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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與天真

作者:李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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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一日——歐遊心影

布拉格一日
——歐遊心影

問:「我今天去了東方研究院,好像研究工作也大不如前了。你們的工作還順利嗎?」
身後一陣冷笑,幾個美國遊客也在指手劃腳地揶楡着俄國,為捷克人抱不平。我發現自己的反蘇情緒更高漲了,憤憤地走向另一個櫥窗:捷克的國家唱片公司商店,掛着好幾張人像,我認出一張是Vaclav Neumann,捷克愛樂交響樂團的現任指揮。(這個東歐首屈一指的樂團,歷史悠久,錄製了不少唱片。許多年前我由聆聽唱片而開始仰慕該團的一位前任指揮Karel Ancerl,七十年代初期,他突然「絕響」了,後來才聽說他在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後流亡到加拿大,立即禮聘為多倫多市交響樂團的指揮,不久撞車去世!)除了這位指揮外,其他的照片似乎都是女的,也許是歌劇院的女歌星吧,有一張面孔特別動人,名字是Petra Janu,我明天一定來買她的唱片!
次日清晨吃早餐的時候,碰到另一批美國遊客——三個單身漢,他們開玩笑地對我說:「昨夜有艷遇嗎?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不是有一個捷克女郎向你微笑嗎?」我不知所云,置之不理。他們終於暴露眞相:原來昨晚在旅館裡的酒吧有兩三個捷克女郎也向他們賣笑——在這個文化古都的第一流大旅館,世界上最古老的行業仍然方興未艾。「今晚你可要小心嘍,房間裡裝有秘密攝影機,第二天公安部的同志就會打電話來——喂,李教授嗎?根據我們活生生的資料證明,你是一個〇〇七特派間諜?」
原來作美國遊客還是比蘇聯軍隊受歡迎!
在歸程中,我再度走過查理士河,但已經無心拍照,感覺到自己身體內層已漲滿了眼淚,不過我還是哭不出來。
我終於還是乖乖的作了遊客,和一羣美國老頭老婆登上遊覽車。
問:「有什麼話要我轉告你們在芝加哥的朋友嗎?」
「這個藝術家於是用他的鉛筆在墓碑上寫字了——而且是純金的字,每一個字母清清楚楚:『此墓乃是——』,K急於看墓碑,當他的眼光終於碰到藝術家的時候,藝術家卻停了筆,而且甚為尷尬,而K也同時覺得不安,兩個人無助地對望了幾眼,墓地教堂的鐘開始響了,藝術家手一揮,鐘聲停了,但不久又開始響,而且聲音悄悄地,一會兒又停了,好像在作某種試探。K頓時感到痛苦不堪,因為他體會到藝術家的困境,於是掩面哭泣起來。藝術家等待K哭完以後,覺得既然没有其他辦法還是繼續寫他的墓碑吧,可是他的字體卻有點不工整了,而且金色也褪了許多,這有氣無力的一筆寫出來的字母卻是一個很大的『J』,藝術家踩着脚下的土,顯得十分生氣的樣子。K終於明白了,他沒有時間道歉,遂兩手拚命地挖土,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好,土層下露出一個大坑,於是K的身體就向大坑中沉了下去。當他進入穿不透的深坑的時候,他仍然扭着頭,頭往上看,看到墓碑上自己的眉飛色舞的名字。
普教授看完我的兩篇文章後,非但不以為忤,而且還要我多影印一份論新月派的那一篇,並且說要帶回捷克去,因為那邊的資料不足,以後應該多注重這一類的題材。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在我的文章一個小節上的訂正——他看論文倒是很仔細的——我提到徐悲鴻,用的是英文拼音,他說徐悲鴻當年用的不是英文名字,而是法文。接着(也許是在另一個場合吧) 他就談起法國繪畫來,並且說他如何崇拜畢加索的畫,我聽後大吃一驚,竟然一位從「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國家出來的學者會崇拜西方現代派的藝術,於是開始覺得普教授的胸襟比我想像的廣博多了。

