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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芮絲在花園裡找到了小女孩,去年的洋裝現在穿起來已經顯得太寬鬆了。「如何?」她的好朋友才剛走近,安娜便大聲問。小徑上的細沙,乾枯得窸窣作響的草地,曬得焦枯的天竺葵氣味,還有這個少女,在八月的下午,比任何植物都乾枯,這一切都烙在泰芮絲心上。有時暴雨來襲,她們不得不到花房躲雨;冰雹打在玻璃上叮叮噹噹響。
這個風采出眾的年輕男子讓她甚麼都看不見,除了她對他的愛。「而我,」泰芮絲想,「熱情讓我更清明;對於我渴望的人,他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泰芮絲離開明亮炙熱的國度,宛如一隻灰暗的胡蜂,再次進入書房。父母親在那兒等著暑熱消散,等他們的女兒屈服。來來回回奔走了好久,才讓安娜同意去旅行。而且,若不是德基連家馬上就要回來,泰芮絲肯定無法完成這項任務。面對這個新的危險,安娜禁不住顫慄。泰芮絲不只一次對安娜說,像他這麼有錢的年輕人,「這個德基連,也不算是很差。」
「我很想描述給妳聽……但他是如此特別,我真的無法用言語形容……不過,或許妳會認為他很平凡……但我很肯定他不是泛泛之輩。」
「在這兒,長凳上。」
「我想到的不是家族,親愛的,而是他。我們不能就這麼闖進一個男人的生命。他也有他的家族,他的利益,他的興趣,他的工作,更或許,一個情人……」
「他就沒辦法託人捎封信來嗎?這太不尋常了。」
「小寶貝?」
「答應去旅行吧,趁妳不在的時候,也許……」
聖克萊爾,就快到了!聖克萊爾……泰芮絲看著這一段路,思量腦中掠過的許多事。她能讓貝納https://m.hetubook.com.com一路跟隨她的思路到這兒嗎?她不敢奢望他會應許走上這條拐彎抹腳、緩慢前進的路子;但最重要的還沒說呢:「等我把他領到我現在所處的這山間隘道後,一切還待我去探尋。」她關心起自己身處的謎團,質問這位資產階級新嫁娘——住進聖克萊爾那段期間,所有人都讚揚她的明智,憶起頭幾個星期在公婆那間涼爽又昏暗的屋子裡的情景。靠大廣場邊的窗板總是緊閉;然而,往左邊瞧去,透過柵欄可以看見花園裡輝映的天芥菜、天竺葵和矮牽牛。德拉塔夫夫婦隱蔽在底層一間幽暗小客廳的最裡頭,安娜則被禁足,只能在花園內漫步遊蕩。泰芮絲在他們之間往返奔走,一下是知心好友,一下又成了同謀共犯。她對德拉塔夫夫婦說:「你們得讓安娜覺得你們多少有些讓步,做任何決定之前,先帶她去旅遊散心。這方面我會說服她。你們不在的期間,我會採取行動。」甚麼行動?德拉塔夫夫婦以為她會去找亞齊維多那小子:「開門見山的結果就是一無所獲啊,我的母親。」據德拉塔夫夫人的說法,消息尚未走漏,老天保佑。在郵局櫃台工作的莫諾小姐是唯一知曉祕密的人;她攔截了幾封安娜的信:「這女孩守口如瓶。再說,她有把柄在我們手上……她不會說溜嘴的。」
「對,他已經是個真實的生命了。」
「我不能離開他。」
女孩跪下來,頭靠著泰芮絲的側腹,突然之間,她站了起來:
泰芮絲知道。她知道安娜被母親帶走時,在人群中尋覓那張臉,但終究是枉然,他沒有出現。
「可是,泰芮絲,我正眼都沒瞧過他一眼;他是
www.hetubook.com.com個四眼田雞,還是個禿老頭。」
「妳離開這兒又有甚麼關係呢?反正妳見不到他。」
「不,今晚我不痛苦。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我都會和他團聚。我現在很平靜。重要的是讓他知道,而妳會轉告他:我決定去旅行。但回來之後,我會越過重重圍障。遲早,我會投入他的懷抱。對此,我堅信不移,就像我堅信自己的生命。不,泰芮絲,不……至少,妳不會,妳不會教訓我,不要跟我談甚麼家族……」
「我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就在十公里外的地方呼吸著。東風吹起的時候,我知道他會跟我同時聽到鐘聲。貝納在巴黎或在阿惹魯茲,妳都無所謂嗎?我見不到尚,但我知道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星期天做彌撒時,我根本不必回頭張望,因為從我們坐的地方只看得到聖壇,而且有根柱子把我們和教堂裡其他人都隔開了。但彌撒結束時……」
「啊!對,我看到妳的菸了。」
她眉頭緊蹙,試圖再次聽見這句能安慰她的話語,她把意思無限擴大。「說說,他到底是甚麼樣的男孩?」
「是的,好幾天了,他在動。」
「他星期天沒去參加彌撒?」
「盡量讓她少受罪……」維克多.德拉塔夫一再地說。以前,安娜再怎麼荒誕任性的行為他都縱容;而現在,他也不得不跟太太同一陣線了,他說:「俗話說『不把蛋打破就做不成煎蛋』,為了徹底解決這件事,這也是不得已的辦法……」又說:「她有天會感謝我們的。」說得對,但從現在到事情解決之前,她不會病倒嗎?夫妻倆沉默不語,眼神茫然;想當然他們牽掛著那在烈日下的孩子,她日漸衰弱凋零,憎惡所有食物和圖書。她踐踏花朵卻不自知,沿著柵欄跨步跳躍,尋找出路……德拉塔夫夫人搖搖頭,「我總不能代替她喝肉湯,對吧?她在花園摘水果填飽肚子,這樣就可以上了餐桌甚麼也不碰。」維克多.德拉塔夫說:「我們現在要是答應了,將來她肯定會埋怨我們的……就當是為了別讓她以後生下那些可憐的孩子吧……」他太太不滿他一副找藉口的模樣,「幸好德基連一家還沒回來。我們運氣好,他們非常慎重地看待這門婚事……」等泰芮絲離開客廳,他們才彼此問道:「究竟修道院給她腦裡灌輸了甚麼?在這裡,她只有好榜樣可以學啊;我們也很留意她看些甚麼書……泰芮絲說,沒有甚麼比《好書精選》裡的愛情小說更能讓年輕女孩神魂顛倒、暈頭轉向了。可是她完全自相矛盾……況且,感謝神,安娜並沒有愛看書的怪癖;這方面她倒是很聽話,沒得說。這點倒像我們家的女人。說實在的,要是我們能說服她去轉換一下心情……你還記得嗎,那時她痲疹併發氣管炎,之後去了一趟薩里耶便好多了嗎?她想去哪兒我們就帶她去哪兒,我只能這麼說了。說真的,這孩子真是可憐。」德拉塔夫先生低聲歎息:「喔!和我們一同旅行……」他太太有點兒耳背,問:「你說甚麼?」「沒事!沒事!」他回答。安於富足生活的背後,這年老的男人突然憶起哪段甜蜜之旅呢?回想起哪段青春洋溢的愛戀時光呢?
