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和死亡
然而我愈聽卻愈離開了這個歷史的真實而進入一個宗教世界,似乎覺得這首樂曲是在探討人生的意義和死亡的真諦。換言之,我好像感到桑德林本是猶太人,納粹統治德國後他沒有逃西方,卻往「東」走:到蘇聯去投生去了。他似乎在這塊流亡的國土上認同另一種文化、另一個傳統,並且在事隔多年後,由此再重新探討他與生俱來的德國傳統,而將蕭斯塔科維奇的音樂作為一種媒介。
我一向把音樂混在我的文學世界裡,反之亦然。當我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往往是晚上十一點以後——一卷在手,清茶https://m•hetubook.com•com一杯,然後聆聽新買的唱片,可以在幾分鐘之內「進入情況」,非但其樂融融,而且還可以把音樂從耳朵傳到腦中,頓時創出一個「小說」世界(我不研究詩詞,所以不敢用「詩意」此等字眼)。
「無論如何,文學(以及古典音樂)直至今日始終是我透過『學問的生命』層次的真正嗜好,為了文學(與音樂)的自家享受,我可以不出門、不遠遊、不交際,也不會感到孤寂無聊。」
(原載1995年2月5日香港《信報.書懷》)和*圖*書
突然從死亡的邊緣跳回人生,發現壁鐘上的時針已指過午夜,而我的音樂系統仍然鑼鼓齊鳴,恐怕鄰居要抱怨了(明早應該先向他們道歉才是),於是就匆匆地,在蘇聯人民還沒有戰勝德軍或斯大林或死神的誘惑之前,趕快草草收兵,關上音響上牀睡覺去了。
當夜惡夢連牀,次晨遲起,精神不振,覺得我又老了一天。
譬如最近新購得一張蕭斯塔科維奇的《第八交響樂》的東德唱片(Berlin Classics,原是東柏林錄音製作的),指揮是和圖書在西方不太著名的庫特.桑德林,此公原是列寧格勒愛樂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之一(另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穆拉汶斯基),他的作風本是古典式的,不太衝動,我也曾在洛杉磯看過他指揮馬勒第九交響樂,覺得成績平平,卻不料這張唱片竟有雷霆萬鈞之勢,樂符排山倒海而來,使我的腦海立時湧現了列寧格勒被德軍圍城之象(這當然是我看了別人解說後先入為主之臆想。據說蕭斯塔科維奇的第七和第八交響樂皆是描寫蘇聯人民勇戰德軍的英雄受難氣魄)。
這一段話抄自傅偉勳教授的新著:《學問的生命與生命的hetubook.com.com學問》。傅敎授是哲學家,所以文學(及古典音樂)是他的精神嗜好;我是教文學的,覺得傅教授的這一段話對我更適合。自從遷居劍橋以後,發現自己對古典音樂的愛好,到了令自己也吃驚的地步,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聽鐳射唱片,非但不願出門、交際,甚至不願別人打電話來以致干擾這個自滿自足的精神世界。也許這也是「中年危機」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於是,我那晚在冥冥之中,聽到了死亡的聲音,感受到傳偉勳教授所說的「生死學」——人到臨終前的精神世界是一個什麼樣子?想着想着,竟然第一次想到死亡和*圖*書的問題。不得了,難道我竟然老成這個樣子,想要面對死亡?馬勒死時也不過五十多歲,正是我這個年齡。傅偉勳在動手術之前向醫生半開玩笑地說:能不能再給他十年生命?因為他還有不少書要寫。至於我呢?除了寫作之外,我的人生意義還有什麼?魯迅在死前(也是我這個歲數死的)不是在一篇雜文中也說到他病後還有很多事要做嗎?那麼我又能做什麼事呢?能夠為愛我者和恨我者(其實我這個人不像魯迅,不值得恨)做些什麼?人生還有那麼多經驗沒有嘗過,還有那麼多頓美食可以享受,還有那麼多張唱片要聽……不行,我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