普實克

「你想看卡夫卡的書房嗎?在河對岸的猶太區。你們願意的話,今天下午我可以帶你們去看,現在布拉格還保存了猶太人的墓地,當年的猶太教堂現在成了博物館,只有它今天還開門,你們有誰要去?」
「正迷惑於這一景的時候,他醒了。」
我在驚魂甫定以後,決心乖乖地作遊客,不再獨自亂闖了。在美國時一位捷克的同事聽說我要去東歐旅行,還好心地為我發了一封介紹信給仍住在布拉格的他的一位學者朋友,不過這位老學者不會說英文,我如想見他,必須通過德文翻譯,這位學者也認識塞浮特,說不定湊巧的話我還可以被引見。我不免有點心動,於是先死背了幾句德文,準備必要時找不到翻譯也可以單槍匹馬試一下,而且,據我的同事說,他的太太是懂英文的。
遊覽車突然慢了下來,恍惚中我向窗外眺望一眼,這一景卻是真實的,絕非夢境:一長隊運兵卡車隆隆駛過,車篷蓋得很緊,我看不出這十幾輛車內有多少士兵——是捷克兵或是俄國兵?車開得很慢,有兩個軍官,配備齊全,帽上的紅星和胸前的金章在晨曦中耀然可見,他們懶洋洋地伸着手,正在指揮交通。
「噢!」她不置可否,這次她是真不懂了。突然間她指着一幢古蹟說,「這就是瘟疫之碑!中古時期鬧過鼠疫,很多人死亡,後來他們在這個敎堂建築了這個碑,以資紀念,碑的四周有四個聖徒:馬太、馬可、路加、約翰……」
我實在疲憊不堪了,關上電視機,倒頭便睡。正在矇矓之間,電話響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本能地回了一句:「對不起,我沒有興趣。」對於樓下的女郎,除了同情和好奇之外,實在沒有其他的慾望。「你是李敎授嗎?我是——太太,我們認得你在芝加哥的同事,我們找你找了一天了。」
對抗遺忘的辦法是記憶——當捷克本國人被迫遺忘一切,只注重現實生活的享受的時候,流亡在世界各地的捷克作家,卻用不同的文學方式來記憶,甚至回憶自己年輕時代的理想、熱情和荒唐,昆德拉的作品對我的感召就在於此。
答:「他還好,他的女兒倒忙得很,據她說曾經收到你的中文譯詩。」
原來安排有一位捷克政府旅遊部指定的嚮導,在入境處和我們見面,但是等了整整兩個鐘頭還不見露面(「說不定趁機溜到加拿大去了!」好開玩笑的美國遊客說),今早接待我們的是另一個中年婦人,面色憔悴,因為她一夜未眠,從意大利趕回來接班,也許嚮導並不是她的專業,只是偶爾幫幫旅遊社的忙而已。
「中國也有一個魯迅,寫過一篇《狂人日記》,他還創造了一個人物,叫阿Q,似乎與好兵史懷格略有相似之處。」我又是衝口而出。
「普實克敎授?他就是這個研究所的創辦人,不過,他去世後,這裡已經不作中國文學的研究,他的幾個高足都到外國和*圖*書去了,只有一兩位還留在Bratislava……」這位好心的男學者對我說,又再三地道歉,「請你瞭解,這完全不是我們個人的意思,我們非常願意……」我只好寒暄幾句致謝後就告辭而出。我又能怎麼辦呢?為什麼不事先申請?為什麼不事先寫信給普教授的遺孀?她住在哪裡?我連地址都忘了。
遊覽車開過查理士河的一座橋,在Hvadčanské古堡附近停下來,我們下車步行,原來已經到了一個小山頭,俯瞰眺望,河對岸的布拉格全城盡入眼簾,果然有不少金頂的建築物,但是金頂下羼雜了更多的黑色,這些古物都是年代已久,即使再加以整修也不可能煥然一新(慕尼黑城中心的古式建築都是二次大戰後重建的新房子,仍然保持古色古香的樣子,似乎比布拉格雄偉多了),但仍有其特殊的風格,像一個遲暮的中歐貴婦,雖然徐娘已老,還是風韻猶存,畢竟是受過文化教養的貴婦,即使衣服已經破舊不堪,還是風度翩翩。
「有一天天氣晴朗,他想出去散步,可是還沒有走幾步就發現自己到了墓地。他看到一座剛剛挖好的墳,這座墳對他有一股特殊的吸引力。於是他匆匆往前跑,地上泥土很鬆,他脚下不穩,不禁跌倒在墓前。有兩個人站在墓後,合力舉着一個墓碑,K一到墓前他們就把墓碑栽在墳上,從樹蔭裡又走出第三個人,K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藝術家,他手裡拿着一支普通的鉛筆,正在空中亂畫。
問:「也可能是我的一個朋友譯的,他把這幾首譯詩——登在台灣的一個文學雜誌上——寄到多倫多,你們認得現住在多倫多的捷克作家——嗎?」
我不禁又想到塞浮特的幾行詩:
美國的單身漢喜歡開玩笑,我是早有經歷了,於是也不得不反擊一句:「我看你們三個人才是中央情報局的特派員,昨晚到哪裡去了?雨衣帶了沒有?還有手電筒?裝得也該像個間諜樣子。」
——原載《中國時報》一九八五年九月
我是在瘟疫教堂受洗的
聖羅契教堂在奧沙尼路邊。

