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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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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他們朝北走過三四道沙丘,夕陽就已下沉了,大尾崎忽然大聲的叫起來:
「你是很想家了,不是麼?」三井說了,輕輕悒悒的攏著眉。
「他不是這樣的人。」三井認真起來:「你跟他在一起這樣久,應該知道啊!他相信他自己的命運和帝國的前途是結合在一起的。」
「我比較喜歡城市,」有天夜晚,在帳幕裡,大尾崎老實地和三井談起心事來:「沿著南邊的黃河岸,那些大城市,住起來真方便,有吃有喝的。」
也許受了紅葉想像的牽動罷,三井忘其所以的輕輕哼唱起他家鄉的民謠來,聲音模糊,帶著一分醉意的思懷。大尾崎也沉默著,不願驚破對方懷鄉的夢。
「是我在指揮,還是你在指揮?」他疾顏厲色的對西武說:「我決定登上遠處那座丘頂,用瞭望鏡觀察,我相信哈珠井就該在這附近的。」
「你是要我再回多倫諾爾,另找官道。」吉崗的臉色立時變得很陰沉:「我沒有時間,我要在四天之內趕到阿巴噶去,這是命令。」
吉崗不願意放過這難得的機會,便站立起來,把雙手圈在嘴邊,用啊啊的大叫打著招呼。他這一招立時有了反應,對方停住駱駝,用同樣的啊叫聲來回答了。
事實證明吉崗的信心是空幻的,黃沙的波浪在他們眼前綿延著,閃眼的陽光使人產生幻覺,那些原本凝固的波浪湧動起來,使他們起了暈眩,指北針並沒有失靈,是人的感覺失靈了。吉崗一向信賴科學的機械,他卻從沒想過人在使用機械時諸種微妙的因素,過度的疲勞、乾渴,使他的精神接近崩潰,當天夜晚,他們又放棄了另一匹馬。
「你以為這是大戈壁嗎?沒有那麼大,而且都是比較堅硬的沙磧地,馬匹可以過,還會更快一點。」吉崗說:「至於地形,地圖在這兒,只要有指北針,不弄錯方向和方位,應該沒有太大困難的。」
「至少,找不出任何科學根據。」吉崗說:「出漠後,你就會把它當成笑話看了。」
「橫過渾善達克沙漠,習慣上都是東西橫走的,那兒有一條路徑,從白廟到蘇尼特右翼旗,這條路上,常有駝隊,但從南朝北,絕少有人走,一般人寧願繞道,從漠外轉過去。我們既是有任務,就不必學探險啊。」
「我看情形很糟,」西武憂慮的說:「吉崗先生,你這次過漠的任務,一定被人洩露出去了,要不然,對方怎會知道我們的身分,如果他們真有敵意,我們真的走不出這片沙漠了。」
事實上,天黑之後,他們已無法再走,只能找一處背風的沙丘歇息,這一晚的風勢大增,沙煙彌天蓋地,每個都拉起衣領,壓低風帽圍坐在一起。這時候,突然又聽見駝鈴急速的搖響,那是一匹單行的駱駝,正經過他們歇息處的上方,藉著微弱的天光,可以看見騎著駱駝的人影,在沙霧中隱現著。
「我也很想念老家伊豆,」三井說:「我家屋前屋後,都是楓樹林子,到秋天,嗨,那些葉子……」
誰都知道,吉崗是迷信科學的死硬派,他辦事,一向以科學的計算為準,但大尾崎卻不是這樣想,這裡是支那本土,當地居民的生活經驗,總是不容忽視的,吉崗一概把出諸經驗的傳說看成迷信,完全加以排除,這才是真正冒險的事呢。不過,大尾崎早已習慣不說話了,在組裡,他只是個地位很低的雜役,他不願意因自己的多話而遭受吉崗的白眼。同樣的,西武和三井也不滿意吉崗的固執,有一種陰鬱,籠罩在他們的眉宇間,兩個人明知改變不了事實,也都不再說什麼了。
