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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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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老實說,我永遠不能相信這一點。」劉大將搖頭說:「日本的地緣、物產,都不足以構成長久的強勢,如果亞洲各國都醒了、強了,對比之下,它仍然是個弱國,所以,它具有本然的侵略性,它要講民族本位,使各國都弱,才能顯出它的強盛來,中國所謂的扶弱濟傾的思想,在他們,是永不會具有的!少數文學家近乎幻想的寄望,根本改變不了現實,我算把他們看扁了、看透了!」
「柳同學說的這些事,聽起來很簡單。」一位學兵工的高同學說:「但我們沒有這樣廣的基礎知識,有些事,也是我們外籍的年輕人很難知道的。」
「說來慚愧,這並不是我的發現。」柳原說:「中國人都是這樣想的。」
「你還沒說說你的感想呢。」劉大將說:「說給我這種粗人聽聽,多少也能長些學問啦。」
「溫和的盡力,是文學界最好的方式了,」久米先生感喟說:「武者先生不是正努力在做嗎?發掘人性,歌頌善良,肯定愛心的價值,正是和黷武者唱反調啊!只是在這樣的時代,文學的呼聲被進行曲一時被掩蓋住了!柳原君,你該了解這種事實吧?」
「敬中先生的話是很對的,」他說:「一般說來,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要求自立自強,都是應該的,日本自不例外,問題端在強盛之後的態度上,跟著西方的觀念講霸道,這是危險的,它絕不能持久,近世紀歐陸屢易霸主的歷史,就是明證,出了拿破崙,法國強了,出了納爾遜,英國強了,出了俾斯麥,德國又強了,如果緊守國家主義的本位,任何一國強,鄰國都會受迫遭殃,這是不足取法的……我們不是參與政治的人,但我們基於真正的愛國心,實在不願見到開始興盛的帝國,走進紛爭無息的死巷,政府的權力移向軍方,是最大的危險訊號,敬中先生希望我們不要坐視不理,這是對我們最誠意的忠告啊!」武者先生摸摸頭,忽然想起什麼來,這才把柳原介紹給幾位客人說:「這就是敬中先生的公子,從中國來的,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有思想的青年呢。」
「在啊!」愛知子說:「他要知道你來,會很高興的呢。」她說著,就轉身上樓,去通知武者先生去了。
這樣連續幾週,他都一本正經的在圖書館裡消磨假日,不但看書,一面還做了許多筆記。為了禮貌的關係,他寫給武者先生一封郵便,說明他因為要去圖書館讀書,可能要隔一段時間再去沙龍,信上代問了愛知子和水晴子。無論如何,在他自己的心上,有一種抹不去的、逃避什麼的感覺,理性警告著他,在國家艱危的時刻,好不容易掌握留學的機會,應該暫時把感情生活放在一邊,專注在知識的汲取和學業的充實上。中國古話說:成於一、定於一。又說:緒多則分,一個人不能在多方面都做得很完美,如果一到日本,就捲進感情的漩渦,自己儘可以不在乎旁人怎麼批評,但於情於理,總覺有些虧欠。今後,他仍可以去沙龍,但對水晴子,只能淡淡的對待,彼此保持一分純靜的情誼了!武者先生是長輩,他不會有什麼意見,他的話,多少有些警示的意味。月桂冠可以品嘗,醉與不醉,那可全在乎自己啦。
水晴子替客人們換沏了新茶,而這場談話,已經在大家的吁嘆聲中結束了。武者先生在最後保證:他和他的文友,會盡最大的力量反對帝國內部的黷武行為。