我站在奧沙尼的酒店路邊
在夜晚——我常傾聽
掘墓和抬屍首的人
唱着他們玩世不恭的飲酒歌。
那是很久以前,歌聲早已消失;
到了最後,掘墓的人
終於埋葬了自己。
答:「請代我們問候他,下次你來的時候,一定要早點通知,我們非常歡迎,這裡的人七八月間常常出去度假——雖然出不了國,不過到鄉下避暑還是可以的,有時候還可以到匈牙利去。」
啊,奈魯達——南美詩人Pablo Neruda不就是為了景仰這位捷克詩人而故意把他的名字用作自己的筆名嗎?想不到現在的名氣比他的捷克偶像更大。我們對於捷克的文學瞭解實在太少,要不是近年來昆德拉在法國和美國的名氣和塞浮特的諾貝爾獎,也許捷克文學就會像布拉格城一樣——被世人淡淡地遺忘了。
從廣場隨着同一個遊覽車的遊客朋友逛到城裡的一條大街——Vaclavské Namesti,兩旁的商店都關門了,櫥窗裡仍然有燈照着,街頭最亮的一個櫥窗令我不得不止步:一行捷克文的標語,下面是幾幀放大照片——有農場、工場,不少女工笑嘻嘻的面孔,原來是「偉大社會主義的祖國」蘇聯的宣傳照!
天呀!這位嚮導竟然會說出這樣大膽的話!我不禁對她肅然起敬,她的眼色有點傷感,聲音有點顫抖,我突然又感到萬分的歉意,本來決心不找麻煩的,只作遊客,不過,既然她有這種勇氣,她就是我的知心,不管了,全盤托出吧!對她我應該誠實;「我很敬仰塞浮特,也翻譯過他的幾首詩。」
普敎授眞是一個性情中人!我們由師生變成了好友(但是我也不能自誇,我不過是他滿天下的朋友之一罷了),而我對於晚清文學和魯迅的興趣,大部份也是由他激發的。十多年來,我雖然在學術觀點上和他分歧很大,但不得不承認他對我的影響是至為深遠的,因為我研究的問題是他在課堂上首先提出來的,我不過繼其衣鉢而已,這和先師夏濟安先生首先提出魯迅的黑暗面,而我繼之發揮的道理一樣。普敎授見過夏先生,而且對他讚不絕口,不過,他和夏志清敎授倒打過一場筆墨官司;他寫了一篇書評批判夏志清《現代中國小說史》的分析方法不夠「科學」,而夏先生也不示弱,為文反駁,這兩篇長文都刊在布拉格東方研究院的雜誌Archiv Orientalni上,現在已經成為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生必讀之作。我對於這場筆戰印象最深的是雙方的學者風度:夏先生在他的文章中特別提到初見普教授時的賓主歡悅之情,並表示自己反擊時似乎是背水一戰,因為他不願傷害友情,不過,學術上的眞理還是要力争的,所以才寫出洋洋灑灑的長文,這篇文章可視為經典之作;然而,普敎授的某些論點我覺得也不無道理,而且,最可貴的是他堅持把夏先生的大文在他的捷克雜誌上發表,以示公平。現在我每看到美國學府的勾心鬥角——往往為了一篇書評而令雙方化友為敵——就不禁想起了這兩位西方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將風範。我身為夏濟安先生的學生,所以特別受到志清先生的教誨,又加上這一年來與普實克敎授結下的師生之誼,可以說是個人學術生涯中的大幸。
答:「敎書還不算一件難事,問題是學術以外——或附屬在學術之中的種種活動就比較困難了,譬如出國開會。」
而在這個遊客的盛季,我只聽到笑聲和粗糙的讚美聲:「How Beautiful!」——又是美國遊客,一堆一堆地,坐着巨型的遊覽車衝進這個恬靜的古城,和蘇聯的坦克車又有什麼不同?
問:「這次我來,他幫了我很大的忙。不過,我還是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機會,明年暑假我想再來。」
我認識普實克敎授大概是一九六七年的事,那個時候我在哈佛唸中國思想史,對文學一直有興趣,可是不得其門而入,那一年哈佛請普實克來以客座教授的身份主講中國現代文學,恐怕也是史無前例的事,因為哈佛——和當時美國所有的學府一樣——根本不重視現代文學,甚至有位教授還認為中國自《紅樓夢》之後就沒有文學。所以,普敎授之被邀,是hetubook.com.com一件破天荒的事,也許,這和他身為歐洲學者的身份有關吧,美國人都是崇拜歐洲人的。
「你們貴國目前有什麼名作家和作品值得我們瞻仰和譯介?我對貴國的文學頗有興趣,也譯過一兩首……」說了一半我不禁住了口,因為我知道塞浮特的名字雖然在捷克家喻戶曉,在官方他仍是不受歡迎的,諾貝爾獎似乎影響不了當權者的態度。
我於是匆匆逃回房間,鎖上了門,倒在牀上太累了,布拉格的這一天已經使我筋疲力竭。打開房間裡的電視機,一部彩色|電|影正在進行,銀幕上出現幾個穿着十九世紀古裝的人,他們說的話聽不清楚,但卻有一個幕後的聲音作英語翻譯,這也是布拉格的特色:電視機上明明有四五個電台的管道——包括俄文的電台——但是旅館房間內只能收看一個英文管道,從早到晚都是電影,這種「思想控制」的方式,在世界各國都是罕見的,即使在北京都可以收看兩三個中英文的電台。
路旁隱隱地傳出一陣搖滾樂聲,接着有幾個青年男女跑出來,在空曠的行人道上大叫了幾聲,又跑了回去,我跟在他們身後走到街角的一扇小門,門後好像有一段台階,音樂從地下傳來。我正想走下去探險一番,又怕一個人「失落」了,終於隨着遊客朋友回到旅館,到房間裡突然感到疲倦,於是倒頭便睡,一夜無夢。
時間還不算太晚——夜裡九點多鐘,陽光似乎剛剛消失。突然間,一羣遊客聚集在一個古老的鐘樓前面,我看不清那是否是金頂的,大鐘旁有幾個雕塑得頗為精緻的小人。大家聚精會神地等了幾分鐘,小人開始旋轉了,鐘敲十點,一聲一聲地,有氣無力,好像一個年歲已久的老藝人,數十年如一日,每天兩次,時間到了必須要一個把戲,直到退休或死亡。
我顯然對布拉格入了迷,不能以一個遊客的眼光流覽了,一個上午的走馬觀花又能得到多少?「這裡是××大帝在公元××××年建造的,原來的牆壁上刻着……」;「這座巴洛克式宮殿原屬於××大公,兩百多年前風華絕世,從這裡一眼望去,這座宮牆佔了整條街,目前屬於國家某機關」;「這座嬌小玲瓏的建築原來是……現在是波蘭大使館」;「這座古堡現在是匈牙利大使館」;「美國大使館在後面,房頂上還掛着美國旗。至於蘇聯的大使館呢? ……」為什麼這些價值連城的宮殿全變成了別國的東西?難道殖民主義的租界已變相地在布拉格復活?好的房子都租給別國,那麼自己的藝術家、文學家又住在哪裡?自己的傳統文化如何保存?
我必須讀奈魯達,也必須重讀卡夫卡。在我個人的文學回憶中,前者是陌生的,後者卻眞的難忘。
布拉格——在蘇聯進軍十七年以後,在知識份子精英逃亡殆盡或銷聲滅跡以後,當全世界的注意力轉向波蘭,幾乎將它遺忘的時候——我終於來了。
答:「當然認得,他是一個很風趣的人,他那本書名就是取笑史達林的,你知道史達林說過作家就是人的心靈上的工程師……」
普敎授,請原諒我,我還是不夠誠心。但是這次來訪的心情幾乎是進香式的,看不到你的書房——也看不到卡夫卡的書房——我只好默悼你在天之靈了。但至少我是來了,而且還站在你走過的地方:人事全非,現在的研究所你不看也罷!
電話鈴一聲一聲地響着,比我的心跳慢得多,又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昨晚聽到的喪鐘,我等不到十下,就把電話掛斷了。找不到他也好,省得增加麻煩,說不定他的太太不在家,我如何應付得了?說不定他在週末避暑去了,也說不定……。
從希望的時辰
到否定的時辰
而只不過再走一步
就從絕望的時刻
到死亡的壓脈器

