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許是感冒，缺少休息的關係。」武者先生說：「很快就會恢復的。」
「你覺得呢？柳原君。」武者先生又問起他來。
不論武者先生是怎樣在無心之下講出這話，它都使柳原生出警惕來，他是在中國華北的混亂局勢中，懷著如虹的志氣，從塘沽登輪赴日留學的，他們一行五六個同學，在航海途中，曾憑著甲板，對著茫茫大海，引吭高歌，好像這次學成歸國，便不吝拋頭灑血，執干戈以衛社稷，使積弱的中國轉為康強，這可是一個宏大的志願，宏大的目標，當時大夥兒一道盟誓，為實踐初志，絕無更變。當然，感情生活是個人的私事，可是，一旦兒女情長，會不會變成英雄氣短了呢？無論如何，這都是很困惑人的。
「嗯，這問題太大了！」武者先生搖著頭說：「每個民族，實際上都有它優越的地方，它們應該自省、奮發，使它們本身轉弱為強，日本的民族性如果不優越，它也不會經過維新強盛起來啊！」
「單就科技發展，新的文學創造方面來說，事實正如您所說的，」柳原說：「如果中國能在內部的災荒戰亂之後，有一段休養生息的時間，以它的文化智慧，必定能很快恢復漢唐盛世光景的，日本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趁著我們最疲軟虛弱的時候，著著進逼，這些狂吼狂叫的軍人們，看不到對一個有優良文化的古國，貿然發動全面戰爭的危險後果，我們古話說：『多難興邦』，中國會越戰越勇，越打越強的。」
「只有年輕時候，著了魔一樣，經常熬夜趕寫稿子啦，現在經常走走畫廊，看看藝品，替報紙寫一點評論。不常熬夜了。」
「我這就在休息啊。」武者先生笑了起來：「和柳原君談話，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我很欣賞他的觀念和看法，在他身上，可以看出中國古文化的精神來呢。」
「這是事實，」柳原保持著他的平靜：「但本位的優越，只會帶給其他民族的災難，歐陸文化的衝擊，使東方的日本失去平衡，在精神氣度上，它比不上中國呢。」
她所等待的這個假日，卻被回到沙龍來的武者先生占去了，他要愛知子準備午餐，有意和柳原長談，水晴子偶然聽到他們談話的片段，是十分深刻又十分嚴肅的。武者先生表明了他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的態度，講究溫和，厭棄急進，他對當前帝國具有hetubook.com.com遠見的元老政治家，甚表敬佩，但對少壯激進的軍人的若干作為，頗具不滿，因為憤慨的關係，他咳嗽時，臉頰泛著潮|紅。
「真抱歉，我不知在想什麼啦。」
再遇著假日，我來是不來呢？他想。
「我可沒欺負你啊！」水晴子笑了起來。
「我們很談得來。」柳原為了排解水晴子的窘態，趕快用簡短明確的話說：「我們會做很好的朋友。」
「日中雙方真的會有戰爭嗎？」水晴子一時無法轉換話題，只好繼續著。
「事實上，我還不會那樣激動，」柳原說：「我希望觀察日本社會，學習他們的優點；這裡還有不少由中國來的同學，大家也可以找時間聚一聚，但我確實很喜歡水晴子，這是真的。」
「她可以使你平衡一些，」武者先生在她們走後說：「如果你看到日本的眼前事物，都會引起你對日本憤恨的話，長期留在這裡，就太痛苦了。」
武者先生笑著，搖搖頭說：
「還像早年那樣，深夜趕稿嗎？」
武者先生的陣咳比早時劇烈，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他下了樓，仍笑著和柳原打招呼。
「確實是很難改變了！」武者先生說：「但我們民間做朋友，還是要做下去的，戰爭對人類來說，它可以造成一個時代的不幸，但從長遠看，它改變不了基本的人性，日中真正的親善，仍然會實現的。」
「這不一定啊！」武者先生思索著說：「人通常都是在最苦惱最煩悶的時候，才最需要排遣，中國不是有俗話說：『藉酒燒愁』嗎？像水晴子這樣的女孩，正是日製的月桂冠，能給人溫柔的微醉，到時候，恐怕你……很難抗拒得了的。」
水晴子一聽武者先生這樣說，把雙手的手指交叉著壓在疊蓆上，偏過臉，把頭低著，一股血流湧向頸和頰，顯出萬分的嬌羞。
「聽他說得輕鬆，」愛知子站在梯口，替他拿了茶和藥下來，聽到武者先生的話，插口說：「他辦刊物，和青年學生座談，接見朋友和讀者，整天跑來跑去，病了還不肯休息。」