大體說來,日本的明治維新,是經過精密規畫過的全面現代化的革新運動,設計者不但注重科技,同時也注重文學,在最早,當權者只把文學的開拓,當成一種調劑和裝飾,但那一時期稍後的文學,在蓬勃發展中如脫韁之馬,注入了若干平等、合理、人道的觀念,雖沒對日本傳統的文化,提出正面的挑戰與批判,至少,不甘僅僅被上層用作裝飾的心態,表現得已經夠明朗了。像水晴子父親的悲劇,正該是武者先生筆下最好的小說題材啊。
「我要多注意時局發展,」一位姓高的同學說:「必要的時候,寧願休學,提前回國。」
「這正是令尊在信上要求我做的。」武者先生說:「他希望日本的高級知識分子,能本著良知,反對其本國政府受軍人掣肘,用武力對付鄰邦。事實上,我們正在努力去做,只是對現實的影響不大罷了。」
「你以為我是在看小說,那就錯了。」柳原說:「你如果想深度認識一個民族,首先得從文學的研究著手,最近讀了一部分文學作品,記下不少心得來呢!」
「作戰和打架的性和_圖_書質,完全不一樣啊。」柳原說:「他們的堅甲利兵是他們黷武的本錢。」
「大將,你不用替我亂吹噓。」柳原笑說:「我懂得的,只是一點皮毛罷了,我主張集體研究,這樣,我們能夠交換心得,增進我們對日本了解的速度。」
「有什麼樣的心得,你說說看?」
「妳,妳還好嗎?水晴子。」他忍不住說。
當柳原強抑著內心的激動,以平靜的聲音這樣說著時,坐在一邊的水晴子,正以清澈的眼神凝注著他,一面輕輕的點著頭,在那一剎間,她忘記了國變、立場這些名詞,她只覺得柳原所說的道理是對的,他所舉例子是確然的事實,任何國家,都應該保有它的自主權,日本帝國,再使用多少閃光的名詞,也掩蓋不了他們在華駐軍的事實,用武力強迫鄰國去接受這種事實,是十分可恥的。如果把國家的立場置在真理之上,這個國家的作為,就太蠻橫霸道了。當然,在長者的面前,她不會把內心的感覺說出來,她實在是站在柳原這一邊的。
「確實時間,還要研究一下,」武者先生說:「我要克服一些外務省可能加給我的障礙,這就恐怕不是短時間能解決的事了。」
「其實這很簡單啦!」柳原說:「日本現在是在中國駐軍,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如果把中國看成一個獨立的平等國,它早就該撤退軍隊。反過來說,中國軍隊開到日本來駐紮,可以嗎?回答一定是:不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因為日本強,中國弱,以強凌弱的本身,就是侵略的行為了。我可以說:中日戰爭的戰場,如果在中國土地上,挑動的是日本。如果在日本的領土上打,挑動的才是中國,走遍天下,這道理都說得通的。」
「就因為很難,我們才更要設法了解它呀。」柳原說:「我相信,只要我們從生活上、書本上,長期下功夫去研究,一定會增加了解的程度。如果我們只學習做一個單純的戰鬥兵,根本不必留日了。」
柳原認真的聽著,也深深的感動著,這些處在戰爭陰影籠罩下的日本文學家,能有這種超乎常人的透察,實在太難能可貴了。
當時,那位感時憂國的史老師,把這兩句加上密密麻麻的圈點,還親自對他勉勵,誇讚他心胸不凡,他承認這分捍衛國家的豪情是真誠的,因此而割捨文學藝術的無奈,卻只有深埋心底了。
「我和他們比身材高矮,也比強弱胖瘦。」劉大將挺挺胸脯說:「我也想過:有一天在戰場上見面,我能放倒他們幾個?我這條街比到那條街,比過之後,更是信心十足,日本男人,並不怎麼樣嘛!」
一天在東京碰到他要好的同學劉大將,劉笑他說:
水晴子端茶給他,他注視著水晴子清麗的面龐,駭然發現多日不見,她竟消瘦了許多。