一座看起來不算遠的高丘,爬上丘頂又費了兩個時辰,人和馬都潑著汗,攜帶的飲水賸得更少了。吉崗用瞭望鏡四處查看,遠近沙丘迴旋起伏,千萬疊沙浪閃著黃光,根本不見綠洲的影子。西武和三井自覺抗議無效,負氣不再開口說話了,大家都在沉默的喘息著。
吉崗因為興奮的緣故,並沒回他自己的帳幕裡去,就在大尾崎和三井這邊坐下來,誇張混亂的講了一大堆話,他講支那的古戰場,紅河、黑水和狼山,認定在不久之後,這裡又將在日本帝國推動下變成新的戰場,王英、董大、朱四,這些土匪出身的悍將,都將受領番號,聽從日本軍方的指導,對中國的政府軍作戰,他保證他們能夠戰勝,因為一旦作戰開始,日軍將以飛機助戰。
「嗯,」吉崗應著:「困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說那些都沒有用了,」西武冷冷的說:「我們的飲水有限,想方法出漠最要緊,必要時,我們可以折回,那只是一天的路程。」
「大大的沒有醉。」吉崗揮動著手:「很快我們就要協助內蒙,成立一個帝國,哈,那時候,我們都是這裡的幕後主人啦!」
「我們只是很謹慎,向您提出建議而已,」西武補充說:「真正的決定權,當然在您。」
太陽很炎熱,但並不炎熱到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吉崗朝四面望望,白天使他覺得很安心,他仍然不願意放棄尋找水源的念頭。
上級既然這麼說,三井鞠了一躬,就不再講話了。等到送走吉崗,三井才用見鬼形容吉崗方才所講的。
「帝國正在積極策動內蒙建國,我們採取以蒙m.hetubook.com.com族控制蒙族的政策,不到必要時,不出兵作正面干預。要順利完成這項任務,首先要建立內蒙的步騎軍,逐步奪取熱、察、綏、寧的要地,進而控制這四省的省會,不過,」他沉吟了一會,接著分析說:「不過,我們策動的王英、董大……他們分子複雜,人槍實力都很有限,萬一起事失敗,總要有萬全的退路,我選擇綏北沙磧地,作為他們退守的基地,支那的政府軍進剿不易,他們還有機會再起。這一回,我們就是要去連絡綏北的另一股人,他們的首領叫阿法爾,和我已經見過面,他約我去商談細節,主要是他們希望日方的軍需援助,你們明白了吧?」
但三井和西武就有些猶疑,覺得吉崗早期做事還很縝密,正因工作推展順利,膽子愈做愈大,為求向上級表功,就濫用他的權限,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任意的東奔西突,他總用工作上的必須作為藉口,指令屬下跟隨他去冒險,即使日後有了功勞,也都記在吉崗個人的頭上。這次橫越瀚海,西武有許多理由相信不是出諸上級的命令,而是吉崗個人貪功所做出的冒險決定。
這裡的天氣,冷熱無常,荒禿禿的,舉眼難見家鄉溫柔的山容水貌,一組人分分合合的,也不是經常聚在一起,平常連找個人談談天的機會也不多,只能把寂悶壓在心裡。
「嗯,等到那時候再研究吧。」吉崗說。
「這是不可能的!」吉崗以抱怨的口吻重複著:「我前幾天還問過牧地的人,他們說哈珠井確是中途的水源,他們不會騙我的。」
「嗯,照這樣說,我們還是繼續向北,不做變更比較好嘍?」吉崗說。