「我說過，中國是愛好和平的民族，戰與不戰，全看日本的做法。」柳原說：「照目前情形來看，由軍國主義教育出來的日本少壯軍人，逼迫中國逼迫得太緊了，他們利用種族上的矛盾，把東北改稱滿洲，提倡滿人治滿，蓄意要把滿洲從中國ｗｗw.hetｕｂooｋ•ｃom•com割開，變成日本的附庸，緊接著，又深入內蒙，打算成立許多特殊化的自治區，便於操縱。……他們並不因這樣的做法而滿足，進一步把勢力進入華北，又沿著長江，發展到武漢、四川，甚至在華南開展，這樣一來，中國在日本眼裡，那裡還算一個國家？日軍不斷製造事端，談判不成，日本警憲就大肆出動，搜捕一切可疑的中國平民，用殘酷的手段殺戮擄掠；中國目前是在苦忍著，有一天，忍無可忍了，也就是全面戰爭爆發的時刻。妳既然問我，我不能不把這些事實告訴妳。」
他們午間的談話，在武者先生起牀後被打斷了。
「原諒我不禮貌的說，」柳原說：「這只是武者叔您的，文學性的理想，和實際差距很大。日本的工業力優越，科技領先其他亞洲國家，如果不放棄這種民族優越的本位觀念，即使經過戰爭，公平的基礎也難建立，其他國家也會保有相當的抗日情緒，即使有改善，也改善不了很多呢！」
「抱歉的是我，我讓妳不快樂了。」柳原緩緩的說：「我談到中國，會使妳想起妳的父親吧？但願中日之間，不起大的戰事，妳父親能夠平安的回來。」
「喜歡和愛，有分別嗎？」
「哈哈，」武者先生笑起來：「這些話，令尊和我同學的時候，他就這樣說過了，只是你說得更明白、更勇敢而已。這些年，我在文學的『人道主義』的研究上，深深發現這一點，人道主義面對的是整個人類，就如中國古文化所闡示的：人飢己飢，人溺己溺，那種寬廣的仁懷，它本身和極端重視民族強盛的軍國主義，是有著基本矛盾存在的，我愛日本帝國，但我不同意以武力加諸鄰邦，以人對人的立場，我們之間，是沒有矛盾的。」
水晴子倚在窗邊，微微偏著頭，帶著迷惘的神情，看著柳原的側影，他高挺的鼻樑，抿著嘴的脣弧，帶給人一股堅毅嚴肅的感覺，這和他輕鬆談笑時彷彿不是同一個人，歷史的壓力，真是沉重啊！她當然沒有能力改變這種無奈的現實，至少，她稚氣的想過：她可以盡量避開這些話題，找些輕鬆有趣的和他談，這樣，也許會使他開朗一些的。
柳原用很沉重的聲音說著這些，那彷彿是一柄猛力揮擊的鐵鎚，把水晴子在課堂裡學到的許多字眼，都擊成了紛飛的碎片；軍國主和*圖*書義者，慣用許多看來光輝的字眼，欺騙國內的年輕人，藉以掩飾他們對外侵略的行為，想來真是可恥，她相信柳原沒有說謊的理由。
儘管有些地方，他們的看法略有參差，但大體是一致的。武者先生以特殊的尊重對待這異國青年，他的態度，一直是誠懇平和的。午餐後，武者先生有午睡的習慣，而柳原精神抖擻，坐在二樓陳設室的窗前看著風景。水晴子替他換茶時，他笑對她說：
他提早告辭回營地去，下樓時，發現水晴子已經回家去了，他和愛知子告別出門，在田野蒼茫中，回頭看見小樓上的燈火，武者先生正憑窗向他揮手。
「你們再這樣說下去，水晴子要被說哭啦，」愛知子說：「走吧，水晴子，我們到樓下去。」
「柳原君，我們不會是敵人，但有一天，日本將成為中國的敵人，這是很不幸的，萬一有這樣的結果，狂激的軍部應該負責！」武者先生說：「這許多年來，日本在中國取得的特殊利益，已經太多了！中國因為混亂衰弱，不得不暫時忍耐，基本上說，以強凌弱，是極不公平的，我愛我的國家，但不願意它被軍人牽上戰爭的道路上去。」
「武者叔，您的看法很對。」柳原說：「日本在南滿握鐵路經營權，十多個城市的開埠通商權，森林伐木權……這還不夠，他們不斷的驅逐朝鮮移民滿洲，擴大駐軍，硬想分割我們的領土，更進一步的要策反內蒙，霸占整個華北，這些作法，我們青年都看得出來，這已經不是什麼共存共榮，經濟提攜，這是一種侵略，日軍前些時，兩度出兵山東，阻撓中國革命軍北伐，業已暴露出他們的野心，他們不願見到中國統一，好趁著混亂，大肆瓜分蠶食，這種現實，是日本軍方造成的，似乎很難改變了。」
「真抱歉，我的小嚮導，我原打算把假期交給妳，去看看東京傳統藝術的。和武者先生談現實問題，內心實在是很痛苦的呵！」
她說著，主動把水晴子拉跑了。
「水晴子就是很愛文學的女孩，」武者先生突然轉注到在一邊聽他們談話的水晴子身上，溫和的說：「這幾個假日，妳做他的嚮導，你們有沒有溝通呀？」
由於水晴子的沉默，柳原反而轉睛看著她，他不明白水晴子在想些什麼，又不願意驚觸她，就在沉默中等候著；這樣過了一會兒，水晴子才覺出他投來的目和-圖-書光，赧然的低下頭，說了一聲：
「您是不是太累了？」柳原說。