這不算是爭執、擡槓,只是年輕人思想上的相互激盪,這使柳原覺得,和好友間的激越的討論,別有一種抒發的趣味,屬於陽剛一面的;而他和水晴子在一起時,理性的論辯,就顯得沒有必要了。如果世界上沒有這些冷酷無情的現實,一個人對一個人相處,彼此掌握住基本人性,也許更容易溝通和契合,這……也許只是一種很難實現的、美麗的夢想罷了。
「你們到樓上去坐著談吧。」愛知子說:「等一下,武者先生不是還約了朋友來麼?」
「從文學的角度看日本,它是奇異又矛盾的。」柳原說:「它的剛與柔,作成很均衡的對比,而又能長期的併存,在男人的世界裡,有著慘烈的拚鬥、殺伐、壯烈的愚忠,處處都顯出慘酷無情,而女人的世界又是那麼保守、堅忍、純淨、溫柔。政客的權謀,武士的粗莽,平民的愚拙質樸,都有完全不同的生存境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對象徵這一民族的天皇的崇敬,對帝國的忠誠,使他們能夠從自我矛盾中結合起來。元代他們對抗蒙古大軍的入侵;表現得英勇無倫,促成了內部的團結和統一,明治維新前,他們一度借重西洋教會,為他們科技文明播種,但他們在心態上,並不出主為奴,在本身強大之後,立刻壓制教會,阻止西洋勢力繼續膨脹,不脫離民族自主的軸線,這都是他們的長處!正因為他們是地理上的小國,沒有虛狂托大的心理,他們才更會奮發圖強呢。」
「是的,」柳原恭謙的回答:「從很多前輩作家的作品裡,我能看得出來。」
「真正的約同回國,很難辦得到,」柳原說:「大家只能在精神上,具有緊急時回國的認定,到時候,分別從各港https://m•hetubook.com•com口搭船動身,如今中日間的往來,根本沒有出入境手續可言,化裝成日籍,也不易被發現,所以說,這都不是大問題,劉同學所說,要我們注意國內時局的變化,留心各種跡象……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大家有心得,都可以提出來研究討論,日軍是我們主要的假想敵啊!」
如果沒有這一場談話的刺|激,他也許還不會渴想到新宿那邊的沙龍去,看看許久沒見面的水晴子。和好友談論之後,他決定在下週就重回沙龍去,試驗他的論點——拋開一切外界的因素,讓一個人和一個人相處。他堅信:禮運大同,不僅是一種理論、一種教條,它必需經過無數人打開胸懷,認真的實踐才能達致的,如果缺少真摯的感情和大愛,即使用哲學的書鋪成道路,這世界仍然會在火與血的景況中四分五裂的。
父字
四月廿一日
武者先生下樓來了,和柳原熱切的打了招呼。
柳原自己也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把這句極簡單的話,也說得這樣艱艱澀澀的,很不自然。
「日本在事實上,已經完全控制了朝鮮半島。」一位擔任中國留日軍事同學會會長的程同學說:「他們把朝鮮籍的人驅進我國的東北,從事開墾、伐木和鐵路養護等工作,更利用部分朝鮮人走私販毒,日本軍部以極強硬的態度,不准中國政府遣返這類朝鮮人。東北的情勢,已經緊張到極點,隨時都有爆發戰爭的可能!一旦戰爭爆發,我們很可能被凍結在這裡,日本軍方,是不會讓我們順利登輪回國的。」
「我真抱歉,好久沒有來。」柳原說:「我很想念著這裡的一切呢!」
「這很難說,」劉同學說:「也許一兩年,也許更久些,時局的變化,通常是很難預測的,如果我們留心各種跡象,對我們回國時機的掌握,就會準確一些了。」
「你到日本來,究竟是讀軍事,還是研究文學呀?如果你喜歡日本作家的小說,為什麼不托人大批買回去,在家裡躺著看,要大老遠的跑到這裡來看?」
「謝謝,我很好。」水晴子低聲的幽語著。
「死不認輸的精神,又何嘗不是我們的本錢?一旦開戰,中國人絕對是死不完的。」劉大將擂擂胸脯說:「那就是說:等他們把世上的硝煙火藥和鋼鐵用完了,還得和活著的中國人再打,日本?算了吧!」