任何一個時代的形成,都出於人心的醞釀和感受,日本帝國,這部無情的機器,就在柳原和武者談話的同時,仍在加速運轉著。帝國的海軍,在日俄海戰獲勝後,更加緊發展,把西太平洋當成日本的內海,再沒有另一支號稱無敵的蘇俄太平洋艦隊攫其鋒芒了。這些快速的艦隻,穿梭在朝鮮、南滿,和支那東海岸,關東軍由數千人擴充到五萬人,而且在繼續增兵;坦克、大炮、高大肥壯的東洋馬,全在太陽旗招展中出現,帝國的戰鬥機羣,不斷的在中國的天空翱翔。帝國的駐軍司令官,夥著一羣野心勃勃的將校,把支那地圖攤展在案上,用紅筆不斷支解那些土地,彷彿在割取肥肉一般。帝國的特務人員,已深入支那內陸各地,調查資源,蒐集情報。帝國的居留民、浪人,寄居各處,大量傾銷商品和毒品,帝國的外交人員,恆用這種主張,那種原則,向中國政府當局威逼勒索,強迫對方接受這種「提攜」。森林要日人參與開發,荒地要日人壟斷開墾,南滿鐵路要日人經營管理,滿洲海關要日籍人士把持,煤礦、鐵礦要日人指導開採,連漢、冶萍那樣的國營礦業,也要容納日人的股份,很多商埠,開放給日人通商,日本商船,可以在內陸航行,……支那的重要資源,不斷輸向日本,這就是「提攜」的實質。
「我們的飲水還能維持多久?」西武說。
「必要時,我們不但放棄馬匹,還要扔掉部分整備。」吉崗估計說:「最晚在兩天之內,我們就可以走出這片沙漠。」
「大尾崎,你是長者,你的看法怎樣?」
「支那中央可能有若干顧慮,」三井說:「但下面的人不管那麼多,坑殺幾個人,挖個坑埋掉,到那兒找去?外務省提抗議,支那政府會用地方事件來處理。」
倔強自信是一回事,入漠第三天的情況,卻比西武預料的更糟。他們向西南折回七里,根本沒找到哈珠井,中途覓取飲水的希望已經斷絕了。當吉崗決定朝北去,循著昨夜商隊的腳跡蹄痕,向東出漠時,一夜的勁風,已完全抹去了沙上的痕跡。人在缺水的時刻,可以節省僅有的餘水,但馬匹缺水,情形就嚴重得多,幾匹馬都有了狂亂不安的現象。
他們夜晚歇在一處螺殼形的迴旋沙丘中間,吉崗顯出他的焦灼不安,一再使用儀器來確定方位,又想藉著天空的星圖,幫助他的判斷。奇怪的是,沙漠上空竟然起了水霧,使星圖隱藏在霧雲之後,根本難以辨別了。
二天的行程是非常艱困的,馬匹在鬆軟的流沙中跋涉,全都失去了平常的載負能力,反而變成人的負擔,白天的陽光和燠熱,使四個人失去很多汗水,只有用飲水補充體力,希望在日落前到達水源地——哈珠井,但走到天黑,並沒找到明顯標示在地圖上的那處綠洲,吉崗大罵著那分地圖,說它太老了,根本和實際不符。
而羊皮袋的酒卻是他需要的,他拔開袋口的塞子,喝了一口,禮貌的把他遞給三井,三井搖搖頭,大尾崎只好捧著酒囊子,再大大喝上一口。
西武就是在這樣情況下,單獨離開的,他出漠後,暈倒在牧地上,被游牧的人救起,送到多倫諾爾,而吉崗、三井、大尾崎,從此就沒有消息了。
「也許吉崗先生說的是醉話。」大尾崎說:「到明天,嗯,也許也許他自己都會忘了呢。」
「我們有武器,足可自衛。」吉岡倔強的態度一直沒有改變:「在支那地面上,帝國外務省www.hetubook•com•com會充分保護我們,支那軍方也不敢盲動的。」
「在東北,我們當然利用滿族,他們曾入主中原數百年,最近才被推翻,」吉崗說:「他們的皇帝,還留在支那京城,他們的皇族,正渴想復辟,這是可以利用的,滿洲成立它自己的國,最名正言順啦。熱察綏三省,是蒙古族居多的地方,只要找出他們的酋長,或是有實力的土著領袖,一樣可以成立帝國,使它和關內漢族分開。凡是經日本贊助成立的帝國,日本自然容易控制他們。」
「冀察兩省特殊化,不是正在推行著嗎?」三井說:「如今想更進一步,把熱綏寧也納進去。」
「是日本,來貴國做地理考察的!」
「方便的地方,危險也大啊!」三井說:「支那人,人人都恨日本人,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們真正的身分,那就很慘了。」
「到這時候,懊悔也沒用了。」大尾崎又喝了兩口酒,覺得這種土酒烈得很夠勁,使他能把鬱悶吐露出來:「就算回到南滿,軍部也不會批准我們回國去的,——這裡的人手,根本不夠用,還要不斷向國內調人來呢。」
