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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莉亞姨媽與作家

作者:巴爾加斯.尤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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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他聽我講話時一言不發,毫無表情,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說完了,他仍然沉默不語。他把最後一口薄荷茶喝乾,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他該回工作間去了,連「再見」也沒說一聲就離開了。是因為我在陌生人面前提電話的事惹他生氣了嗎?哈威爾認為是這樣,勸我請求卡瑪喬原諒。我決定永遠不再為赫納羅父子說項。
真的,在我短促的生涯中,彼得羅.卡瑪喬是我見過的最有希望成為作家的人。在我的熟人中,哈威爾由於他的慷慨和活力,最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王子。此外,他做事極有效率。他說胡莉亞姨媽和南西已經知道今晚我們要做什麼、戲票已經放在他口袋裡了。他計畫的活動再引人入勝不過了,一下子把我關於才華以及對祕魯文學乞丐般的命運的憂傷思慮趕得一乾二淨。哈威爾也顯得很高興,這一個月以來,他經常和南西出去,那種風雨無阻的勁頭頗有正式戀愛的味道。我對表姊坦白了我和胡莉亞姨媽的戀情,這對哈威爾是很有用的,因為他可以藉口為我們穿針引線和提供外出的方便,設法一週見南西幾次。我表姊和胡莉亞姨媽現在形影不離。她們一起去買東西,一起去看電影,互相傾訴心事。我表姊成了我們愛情的熱情保護神。一天下午,她的話令我勇氣倍增:「表弟,胡莉亞有一種特質,讓她能跨越年齡的差距。」
「我說要你們去唱探戈舞曲,去洗洗耳朵!」彼得羅.卡瑪喬以無懈可擊的發音把命令說得更加清楚。接著,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就以令人不寒而慄的平靜道出了挖空心思找來的膽大妄為的話,這話害我們倒楣了。「如果你們不想被揍的話。」
「你沒理由不能這麼做。」胡莉亞姨媽回答我,說著站起身來。「但是現在,小巴爾加斯,你先請我跳舞,在我耳邊說點什麼吧。在中場休息期間,如果你願意,我再讓你談談文學。」
「也有可能他是為犯了罪而痛哭流涕。」彼得羅.卡瑪喬搜索枯腸,以會計師喃喃唸著數據的平板語調對我說。他扯著我的胳膊,在紀念碑周圍轉了好一陣後,才拉我去中央電臺。「是家族血案嗎?是令人毛骨悚然、痛悔欲絕的弒父殺母之罪嗎?這年輕人是個卑鄙下流的東西嗎?」
「您的天才劇作家朋友老是讓我頭痛。我實在是受夠了。要不是他能寫,我早把他踢到大街上去了。」
「我要開導開導那個親法派的化驗員,他殺了自己的兒子。」他以譏諷的語氣向我解釋這一次他沒有往臉上貼起猶太拉比的鬍鬚,而是塗上了美人痣,戴上了彩色耳環。「再見,朋友。」
「如果是個感情受創的年輕人,他會彈吉他,拉小提琴,或者唱歌。」他帶著一點同情、不以為然地對我說。「可是這人只是哭。」
「阿根廷大使館又抗議了?」我問他。