我們的一生
像手指在沙紙上
幾天,幾週、幾年、幾個世紀。
而有時候我們哭泣過
整個季節。

瘟疫之碑

不久又下來一位女學者,似乎身兼研究所秘書,她也十分客氣,不過卻斬釘截鐵地拒絕我上樓,理由是政府規定外來學者事先未得許可嚴禁參觀!我不得不把普實克的名字說出來,希望動之以情。
街的盡頭,有一座大雕像:一個中古的國王或將軍,騎在馬上,耀武揚威,我記不清他是誰了。我們自雕像踅回,從大街的另一面走回旅館。仍然是冷清清的,除了兩三羣遊客外,似乎本地的居民都絕跡了,時近午夜,有的街燈開始黯下來,我感到一陣無名的恐怖,幸虧還有幾個美國遊客,否則一個人形單影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也許是那個敲喪鐘的骷髏在我腦海中作怪吧)我倒開始感激這兩對美國老年夫婦了。
「你住在哪家旅館?信上說你不是住在帕拿馬大旅舍嗎?」
答:「他們的經濟比捷克好得多。你知道捷克的問題是……我該怎麼說呢?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問題『可問』了,一九六八年以後,知識界的精英都跑光了,剩下我們這批人,還不是一念之差?當時我們在鄉下有一幢房子,剛買下來,捨不得……想不到我們就在這幢房子的窗外看到俄國的坦克車隊開進來,簡直難以相信,超現實……現在生活好多了,俄國人在這方面也不笨,只要物質生活水準提高,人總會隨遇而安的。」
「Hello! Do you want change?」一句生硬的英文,非常刺耳,原來是朝着我說的。一個年輕的捷克人(從他的口音我猜不可能是遊客),偷偷摸摸地請求換美金——這就是東歐國家有名的「黑市」,比官價高兩三倍。
我站在墓地裡,烈日當空,墓碑上刻着一個個猶太人的名字,有不少名人,就是找不到卡夫卡,更找不到約瑟夫.K!一座座墓碑擠成一堆,也許,埋藏在地下的人更多吧。卡夫卡在哪裡?我查過他的生卒年月表:生於布拉格,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死於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六月十一日葬在布拉格猶太墓地。也許是另一塊墓地吧,其實,他那《一個夢》中的墓地不是更真實嗎?
答:「那是好多年以前了,我們和某某(我在芝大的同事)一起,他現在如何?在芝加哥還好吧!」
答:「沒關係,這裡哪一個人不恨史達林?捷克的知識份子已經聽夠了史達林式的政治教條和術語,我們一聽到『政治意識形態』這個名詞就討厭,所以,我們在人文科學www•hetubook.com.com方面的研究是離開意識形態越遠越好,寧願作中古的題目或是純科學的……」(這對夫婦都是教授。)
答:「歷史題材可以寫,娛樂性的,消遣性的東西很多,甚至性的描寫上都很大膽,尺度也寬多了,不過,真正的創作,像昆德拉寫的那種東西,恐怕就很難了。」
我不禁想到海明威一本小說的題名——好像是引自John Donne的詩——《鐘為誰響?》(For Whom The Bell Tolls)。
「真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我還以為是樓下的那個……」
導遊女士侃侃而談,而我腦海中追憶的卻是塞浮特的名詩——《瘟疫之碑》:

卡夫卡

「對不起,我事先沒有聯繫,冒昧而來,我是研究中國文學的,今天以遊客的身份想到貴所參觀一下……」我說着乾脆把名片也拿出來了。
於是,我拉了一個路人,匆匆為我在研究所的金牌前拍了一張照片,「以資留念」!
嚮導女士,似乎沒有聽清楚,或者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她指着另一幢房子(門前站着一個全副武裝的警衛)說:「在這幢房子裡,『好兵史懷格』也曾被關過,人家以為他發瘋了。這是一個很著名的故事,捷克人都知道,這也是我們的名作家Jaroslav Hasek的作品。」
事實上,我在他生前也沒有為他做什麼事,即使編他的論文集,也是機緣湊巧而已,是劉紹銘提議的,而印大出版部主任也慨然首肯,不過該書出版後只售出幾百部,出版部主任反而以此為由責備起我來了。「忘卻」畢竟是人生最自然也最殘酷的事,我這幾年來在典型的美國繁忙生活的壓力下,對於過去的人和事變得冷漠起來,甚至對普實克的追憶之情似乎逐漸減退了。
普敎授那一年開了兩門課:一門是為一般學生開的中國二十世紀文學,一門是為研究生開的討論課「晚清小說」,記得我們讀的是《孽海花》。我兩門課當然都選了,而且興趣極大,甚至在學期結束時寫了兩篇論文(普敎授對於低班課只要求一篇論文,高班課只須細讀和討論,不必寫文章),而且有點年少氣盛,除了炫耀心理作祟外,也想故意向普敎授挑戰。因為我當時認為他是捷克學者,而捷克是共產國家,所以在學術研究上一定受到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只注重「革命作家」。他非常推崇魯迅和茅盾,也談到郁達夫,可是對於不革命的「新月派」諸人——如徐志摩——幾乎隻字不提,所以,我的第一篇論文就故意寫新月派(後來徐志摩竟然變成我的博士論文的一部份)。普敎授在課堂上講到蕭軍的《八月的鄉村》,我的碩士論文也恰好以蕭軍為題,不過,我覺得蕭紅的作品《生死場》要較《八月的鄉村》更好;普氏在課堂上介紹了一點「布拉格學派」的結構主義,我當時一知半解,卻偏要以《生死場》證明結構不完整的照樣可以是好作品,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一車遊客只有四五個人舉手,其他的人都急着想去買捷克著名的玻璃和瓷器。誰還會想到卡夫卡?對我而言,卡夫卡的意義當然高於一切,因為早在大學二年級就聽到他的名字——老同學王文興畢竟比我成熟得多,《現代文學》第一期出「卡夫卡專號」,大半是他的主意。大學畢業後我抵美改了行,也很少接觸卡夫卡的東西,直到這幾年,因為自己的文學興趣轉向東歐,所以又不禁想起卡夫卡來,讀了他幾篇寓言式的短篇,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撼,也許是人到中年了吧,平鋪直叙的或浪漫自白式的故事毫無興味,比較喜歡讀有點內心煎熬但又不長篇大論的作品(我的「杜斯陀也夫斯基時代」恐怕也過去了吧),重讀卡夫卡,是一種新的啟發。
「約瑟夫.K做了一個夢。
「這個城眞美,真偉大,我真想住下來!」同車的美國人覺得我在說夢話,這種破房子,怎麼比得上紐約的高樓大廈?甚至也比不上慕尼黑。
「歡迎,歡迎!你喜歡布拉格嗎?這個城太老了,整修起來花費很大,照原樣子修建要比蓋現代式的新建築更花錢!」這位學者一面和我閒聊一面又用捷克文和老婦人交涉,他不是研究中國的,不過願意帶我入內參觀(我如果能看到普實克的辦公室和書房,就不虛此行了)。