吉崗聽到西武這樣說,臉色才緩和下來。
大家都這樣說,大尾崎只有忍耐著,他們都穿著支那邊疆的服裝,扮成關內來的行商客旅,從事他們的祕密活動,這裡的里程多以馬站計算,組長嚴令屬下,不准和國內通郵,免得洩露了機密。其實大尾崎並不知道什麼機密,別的人從不對他說起工作內容,他只要看好馬匹,管好雜物,旁的事就和他無關了。
「我們卻不是。」大尾崎說:「我只想多積些錢,帶回家去,讓家中日子過得好些。」他忽然悲哀起來:「連這點心願,都不容易做到呢。」
「我是學測量的,也研究過支那地理,」三井緩緩的說:「渾善達克漠,幅員確實不算大,但氣候變化多端,您所指定的這一線,尤其難走,如果沒有當地慣走漠地的人做嚮導,那實在是很危險的。」
既不參加談話,索性拉緊衣領,壓低風帽,把眼睛閉上假寐一陣吧,聽漠裡的風濤聲,要比聽吉崗的吹噓好得多呢。古時代的支那人,把這片漠地稱做海,想來真是有道理,耳際的風濤,真像是一波一波的海浪,在疊疊的推湧著,聽久了,人便跟著起了浮盪的幻覺,好像身在海船上,搖搖晃晃的動個不停。照吉崗的計算,從南到北,穿經這片漠地,最多三百華里的路程,這點路,在慣於奔走的吉崗眼裡,不算什麼,如果換在平地,只是半天的馬程而已,吉崗選擇過漠,只是為向上級表功,表示他所率的這個行動組,有過這樣冒險犯難的紀錄。
「八格牙魯!連一塊漠地都征服不了,怎麼還能征服支那!」吉崗的臉氣憤得扭歪著,顯出猙獰的神色,青慘的鬍渣子,根根都豎了起來。大尾崎覺得,這不像平時的吉崗,他已經有些反常了。
「決策是不變的,但執行的方法和手段,時時會有變化啦。」吉崗說:「原則上,我們是要像切開糕餅一樣,把支那切成許多小塊,讓它們彼此互不相屬,但每一塊都有求於日本帝國,奉我們為幕後的主人,至於確實切成幾塊,大可不管,多一塊,少一塊,有什麼差別呢?為了滿足有野心的支那地方人物,我們可以按情勢需要來改變的。」
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發現,吉崗也停下腳步,仔細的諦聽著。那確是駝鈴聲,隨著風勢的強弱,時斷時續,時高時低的響著,通常,這些經常過漠的商隊,都是極富經驗的,如果真能見到他們,一切問題自然都解決了。
當吉崗熟睡時,西武對三井和大尾崎提出他的看法。
「你們是吉崗小組的人,希望你們能活著走出渾善達克,不過,哈珠井朝北,是一塊鬼地,你們活著出漠的機會不大了。」
「你怕危險,」吉崗說:「不要忘記,這次行程,我和你們都走在一起,我不怕,你們還有什麼好怕的?」
「這不可以,」吉崗有些憤怒:「剛剛入漠,就因一點挫折退回去,我們那還算是行動組的一員?明天一早,我們就在這附近尋找哈珠井水源,一定能找到它的。」
大尾崎率了兩匹馬跟著,西武和三井兩個,不甘願的也牽馬走在後面。
「我同意尾崎叔的話。」三井說:「萬一我們困死在漠地裡,總還有人收埋我們的骨骸啊。」
「從白廟出發,」吉崗說:「橫過渾善達克沙漠東部,經過哈珠井,朝向正北,約兩天的路程,就可到達一處綠洲,然後,走北北西方向,出漠到蘇尼特左翼旗,休息一夜,二天趕赴目的地。」
「可惜在這裡找不到人問路。」一向不說話的大尾崎說了:「如果能遇上駝隊,那就好辦了。」
「嗯,」他說:「危險的因素,我既然帶領你們,不能不在事先詳加考慮,有些支那人很迷信,對渾善達克東部這塊漠地,有不少迷信的傳說,那是不可信的。」
「你們就知道要出漠,」吉崗說:「我決定朝西走,順著這些蹄印,我相信一定能找到哈珠井,到那裡之後,重新確定方位,加添飲水,這樣便能按原定的路線,順利的走出去了。」
「好,吉崗先生,」三井說:「www•hetubook.com•com請指示走法吧!」
