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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與天真

作者:李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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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日記

巴黎日記

為了紀念三十年前的巴黎回憶,我再次到羅丹博物館參觀。三十年前我初到巴黎那一天,放下行李之後就衝到羅丹博物館,看到仰慕多年的雕刻名作:《吻》、《沉思者》、《達耐女神》……興奮之至。如今景況依然,藝術似乎永遠不老,只有偉大的藝術才能天長地久。
——你不要走,你倦了,但還有精力,讓我的青春滋潤你,使你返老還童吧!(這句話太過浪漫。)
不論如何,克勞黛爾畢竟是「成熟」了,那年(一八九八——剛好是一百年前)她才三十四歲,但已經以此而不朽。
歲月催人老,真是一點也不假。這三十年的歲月,把整個世界改變了,資本主義的狂潮席捲一切,甚至我最崇敬的捷克作家昆德拉,也在資本主義衝擊下,變成hetubook.com.com了一個典型的布爾喬亞,離棄了他的祖國,舒舒服服地住在巴黎。據說他每一本新書至少會收入一百萬美金,真不知道他如何還受得了「人生難以承受的輕」?也許當年的「輕」已經淪為現今的「重」了——金錢的重!
——你不要走!走了我怎麼辦?(這句話與她性格不符。)
韓愈齒髮動搖的時候才四十多歲。
然而,三十年前的巴黎我卻記得很清楚。那年我還年輕,一個人拿了獎學金在歐洲閒逛,到了巴黎已是初秋,住在一家左岸的小旅館,名叫「摩登」,卻沒有摩登設備。每天漫無目的地散步,還記得街上學生運動所留下的「防禦工事」——碎石和破磚——和巴黎大學校園內的大字報:「中國文化大和_圖_書革命萬歲!」如今,整整三十年了,這場驚天動地的「五月革命」,連我自己也差一點忘了。
克勞黛爾的作品L'Age Mur(《成熟的年歲》)使我震驚,不僅是它的技巧成熟,而且她竟能把中年這個成熟的年代——刻畫得如此動人。這座雕刻有兩個「版本」,描寫三個人:老年、中年和青年。老年和中年的代表是男人,而跪在地上楚楚哀求的青年卻是一個少女。我最喜歡第二個版本,因為內中的她太動人了:她的手碰不到中年人的手,而他卻一臉疲憊(但身體仍然健碩),被一個老年人拉着,走向日落西山之途。也許,這種愛情在人生是不存在的。
然而,《過客》中的少女太年輕了,不能和克勞黛爾的少女相比。我想這部作品中和*圖*書的少女也是克勞黛爾的自雕像,事實上行家已經證明。她向這個中年人——當然代表羅丹——跪地求訴,心中說的是什麼?
我突然想起魯迅的散文詩劇《過客》,內中的中年人就是魯迅自己的寫照(其實他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幾歲),他也在一個漫無目標的人生旅途中感覺疲倦了,也是只顧足向日薄崦嵫之途。
——你不要走!你還不像你身邊的老人,為什麼他把你拉走,而我卻不能拉你回來呢?他只能拉你走向死亡,走向墳墓,在日薄西山的地方是沒有藝術的!(這幾句話可能又太像魯迅的筆法。)
而我心靈上的重量卻是歲月和歷史,和些許碩果僅存的浪漫記憶。當年在巴黎漫步街頭的時候,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三十年後的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憶使我早生華髮,除了愁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的滋味?薩岡當年以Bonjour Tristessel一書走紅,現在如要寫續集,題目恐怕會改成Bonsoir了吧——晚安,我的青春年華。
突然想到一部老片子: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我最後一次看到巴黎是哪一年?想來想去,記不得了,大概是十年前吧,也是在學術會議後一個人偷偷地來,閒遊了一天,又偷偷地走了。依稀記得上一次到了蓬皮杜中心,還看了畢加索晚年的畫,感到一股熱力,其他就記不得了。
然而,這次我卻無意間有一個重大發現。
(1998年9月9日)
hetubook.com.com進一間展覽室,裡面陳列的是羅丹和他的學生和情人克勞黛爾(Camille Claudel)的作品。這位較羅丹年輕二十多歲的女雕刻家,我還是從一部同名的法國電影中得知的,電影故事中說她愛羅丹愛得發狂,而他卻始亂終棄,最後她眞的發了瘋,進了瘋人院。當然,我知道愛情和藝術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她的作品當然不能和羅丹的名作相比——也許,只有一個銅像雕刻是例外。
但是我卻記得另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布拉格之春」:三十年前的今天,蘇聯進軍布拉格,坦克摧毀了杜布切克的政權。我當年的老師,捷克漢學泰斗普實克(J.Prusek)也連帶遭殃,因此受到軟禁,後來病逝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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