清晨的車隊

然而我在布拉格的街頭突然想到了他,而且覺得有點心如刀割,非去找他的研究院不可。於是,看過卡夫卡的書房,我決定走過橋去(查理士河大橋,想當年普敎授在這個橋上不知徘徊流連了多少次!),很快地靠地圖指引,並經過探尋地址後,找到了東方研究院:又是門前掛着一面金牌。我鼓勇推門,進入傳達室,室內一個老婦人聽不懂一句英文,我的德文又不通,只好向她誠懇地以手勢求情:「請你們准許我來參觀一次,只看幾分鐘!」老婦人撥了幾個電話, 才請了一位學者下來,他十分客氣地用漂亮的英文說:
Staromèstské廣場空無一人,冷清清的。只有幾個遊客——三三兩兩的,漫無目的地在散步。
「一言難盡,以後再告訴你們吧!現在我們應該為布拉格之遊乾杯!」於是,我們幾個人就把一瓶紅酒喝得精光。(普實克也喜歡喝紅酒,餐前餐後閒談時,他常以此代替烈酒。)捷克製的紅酒,不見得高明,但酒杯倒是十分精緻的,同車的遊客幾乎每一個人都買了幾個玻璃杯或茶具,只有我雙手空空如也。
問:「目前文學界的情況怎麼樣?」
問:「我們上一次想請一位波蘭的學者到美國來,就沒有成功,你們到過美國嗎?」
答:「就說我們還很好,歡迎他也回來看看,去年他的太太回來住了一個多月呢!你也許可以對他說:捷克文化的香火在芝加哥、在多倫多、在巴黎……他當然知道這些的。我們很好,我們生活在博物館裡,對你們遊客來說,布拉格不就是一座博物館嗎?布拉格仍然存在於歷史的金頂裡,不過我們的建築太老了,金頂有點經久失修了……。」
(我想到昆德拉的《笑忘書》,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問:「請問貴國還有像昆德拉和塞浮特這樣的作家嗎?還活着嗎?」
回到旅館已近午夜,天下着小雨,布拉格街頭更顯得淒涼,我早已毫無遊興了,正預備登上電梯回房,電梯門旁突然又閃出一個好的面孔,而且正對着我微笑——一個像Petra Janu的面孔,欲語還休,甚至有點嬌羞之態!不過她的身材卻不是青春少女型的,而且還稍露出一點徐娘的風www.hetubook.com.com塵。
我再仔細瞇着眼看去:原來敲鐘的並不是老人,是一個骷髏——一個死人在敲鐘!也許是死神吧,從中古開始,他就一聲一聲地為世世代代、成千成萬的人送葬,敲喪鐘!
我譯這首詩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眞有這個疫碑,而且自己竟然真的看到了!我又感到一陣衝動——也帶點自傲。我舉起了照相機,把「瘟疫之碑」匆匆收入鏡頭。
這個小故事,是典型的卡夫卡:寓言的內涵是很深沉的(自己的死亡?自掘墳墓?藝術家是自己的雙重人格?藝術帶來的終究是死亡?而死亡本身——既然是深不可攀——又是一個謎?一個夢?),但表面上的文字似乎又很淺顯,卡夫卡大多用德文寫作,我看的當然是英譯本,只能約略揣測其中的一點味道。我也知道一般寫實主義作家對卡夫卡頗有偏見:基本上認為他的作品消沉、頹廢、虛無、抽象而難懂。我自己當年唸在《現代文學》上的卡夫卡的中文譯文,也覺得似懂非懂,甚至也同意他的文字太過抽象。
博物館關門,音樂季節已過,演奏廳和戲院也休假了。我百無聊賴之餘,心中又是一股怒火上升,不禁又衝口問了一句:
難道禮拜天布拉格的人都走光了,都下鄉避暑——或是被迫下放了?
布拉格之遊,使我對卡夫卡作品的看法大為改觀。他那個夢中的墓地是真實的!我們參觀的墓地旁邊就有一個小教堂,而且,微弱的鐘聲,似斷似續,不也恰像昨夜鐘樓上那個骷髏敲着的鐘聲嗎?也許,他的這一個夢是寫實的——至少在客觀的景物上是寫實的。西方文學中死亡是一個極重要的主題(而中國現代文學卻大多言「生」,譬如為人生而藝術),湯馬斯.曼和卡夫卡更是兩位描寫死亡的大師。
「請問貴國的寶物、文化遺產現在保存在哪裡?」「啊!當然在博物館嘍,不過,今天是星期一,我們的博物館每逢週一關門,對不起!」導遊女士的面色有點難堪,似乎她覺察到我有點憤怒了。事實上,我這個問題的後面還有個小秘密:我在芝大的同事曾在我行前對我說,如果我找不到他的朋友,不妨自己到國家博物館去看看,主管近代歷史文物的也是他的一個朋友,以前也寫過幾本小說;至於古代的部份呢?原來當年負責籌備展出的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同事!「不過,現在他們當然把我的名字也除掉了。」
這三個美國遊客的經歷使我有點膽怯:萬一給這位學者找了麻煩怎麼辦?還是不打電話算了,不過又有點不甘心,終於鼓足勇氣走進街角的電話亭(我的同事再三告誡我,最好不要在旅館的房間打電話,他們照例是錄音的),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好像自己在演戲,又好像在故作驚人之舉,打一個問候的電話又有什麼了不起?我的目的只是想和一個捷克知識份子見見面,甚至不談文學只談生活或天氣都可以。於是,我把早已背熟的「台辭」拿出來——我的同事用德文寫的兩句話——再複誦一遍:
答:「當然有,只是目前寫不出東西罷了,我們是在沉默着,但是捷克人的這種心態——你知道的,昆德拉寫的就是這種心態——是死不了的,我們不再哭泣了,不過我們的笑話可多得很,諷刺的、自嘲的、調侃的,甚至憤怒的……多得無以計數,我們現在是靠着笑話生存下去,靠笑話來保持我們的歷史,來反映我們的現實,我們在笑中並沒有忘卻……」
「我們剛走過的這條街,」導遊女士又說:「名叫奈魯達街,你們聽說過奈魯達嗎?他是我們捷克的名詩人,你們瞧瞧,那邊那家小酒店,是他常來的,歷史悠久,許多捷克文人——包括卡夫卡在內——都會在這裡喝過酒!」
「我能為你做什麼事嗎?」
我這一句玩笑卻眞的引出一段驚聞:昨晚他們三人也是結伴逛街,沒有在大街上走,十一點多鐘時,在幾道小巷裡迷了路,據他們三人說:街燈突然滅了三次,還有兩輛汽車突然亮着全燈從他們身後急急駛來,緊急煞車後又揚長而去!我聽了半信半疑,但這三個人言之鑿鑿,深信昨夜受到被跟蹤的「禮遇」。遊客倒眞的被疑為間諜了。
找不到他的墓,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書房——我畢竟還是一個書獃子——於是,在近乎向嚮導哀求的情況下,我和另一對美國猶太夫婦終於被帶到墓地外的一個街角,看到一幢普通的房子,牆上有一塊金牌,上面的金字全是捷克文,我只認出卡夫卡的名字,金牌幾乎被幾塊木板遮住了——原來這個街角的建築都在整修中,我們當然又不得其門而入。「這就是卡夫卡的書房,」嚮導女士說:「現在,在布拉格他的作品也很少看到了!祝你們旅途愉快!」她突然揚長而去。我們三個人站在街頭,不知所措——兩個芝加哥來的美國猶太人,一個流落在芝加哥的中國人!怎麼辦?於是,我們又乖乖地舉起了照相機。
