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宰牲節
「切廷,看在真主的分上,你就給孩子說說我們為什麼要宰牲吧。我沒能講明白。」
「您當然不會去看這類電影,但是您一定要去看這一部,把小女士也帶去。你們一定會喜歡的……艾克雷姆,居齊魯在電影裡扮演先知亞伯拉罕。我是和老婆、丈母娘、孩子們一起去看的,我們都哭了。當先知亞伯拉罕拿起刀、看著兒子時我們哭了……當他的兒子伊斯瑪義就像《古蘭經》裡寫到的那樣,說『親愛的爸爸,你就按照真主的旨意來做吧』時,我們也哭了……當代替兒子的羊出現時,我們和所有觀眾一起喜極而泣。如果我們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不求回報地獻給我們深愛的人,那樣的話世界就會美好了。小女士我們就是因為這個而哭的。」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從法提赫去了埃迪爾內卡帕(Edirnekapı),然後右拐沿著城牆來到了哈利奇灣。在經過窮人區時,在沿著破損的城牆一路前行時,我們一路沉默著。在城牆當中的那些果園裡,在滿是垃圾、空桶和廢物的空地上,在廢棄的工廠和作坊裡,我們看見了一些已被殺掉的羊,羊皮、羊內臟和羊角放在一邊。但不知為什麼在那些貧窮的區域,在那些油漆剝落的木房子之間,殺生的氛圍較淡,節慶的氣息較濃。我記得,當我和芙頌看到為了慶祝宰牲節而架設的旋轉木馬和鞦韆、用節日裡拿到的錢買糖果的孩子,以及掛在公共汽車頭上的土耳其小國旗時,我們覺得很愉快。多年以後,我癡迷地收集了許多和這些場景有關的明信片和照片。
我和芙頌坐上了父親那輛櫻桃色的雪佛蘭。切廷開車走上了坑坑窪窪的鵝卵石路。芙頌看著窗外。車經過馬奇卡(Maçka)後開到了道爾馬巴赫切(Dolmabahçe)。街上很空,只有三五個穿著節日盛裝的人。但是經過道爾馬巴赫切體育場(Dolmabahçe Stadyumu)後,我們在路邊看見了一群宰牲的人。
我和芙頌只花一分鐘就買好了被公賣局壟斷的利口酒,薄荷和草莓的各一瓶。我們回到了車上。
我們在人行道上遇到了司機切廷。
「可憐的羊……」她說。
「妳知道為什麼要宰羊吧?」
我意識到自己說故事的方式無法讓一個十二歲女孩明白為什麼一個深愛兒子的父親會試圖殺掉兒子。我先前的不安現在又因為解釋不清楚而變成懊惱。
「是的。」我不安地說:「因為確信他會那樣做,所以真主www.hetubook.com.com疼惜他,為了不讓他傷心就把羊派去了。」
我和切廷的目光瞬間在後視鏡裡相遇了。
「真主憐憫先知亞伯拉罕,為了不讓他殺心愛的兒子,真主送了羊去給他。因為真主已經看到了先知亞伯拉罕對祂的忠誠。」
我們走到了尼相塔什廣場。在十字路口賣香菸和報紙的努雷廷小店也歇業。我們開始往回走。路上我想到了一個芙頌可能會喜歡的關於先知亞伯拉罕的解釋。
我哥哥說:「凱末爾去!」
芙頌問:「這些羊也要殺掉嗎?」
「啊,阿拉丁的雜貨店沒開!我們去廣場上的小店看看。」
當我和芙頌一聲不響地朝著阿拉丁的雜貨店走去時,從泰什維奇耶清真寺(Teşvikiye Camii)前面吹來了一陣涼風,我的不安讓我打了個寒戰。
我說:「會的。」
