阿狗。」
傍晚時分,仁勇回來了!帶回來的是滿臉的風塵與汗漬,當然還有許多驚人的消息——那也是陸家一羣年輕小伙子們所期盼著的。
阿崙連忙拔腿便走向門口。
「是啊。上次你和阿崑哥……」
那麼阿崙呢?他也是心事重重,胸懷鬱結,祇因他的婚事直到目前還沒有眉目——不,寧可說已經瀕於絕望了。遠在春茶完工不久,石連叔母就依照她的諾言,來向仁烈提親。意料中的因不是門當戶對的反對倒沒有——仁智叔雖也對這樁婚事表示過門不當戶不對的意見,可是畢竟不是他的兒子的事,而且信海老人也不十分堅持這一點,也就沒話說了。事實上,像仁智那種有著類乎唯我獨尊的古板思想的人,已經不多見了。儘管有貧富之分,可是人們都少有貴賤的觀念,讀了書也不算有什麼了不起,因為他們都知道,三代前,或者四代五代前,大家還不是一樣,渡過海峽遠離故鄉來到臺灣從事墾殖的。祇是阿熊哥的要求卻難住了陸家人。
「不………摘得不好………對啦。」她數了五個銀伸出手來。
光緒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
「我祇想快些,多做些。」阿峻有點不服氣。
這種情形使得胡老錦措手不及,甚至連所須要的壯丁義士都還沒有募夠,新竹就丟了,想去援助也來不及。不過胡老錦明白日軍主力還沒南下,佔領新竹的不過是先遣部隊,事情尚有可為,何況吳湯興手下的義軍還完整如初,而吳統領也差人來號召,要胡氏採取一種點的攻擊,以便把日軍的後援截斷,孤立新竹城的日軍,伺機謀復新竹城。
「那個,那個不用還的。」
阿崙分辨不織那是誰。也許就是秋菊哩,他的心跳得更兇了。
「………」
「都說不是借嘛,快拿去。」
「阿崙哥,很感謝你的好意,也好在那一次你好心借銀子給我,不然的話,我弟弟………」
秋菊的母親進去後,很快地秋菊就出來了。
「阿熊叔母。」他先問了一聲說:「不記得了?是阿崙。」
「喂,阿崑仔,」他轉向了阿崑:「你別笑人家,去年你也是這樣的,我說啊,你這做阿哥的人,可要替弟弟想些辦法才成哪。」

「來啦來啦。」是女人聲。
「喂喂!」阿崙說:「hetubook•com.com請大家先看看這個吧。這是最重大的消息,我把它貼在公廳牆上。來呀!阿峻,去拿飯粒來。」
「秋菊,請妳原諒啊。我要走了。我………」阿崙奮出全身勇氣說:「我還會來看妳的。」
她再低下了頭。
就是這些,可是一個月來他竟一次也沒去找她。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敢自己去,阿崑又沒有再自動地表示要陪他去,他自然也沒敢開口。是因為那些滿天飛的謠言與消息使得阿崑沒有能再想起弟弟的心事吧。而就在阿崙的這種意思當中,石連叔母一次又一次地跑來,也一次又一次地跑去秋菊家,事情竟那樣地僵住了。
於是大家又忙起來。
綜觀迄至目前為止的情形,日軍雖向南推進到新竹,可是那也祇是沿鐵路而進的,事實上離開鐵路一步,便都是臺灣義民的天地,像胡老錦那樣的一個地方性的領導人物,可以說是無處不有。那也正是日軍的陷阱,隨時都可能挨到無情的攻擊。更值得一提的是經過崩坡的一場大戰,義軍也明白了日軍雖強,但還不致於像牙山、平壤那樣地不可抗拒,祇要抵抗得法,便不難取勝,於是原先採取觀望的人們也都奮起來了,因此義軍的聲勢也越來越大。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隨時都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發生。
「哎呀,是啦是啦,真是,我這麼不會認人,真糊塗啊。」
「還你的。」