「臨時改了,這家比較近一點,在城中心,買東西方便……真對不起,我今天也曾設法打電話給你們,沒有人接。」
晚餐的食品很豐盛,而且還有一個三人樂隊演奏民歌助興,但是我沒有胃口,好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抑鬱悶在心裡,消化不了,只好拚命地喝酒。但又恐酒入愁腸後自己的言談舉止有失體統,所以還勉強地與同桌的遊客閒談。
書出版以後,印大寄了幾本到布拉格,不久我就收到一張航空明信片,是他的學生寫的,短短幾句話致謝,附帶地請我注意明信片背後的畫面:一場大雪壓在一個顯得頗為孤單的房子上。我突然領悟到它的意義了,這不就是普敎授晚年的寫照嗎?
清晨起身匆匆出發,今天要趕一天的路——穿過捷克和東德,回到西柏林去。
十多年以後,我終於了卻一件心願:把普實克敎授關於現代文學方面的論文結集由印第安那大學出版,並特別把這場論戰的兩篇論文收在書內(當然也蒙志清先生慨然首肯)。當我在籌備這個集子的時候,會經數次寫信到布拉格向普敎授請敎:哪一篇應該收錄?哪一句應該如何修改?哪一個書名最恰當?而普敎授在回信中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一切聽我處理,只答應我負責解決捷克版權的問題,這和他一向治學的態度大相逕庭,我心裡不禁有點失望,不過還是盡可能揣測他當年的原意而定取捨。在該書問世的前兩三個月,我突然收到他的一位學生的信:普教授已經因病去世了!這個噩耗,對我心靈上的震撼極大,他竟然看不到學生為他編的書,真是一件無法彌補的遺憾,我立即寫信給他的夫人致哀,當然把該書全部售賣收入(其實少得可憐,這種書是不會暢銷的)送給和圖書了她。
從畢加索他談到中國古代的俗文學(他在這方面也頗下過一番功力),又從俗文學談到他和鄭振鐸的友誼,又大罵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的瘋狂(當時大陸文革正是方興未艾,而且似乎波及西方,美國學府正在大鬧學潮,左派學生非常擁護文革,所以對普敎授的這個看法大不以為然),又從文革提起中國老一代知識份子的道德節操……聽了他的幾次宏論後,我不禁有點佩服他了。
問:「我剛從匈牙利來,那邊的情況似乎還不錯。」
昨夜的電話,幾乎像是夢境,然而卻又那麼清晰,但願旅館裡的「檢查官」沒有把這段對話轉給上級,因為我還是顧慮這對夫婦的現況,而自己畢竟希望明年重訪布拉格時可以入境。
面對死亡需要勇氣——特別是當死亡正包圍在你生活周圍的現實世界的時候。
一九六八年還是轟轟烈烈的時代,如今只不過十幾年,竟然如此凋零!好像昆德拉說過一句這樣的話:俄國集權勢力的統治方法,就是使你遺忘過去;改寫歷史,何嘗不也是一種遺忘過去的方式?
「Mein Narye ist Professor Lee(一定要稱自己為敎授,因為在歐洲教授身份還是受人尊重的,至少對方不會馬上切斷電話),Ich bin-s.Freund von der Chicago Universitat, und habe Seifert's Gendichte in chinesisch ubersetzt……(我的名字是李教授,我是某某人在芝加哥大學的朋友,也會把塞浮特的詩譯成中文……)」
「哈哈!我們一定出門找你去了,真是好像捉迷藏。」聽了這句話,我突然又有點擔心,旅館的電話是否有人錄音?是否會影響這對夫婦的安全?何況我們又素未謀面。不過,他們久居布拉格,應該比我更瞭解這裡的情況,既然打電話到旅館來,也許沒有什麼問題吧,但是我還是小心一點為妙。下面的這一段對話,就是在這種微妙的心情下進行的,我說話時吞吞吐吐,他們夫婦一個講英文一個只能講德文和捷克文,也不大順口,所以我只能在事後把大意記下來。問話的是我,答話的是這對夫婦:
據知道內情的人說: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失敗後,普敎授一直受到軟禁,因為他是捷共領袖提倡社會主義人道化的Dubček的朋友,也是熱烈參加布拉格之春的首要人物之一。於是普敎授失勢了,雖然政府准他在國內度假,但是不准他出國,也不准他再研究學術,所以他的學術生命,在沒有逝世之前就早已結束,也許,他在未死之前就在等死了。
「年輕人,我看你有點不大高興的樣子,怎麼回事?」同座的老夫婦倒是頗為敏感。
「你說的是塞浮特的詩嗎?我們當然都知道,他現在還住在這裡,不過身體很不好。至於其他作家,第一流的現在都在國外,國內的沒有什麼值得介紹。」
問:「我很想知道你們的那位偉大的詩人塞浮特的現況……」
最使我「軟化」的倒是一件非常瑣細的事:普敎授住在一個學生宿舍裡,心情寂寞,常常請學生到他的房間去喝酒聊天,我們幾個研究生當然更在受邀之列。有一回他好像有點喝醉了,感慨繫之地說:「我眞想念我的太太,記得我們在巴黎那一段時光眞好,坐在咖啡店裡談文學,到博物館去看畫,飯後喝法國的Cognac,有時候在塞納河畔散步……」我聽後頓時感到他的可愛之處:他非但毫無黨八股之氣,而且竟然如此「布爾喬亞」,如此浪漫!事隔十幾年後,我現在才明白他那一代的捷克知識份子——如塞浮特——對於巴黎都有一股憧憬,而且都經歷過西歐「現代派」思潮和藝術的洗禮。
這一趟歐洲之遊,我買的禮物極少,每到一個城市,我就打聽音樂節目,所以花在歌劇和音樂會上的錢倒頗可觀。有時候,聽完了意猶未盡,或當天恰好沒有音樂會,就闖進唱片行選購幾卷卡式錄音帶,以便在車中以耳機聆聽,聊慰旅途上的寂寞。最豐富的一次經驗是在布達佩斯看巴爾托克的《藍鬍子》,第二天就在國營的唱片行買到一張該曲的新版錄音帶。相形之下,布拉格的唱片行遜色多了,我下午跑遍了那條城中心的大街,至少有三四家唱片行,但古典音樂的唱片極少,使我大失所望。那麼,捷克愛樂交響樂團豈不成了絕響?有人說:捷克的古典唱片,專為外銷的居多,國內反而買不到。布拉格這幾家唱片行的顧客也不少,大多數是年輕人,他們選的都是些流行歌曲,我昨晚看到的那幾張放大的歌星照片,原來都是本地的流行歌明星!我跟着人羣在櫃台前排隊,輪到我的時候就「點」了一個Petra Janu,因為她的臉蛋很甜,但是唱片拿出來後又使我大失所望:「Petra Janu演唱好萊塢十大流行歌曲!」我猶豫了半天,終究沒有買,還是保留一點俏好的意象吧——我寧願把她當作啞巴。

