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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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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接吻

12 接吻

一開始我設法認真教她數學。她的頭髮散落在紙上,她的手撫過桌面,她像吸著乳|頭般咬著鉛筆頭上的橡皮,她裸|露的手臂不時碰到我裸|露的手臂,這些都讓我魂不守舍,但我還是控制住自己。開始解方程式時,芙頌的臉上露出一種驕傲的神情,得意忘形地對著面前的書(有時對著我的臉)把嘴裡的煙吐出來,從眼角瞟我一眼,彷彿在說:你看到我是多快解開這道題目了嗎?卻又因為一個加法的錯誤而前功盡棄。當得出的結果和a、b、c、d、e答案上任何一個都不相符時,她先憂傷,繼而慌亂,隨後說「不是因為笨,而是因為粗心」來為自己開脫。為了讓她不再出錯,我自負地對她說,細心也是智慧的一部分。開始解一道新題時,她那聰明的鉛筆尖,就像一隻饑餓麻雀的著急小嘴那樣在紙上跳躍著前行,我欣賞著那鉛筆尖,被她那一邊玩頭髮,一邊安靜、幹練地簡化等式的模樣打動。同時我也在擔憂地關注著內心裡升騰起來的迫不及待和不安。就在那時,我們開始接吻,久久地接吻,然後我們做|愛。做|愛時我們感到像童貞、羞恥和罪過一類東西的沉重,這是我們從彼此的動作裡發現的。但是我也從芙頌的眼睛裡看到,她從性|愛裡得到了樂趣,陶醉在最終發現這些多年好奇的樂趣的興奮裡。就像一個穿越波濤洶湧的大洋,忍受千辛萬苦最終到達一片夢想多年、傳說中的遠方大陸的遊客,在他剛踏上那片新大陸時是如何帶著好奇和陶醉面對每棵樹、每塊石頭、每處泉水的,又是如何既興奮又小心翼翼地將每朵鮮花、每個果實放進嘴裡品嘗的,芙頌也是在用同樣的好奇和暈眩慢慢地發現一切。
現在,我想說一點有關我和芙頌接吻的事情。一方面我想讓讀者真實地感受到故事中關於性和欲望的嚴肅認真,另一方面又擔心被人認為輕浮和庸俗。我認為芙頌嘴裡那糖粉的味道來自於她愛嚼的藏寶口香糖。我和芙頌的吻,已不像我們頭幾次約會時那樣是一種彼此試探或表達情意的挑逗行為,而成為一種我們很享受的樂趣。更有甚者,在做|愛時,我們驚異地發現了愛的本質。互相交纏的不只有我們的www.hetubook.com.com嘴巴和舌頭,還有我們各自的回憶。接吻時我先是在吻她,然後吻記憶中的她,然後瞬間我睜開眼再閉上眼吻那個我剛剛看見的她和我記憶中的她,但是過了一會兒,有些和她相似的人也混進了這個記憶,於是我也吻了她們,因為同時和一群人接吻,我覺得自己更像男人了,也覺得自己像是成為另外一個人來吻她。我從她稚嫩的嘴巴、寬嘴唇和頑皮的舌頭得到的快|感擾亂了我的思緒,激起我許多新的想法(一個想法說:「這是一個孩子。」另外一個想法說:「是的,但卻是一個非常有女人味的孩子。」)漸漸地,這份歡愉將我在吻她時扮演的各種角色,以及她在吻我時讓我想起的一個個不同的芙頌,都融為一體。
撇開男人的傢伙不談,最讓芙頌感興趣的既不是我的身體,也不是廣義上的「男人的身體」。她真正好奇和興奮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和快|感。我的身體、手臂、手指和嘴巴對於挖掘出她那天鵝絨肌膚表面和裡面的那些興奮點是必須的。當這些新滋味在我的引導下從她的身體裡被挖掘出來時,芙頌驚喜萬分。她陶醉地閉著雙眼,感受著身體裡一陣陣新鮮的快|感,就像是在血管、後腦勺和腦袋裡愈發強烈的顫抖那樣,她會驚異地隨著感覺走,有時幸福地叫出聲來,然後再次希望得到我的幫助。有幾次她輕聲說:「請你再做一次,再那樣做一次!」
「其實我是喜歡的,但最近幾年……」
「不,他不在那支球隊。」
「當然。」
「凱末爾先生,你在想什麼呀。你大概不像你哥哥那樣喜歡足球。」卡德里先生對我說。
「是的。」
「你很愛她嗎?」