那個星期日的玩樂計畫(我相信這一天可說是決定了我大半生的命運)是在最好的徵兆下開始的。五〇年代在利馬很少有機會看到優秀的戲劇,而弗蘭西斯科.佩特羅内的阿根廷劇團帶來了一批在祕魯未曾上演的現代劇。南西到奧爾嘉舅媽那裡去接胡莉亞姨媽,兩人一塊兒坐計程車到市中心。我和哈威爾在西固拉劇院門口等她們。哈威爾喜歡搞排場,他訂了一個包廂。這是唯一有人預約的包廂,因此我們成了眾矢之的,幾乎像在舞臺上一樣成了眾人注意的焦點。我心裡有鬼,懷疑著一些親戚或熟人撞見我們,從而說三道四。但是,演出一開始,這些顧慮便消失了。劇碼是亞瑟.米勒的《業務員之死》,那是我所看到的第一個打破時間和空間的常規、不落俗套的劇碼。我是那樣興奮又激動,竟在中場休息時嘮嘮叨叨地講了起來,熱情讚頌這部作品,評論它的人物、技巧、思想。後來,我們在科美納大道的林孔.托尼餐廳吃香腸喝黑啤酒的時候,我還自顧自陶醉地繼續評論,使得哈威爾教訓我說:「你簡直就像隻吃了興奮劑的鸚鵡。」我表姊一向認為我的文學狂熱荒唐可笑,就像埃杜亞多舅舅一樣胡鬧。埃杜亞多舅舅是個與外祖父親如手足的退休老人,致力於那很少見的收集蜘蛛網的消遣活動。她聽完我對戲劇的高談闊論之後,疑心我的志趣讓我落得不好的下場。「小鬼,你會變成一個瘋子。」
他愈說愈激動,臉脹得通紅,嗓音都變了。弟弟同意哥哥那樣做,在發火的哥哥停下來時,也插嘴罵道:「蝨子?這麼說來,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所謂的美食是從他們兒子頭髮裡取出來的小蟲子了?你這婊子養的。你侮辱我媽,你以為我會袖手旁觀嗎?」
那天下午,哈威爾來到我泛美電臺的頂樓時,聽了拳擊賽的故事便哈哈大笑起來。www.hetubook.com.com他陪我去問候文人,了解情況。文人的右眼上包著一條厚厚的繃帶,脖子和鼻子也上了藥。我們問他感覺怎樣,他露出一副鄙視的神氣,根本不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我為了支援他而捲入了這場鬥毆,他卻並不感激我。他唯一的結論樂壞了哈威爾。「圍觀的人把我們拉開,是救了那兩個傢伙。假設再持續幾分鐘,圍觀群眾認出我來,他們可要倒楣了,不被圍毆才怪。」
「我們雇他可不是為了讓他玩弄獨特的技巧,而是要他為我們拉聽眾。」老赫納羅說,顯然他不是個想法先進的老闆,而是傳統保守的。「他開這些玩笑會失去聽眾,業主會撤掉廣告。您是他的朋友,請告訴他,讓他放棄這些現代主義的玩意兒,否則要冒失業的危險。」
我答應了。真的,在泛美電臺播完十二點鐘的節目之後,我(算我倒楣)邀請彼得羅.卡瑪喬去喝檸檬馬鞭草薄荷茶。我們正走出中央電臺,兩個彪形大漢擋住了去路。我立即認出他們是阿根廷烤肉鋪的大鬍子廚師兄弟。這間烤肉鋪和中央電臺在同一條街,位於伯利恆修女學校對面。在烤肉鋪裡,他們繫著白圍裙,戴著廚師的高帽子,親自準備鮮肉和牛腸。兄弟倆殺氣騰騰地圍住了玻利維亞文人,那個又胖又老的哥哥厲聲罵道:「卑鄙的卡瑪喬,要是按照你的廣播劇,那我們就是殺小孩的人了,是不是?你這個無賴,你覺得在這個國家裡沒人會教你尊重嗎?」
可是,這次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在塔帕達公寓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事。」他說,根本沒有回應我,只顧拖著我幾乎小跑步起來,繞著聖馬丁紀念碑兜圈子。「有個年輕人每逢月夜就哭泣。」
在外祖父家裡,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哈威爾正在等我,他帶來了令人精神抖擻的週日玩樂計畫。他收到雙親從畢屋拉給他寄來的當月生活費,還有額外的國定假日零用金,他決定我們四個人共同使用這筆橫財。
那個胖烤肉廚師唾沫已經濺到鬍子上,臉離彼得羅.卡瑪喬只有幾吋,為此他不得不使勁彎下腰去。他懷著愛國主義的感情咆哮道:「我是!你這個婊子養的,而且我很自豪!」
他語調平淡,就像是架錄音機。為了套他的話,我反駁說這個人物的設定未免太脫離現實,他就不能單純是一個為愛情而悲慟的年輕人嗎?