「這裡土地很肥沃,」吉崗說:「真是地廣人稀,你要真及早來開發它,很快就會變成富翁啦。」
可惜天色逐漸的落黑了,風勢也轉成勁猛,撲面的沙塵使他們低著頭,恐怕沙煙迷眼,駝鈴聲聽來是在西北方,隔了一陣,彷彿又轉到正北方,依吉崗的判斷,這支駝隊是從西向東,橫過沙漠中部的,目前正在進發中。等到天黑,他們在沙丘的棱線上,發現駝隊留下的人和牲口的腳印蹄痕,對方進行的方向,正是朝東,可惜已經走遠了,連駝鈴都已隱約難以聽聞了。
「明天,我們要準備足夠的乾糧飲水。」吉崗說著,取出地圖來攤在地面上,要大尾崎把燈移近:「喏,我們要橫過這片古代稱為瀚海的沙漠,到漠北去運動另一股人,讓他們和董大的人槍合併……這是必須做的。」
「只有七里多路,」吉崗說:「明天一早,我們不妨折回去找一找,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們再循著他們走過的路線出漠。」
「朝西北走,繼續朝西北走!」吉崗用手指揮著被太陽照亮的沙丘,大踏步的領頭走了下去。
在北洋軍閥時期,北洋政府為求自保,把滿清喪權辱國的條約照單全收,公開對外承認還不算,又加上不少新的賣國條約,列強根據這些條約,紛紛在中國擴張勢力,日本帝國占著地理條件的優越,擴張最力,納滿洲南部入囊中,分化挑撥東蒙獨立,在山東排擠德國勢力,在華北陰謀策畫特殊化運動,要地方自治,脫離中央,遂行變相的瓜分控制。當中國革命武力北伐成功,全國統一之際,執行大陸政策的帝國野心家顯得惶急了,他們恐怕中國一達統一,影響他們爾後的侵略作為,所以,在閣議之外,更屢行密謀,加速了侵華的步調。
儘管心底下有怨尤,也只能背著吉崗空說一陣,並不能改變吉崗的決心。吉崗在做一宗任務之前,照例把他們召聚在一起,作一番研究,諸如:必要攜帶的物品,是否逐一準備妥當,先要作詳細的檢查,飲水、乾糧、電筒、帳幕、圖囊、軍械……缺一不可,然後要打開地圖,指明入漠和出漠全程所行經的路線,要他們每個人先行了解,最後,再研究行動的細節,面對各種危險所能對付的辦法等等,至於到了漠北,到底找什麼樣的人,作用為何,這些屬於任務本身的事,他以保密的理由,從不提出來討論,好像他胸有成竹,認定他絕不會在行動中遭遇任何危險。
「他在說些什麼啊?」不通邊語的大尾崎問說。
他們和衣躺在火堆邊,幾乎都沒有闔眼;只有睡在馬匹旁邊的大尾崎,不時發出鼾聲。吉崗撳亮電筒,把攤開的地圖翻來覆去的研究著,愈想愈覺困惑,按照既定的路線走,無論如何會到達哈珠井這個目標的,怎會平白無故的消失了呢?如果天亮後再找不到它,只有依照西武的意見,橫走出漠了。但他極不願意這樣做,這只證明部下是對的,他失不起這個面子。
他們活動地區,遍及熱察兩省,有時也進入綏遠北部,在那廣大荒涼的地方,大尾崎是寂寞的,他的年齡和愚拙的性格,使他和同組的人合不來,經常在異地的旅夢中,夢見他的家鄉、弱妻和兩個稚女,想來她們都該長大了。組長吉崗和年輕的組員對他很好,總勸他說:再過幾年,他就可以舉家移民到支那內陸來,開設農場或是牧場。
當吉崗在瀚海邊緣各牧地從事遊說的時候,大尾崎總是跟在旁邊,擔任吉崗的護衛,他不懂得支那邊疆的語言,但卻知道吉崗辦事的效果,在一兩年來來往往的活動中,吉崗連絡了幾大股土匪邊寇,人數總有近千,當時中國政府在寧夏中部駐有重兵,並且連絡回疆的馬隊,保衛著北疆。吉崗希望反抗的勢力增強,有一天,能配合滿洲建國的新形勢,唆使這些土著匪寇,揮戈直犯百靈廟,把支那中央軍的隊伍逐出去,換由日本來直接控制。
