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張愛玲筆下的「她者」
我重讀張愛玲以香港為背景的小說,竟然又有所發現。張氏的小說中,上海飯館的描寫很多,但以旅館為重心的故事大都發生在香港,《傾城之戀》如此,《南北喜相逢》的結尾也在旅館。是否旅館的意象反映了人物的無根性或臨時性?是否暗示了(從一個上海人的眼光看來)香港本身就是一家豪華旅館?這不禁又引導我重讀《第一爐香》。那一幢香港半山上的白房子,是葛薇龍自願失身之處,其實是她姑母開的高級妓院,卻是充滿了神奇和荒誕的色彩,尤超過淺水灣大酒店。張愛玲在這篇小說中說:「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進去以後,「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份」——用現代的理論語言來說,就是一種特意自製的Orientalism。
倒是《南北喜相逢》中的男扮女裝較為獨特,說不定是張愛玲的創舉,即使抄襲比利.懷德的《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傑克李蒙扮演的女角走紅後,摹仿的片子當然層出不窮),仍然有風味。妙的是:它不但為喜劇名角梁醒波提供大展身手的機會(說不定就是為他而寫),而且也把香港人喜劇化了,為什麼不讓這個男扮女裝的角色說普hetubook.com.com通話和上海話?
然而也不盡然。我發現有幾個場面是張愛玲的小說中所罕見的:《南北喜相逢》中梁醒波這個香港人男扮女裝,權充美國歸來的華僑富婆;《情場如戰場》中的游泳池和兩三次落水鏡頭;《小兒女》中尤敏乘船到外島,和最後那場墓地的暴風雨,這些似乎都是上海的公寓和弄堂生活中所不易發生的「怪」事。上海的天氣不大會有暴風雨,這似乎是亞熱帶異國情調的特徵之一,張愛玲看過的毛姆小說中比比皆是,暴風雨非但帶來恐怖,也可以是情慾的前奏曲。上海雖是海港,但張氏作品中鮮有坐船到外島的情節,上海的世界自成一體,不必去什麼外島,要不就乾脆乘船到香港。(而到了香港以後,老闆們又要乘飛機去新加坡!)到外島的意義是什麼?在《小兒女》中兩位女主角在外島碼頭互訴眞情,這是情節發展的關鍵,似乎只有在這化外之地才能有真理時刻(moment of truth)。至於游泳池的場景,除了抄襲荷李活影片之外,恐怕也和上海和香港兩地的天氣有關;上海人常去公園,但很少有私家游泳池,而座落在南加州洛杉磯的荷李活,當然四季如春,製片家和大名星人人都在私家游泳池旁開派hetubook.com.com對。
走筆至此,恐怕擁護張愛玲的「張迷」們會說我大逆不道、胡言亂語了。乾脆胡言到底,且借用當今歐美「胡人」理論家的時髦話語作個總結:如果上海是張愛玲的自身(self)的話,香港就是她的「她者」(other),沒有這個異國情調的「她者」,就不會顯示出張愛玲如何才是上海人。
《南北喜相逢》中人說的是南腔(廣東話)北調(普通話),雙方竟然完全聽得懂,似乎不近情理。故事套自宋淇的《南北和》,但並未突出異鄉人流落到香港的心態,換言之,如果把這個故事的背景搬到上海,以上海話和北京話作為「南北喜相逢」,也未嘗不可。《情場如戰場》的故事(原來改編自百老匯的喜劇The Tender Trap)主要發生在一幢別墅裡,把這幢房子放在上海法租界的郊區,可能更適合。《小兒女》中的學校倒有香港風味,但故事又使我想起發生在上海的《哀樂中年》(這部影片雖掛名桑弧編導,但據鄭樹森的考證,極可能出自張愛玲手筆)。總而言之,這三部片子似乎仍然脫離不了上海的影子,或者說張愛玲把上海的小市民和有錢階級的世界移植到了香港,也許這就是以上海人的觀點看香港的典型手法。
(1998年4月)和-圖-書
以上的這一連串問題,是我看了張愛玲編劇的三部影片試映後有感而發的。這三部影片——《南北喜相逢》、《情場如戰場》和《小兒女》——都是以香港為背景,然而我認為都比不上她編劇的《太太萬歲》,後者我是幾年前看的,記不得背景是香港或上海,但印象中講的似乎是上海的故事。張愛玲對上海的人和文化情有獨鍾,這是眾人皆知,無可置疑的事,但是如果沒有香港的因素,(如果《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和范柳原沒有從上海到香港的淺水灣酒店談戀愛的話)她的傳奇故事是否同樣的精彩?張愛玲作品中的「香港關係」到底要如何闡釋?且讓我從這三部舊片談起。
張愛玲在《茉莉香片》中說:「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但她沒有再細加引伸:華美——是一種非道地中國(或上海,其實在張氏眼中上海就是中國)而極富東方主義色彩的華美,所以才會華美得荒誕;悲哀呢——也並非是她慣有的荒涼式的悲哀,而是一種近乎心理病的悲哀,一種壓抑的慾望的一旦爆發後無可收拾而造成的悲劇。《茉莉香片》如此,《第二爐香》亦如此。當然,《第一爐香》和《傾城之戀》似乎都以喜
m.hetubook.com•com劇終場,但我認為發生在香港的喜劇都是維持不久的,暴風雨終將到來,喜劇也會變成悲劇(所以,我也禁不住為《傾城之戀》寫了一個悲哀的續集)。
香港的意義尙不止此。在上海的現實中不能發生的事,特別是關於性和慾望方面的事,都可以在香港發生,因為香港不是真正的中國,而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它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充滿了異國情調。《第一爐香》中的奇花異草,「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衆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也只有在這種「奇幻的世界」中才可以盡情地表現肉體的慾望,甚至把弗洛依德式的戀母嫉父情結(《茉莉香片》)、或戀父嫉母情結(《心經》,故事發生在上海,但張愛玲卻列入為上海人寫的香港傳奇之中),當然更有長期性壓抑後的歇斯底里(《第二爐香》),都發揮得淋漓盡致。記得一位研究白先勇小說的年輕學者提出一個觀點:在《紐約客》這個小說集中的故事,因為發生在異國,所以關於性的描寫(包括同性戀)更直接大膽。這個說法似乎更適用於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可謂總其情和慾的大成:人到了香港,在酒店住下來以後,白流蘇和范柳原非但可以眺望藍色的海,而且可以在「野火花」樹下盡情地調情。他們二人聯合演出的幾場戲,m.hetubook.com.com簡直可以拍成荷李活式的電影,或者說這些場景都是受到電影的影響和啟發。荷李活影片中有一種喜劇型,專門是以釣金龜婿為情節的,妙語如珠,但追求的是婚姻。最有名的例子是Preston Sturges的《夏娃女士》(The Lady Eve),與《傾城之戀》的部份情節如出一轍,而張氏更勝一籌的是,那一場白流蘇在梳妝鏡前被范柳原擁吻的幾個鏡頭——「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了,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把情、慾和張愛玲的蒼涼美學滙為一爐,點出一個眞正傳奇的高潮。
以上是張愛玲在一篇文章《到底是上海人》中的自白。半個世紀後在香港再來品味這幾句話,就會很自然地想到幾個問題:什麼是上海人的觀點?上海人眼光中的香港是什麼?她文不達意之處難道只有上海人才能夠懂?香港人讀來是否會發現更多文不達意的地方?她所要表達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五十年代後張愛玲自己也離開了上海,並且為香港電影公司寫了幾部電影劇本,她是否仍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寫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