「天主啊,你們看看誰在那兒,是豪爾赫舅父。」
我們本來應當考慮到這種危險。豪爾赫舅父是所有舅父中最年輕的,他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大膽地把各種生意投資與充滿吃喝嫖賭的夜生活結合在一起。關於他,有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傳說,即他有另一個娛樂場所:大使館。演出方方開始,歌女就唱不下去了,因為一個醉漢坐在桌子上,連珠砲地罵著髒話。在擁擠的人群面前,豪爾赫舅父站了起來,像唐吉訶德那樣大吼道:「別鬧了,混蛋,讓我來教一教你該怎樣尊重女性!」他擺出拳擊手的架勢,向那個討厭的傢伙走去;一秒鐘之後,他才知自己鬧了笑話。歌女的表演被那觀眾無禮地打斷原來是演出的一部分。他確實在那兒,和我們只隔兩張桌子,一副英勇的樣子,面孔模糊地被抽菸的人手上的火柴以及侍者的手電筒照亮。在他旁邊,我認出是他妻子嘉碧舅媽。雖然他們離我們只不過二、三米,且竭力克制不往我們這邊看,很顯然,他們看到我吻胡莉亞姨媽了。他們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基於社交禮儀而佯裝不見。哈威爾付了錢,我們幾乎立刻離開內格羅.内格羅。甚至當我們與他們擦身而過時,豪爾赫舅父和嘉碧舅媽也沒有看我們。搭計程車到米拉佛拉瑞斯去時,我們四人沉默不語,拉長了臉。南西最後說出了我們有志一同的念頭:「別了,美好的週日計畫,悲劇發生了。」
星期日我很少來市中心,我很訝異看到平時來這裡的人跟現在來這裡的人大為不同。現在來這裡的不是中產階級上班族,而是輪休的女僕,或是臉蛋紅撲撲、足登大靴子、山裡來的男孩,也有紮著辮子的赤腳小女孩、自由攝影師以及賣酒食的女販,他們熙熙攘攘擠滿了廣場。在混雜的人群中,我拉著文人在紀念碑正中央那個穿長衣的貴夫人前停下來。這位夫人象徵著祖國。為了看看能否逗他笑,我告訴他為什麼這位夫人頭上戴著一個荒唐可笑的駝馬似的東西,原來是在利馬鑄造銅像時,工匠誤解了雕塑師的話,誤把許願的「火焰」以為是動物「駝馬」。當然,他沒笑。他重新拉起我的手臂,拖著我一路擦撞行人向前走,又開始了他的獨白,把我晾在一邊、對周圍的一切事物都無動於衷。「沒看見他的臉,但是有理由相信他是某種怪物。是房東的私生子嗎?因為他身體的缺陷,駝背、矮小又有兩隻角,阿塔娜西雅太太白天把他藏起來,免得嚇到人,晚上才放他出來透透氣。」和-圖-書
我完全聽命於她。我們緊緊地抱著跳舞、接吻。我對她說我愛上了她,她也說她愛上了我,在親密、刺|激而令人動情的氣氛以及威士忌的催化下,我毫不掩飾被她撩起的欲望。我們一邊跳舞,我一邊把雙唇慢慢貼到她的頸項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吮吻著。為了緊貼她的胸部、腹部、大腿,我緊緊摟著她;後來坐回桌邊時,在陰影的掩護下,我撫摸著她的雙腿和胸部。我們就這樣處在神魂顛倒之中,感到十分幸福。這時在兩支波麗露舞曲間歇期間,表姊南西的話嚇了我一大跳。
前往布蘭薩咖啡館的路上,我告訴他,在多次失敗之後,我覺得這個飛人的故事是不壞的。我誠惶誠恐地把稿子送到《商報》星期日副刊,社長當著我的面讀完,並給了我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回答:「留下吧,看看再說。」從那時起,一連兩個星期天,我都一大早急匆匆地去買報紙,但直到現在仍未見刊出。可是,彼得羅.卡瑪喬不想在別人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我試圖要他把整個來龍去脈告訴我,但是,他的話比平常更加隱晦,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只弄清楚有個人在公寓的角落裡已經哭了幾晚,塔帕達公寓的房客怨聲載道。房東阿塔娜西雅太太說她什麼也不知道,而照文人的看法,她是以「本人不在現場」因而與事無關的手法來為自己開脫。