午夜的電話

卡夫卡的短篇故事中有一個極短篇,題目叫做《一個夢》,故事內容大致如下:
布拉格——這個「嬌艷的古城,教堂和城堡都是金頂的,建築融匯了哥德、巴洛克和羅珂河三種形式」;布拉格——這個莫札特非常喜歡的城市,他的歌劇《唐喬萬尼》在這裡首演,他的第三十八號交響樂以此城為名;布拉格——這個詩人和作家的聖地,卡夫卡出生在它的猶太區,奈魯達(Jan Neruda)曾在橋畔的酒店,流連忘返,如今,垂老的塞浮特(Seifert),在病榻上聽到諾貝爾獎的消息,據說仍然住在城西的郊區;布拉格——昆德拉當年任教於這裡的電影學院,米洛斯.弗曼也在此地發跡,拍他的《金髮女郎的愛情》;布拉格——這個當年東歐學術的重鎮,「布拉格語言小組」(Prague Linguistics Circle)的根據地,歐洲中國文學研究的中心,普實克敎授(J.Prušek)三十年前在這裡創設「東方研究學院」;布拉格——這個音樂之都,每年五月舉行「布拉格之春」的音樂節,捷克愛樂交響樂團演奏他們的拿手好戲:德伏乍克、史美他納、牙那契克(Janacek)、馬提努(Martinu);布拉格——一九六八年爆發了政治上的「布拉格之春」,全國上下一心,想在旦夕之間恢復社會主義人的面貌,然而一陣狂熱之後卻引進了蘇聯的坦克車……

晚鐘

問「對不起,我們這樣的談話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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