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頌
8
達尼已經學會痛恨那張熱愛拍攝氣派官方照的面容。他甚至得出一項結論:直到學會仇恨,人才能認清真正的自己。當一個人恨到骨子裡,當他耽溺於這團在內心延燒的怒火,任其漸漸燒毀僅剩的良知……這些都是祕密進行。達尼無奈苦笑。沒人相信他守得住祕密。這是他始終辦不到的。就算是兒時也做不到,雖然保守祕密對孩子來說是高超的藝術,也是他掌握自身處境的一種方式。就連費爾明和碧雅也沒料到他會在那裡藏了這麼一份檔案夾,自從得知那位了不起的名人毛利修.瓦士,如日中天的政壇巨星,竟是毒死他母親的凶手,無數暗夜裡,他任由這份檔案夾滋養著內心陰暗的仇恨。一切都是臆測,大家都這樣告訴他。無人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曾經,達尼拋卻所有猜疑,乖乖活在真實世界裡。
「達尼,還好嗎?」
「謝謝。」
「現在別跟我耍嘴皮子!只要沒有壞人出沒,我馬上就脫身,然後去跟碧雅換班。」
他夢想多年的日子,始終腐蝕著他靈和*圖*書魂的念頭,終究不可能到來,他要找瓦士算帳,直視他的雙眼,讓對方看看他眼中累積多年的仇恨,但這已成了空想。他拿出那把手槍,那是他在突尼斯餐廳向一個黑市軍火商買來的黑槍,以布巾包裹,一直存放在箱子底。那是內戰時期的老舊手槍,但裝了全新的子彈,黑市軍火商還教了他如何殺人。
「我們什麼時候正常過啊?」
「達尼?」
「嗯,正常的生活。」
「幫艾莉夏買的。蘇德維拉醫師把她的白酒都沒收了。」
「在遊樂園。蘇菲亞帶他去玩了。」
碧雅終於在中午時刻現身,這時候的達尼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有點擔心,這很正常。不過,我們已經安然度過最大的難關,一切都會順利的。」
牆角擺著一個箱子,上面放了兩大疊積了厚塵的舊書,箱子底有一本剪貼簿,貼滿了關於毛利修.瓦士的剪報,都是他在藝文協會期刊閱覽室收集的成果,報章呈現了部長多年來所有公開行程。那些遣詞優美的新聞報導,每一則他都詳讀過。最後一和圖書則部長因車禍意外驟逝的報導,最讓他痛心。
「嗯,我在這裡等你們。」
「他一路都順利嗎?」
「我幫你買了柳橙。千萬別讓費爾明看見,免得一轉眼就被他全吃光。」
「費爾明已經把事情告訴我了。」她說。
「白酒?」
「她還說了什麼嗎?」達尼繼續追問。
午後,父親留他一個人在書店。碧雅尚未返家,達尼放心不下,想到大家都在騙他,惡劣情緒直逼街頭惡犬,他搬出午睡的藉口,理直氣壯上了樓。最近幾天,他一直懷疑艾莉夏和費爾明有事瞞著他,現在碧雅似乎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此事在他腦海盤旋了好幾個鐘頭,牛角尖越鑽越深,靈魂正被無情啃蝕。經驗告訴他,碰到這樣的狀況,最合適的應對方式就是裝儍,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這方法始終奏效。這個好好先生達尼,一個失去母親的可憐孤兒,始終良善如單純的青少年,沒有人期望他會知道這些事。其他人似乎總是替他把答案寫好,即使問題並不存在。沒有人留意到他已經多和_圖_書年不|穿短褲了。有時候,甚至連小胡立安都斜著眼看他,並吃吃地笑,彷彿他父親天生就是個蠢蛋,每次聽到他人敘述祕密就會一臉驚訝。
「她現在怎麼樣?」
「中途繞去買了他難以抗拒的甜點『修女餅』,還買了白酒。」
或許,河水也會滌淨此時正腐蝕著他內心的仇恨和痛苦。
達尼面露幸福的笑容,那是他年少以來慣有的神情,也是左鄰右舍熟悉的他。乖乖牌達尼.森貝雷,做母親的都巴不得能把女兒嫁給他。思緒中不帶一絲烏雲的陽光男孩。
「可以的話,我也會嘲笑自己。」達尼暗想。就在不久前,他還能對自身的弱點自我解嘲,還能跟著費爾明起鬨,也接受他的挖苦,他還能一直像鄉巴佬似的扮演唐吉訶德式的守護天使。這一直是個適合他也讓他自在的角色。他何嘗不願繼續當那個靜觀周遭眾生的達尼,而不是天亮前趁著碧雅和胡立安仍在熟睡時摸黑下樓的達尼,偷偷鑽進書店後面的工作間,搬開老舊故障的暖氣機,然後推開機器後方那片石膏板。
達尼從來就不懂得說謊。碧雅緊盯著他的雙眼。hetubook•com•com這幾個月來,他的眼神一直讓她心生恐懼。她走近他身旁,緊緊抱住他。達尼雙臂下垂,任由妻子緊擁著,一句話都沒說,彷彿自己並不在現場。碧雅緩緩鬆開了他。她將購物袋放在桌上,眉眼低垂。
「我好得很。晚上沒睡,有點累就是了。沒什麼。」
「達尼,怎麼了,需要跟我聊聊嗎?是因為艾莉夏的事,還是那個警察?」
他點頭回應。
「你臉色好蒼白。確定真的沒事嗎?」
「我怎麼老覺得所有人都有事瞞著我?」
「在後面生悶氣。」
碧雅輕撫丈夫的臉龐。「沒有人瞞著你任何事,達尼。胡立安呢?」
「我們一定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比平常更正常才行,達尼。」這是他溜走前說的話,為了閃避昂大牙派來監視書店的警察,他特意從緊鄰聖塔安娜教堂的天窗爬了出去。
「你是指什麼?」
「我下午就去找他們。我們必須讓生活維持正常作息。你父親人呢?」
長日漫漫,宛若永恆。達尼扛著時間拖著腳步,苦等碧雅返抵家門,大部分時間都把書店業務丟給父親一個人應付。費爾明對他父親天花亂墜扯了個和_圖_書彌天大謊就溜走了,但總算暫時堵住書店老闆的嘴巴,接下來幾個鐘頭,至少不會再問東問西又疑神疑鬼了。
「狀況穩定。醫生說她還很虛弱,但至少沒有感染,也沒有發燒。」
「費爾明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胡說八道了一番。」
這一切,最糟糕也最難以面對的,莫過於正義將永遠無法伸張。
他抬頭一看,碧雅就在面前。他根本沒聽見她進來。
「第一槍打腿部,膝蓋下面的部位。然後稍等一下,你會看到他拖著腳步移動。接著就朝肚子開第二槍。再等一下,他會抱著肚子,身體前傾,這時你就朝右胸開槍。再等一等,等到他肺部充血,然後自己嗆死。到了這時候,你看他好像已經死了,就把最後三發子彈往頭部射擊。第一發打頸後,第二發打太陽穴,最後一發打下巴下面。結束後把手槍丟進貝索斯河,就在海灘附近,讓河水把槍沖走。」
「這樣啊。我去波格利亞市場買點東西,你需要什麼嗎?」
瓦士,那個奪走他母親生命的人,居然就這樣從他手上逃脫了。
碧雅隨即壓低音量。「你們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去接胡立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