我說:「然後一定是我母親又把車拿到這裡來了。現在我也想起來了,那天蘇雷亞舅舅也在……」
切廷說:「也許不是全部,小女士。因為馬上就要到中午了,牠們還沒被賣掉……也許直到過完節也沒人來買,那麼這些可憐的動物就解脫了……但那時牠們就會被賣給屠夫,小女士。」
司機說:「您太客氣了,凱末爾先生。」但是他也不想放棄這種展示自己對宗教比我們更虔誠的機會。「為了表示我們也像先知亞伯拉罕那樣信奉真主,所以我們宰牲……犧牲意味著,為了真主,我們可以獻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是那麼地熱愛真主,小女士,為了真主我們甚至能獻出我們最愛的東西,而且不求回報。」
「剛才有沒有嚇到妳?」我問道,「要是我們沒看就好了……」
「我媽,我爸……」
「你們去哪兒了?我們都擔心了。買到利口酒了嗎?」父親問。
「先知亞伯拉罕一直沒有孩子。他總是祈禱說:『我的真主,讓我有個孩子吧,祢讓我做什麼都行。』最後他如願以償,一天他的兒子伊斯瑪義降生了。先知亞伯拉罕欣喜若狂。他很愛兒子,每天親吻他,每天也都會感謝真主。一天夜裡他夢見真主對自己說:『現在你要為我把兒子當祭品殺掉。』」
「沒有。」
我說:「先知亞伯拉罕一開始當然不知道能用羊來代替兒子。但他是那麼地信奉真主,那麼地敬愛真主,所以他覺得真主最終是不會害自己的……如果我們非常、非常地愛一個人,如果我們為了他可以獻出我們最寶貴的東西,那麼我們就hetubook.com.com會知道他是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傷害的。犧牲就是這個意思。妳最愛誰呢?」
半睡半醒之間,我想到了遠房親戚蘇雷亞舅舅和他那個我總是記不住名字的兒子。我和芙頌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宰牲節裡曾經一起坐車出去玩,那天蘇雷亞舅舅也在我們家。一些關於那個寒冷、陰沉的宰牲節上午的畫面,就像我不時看見的某些夢境一般浮現眼前,彷彿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記憶。我想起了三輪車,我和芙頌一起上街,我們無聲地看一隻正在被宰殺的羊,然後坐車出去遊玩。第二天,當我們在邁哈邁特大樓裡見面時我問了她這些事情。
我說:「奧斯曼去!」
「凱末爾先生,我知道您也和您父親一樣,是為了和我開玩笑才這麼說的。您父親非常愛我們,我們也很敬重他,所以從來不會因為他的玩笑而生氣。我也不會對您開的玩笑生氣。我將用一個例子來回答您的問題。您看過電影《先知亞伯拉罕》嗎?」
這是不懂事的孩子和沒讀過書的人對宰牲的解釋。
那次出人意料的坐車兜風,芙頌也比我記得更清楚。我想在這裡敘述一下經她提醒後我想起的那次出遊。那年,芙頌十二歲,我二十四歲。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宰牲節的第一天。就像在每個節日的上午那樣,我們都會在尼相塔什的家裡請那些穿西裝打領帶、衣著講究的親戚們吃午飯。房門不時被敲響,新的客人,比如說我的小阿姨和禿頭的姨父,還有他們好奇的孩子來了,所有人都站起來和新來的客人一一握手、親吻。正當我和法特瑪女士拿糖招待客人時,父親過來把我和哥哥叫到一邊說:「孩子們,蘇雷亞舅舅又在說『為什麼沒有利口酒』,你們誰去阿拉丁的店裡買一瓶薄荷利口酒、一瓶草莓利口酒回來?」