「沒有嗎?那是在想秋菊囉。」
「誰呀?」從裏頭傳出來低沉的男人聲。
「唉唉,阿峻哪,不行不行,輕些啊。」
「嗯。借了。」
阿崙沒再猶疑了,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秋菊的手,把銀子塞進去。在這一瞬間,皮膚的觸碰就好比陰電與陽電碰在一起般,在兩人的心口引起了一陣看不見的火花。阿崙趕快縮回了手,銀子發出清亮的聲音掉在地上。
「喂!阿崙哪。」
「我………害你老遠送來………」
「又來借東西!借什麼?」
老長工阿庚伯正在忙著工作,幫他的有三四個年輕小伙子——可不是石房、張阿達那一班長工們,而是阿崑、阿崙、阿嵩幾個兄弟,外加仁智的二兒子阿峻。阿峻今年十六歲,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不過他那種滿臉喜孜孜的樣子,使人感到他此刻的心情是充滿好奇與期待。
近一個月來,石連叔母在陸家與阿熊家來回地跑了不知有多少趟。看在媒人紅包至少也有三對銀的面上,她一心想把這個事辦好。並且她實在也喜歡阿崙和秋菊兩個人,能使這一對有情人活在一起,她也會很高興的,特別是秋菊,小小年紀,已經吃了那麼多的苦楚,實在應該有個幸福的歸宿才好。如果是通常的情形,一個大戶人家像陸家那樣的,看中一個女孩,這種婚事幾乎已經註定可以一談就成功,偏偏遇到了阿熊師這種沒了天良的傢伙,於是一邊是不肯加,另一邊是不肯減,事情就那麼弄僵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接著有三四個人一股風似地闖了進來,是頭房的年輕小伙子們,好像是聽到仁勇回來,趕過來聽消息的,這些人口口聲聲地嚷著仁勇叔,怎麼啦。
「這……妳拿去吧。」
阿崑曾經向秋妹描述了那一場祖孫三代人之間的談話情形,他是那麼躍躍欲試、那麼興致勃勃,甚至還很有巴不得早些去拚個死活,把日本蕃殺個片甲不留之概。阿崑說得眉飛色舞,卻沒有料到聽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情。結婚還半年不到,秋妹已經漸漸體會到燕爾之樂,那種整個地互相屬於對方的完整的愛情也是剛在她心胸中形成的,她怎麼捨得在這樣的當兒讓丈夫遠行呢?何況那是很危險的,弄不好可能還會一去不回。當下她並沒敢說什麼,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開始經常地在阿崑耳畔嘮叨了,她千方百計想阻止他去。有時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苦勸,有時還會以肚子裏的孩子為要挾。阿崑的心情開始漸漸動搖了。大義所在,他是不能顧到兒女私情的,可是想到嬌妻,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到即將出世的下一代,他便又徬徨了。然而在眾多的堂兄弟們面前,他又怎能退縮呢?好多天以來他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感到苦惱,感到無所適從。
「喂!大家別吵啦,勇叔累得半死了,先讓他休息一下吧!」