蛇形的沙煙在風裡輕輕飛捲著,里程在疊疊的沙丘間變得不具意義,至少在人的感覺上,這片廣漠是無垠的,在這個季節裡,漠裡沒出現風暴,也沒有令人難耐的酷熱和嚴寒,甚至看來還有幾分溫柔,這正像支那這個國度給人的感覺一樣。西武想到他幾年來所見過的支那平民,包括老弱婦孺,他們衣破襤褸的站立在矮簷下面,看著日軍部隊開過,他們的臉色呆滯,有一種出奇的平靜,平靜而又溫良,彷彿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驚動他們。那種漠然的沉默使他吃驚不已,他深深體會到,這個表面看來科技落後的國家,實在具有不可侮的一面。
「來,讓你們喝些好酒;」吉崗把一隻羊皮酒袋扔在大尾崎懷裡說:「為八紘一宇乾杯啊!」他腳步踉蹌,身體也搖晃著。
「我們不能再聽吉崗的擺佈了!」他說:「他已經是個發了狂的人。不聽他,並不是不忠於帝國,目前,活著脫出沙漠才是最要緊的。」
事實正如三井所料的,吉崗在第二天就正式宣佈,他要自領著三個人的小組,越過瀚海,到漠北去連絡一股人,他指定了三井、西武和大尾崎和他同行。大尾崎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相信吉崗的聰明和圖書,凡是他決定要做的事,事先都經過安排和計算的,而且事實證明,這些年來他做的事都很順利,他有一種近乎宿命的依賴感。
他在本身停留地點的附近,打上好幾個可能的紅圈,決定天一放亮,就帶著組裡的人按圖索驥,一定要找出那個水源來不可。天亮後,吉崗真的吆呼那三個出發了,這一帶的沙丘很奇特,呈反覆的螺紋狀,他們左繞一圈,右繞一圈,仍然回到原來的地方,不但沒找到井泉,反而白白的浪費了兩個多時辰。
「對方既有敵意,他的話可信嗎?」
吉崗是個極機警的特務頭目,會講好幾種支那邊疆語言,被認為是少數的支那通,他對內蒙地區的地理情形很熟悉,對蒙族和滿洲族的歷史婚姻關係,也弄得很清楚,他認為一旦滿洲建國,內蒙必定深受鼓盪,也會脫離漢族控制,另建國家,這樣一來,日本帝國在運用上就方便得多了。他在各游牧族地做活動,除了以語言分化挑動外,最主要的就是用毒品和武器作本錢,施以利誘,勸他們只要誠意和日本帝國合作,要槍有槍,要錢有錢,如果因為立國,和中國政府起衝突,日本軍方一定出動兵員,以飛機大炮前來助戰。
三井擡起手,遮在眉上,看著過午的太陽,汗珠從眉心滴落在沙上。天,空盪盪,連一隻鷹也沒有。西武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看著吉崗。
到這時刻,咒罵根本與實際無補,在吉崗預先計算的經緯度上,地圖上所列的哈珠井失踪了。西武提出警告,說是在整天行程中,根本沒遇上駝隊,這表示這條路線,絕少行商客旅,想找個人問路都找不到,很可能會迷途,由於飲水有限,一旦迷途,後果是極為嚴重的。
「他們敢製造國際事件嗎?」
對方宏亮的大笑起來:
「聽您的指揮啊,吉崗先生。」西武說。
「要朝東跟下去麼,」大尾崎說:「這正是出漠的好機會啊。」
「最多維持兩天,」三井說:「要是沒有意外,應該能維持到出漠,必要的時刻,還可以犧牲馬匹,但在這半路上,就顯然迷路了,指北針、星圖,對我們的幫助並不大,可見這片沙漠太神祕可怕了。」
「我們的好日子就快來到了!」做組員的井上說:「支那本土的軍隊,不敢和我們對戰,滿洲和東蒙,不久就會變成日本本土的附庸國,為了帝國的擴展,辛苦幾年又算什麼呢?」
有時候,他們也常在旅途上談起滿洲的事,吉崗認為,滿洲立國,只是早晚的事,但皇軍必須先占奉天,把張少帥的家族勢力逐進關內去。他相信,像坂垣、松井、土肥原、橋本、河本、田中這些駐華首腦人物,一定會按照既定的計畫攫取滿洲的。