在奧斯曼貝伊(Osmanbey)的共和國大道(Cumhuriyet Caddesi)上看著櫥窗恍惚地溜達時,我看到了「希區考克週」的海報,這部電影裡有一個格雷斯.凱利的接吻鏡頭。我把我在電影中場抽的菸、帶位員的手電筒以及阿拉斯加福高冰淇淋(應該能勾起看過午場電影的家庭婦女和蹺課學生的回憶)放進博物館,讓這幾樣東西來展示我在年輕時的寂寞和欲望hetubook•com.com。我喜歡電影院的陰涼和散發著黴味的滯悶空氣;喜歡聽電影愛好者興奮的輕聲交談;喜歡看著厚重的天鵝絨幕邊緣的陰影和黑暗的角落沉浸在幻想裡。馬上就要見到芙頌的想法將幸福的感受一波一波傳遍我的整個身體。走出電影院,穿行在奧斯曼貝伊蜿蜒的小巷裡,經過服飾店、咖啡館、五金行、幫顧客把襯衫上漿燙平的店家,朝我們位於泰什維奇耶大道的約會地點徑直走去時,我記得自己想過那應該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約會。
當費內爾巴赫切隊踢進第二個球時,我們一起站起來大叫「進球了」,還擁抱親吻了一下。球賽結束後,父親當兵時的朋友「水桶卡德里」和幾個喜歡足球的商人、律師和我們一起跟著叫嚷的人群,爬坡來到了迪萬酒店,我們喝著拉克酒,談起了足球和政治。我依然在想芙頌。
「是時尚,我可以背出一九五九年費内爾巴赫切球隊裡所有球員的名字。厄茲江、内迪姆、巴斯里、阿克君、納吉、阿弗尼、小個子穆斯塔法、阿江、余克塞爾、萊夫泰爾、埃爾袞。」我說。
帶著一種半是憐愛,半是見多識廣的微笑,哥哥把目光轉向了進入中場的球賽上。兩年前他開始抽他認為有個性的雪茄,他的手上拿著一支馬爾馬拉牌的國產雪茄,球賽期間從貞女塔(Kız Kulesi)方向吹來一陣微風,不僅吹起球隊的巨幅旗幟和球場邊的小紅旗,也把雪茄的煙霧吹進了我的雙眼,就像有段時間父親的香菸那樣痛得我流眼淚。
「你看起來心不在焉的,大概是在想訂婚的事情。」哥哥說。
從這些長久的接吻,以及隨之而來的做|愛儀式以及它們的細節裡,我發現了一種新的認知的方式,一種為我輕輕開啟一扇門的幸福,門後是這世上鮮有人知的天堂。伴隨著我們的吻,在我們面前打開的,彷彿不僅僅是肌膚相親的快|感之門和逐漸膨脹的性欲之門,還有讓我們從當下那個春日午後走出去的浩瀚的時光之門。
討論繼續下去便成了爭論,接著就像在這種情況下總要發生的那樣,我們打起賭來。水桶卡德里賭塞拉傑廷一九五九年在費内爾巴赫切隊,我賭他不是,賭輸和_圖_書的人要請這些在迪萬酒店喝酒的人吃晚餐。
六年前的那次出遊,第二天下午我和芙頌再次見面時,我們又重新回憶了一遍。然後我們忘記一切地接吻、做|愛。一陣瀰漫著椴樹花香的春風從窗紗和窗簾的縫隙吹進來,吹得她那蜜色的肌膚起了雞皮疙瘩,她緊閉著雙眼,像在大海裡拚命抱著救生圈的人那樣抱緊我的樣子讓我暈眩,我無法思考自己經歷的事情所包含的更深意涵。我的結論是,為了不沉迷於罪惡感和猜疑心只會讓人愛得更加無法自拔的危險地帶,我應該多多和男人為伍才是。
就和當時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我第一次看到兩個人嘴對嘴接吻是在電影院裡,我深受震撼。這絕對是件在往後的人生中我一定要和一個美麗女孩做的事情。除了在美國的一兩次偶遇,三十年來我不曾在銀幕以外的地方看見過一對接吻的人。電影院,不僅僅是在童年,在那些年對我來說也彷彿是為了看別人接吻而去的一個地方。而電影劇情,對於接吻來說只是一個藉口。我感覺,芙頌和我接吻時也在模仿她從電影裡看來的那些鏡頭。
「塞拉傑廷也在那支球隊……你忘了。」水桶卡德里說。
有時我會忘記一整天就像我身上的香水那樣伴隨著我的這種情感是芙頌給我的——就像有那麼幾次——趁著沒人和茜貝爾在辦公室急急忙忙做|愛時,我彷彿也會感覺自己是在體驗同樣巨大、唯一、全心全意的幸福。
「結婚對你有好處。」哥哥的目光還盯在球上,「你們馬上生孩子,別拖太久,這樣你們的孩子就可以和我們的孩子做朋友了。茜貝爾是個腳踏實地的女孩,可以平衡你的浮躁。我希望你不要磨光了茜貝爾的耐性,就像你讓其他女孩受不弓一樣。喂,裁判,犯規了!」
「凱末爾很喜歡足球,卡德里先生,只是大家不愛把球傳給他。」哥哥嘲諷地說。
我能愛上她嗎?在感受著巨大幸福的同時,我也在擔憂。因為腦子的混亂,我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可能會在認真對待這種幸福而導致的危險和玩弄這種幸福而產生的卑劣之間掙扎。那天晚上,奧斯曼、他的妻子貝玲和他們的孩子來看望父母,我們一起吃了晚飯。我記得吃飯時和*圖*書我又想起了芙頌以及我們的吻。