阿崙所憂心的,就是這件事,他深怕秋菊會給人搶去。每當他想到阿岱在虎視眈眈,說不定會被那個狡猾傢伙奪去時,他就幾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甚至三餐都不想吃了。最使阿崙著急的是他沒機會去看她,不曉得她這些日子來過得如何。春茶完畢後直到現在的一個多月之間,他祇見到她一次,而此刻距離那一天也有一個月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三日沒見阿妹面,一身骨節痛了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豈不是渾身骨節都碎成片片了嗎?想一個人竟是這麼苦的,這麼不好受的………
阿庚伯做的是舂銃藥的活兒,旁邊幫他使杵的是阿嵩。杉木炭、硫黃、硝鹽和在一起,加上一些松脂,細細地攪拌均勻,再舂實,那就是藥餅了,把藥餅敲碎、篩細、晒乾,銃藥就造成。事情是這麼簡單,這麼輕易。但是在這整個的過程裏,卻也很需要一些技巧,例如各種原料的選擇,摻和時的份量等。阿庚伯就是那種機伶的人,什麼手藝多半一學即會,而造銃藥和熔鉛條他更是出了名的好手。大家都說,阿庚伯做的銃藥和銃籽都特別好用,甚至有人認為打起來特別準確。就是舂藥板也是要技巧的,杵不能太用力,否則那些東西會飛散,太輕又不能成為一塊「板」。阿庚伯一下一下地指揮著阿嵩,現在要舂哪兒,要輕些,或重些。阿嵩可是滿頭大汗了。他也早就脫去了外衣,露出白皙的肌膚,自然也是熱汗淋漓的,那種顏色,正和阿庚伯的黑褐色成了個對照。
阿峻在篩的是銃藥,黑裏透著一種灰色的光。很不容易看出那黑色發著鈍光的粉末,會轟然噴出火來,把鉛彈送到幾十步外,打進敵人的胸膛裏。那兒地面上攤著好多木板,木板上都是正在晒著太陽的這種粉末。禾埕盡頭屋裏是製茶間,有一隻焙茶的火爐正在燃著熊熊炭火,上面擱著一隻小坩鍋,阿崑阿崙哥兒倆合作著在熔鉛條。鉛塊融了,就倒進小竹管裏,冷卻後變成一條一條的鉛條,再把它切成一粒粒的,就成鉛彈了。那是會要敵人老命的小東西哩。
照得本統愚昧無知,謬承 前撫憲唐委統全臺義民,事繁責重,難負堪虞。唯當此臺北已陷於倭夷,土地人民皆遭其荼毒,聞倭奴佔據後,則田園要稅,人身要稅,甚而雞犬牛豬無不要稅,且披髮左衽,鑿鹵雕題,異服異言,何能甘居守下!本統領惻然不忍,志切救民,故不憚夜夢勤勞,倡率義民義士,以圖匡復,以濟時艱。爾等踐土食毛,盡屬天朝赤子,須知義之所在,誓不向夷,尚祈各莊各戶,立率精壯子弟,整修鎗砲戈矛,速來聽點,約期剿辦倭奴。本統領開誠布公,甘苦與共,斷不敢妄自尊大,但軍令宜嚴,方能殺敵致果,並望眾心戮力同心,一團和氣,不可互相戕殺,不可挾釁尋仇,並不可觀望不前,各安各業,如有倚強欺弱,妄殺無辜,或肆行擄掠,糾黨劫財,定按軍法嚴辦,決不姑寬。為口行曉諭為此示,仰各莊義民等,一體遵照毋違。
不過最熱的也許要數屋子裏的崑崙兩個了。在一爐熊熊炭火邊,而且弄的又是火熱的鉛條,因此兄弟倆都是滿臉油光,汗水直瀉,彷彿身子裏的脂肪都給烤出來了。看他們的樣子,雖然一本正經,勤奮異常,但是卻不像外面的幾個有說有笑。他們不但一言不發,而且還好像有什麼心事,甚至那種表情還可說是有點憂慮。
「勇叔!」有人乾脆向裏頭大喊起來。
「有人在嗎?」他極力裝著平靜叫了一聲。
「秋菊………」他是訥訥不能言。
「嗯,新竹都給拿去了,看哪,五月二十日,都快半個和_圖_書月啦!」阿崑有點洩氣的樣子。
「對啦!」阿嵩吼叫般地嚷:「搶回來,把新竹搶回來!」
阿崙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秋菊禁不住擔心地回過了頭,阿崙這才放低聲音。
「還我的?」
阿庚伯把上衣脫掉了,露出一身枯瘦跳動的肌肉,一顆顆的汗滴在那深褐的皮膚上奮集著,匯流著。隨著身子的動作,那白裏帶黃的辮子和雪白的鬍子在顫動著。