在天津的法租界裡,兩鬢斑白的柳敬中先生,正在燈下為他留日的孩子寫信,為怕軍方郵檢帶給柳原的麻煩,他寫武者的地址,並托他代轉,他在信上寫著:
「柳原君,我真佩服你的見解。」久米先生說:「更佩服你超人一等的口才,幾句很簡單的話,就說得夠明白,夠透徹了!」
「你真以為你是『大將』,命令我提出研究報告啊!」柳原笑起來:「我只是粗略的記下一些零星感想,還要經過研究和整理,總有一天,我會把我的看法,對同學們說的。」
對於水晴子的父親在東北不見消息的事,柳原深深的同情,但本身並沒有能力給她任何幫助,在日本帝國的社會結構裡,皇族、藩主、官吏、武士、平民、原始民(如蝦兵、倭奴等)畫分得非常嚴格,像大尾崎這樣樸實的農民,只是權貴們棋盤上的卒子,即使賣了命,也只為權貴們爭取更大的實際利益,為帝國爭一分霸道的虛榮罷了!為了避免刺傷這個女孩,他根本不敢把這種感受說給她聽。目前,日本軍閥正在利用這種保守沉默的大羣人,作為他們未來侵略他國的人力資源,在這一點,他相信武者先生應該看得很清楚的。
坐到二樓疊蓆上的那一剎,柳原的思緒閃電般的盤旋飛騰,使他迅速的下了決定,這次的話題,他可以暫時放棄中國的種種,就用大尾崎的事例,來求教幾位日本當代的文學藝術家們罷。如果展開這樣的話題,水晴子即使不講話,她也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聽眾,而是談論中的一個角色了。
「你所說的暫時,會延續多久呢?」程同學說。
「柳原君,你怎麼這麼久都不來啦?要看書、做筆記,把書借出來,到這裡看不是一樣嘛?」
「嗯,聽你這樣一說,好像真有點道理了。」劉大將認真想著:「我因為太仇視日本,總認為他們毫無可取,根本和我們無法相比呢!」
「你忘了,我們前次曾經見過呢,」久米先生說:「前次藤井君在座啊。」
事實證明柳原只是單方面的想法,當武者先生所約的幾位文友和藝友到和圖書臨,武者先生的話題,卻先指向了中國,並且把他中國籍的老同學來信的重點,詳細提了出來。
列強雖均以瓜分中國為目的,但在行動上逼我最亟者,莫若日俄,斯誠虎狼之患也。日軍關東軍人數日增,視滿洲為囊中物,以其野心而論,分割東北實早晚之事。吾兒在日,當專心向學,畢業後可立即束裝返國,挺身而赴國難,切切。
懷著這樣的感覺去看日本文學,它所反映的人生,就太局部、太寫實、太保守也太纖柔了一些,幽幽的怨語,深細的描摩,缺乏對整個人類社會邁向未來的指引,也缺少對文化從根的檢討與批判,說它缺乏寬廣性、遠大性和積極性,也並不為過吧!……當然,這只是一剎昇起的內在感覺,柳原認為,在他還沒有讀遍日本諸名家的全部文學作品之前,他不願意這樣輕率肯定的。
「柳同學有什麼意見?」會長轉向柳原。
在這次會議裡,柳原的心胸氣概,很得同學們的敬重。大家決議分別從事對日本的研究,並經常交換研究的心得。散會之後,柳原和幾個同學去逛書店,消磨了一個下午,他沉默的想過,了解日本當前的實況,雖然非常重要,但從長遠來看,對他們文學的研究,他是不願放棄的,因為從那裡面,他能夠更深邃的進入日本這一民族的精神層面,作深度的發掘,找出他們的根性來。
華北局勢,較前更混沌,日機在北平上空盤旋,天津日軍大演習,竟以北平為攻掠目標,日本浪人走私販毒,殺我海關人員,日軍為之掩護,使彼輩更形囂張。潛留山東之軍閥餘孽,得日本人接濟,仍在沿海騷擾,百姓困苦,毋庸論矣。
「是啊,」武者先生說:「為了令尊的那封信,我特別約請了幾位創作界的好朋友來共賞,我們都不是某一黨派的人士,但我們都願意見到日中的關係,能保持親善與和平。日本帝國過去幾十年的作為,至少我個人非常覺得可羞,我提倡耕讀,回歸自然,正和中國古代歸隱田園同一意義呢。」

國勢維艱顯英豪,盛世詩書亂世刀!