我說:「切廷,還有時間,你帶我們到處逛逛。」
但是,因為好奇和沒腦子,我走了過去。我們的廚師貝寇里和管理員薩伊姆捲起袖管,把一頭腿被綁起來的羊推倒在地。羊的旁邊站著一個圍著圍裙、拿著一把大屠刀的男人,但是因為羊一直掙扎,所以那人無從下手。嘴裡哈著氣的廚師和管理員忙半天終於讓那頭羊乖乖就範了。屠夫抓著羊的口鼻,粗魯地把牠的頭扭到一邊,然後把長長的屠刀架到牠的脖子上。一片寂靜。屠夫唸道:「真主至上,真主至上。」他比畫了兩下,隨即快速將刀捅進羊的喉嚨,抽刀時一股鮮紅的血從羊的喉嚨www.hetubook•com•com裡噴湧而出。羊還在掙扎,但人們知道牠快要死了。一切彷彿靜止了。突然吹來一陣風,風在椴樹光禿禿的枝條上發出了嗚嗚的聲響。屠夫把羊頭轉到一邊,讓羊血流到事先挖好的一個坑裡。
我們沉默著走回街上。難道我是因為讓一個小女孩看到了這樣的一幕而惴惴不安嗎?不太清楚是為了什麼,我產生一種罪惡感。
我說:「切廷,我父親要利口酒。尼相塔什的店都不開門,你帶我們去塔克西姆(Taksim)吧。然後我們也許還要去別的地方轉轉。」
我用一種老師的口吻說:「故事不只如此,妳知道它的起源嗎?」
「車是我和媽媽從家裡帶來還給你們的。」所有的事芙頌都記得比我清楚,「你哥和你用完後,你母親在很多年前把車送給了我。但我也沒法騎了,因為我長大了。所以我媽媽在過節那天把車帶來了。」
出門時我看見了芙頌。
切廷說:「真主是偉大的。真主可以看見一切,明白一切……祂會明白我們對祂的愛也是不求回報的。誰都不能欺騙真主。」
我對芙頌說:「走吧。」
出門沒走幾步,我就看見在旁邊那片空曠的泥地裡,就在前面的那棵椴樹下圍了很多人,正要宰殺一頭羊。如果當時像現在般懂事,我就會想到,眼睜睜地看著羊被殺掉會對小女孩產生不良影響,那樣我就絕不會帶芙頌去看。
「如果真主沒送羊給他,先知亞伯拉罕就真的要把兒子殺掉嗎?」芙頌問道。
「在廚房裡!」我說。客廳裡瀰漫著香水、古龍水和地毯的味道。我走進客人當中,忘記了小芙頌。
切廷說:「小女士您很聰明,其實先知亞伯拉罕根本不想殺自己的兒子。但命令,是真主的命令。如果我們不遵從真主說的每句話,那麼世界就會亂了,世界末日就不遠了…………世界的根本是愛。愛的根本是對真主的愛。」
我說:「那裡有家店開著。切廷你停車,我知道他們賣利口酒。」
「因為要利口酒的人是他。」芙頌說。
切廷說:「我的真主!小女士,您千萬別看。」
我們瞥見車頭全毀的車裡有個人扭著頭,彷彿在做垂死的掙扎。我一直沒忘記我們的車壓在玻璃碎片上時發出的聲音以及我們隨後的沉默。就像逃離死亡那樣,我們爬上坡穿過小街從塔克西姆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尼相塔什。
那年她十二歲,只是一個雙腿像火柴般的遠房親戚的瘦弱女孩。除了那個綁在烏黑髮辮上的白蝴蝶結和一身乾淨衣服,www.hetubook.com.com她身上就沒其他引人注目的地方了。我在電梯裡問了那個小女孩幾個尋常的問題,這些也是多年後芙頌讓我想起的:妳上幾年級?(中學一年級。)上哪個學校?(尼相塔什女子高中。)以後想做什麼?(無聲!)