由於武者先生在午睡，二樓的兩個人都不敢大聲，恐怕吵醒了主人，水晴子在氣氛略轉輕鬆的時刻，央柳原講故事給她聽。柳原就講起「燕子樓」上癡情的盼盼，講起千里尋夫的趙五娘。
「不錯，你的思想確是很現代化了，」武者先生吃了藥說：「但中國的教育不夠普及，觀念又很保守，現代化只是少數高級知識分子在喊，現實的狀況改變得太少，換句話說：一個國家，像一部精密複雜的機器，每個轉軸，每個齒輪，每枚螺釘，都應該有它一定功能，表現在統一的運轉秩序上，日本的明治維新，從西洋學得新的，把它和舊的融合，保持正常的運轉，它才能在科技文明上強起來，中國呢？有的人倡新，有的人守舊，彼此爭執不停，有些人要統一，軍閥卻要各占地盤，各人想法都不一樣，才會浪費許多時間，……從康梁主張維新，你們朝野的做法不積極也不徹底，我研究的結論，大體是這樣的。」
「也許淒涼的本身，就包含著使人感動的美吧。」柳原說：「當一個民族裡的多數人，不被悲劇感動的時候，他們也許正一步一步的走向更大的悲劇呢！」
「嗯，」武者很滿意的點著頭：「在這個帝國裡，竟還有一些沒有被你批評的事物存在，那大概就是像水晴子這樣純情多夢的女孩了，她比你想像的更中國化吧？」
「先生是看古董看迷了，把我也當成中國古董看啦！」柳原爽朗的笑出來：「其實，我只是仿古的貨色，外表上有一層傳統的味道，裡面已經很現代化了。」
「愛國而又不排外，」柳原說：「很有風範呢！」
「如果不以短視的眼光，去看眼前的功利和現實，」柳原說：「不同民族之間，互相尊重，以文化、文學藝術做橋樑，尋求了解和溝通，那真是愉快的事，因為它是既富感性，又富理性的。」
「實在說，這些都是很古老的傳說，很美，也很悽涼，不是嗎？」柳原說：「它們在我小時候，真的感動過我，使我認識到，世上最美的東西，就是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感，愛情當然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武者叔是能肯定這一點的。」
「我希望將來有機會，我會去中國遊歷，」武者先生說：「我希望能了解中國，這對我的文學觀，是有重要影響的呢！」
「hetubook.com.com也受你們五四運動的影響？」武者先生說：「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近百年來，中國的國勢衰弱，常遭列強的欺凌壓迫，新青年們很愛國，都希望國家強盛起來，你到日本來學軍事，也就是這樣來的，不是嗎？」
「為什麼很多美的事物，都有那樣淒涼的結局呢？」水晴子有些哀怨的神情，這樣問著。
「也許有一點吧。」
「是啊！」柳原說：「早在幾百年前，倭人就騷擾我們的沿海，從河北、山東、蘇浙、閩粵，都受過倭寇的侵襲，日本維新之後，國勢強盛，趁我們清代疲弱，大肆侵略我們，也有五十年啦！」
「日本當真那樣欺負中國嗎？」
柳原的話，很使水晴子著迷，她覺得，面對著這個異國的青年，這座沙龍，不再是一個狹小沉黯的空間，他的話，將她領到一個寬廣深沉的幻境裡去，那是一個撒遍琉璃的美的國度，這可不像現世的金銀珠寶，是可以用外力搜取和占有的，這只能心領神會的進入和學習，而日本帝國大批慣於吼叫的軍人，是不會去學習這些的。
「武者先生為什麼找你談這些呢？」她說。
「看中國內陸的局勢，我心裡很煩悶啦！」柳原說：「這個時候，我那還有心情去談情說愛啊！」
水晴子把眼光移到窗外去，晴空裡，朵朵白絮般的流雲在飄動，柳原就是這流雲中的一朵，也許再不久，他就飄過去，不再回來了，陷在這樣的感觸裡，她竟找不出輕鬆的話題來了。
「先生看得很透徹，我完全承認。」柳原說：「有一天，我會把從日本學來的，拿來抵抗日本，這就像日本早年借重西洋的天主教會，學習新的科學技術，到後來，又恢復民族本位，是一樣的道理。」
「真要到那種程度，只好一切隨緣啦！」柳原認真的說。
「那你要留心啊，柳原君。」武者先生說：「感情是沒有國界的，結果也許很好，也許會變成悲劇，那就要看你個選擇和辨別了。」
「他勸我隨時準備回國，」柳原說：「中日關係，雖然已經很惡劣，但日方仍然戴著一副假面具，和中國保持著大使級的外交關係，這只是方便對中國政府壓迫和榨取。看樣子，這種情形維持不了太久啦。」
「國家所形成的冷酷現實，不是任何個人能夠改變的。」柳原說：「我很能體諒武者叔的心情，並對他的關懷，充滿感謝之意，我更沒有責難妳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