「怎樣辨明誰是挑動者呢?」一位叫岩上的年輕藝術家,用探詢口氣問說。
他們在皇宮東面的林蔭道上漫步著,在沒有政治性集會和宗教性祭典的日子裡,東京在感覺上仍然是一座很美、很安靜的城市。
「我們不能因現實的仇恨變得盲激。」柳原說:「假如他們毫無可取,我們留學日本的目的又是什麼呢?不過,他們也有很多弱點:第一,他們心胸較狹,缺乏遠大的、世界性的眼光。第二,長久的戰國時期,使他們的社會在無形中成了嚴格的階級制度,比如:皇族、藩主、政客、武士、平民,這種內在的階級的意識,不是短時期能夠消除的,文學所反映的日本平民,和我們國家的平民百姓,一樣的淳厚可愛,而這才是最重要的根性,如果有一天,日本排除了上層勢力的影響和支配,他們仍會走到溫和的、人性的道路上去,不過,這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我們是看不見的了。」
「真是抱歉。」柳原惶恐的說:「武者叔他在嗎?」
柳原很喜歡劉大將這個粗豪爽直的東北籍青年,他的課業根基不算好,但確實具有勇敢無畏的精神,對軍事學也頗下功夫,將來是優秀的帶兵官,但談到文化、文學和藝術,他懂得的就太少了。儘管彼此在人生境界上有參差,並不影響他們的友誼。
「水晴子,請為大家換茶。」愛知子終於出面說:「你們談談別的吧。」
「唉!」柳原嘆了一口氣:「人類的春天,真的會來得這樣晚嗎?」
原兒如唔:
文學類的書架上,還列有許多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初的名家作品,像森歐外、志賀直哉、村田看海、尾崎紅葉、幸田露伴、島村抱月、谷崎潤一郎、島崎藤村……他想,費盡一年的所有假日,他也看不完了。
如果國族景況,不是這樣的艱危,自己大可不學什麼勞什子的軍事,也抓起筆來,專心的寫作,使用新的表現形式,在內容豐潤的程度上啣接古代,進而尋求超越,但國勢蜩螗;自己不得不暫時放棄一向愛好的文學藝術,學習使用槍桿來保衛國家,他還清楚的記得,在高中讀書時,國文老師要他們學習傳統詩,他曾在一首詩裡,寫過這樣的句子:
「有時間,我要盡量的跑圖書館了!」他這樣對自己說:「如果遇上不能自我解https://m•hetubook•com.com答的疑問,再去請武者先生指教吧。」
「我們是反利用對方,」劉同學說:「我們用耳聽,用眼看,來研究了解日本的一切,好作爾後抵抗他們的準備,在這方面,柳原同學做了很多。」
「這是可以肯定的。」柳原說。
「嗨,常常煩擾,也不好意思啦!」
「假如中日真有戰爭,產生那種悲劇,責任應該屬於挑動的一方。」柳原說。
「你的顧慮是對的。」柳原說:「事實上,我們要做的研究,從表面上看,都屬於純學術性的,比如他們的工業力、生產力、軍備情形、動員能力、聯合作戰演習的景況、基本作戰方式,這些都是知彼的功夫,雙方一旦開戰,這些知識對我們就太要緊了。」
「我的看法是,在時間上還沒有那麼緊張,」被同學戲稱為劉大將的劉同學說:「日軍在滿蒙華北,雖然著著進逼,不斷製造事端,但我們的政府忍辱負重,仍然以外交手段和日方折衝,希望能先安定內部,在這樣情形下,暫時還不會發生大規模的戰事。」
「您的臉色,看來相當好。」柳原說:「咳嗽全好了吧?」
「對令尊來信,提出希望於日本文學界的,我們感動也很慚愧,」藤井首先反應說:「目前,帝國許多政界元老、在野的政黨、財界和新聞界,對執政的政友會若干措施,也有若干批評和反對,我雖然從事學術,並不問政,但我和一些藝術界的朋友,也都認為:我們國家孤懸海外,立國千年,除了蒙古軍兩次入侵,並沒被外在侵略過,維新前的西洋勢力,已被及早排除,當今的帝國,只要求國防強固,軍力足以自保,便可安心的強化工業,擴展貿易,提昇經濟,充裕民生,以王道思想,作千年強國,沒有急切的揮軍出海爭霸天下的必要。但這些觀念,也只能在私下裡說一說,有誰肯聽呢?田中嗎?廣田嗎?林銑嗎?還是那些在中國的軍頭呢?……」藤井君自問著,臉上顯出慘切無奈的笑意來:「結果,真正的愛國者,反而會被軍方指認為叛國呢。」