「此刻?」
「我就說啦!他是個老頭。再說了,不管他老不老……」
「反正他也是要離開的,親愛的。再過幾個星期他就要離開阿惹魯茲了。」
「妳無法想像。」
「妳在想甚麼?難道妳認為他指的只
和-圖-書是當下的那一分鐘?」
「啊!別說了。我想都不敢想。沒有他的隻字片語支持我活下去。我就快死了。我得時時刻刻想著他對我說過的最甜蜜的話語;但是因為不斷不斷地回想,我反而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說過。喏!像這句,我們最後見面時說的,我彷彿還聽到他在說:『我的生命中除了妳,沒有別人……』他是這麼說的,不然就是:『在我生命中,妳是最珍貴的……』我記不清了。」
「不會的,他跟我說過:『我的生命裡只有妳……』,他還說過:『此刻,我唯一在乎的,是我們的愛……』」
「泰芮絲,妳在哪兒?」
「他二十九歲……」
「如果妳願意,泰芮絲……嗯,我知道妳的處境很尷尬……」
「泰芮絲,如果我答應去旅行,妳會去見他,妳會替他帶話給我嗎?妳會把我的信帶給他嗎?如果我離開,如果我有勇氣離開……」
「我感覺額頭下有甚麼東西在動……」
泰芮絲不需要再問她痛苦與否,她聽得見安娜在黑暗中痛苦著,但她絲毫未起憐憫之情。為何要憐憫她呢?能夠不斷念著一個人的名字,而那個人和自己心貼著心,該是多麼甜蜜!只要想到他活著,他呼吸著;夜晚,他頭枕上彎曲的手臂睡著;清晨醒來,年輕的驅體走在霧中……
「妳哭了,泰芮絲?是為我而哭嗎?妳愛我。」
安娜坐下來,把頭靠在泰芮絲安穩靜止的肩膀上,看著天空,說:「他也看著這些星星,他也聽見晚禱的鐘聲……」她又說:「親親我,泰芮絲。」但泰芮絲並沒有俯身親吻這個對她充滿信任的女孩。她只是問:「妳痛苦嗎?」
「也許他病了和_圖_書……他們把他的信都攔下;我無從得知。」
她們並肩互摟著腰往屋裡走,像往日在尼桑,在阿惹魯茲的路上。泰芮絲記得體內那個顫動的重擔曾讓她恐懼;在她生命最深處,某種熱情,應該深入這個尚未成形的肉體!她又看見自己在那夜的房間裡,坐在敞開的窗前(貝納在花園對她大喊:「別開燈,會招蚊子。」)。她算算距分娩的日子還有多長,她多希望認識一位神,能夠讓這個仍在她腹中,與她臟器緊緊相繫的陌生生命,永遠不要來到世上。
晚餐時,德拉塔夫家人提到去比亞里茲旅行,探聽一家旅館是否夠好。泰芮絲注意到安娜,她只是具木然,沒有靈魂的軀殼。「聽話點……總要勉強吃一點,」德拉塔夫夫人苦口婆心。安娜像個木頭人,機械地將湯匙往嘴巴送。眼神黯淡無光。除了遠方她心裡頭的那個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存在她眼裡。偶爾,她憶起一句話,一個愛撫,讓她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在松林下荒地的小木屋裡,尚.亞齊維多手勁太大,稍稍撕破了她的上衣。泰芮絲看著貝納上半身俯在餐盤上,他背光坐著,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她可以聽見神聖的食物被他慢慢嚼了又嚼的聲音,好似動物反芻。她離開餐桌。她婆婆說:「她不希望被人看出來。我倒是挺願意好好寵愛她,照料她,但她不喜歡被人照顧。她這些害喜的症狀根本不算甚麼。她說了不抽菸,但光說不練,菸還是抽得太兇。」這位太太憶起自己懷孕期間的事:「我記得懷你的時候,得要聞一顆橡皮球的味道,只有聞到那味道我的胃才會舒服點。」
「他真的那麼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