「我們沒有駱駝,橫過沙漠是很危險的事啊。」三井說。
「如果萬一找不到呢?」西武說:「是不是我們四個都犧牲在這裡?我只是說,萬一找不到的話。」
「馬匹並不適宜在沙漠走長途,這是常識。」三井說:「駱駝不但駝峯,蓄有水分和養分,使牠耐得飢和渴,牠的腳掌大又平,合乎沙漠行走,馬匹不行,牠們的蹄會陷進軟沙,又不耐飢餓和乾渴,萬一走在半途上,損失了馬,沒有人能徒步通過沙漠的。」
馬匹的噴鼻聲從遠處傳來,是吉崗回來了;大尾崎在這方面有著農民的特有敏銳,他能從噴鼻聲聽出那是吉崗的馬。吉崗到酋長們駐地去,通常不帶護從,以保守他的工作機密,不過,當大尾崎出去接他時,發現吉崗飲了酒,已經有些醉了。
「怎麼不想,」大尾崎搯著指頭數算:「都十多年啦,離家卻越來越遠,有好幾天夜晚,我睡覺時聽到三味線的彈奏聲,醒來才知道那是夢呢。」
那些葉子,大尾崎心裡也有。他曾抱過幼|女水晴子,到野湖邊去摘楓葉,他不像年輕的三井,葉子對他來說,只有一分淡淡的懷念;但他長女葉子,才真是他深深想念的,算年齡,她早該嫁了。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漠風在帳頂上呼嘯著,這廣大又陌生的支那啊。
駝鈴聲在勁風裡飄開了,吉崗沮喪的垂下頭。
「你醉了,吉崗先生。」三井過來扶他說。
大尾崎有些困倦,他實在不想聽吉崗醉後的聒噪,但吉崗是上司,他不得不勉強撐起眼皮聽著。對方的聲音,只有一串急促的、撞動空氣的浮泡,講起來,立時就沙沙的破裂了,除了耳際的嗡鳴外,他什麼也沒聽進去。
水晴子的父親大尾崎,正是帝國侵華的馬前卒子。他被分在黑龍會所率的一個行動組裡,最先駐南滿,後來調往東蒙的草原和漠地,和那裡的土匪相結納,作為日軍和土匪間的橋樑,供應土匪們軍械、軍火和刀械類的物品。大尾崎的年齡,要比同組的任何人都大,但他的職位卻很卑微,他是替組長和組員照料馬匹和雜物的。
他們圍坐在兩座沙丘的背後,昇著一堆篝火,風勢不大,仍然噓溜溜的把丘頂沙粒帶走,大自然所含的恐怖氣氛仍然存在著,三井就覺得,自己說話聲消失得很快,聲音一脫口就沒了,這是平時沒曾遇到的。
「這裡的游牧人,都不願意進入渾善達克北部。」三井說:「他們形容這塊地方是鬼漠,經常有怪異的事情發生,您認為這全是hetubook.com.com迷信嗎?」
「吉崗先生,我仍然很尊重您的職位,」西武說:「但到這種時刻,我卻不能不說話了。依照我的判斷,昨夜經過這裡的,應該不是單純的商隊,而是支那的省級部隊,嗯,至少是武裝人員,如果我們向東出漠,一定會落到他們手裡,危險就更大了!」
「這是什麼樣的鬼地方?」吉崗抱怨著:「怎麼會繞回原地來呢!」
「我們從白廟過來,要到蘇尼特左翼旗去,」吉崗大聲喊叫說:「中途找不出哈珠井的位置,我們迷了路了。能不能告訴我們,哈珠井在那裡?」
「要是沒有意外,明天傍晚,我們就會到達哈珠井,」吉崗的聲音浮掠在風裡:「在那邊添取飲水,再轉向西北,頂計第四天上午出漠。」
這一回,在討論到行動細節時,西武首先找到機會說話了:
「你的話是對的,西武君,」三井痛苦的說:「但組織不會這樣想,他們會以危難時背棄上級判我們的罪,同樣是死,那卻是很不名譽的事呢。」
「這樣吧,西武君,」大尾崎說:「與其四個人都困死在漠裡,不如你單獨照你的意思去做,能活出一個也是好的,吉崗先生醒後,我對他說明,這是我們三個人商量的結果,要處罰,先處罰我。」
「多倫諾爾。」對方突然停頓一下:「你的口音我聽出來了,是東洋人吧?」