這樣的談話,表面聽來太嚴肅了,找不到一絲活潑性和趣味性,但柳原很願意多有這樣的深談,惟有這樣,彼此才會有深度的了解和溝通。可惜他平時操課繁忙,找不出時間使他靜下心來,好好的寫幾篇文化性、哲學性的論文,把彼此提出的論點,分別寫成研究論文,寄回國內去發表。
「儘管那是沒有作用的,我們也會去做。」他說。
「尤其是在戰爭當中,這種矛盾更尖銳而特出。」久米先生說:「比如我們現在坐在這裡,和平、互諒,毫無敵意,一旦穿上軍衣,上了戰場,邢就陷進無情的現實,每個人都會興起一種直接的、本能的保衛,要殺死對方,在本質上,戰爭的本身是非理性的,它只顯示了人類的愚蠢。」
「不要緊,」武者先生平緩的說:「我希望柳原君了解,欺負中國的,並不是整個日本人,只是日本一部分有野心和權勢的軍人和政客,他們為滿足他們的慾望,也正壓迫著日本國內的人民。但是對中國而言,日本所有的人,都應該對侵略的事實負責,這正是我們最痛苦的地方,像我,連青草和蝴蝶都愛的人,怎麼會?怎麼會去侵略……鄰國呢?」他的手指在空中顫索著,語音中蘊著泣意,足可證明他內心的誠懇。
「武者叔,您真的打算到中國去嗎?」柳原驚喜的說:「到了那裡,您可以看到一個弱勢國家是怎樣受人欺凌的,那對您所倡導的人道主義,會有很多新的題材了。」
「好多了,」武者先生說:「我希望身體情況更好,能支持我作一次時間較長的,去中國的旅行。我知道,中國內陸的旅行,由於交通不方便,是很耗體力的呢。」
「那是家父的老同學。」柳原說:「你問這個幹嘛?」
在帝國的都城裡,這是一個極為特殊的談話場合,在別的地方,已經聽不到柳原這樣坦率的論點了。包括武者先生在內,即使每個人的內心裡都同意柳原的話,但自己的國家,被異國青年人說成這樣,總也十分難堪,當柳原以平靜的語音吐述的同時,空氣僵凝得像結了冰,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冷硬嚴肅,沒有人再接著講下去了。
面對著書本的假日,多少有些寂寞,但也有著一分無需牽掛的充實感,以他的日文程度,他還讀不懂日本的古典文學作品,如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他對近代的日本作家的作品,勉可欣賞玩味,像歸化日本的歐籍作家小泉八雲,文筆的活潑靈動,能細緻的把日本民族的生活風貌反映出來,夏www.hetubook•com•com目漱石的詩文,深刻而富哲思,也能顯示出他耿介的文人性格,有島武郎作品恆以深濃的墨色,抒寫日本平民生活,對情境和心理的刻繪,異常著力。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才情閃耀,充滿想像的魅力。
「聽說你認識當代的日本作家?」
「你提議的用意非常好,」會長說:「但在做法上,不能太尖銳、太明顯,否則,日方會用強制手段把我們遣送回國的。」
「只是問問罷了。」對方說:「我和日本卻沒有一點關係,想認識它、了解它,就沒有你這麼容易了。你知我走在日本人羣中間,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日本文學類的書,小說和一部分散文。」柳原也很簡單的說。
這封信寄到武者先生所開設的沙龍,但柳原卻沒有再到沙龍去了。幾個中國留日的軍事學校的同學,約了柳原去東京開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當國家情況緊急時,如何約同返國?