「輕輕的,不可用力,這樣篩下來的才會細幼。」
「嘿嘿………」老庚伯爽朗地笑了笑說:「我以為你在打瞌睡哩。」

「不,借的就應該還,阿崑哥也是說借我們的。」
「呃!」阿崙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趕忙把銀子送還她。
「是嗎………」
但是仁勇常到外面跑,收穫倒也不少,那就是他熟悉了外面的情況,和有意與日軍決一死戰的地方領導人士也有了密切的聯繫。
統領臺灣義民等營吳為書示曉諭事:
「要借………」
一連數天,陸家的一羣年輕子弟們都在焦灼地等候著仁勇的消息。頭房的綱峯、綱青兄弟,外加晚一輩的維秋,二房的綱振和綱岱、綱其,滿房的有綱崑、綱崙兩兄弟加上老二那兒的綱嵩等幾個人經常地都在聚議,不過他們是在羣龍無首狀態下,談來談去當然不外是那些憑一時血氣的氣燄而已。有一點倒是值得稱道的,那就是他們這幾個、毫無例外地都表現得勇氣凜凜,大有不把來侵的日軍放在眼裏的氣概。當然陸家子弟的年輕一輩的人並不祇這些,二十左右三十不到年紀的人還有近十個,不過這些人很少參加他們的聚議,他們雖也藉口說是夏茶正忙,工作要緊,到時他們也願意去拚拚一類的話,然而看情形真地敢去一戰的,好像不出上面幾個了。
「阿熊叔母,我把………把秋菊的茶工帶來了。」
石連叔母畢竟也是老於世故的人,而且又有一張滑溜舌頭,總算教仁烈同意出和阿崑討婆娘一樣的數目了。事實上在陸家來說,那已是破格了。陸家是附近幾個庄裏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討阿熊師的女兒算是降格以求,是十分委屈的,如果再要陸家人出那破記錄的「價」,面子上也實在不好答應。
「借了?」
當陸仁勇加盟胡老錦旗下,正好也是吳湯興統領在廣募義勇軍的當兒。為了響應吳統領的號召,胡老錦和手下幾個人都四出活動,一方面籌集糧餉,一方面募集義勇軍的戰士。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日軍南下得竟那麼快,五月廿九日,日軍已推進至大湖口前面的崩坡庄。吳湯興親自率部在那兒佈防,另有陳起亮、邱國霖、徐釀等也都各帶一支人馬,從三路夾攻日軍,一場遭遇戰就這樣打起來了。這也就是著名的崩坡之役,是日軍侵臺後首次遇到的大規模反抗。
阿峻停下手裏的圓篩仰起了面孔,幾滴汗水沿頰流下。
「做什麼?」
這時候,楊汝翼已經務兵北上,半路上聽到臺北失守,竟乘機席捲餉銀潛逃而去。林朝棟帶兵趕到新竹,也因為臺北失陷的消息而回彰化,不久也捲起尾巴逃回大陸去了。唯一按兵不動的是丘逢甲,當然他是另外有打算,不過他手下的苗栗附生吳湯興倒很勇敢,在故鄉一帶號召鄉人們起義,一時客籍人士聚居的新竹、苗栗等地義軍風起雲湧,頭份的徐驤組軍匯合,北埔姜紹祖更疏散家財,廣慕兵勇響應,此外前澎湖總兵吳光亮以及林朝統所部營官傅德星等都率領自己手下的人馬加盟,另外新募的尚有陳澄波一營,一時吳湯興手下號稱五千大軍,聲勢非常之大。這也是日軍侵臺以後以義軍為主力的大規模抗戰武力的第一支人馬了。吳湯興把大軍集結在大湖口一帶,準備守新竹外圍,阻止日軍南下。
阿崑應付不了,祇好嚷叫:
秋菊把那五個銀子放在他掌心。
阿崙把布告貼在正廳門邊牆上。這時天色已快晚了,有人把面孔湊上去讀起來。於是不久,大家又紛紛議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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