大尾崎走了一天的路,又要照顧馬匹,覺得又累又睏,坐在一邊,眼皮沉重得幾乎要闔上,他對吉崗要做的事,根本沒有興趣,他和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支那匪寇,也永遠不會成為朋友,就內心的感覺來說,自己到支那這些年,這裡仍然是處處陌生,並沒有幾個支那的人,認真要來做朋友,像吉崗這樣熱狂分子,到處奔跑,能拉攏到的也只是一堆支那百姓痛恨的垃圾,若說這樣就能亡華,那未免太誇大了。
支那的大多數人,把日籍的人叫做鬼子,他們只要知道你是日本人,沉默的眼裡便鬱滿恨火,只有極少數土匪邊寇,基於現實利害,願意和日人交往,在這種原屬別人的地方,就算仗勢移居,生活也不會快樂,倒不如窮一點,苦一點,安守在家鄉,看著兩個女兒長大還好些呢。
「八力!」吉崗說:「對方已經知道我們的身分了,他在詛咒我們。要是能追上他,我恨不能對準他開上一槍呢!好在他已經把哈珠井的確實位置指出來了。」
「聽啊,這不是駝鈴聲嗎?不遠的地方,一定會有商隊經過呢!」
「我們走快點,最好能追上他們。」吉崗說。
而大尾崎深深的不習慣這裡,在多倫諾爾西北方的渾善達克沙漠邊緣,他懷有一種無依的恐懼感,組長吉崗興致勃勃的告訴他,根據支那過去的歷史,漢滿蒙回藏各族,原是各自獨立的系統,帝國要做的,是分化他們,把支那本土分裂成多塊,然後才好從中取利。
「你們去那裡啊?」
「我喉嚨癢癢的,很想喝一點酒呢!」大尾崎百無聊賴的說。
「抱怨是沒有用的,」西武說話變得不客氣了:「吉崗先生,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可浪費了,用指北針卜定方向,我們橫著朝東走,脫出這塊漠地吧!」
「如果運氣不好,說不定會把命丟在這裡。」三井說:「這樣,對我們就太不划算了,我是做測量工作的,到那裡都一樣賺錢,不必選這種危險的事幹,只怪當初我選錯了地方。」
大尾崎真正在渾善達克沙漠失蹤的消息,終於傳回東京,轉行通知到水晴子家裡,那已經是當年的七月下旬了。
大尾崎沒有他們那樣高的興致,甚至有些懊悔,他之願意到支那來,原是想多積些錢的,國內的工業發展得很快速,農村裡的年輕人,都紛紛離開老家,到工業城市去謀生去了;農產品價格低,維持生計不容易,太太又體弱多病,他聽信了須彌的話,想到支那來淘金的;誰知這裡的歲月,這裡的風沙,把人熬老了,口袋裡並沒積存下什麼錢來。
「我贊成西武君的意見,」三井說:「折回之後,我們可以加雇內蒙籍的嚮導來帶領我們,吉崗先生不會介意遲幾天吧。」
他擡起頭,可以看到帳篷外的星空,閃灼的星光,在墨色的夜空中,釀酒般的亮著,星光彷彿流滴到他乾灼的嘴脣上。
「哈珠井在你們西南方七里地。」對方說:「你們走過頭了,明早再折回去好了!」
「看情形,只有照您話做了。」西武說:「您吩咐我們怎麼做,我們全照辦。」
幾天來的爭議,總算暫時平息了,他們衡量輕重,決定仍按吉崗最初的決定,斜向西北,到蘇尼特左翼旗去。這一天的跋涉,人和馬都疲累萬分,大尾崎的那匹花斑馬,一度顛躓倒地,吉崗下令把牠放棄了。
按理說,在春夏之交入漠,是安全性較高的季節,漠裡的溫差雖大,但不至於遇上秋冬季的狂風,既然吉崗信心十足,也只有由他去吧。他們在準備齊全後,從白廟出發,入漠後的第一個夜晚,吉崗才在篝火邊,說出他此行的任務:
把平靜的沙漠和焦躁的吉崗對比,這正是用支那和日本的對比一樣,說吉崗發瘋,一點也沒有錯啊。
「吉崗組長可能是瘋了,我說的話,他根本不採信,」西武說:「他是一意孤行的冒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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