「人最大的悲哀也正在這裡。」武者先生微微朝後仰仰身子,充滿沉思:「有時候,人都受著外界無形的壓力和拘禁,使他的精神和實際行為,產生矛盾。從長遠看來,人必須奮力的掙脫這種禁錮,才能夠安心和樂的相處。但,那一天實在很遙遠啊!」
「有一天,真希望你能做到領軍的大將。」柳原說:「能夠馬踏扶桑,給黷武者一個教訓。」
作為一個中國人,除了迫於現實環境,揹上自救救國的重擔之外,對整個人類前途的關心,也要比別一民族的人揹負得更多更重,誰叫老祖宗發明了禮運大同的道理呢,一塊有著崇高理想的碑,刻在人的心上,得揹著它走下去啊!
「想些什麼呢?」柳原又忍不住要笑了。
「您準備何時動身呢?」
「令尊給我寫了封信來了!」他說:「雖然是一封私人函件,但對我來說,意義卻十分的重大呢!等一會,我會讓你看看這封信的。」
「日本軍方在中日關係很惡劣的現況下,還繼續招收華籍新生,他們的用意很複雜。」會長說:「我們接受的,只是一般性的軍事基礎教育,他們不會把他們國防、軍事上高度機密性的知識,傳授給我們。也許,他們招收華籍學生的目的,是在於建立出身背景的關係,在他們爾後逐步亡華行動中,有資利用吧,不過,他們的算盤不會打得如意的。」
營區的生活,是一種刻板式的緊張和忙碌,但他仍盡量抽出一點點時間,整理他的筆記,以日本十八世紀末就開始蓬勃發展的新文學;和國內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作品相較,中國新文學作品,毋寧說是更為淺浮稚弱,無論在取材上、內容上、表現上,都比猶感不足的日本文學差上一大段距離,這更使柳原深深的感嘆了。
當他懷著一段在孤寂和閱讀中得來的感覺,重新回到沙龍去度假的時刻,在時序上,已經到了蟬鳴聒耳的夏季了。他首先碰到面部溫悒的水晴子,禮貌的和她打了招呼,接著,爽朗的愛知子出來,一見面就怨他說:
柳原內心裡,非常熱中於這類的談話,只要雙方都誠懇的用語言交換內在感受,是人與人間最好的溝通方式,自己到日本後,覺得日本社會,在軍方蓄意催眠下,充滿一種虛無誇大的自信,彷彿只要一發動這部整體機械,立刻便會作為整個亞洲的主人,他們為這美夢的實現,盲激的亢奮著,而在這間小小的沙龍裡,氣氛卻比較平和冷靜,至少,部分日本的文學藝術家,還能夠聽進他所講的話,有機會,自己就應該多表示意見的。不過,當武者先生和自己交談的時候,愛知子和水晴子,常常變成沉默的聽眾,很少有插口的機會了。
「這是集體主義最大的悲哀,日本在維新後,接受西方的霸權思想,」久米先生說:「它變成一部無情的機械,沒有誰能以個人的力量,使它停止運轉。如果這世界基於現實問題的解決,繼續保有這種思想,即使通過戰爭的悲劇,人類的問題,仍然無法得到解決的。」
「愛知子說你在讀書,那是很好的啊!」水晴子頰邊漾起淡然的笑意來,僅僅一剎間,就收斂了:「你讀了些什麼樣的書呢?」
「還說這些客套話幹什麼,」愛知子說:「你知道,武者先生非常喜歡你,也很看重你,有幾個假日,他都留在沙龍等著你來呢!」
「你真是來晚了一步。」武者先生說:「像你喜歡的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都已經去世了,芥川才去世不久呢。有境界的文學家,可以自殺,但絕不會去好端端的殺人,即使是軍國主義極端膨脹的日本,也有許多並不具敵意和侵略性的人存在著,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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