「您過獎了,凱末爾先生。您讀了那麼多書,您知道的更多,再說這種道理並不需要信教和去清真寺就能明白。我們把自己最珍視的東西不求回報地給一個人,完全是因為我們非常地愛他。」
我狡猾地說:「最終可以去天堂嗎?」
我說:「但是,那樣的話,那個我們為他做出犧牲的人就會感到不安,他會以為我們有求於他。」
「為什麼?」
芙頌說:「我們會趕在屠夫之前把牠們買下,把牠們救出來。」芙頌穿了一件漂亮的紅大衣。她笑著勇敢地對我眨了眨眼睛,「我們會去把羊從那個要殺自己孩子的人那裡劫持出來,是吧?」
一路上我們交談的內容,都是多年後芙頌幫助我想起來的。而那個寒冷、陰沉的節日在我腦海裡留下了一個異常清晰的印象,那就是,伊斯坦堡宰牲節上午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屠宰場。不僅僅是在邊緣區域和窄小街道的空地上和那些被燒毀的樓房中間,在主要街道上和最富裕的區域裡,從一早開始就有幾萬頭羊被宰殺。有些地方的人行道邊上和鵝卵石路面上全都是血。在我們的車下坡、過橋、穿行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時,我們看到了一些被扒了皮、一些剛剛被殺掉,或是已經被分解了的羊。我們穿過阿塔圖爾克橋(Atatiürk Köprüsü)來到了哈利奇灣。儘管是在過節,儘管到處掛著旗子,儘管人們都穿著節日的盛裝,然而城市是疲憊和憂傷的。穿過包茲多安高架引水渠(Bozdoğan Kemeri),我們拐進了法提赫(Fatih)。在那裡的一片空地上,正在出售供宰牲用的羊。
母親與父親都不是虔誠的信徒,我從沒見過他們膜拜或齋戒。就像許多在共和國頭幾年出生的夫妻一樣,他們不是不尊重宗教,只是漠不關心。就像他們的許多朋友一樣,他們把這種漠不關心解釋為對阿塔圖爾克的熱愛和世俗主義。儘管這樣,就像尼相塔什的許多不拜神的中產階級家庭一樣,我的父母也會在每個宰牲節裡派人殺一頭羊並把羊肉分送給窮人。但無論是我父親,還是家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去管宰牲的事,給窮人送羊肉和羊皮的事也由廚師和管理員負責。像他們一樣,我也一直遠離節日上
和-圖-書
午在旁邊空地上舉行的這個宰殺儀式。「走,跟我去趟雜貨店。」
我在人群中看見了幾個表情扭曲的孩子、司機切廷和一個正在禱告的老人。芙頌一語不發地拽著我的袖管。羊還在不時抽動,但那已是最後的掙扎了。用圍裙把刀擦乾淨的屠夫,原來是那個在警察局旁邊開肉店的卡澤姆,剛才我沒認出他來。在和廚師貝寇里的目光相遇時,我明白那是我們那頭節前買來、在後花園裡拴了一個星期的羊。
父親對我說:「親愛的,還是你去吧,別告訴你媽媽……」
我說:「但是要被父親殺掉的孩子怎麽能理解?」
「有一天當我們去天堂時,那隻羊會帶我們過沙拉特橋……」
芙頌問道:「我也去,是嗎?」
「先聽我說……先知亞伯拉罕遵從了真主的命令。他拿出刀,正準備要殺兒子時,邊上突然出現了一頭羊。」
「切廷,沒看出來你對宗教的事情懂得那麼多。」
「為什麼?」
甚至在那些年裡,因為父親有時會喝多,所以母親在過節時禁止了用銀托盤和水晶酒杯招待客人喝利口酒的習俗。母親是為了父親的健康做出這個決定的。但是兩年前,還是在這樣的一個節日裡,當蘇雷亞舅舅又堅持要喝利口酒時,母親為了讓他放棄這個念頭便說:「宗教節日怎麼可以喝酒!」而這又在我們那極端擁護阿塔圖爾克的世俗主義舅舅和我母親之間,引發了一場關於宗教、文明、歐洲和共和國的無休止的爭論。父親從他那個裝滿十里拉的錢袋裡拿出一個硬幣說:「你們兩個誰要去?」每次過節前父親都會特意去銀行換一些十里拉的硬幣,為的是發給過節時來吻他手的那些孩子、警衛和管理員。
「不知道。」
「如果真主這麼說的話……那要到審判日才知道。但是,我們不是為了進天堂才宰牲的。那是不求回報的,是因為敬愛真主才那麼做的。」
車開上希什哈內大坡(Şişhane Yokuşu)時,我們在路當中看見了一群人,路被堵住了。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是另外一場節日活動,但當人群退開來讓我們的車通過時,我們看見了剛剛相撞的車輛和奄奄一息的遇難者。幾分鐘,一輛卡車剎車失靈,衝進對向車道,無情地輾過一輛私家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