和芙頌又約會了三次後,星期六上午,哥哥打電話來要我和他一起去看費内爾巴赫切隊(Fenerbahçe)對上吉雷松隊(Giresunspor)的球賽,他說費内爾巴赫切隊很有可能在下午的比賽裡奪冠,我們於是去了伊諾努體育場(inönü Stadyumu)。伊諾努體育場從前叫做道爾馬巴赫切體育場,我很高興看到它除了名字以外一切都和二十年前一樣。唯一真正的改變是他們學歐洲的作法,嘗試在場地裡種草,但是因為只有場地的邊緣長得出草來,於是球場就像一個只剩太陽穴和後腦勺還有少許頭髮的禿頭男。那些花錢坐在對號席上的觀眾,一如在一九五〇年代中期的觀眾般,當那些大汗淋漓的球員,尤其是一些沒沒無聞的後衛球員跑到邊線上時,會像決鬥場看臺上的羅馬貴族那樣辱罵他們(快跑呀,沒種的娘兒們)。坐在開放席的那些由失業者、窮人和學生組成的觀眾,則異口同聲放聲怒罵,故意要讓球員聽個清楚。就像第二天報紙的體育專欄上說的那樣,那是一群吵鬧不休的烏合之眾。當費内爾巴赫切隊將球踢進球門時,我也和所有人一樣站起來狂呼亂叫。在這種節日和團結的氣氛裡,在那些在球場裡和看臺上不停親吻互祝勝利的男人們當中,有一種把我心裡的罪惡感隱藏起來、把我的恐懼轉變成驕傲的東西。但是在球賽過程中那些安靜的時刻,在三萬人同時都能聽到球員將球踢進球門時,我把目光轉向了看臺後面的海峽和一艘正從道爾馬巴赫切皇宮(Dolmabahçe Sarayı)前經過的蘇聯船隻,我在想芙頌。她在對我並不熟悉的情況下選擇我並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給了我,這讓我深受感動。我的眼前不停閃現她細長的頸子、獨一無二的肚臍、眼中有時同時出現的懷疑和真誠、躺在床上看著我時眼神裡那憂傷的誠實,以及我們的熱吻。
第二天中午我獨自一人去了電影院。我壓根沒想要看電影,只是想一個人獨處和-圖-書,因為我感覺自己無法在潘加爾特(Pangaltı)的員工餐廳與公司的老會計們和喜歡說我兒時有多可愛的和藹胖祕書們一起吃飯。和他們在一起我同時扮演著朋友和「謙虛的經理」兩個角色,我不可能一邊和他們大聲說笑著吃飯,一邊想著芙頌和我們的吻,並期盼兩點鐘盡早到來。
走回尼相塔什時,我和那群男人分開了。在邁哈邁特大樓的那戶公寓裡有個盒子,裡面藏著有段時間我從口香糖包裝盒收集來的球員照片。母親把包括我們的舊玩具在内的所有東西都遣送去了那裡。我知道,如果我能找到那個盒子,找到兒時和哥哥一起收藏的球員和演員的照片,我就能贏過水桶卡德里。
我太幸福了。但這不是一種用腦袋來衡量、理解的幸福,是我的肌膚體驗著的一種幸福,也是後來在日常生活中,打電話時在我的後腦勺裡,急速爬樓梯時在我的尾骨裡,抑或是和四週後準備訂婚的茜貝爾在塔克西姆的一家餐廳裡點菜時,在我心頭感覺到的一種幸福。
那天,一九七五年五月的第十天,我在邁哈邁特大樓的房子裡,找到了那個我用來收集明星照片的錫盒,但是盒子是空的。博物館參觀者將要看到的明星照片,是多年後我從赫夫澤先生那裡拿來的,我是在和那些生活在伊斯坦堡的不幸收藏家們交朋友時認識他的,這些人住在堆滿雜物的房間裡凍得瑟瑟發抖。更有甚者,多年後我在藝人常常出沒的酒吧結交了照片上的一些明星,比如飾演先知亞伯拉罕的演員艾克雷姆.居齊魯。我的故事,就像我展出的這些東西一樣,將經過所有的這些時期。即使是在那天,我就已經預感到那個充滿舊物與熱吻的神祕房間,將在我往後的人生占據一個重要的位置。
但是一走進那戶公寓,我明白到自己是為了回憶和芙頌度過的時光而來的。我盯著和芙頌做|愛的床、床頭櫃上裝滿菸頭的菸灰缸和茶杯看了一會兒。母親堆放在房間裡的舊家具、盒子、不走的鐘錶、器皿、鋪在地上的油印布、灰塵的味道和房間裡的陰影,在我的幻想裡交織在一起,在我靈魂的某個地方變成了一個天堂裡的幸福角落。天已經黑了,但是外面依然傳來踢球孩子的叫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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