看到年長的烤肉廚師企圖用右手狠狠地把卡瑪喬摔在地上,我不能不干預了。我抓住他的手臂,想把劇作家奪過來。卡瑪喬臉色鐵青,懸在空中,像隻蜘蛛般兩腳亂踢。我終於說出了諸如此類的話:「喂,別欺負人,放開他。」年輕的烤肉廚師二話不說向我撲來,一拳頭把我打得往地上一蹲。我暈頭轉向,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我準備實踐我外祖父的哲學。他是個老派的戰士,曾告訴我「真正的亞雷基帕人」絕不輕看打架的挑釁(特別是直接打臉的)。我看年長的烤肉廚師雨點般地打藝術家耳光——他寧可打耳光而不動拳頭,因為他可憐對手身材矮小,像小人國的人。隨後我便和小烤肉廚師你推我撞地打起來(我以為這是在「捍衛藝術」),再也看不到那熱鬧的場面。拳擊沒持續很久,但是,中央電臺的人把我們從那兩個壯漢手中解救出來時,我頭上已有幾個大包,文人臉上腫得老赫納羅不得不把他送到公共急救站。我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而出保衛他,小赫納羅不但不表示感謝,那天下午反而為帕斯夸爾渾水摸魚連續在兩篇新聞稿中插|進一條消息罵了我。這條消息開頭(有點誇張)是這樣說的:「佩雷特河的匪徒今天罪惡地毒打了我們的新聞部主任、著名記者……」云云。
他極盡禮貌地到彼得羅.卡瑪喬的小房間告知他聽眾來電的事,並且把抗議信給他看。彼得羅.卡瑪喬一句話也沒回答,拿過那兩封信,也沒拆開就撕得粉碎,扔進了廢紙簍,旁若無人地打起字來。老赫納羅氣得差點中風。離開那個充滿敵意的洞穴前,還聽到彼得羅.卡瑪喬自言自語地說:「各得其所吧。」
玻利維亞文人絲毫不退卻,他聽著兩兄弟責罵,金魚眼睛在他們倆身上掃來掃去,擺出權威的姿態。突然,他像個司儀般淺淺地一鞠躬,以莊嚴的聲調向他們提出再禮貌不過的問題:「你們是不是阿根廷人?」
沒見到胡莉亞姨媽的那一週,有幾個夜晚我又和米拉佛拉瑞斯區的朋友一起出去。自從我偷偷戀愛以來就沒再找過他們了。他們有的是我的同學,有的是我的鄰居。這些年輕小伙子,有的學工程,比如內格羅.薩拉斯;有的學醫學,比如科洛拉奧.莫爾菲諾;或者已經工作,像克科.拉尼亞斯。我和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踢足球,逛薩拉薩爾公園,在特拉薩斯和米拉佛拉瑞斯的波濤中游泳,參加週末舞會,追求女孩、看電影。但是,由於幾個月來很少拜訪他們,在這幾次外出中,我發現我們的友誼失去了一點什麼。大家已不像過去有那麼多共同的東西。這個星期的每天夜晚,我們做了過去經常做的英雄事蹟,去蘇爾科古老的小墓地,借著月光,在因地震而位移的墳墓間爭先恐後地尋覓著,企圖搶到一個骷髏;赤條條地在鄰近安貢的聖羅莎溫泉那未完工的大泳池裡游泳和_圖_書;逛遍格羅大道所有陰暗的妓院。這些朋友依舊是原來的樣子,開著同樣的玩笑,談論著同樣的女孩,但是我卻不能和他們談我認為重要的事情:文學和胡莉亞姨媽。如果我告訴了他們我在寫故事、渴望成為作家,毫無疑問,像南西一樣,他們會認為我有哪根筋不對勁。如果我告訴他們就像他們把自己弄到手的女人告訴我一樣,我跟一個離了婚的婦人在一起,她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戀愛對象(這是地道的米拉佛拉瑞斯人的說法),他們會說我是「cojudo a la vela」——這是個充滿詩意且隱晦的流行語,意指「渾身來勁的蠢蛋」。我絲毫不鄙視他們,因為他們不讀文學作品,我也不認為自己跟一個成熟的女人相愛而高他們一等。但是,有一點是真的:在這些夜晚裡,當我們在蘇爾科公墓桉樹和胡椒木間的墳墓上趴著的時候,或者星光下在聖羅莎溫泉的大游泳池裡游水嬉戲的時候,或者喝著啤酒與納内特的妓|女討價還價的時候,我都感到乏味。我想著那篇〈危險的遊戲〉(這週,《商報》又沒有把它登出來),想著胡莉亞姨媽,沒在聽這些朋友對我說了什麼。
得到了這樣的證實(其實完全不需要證實,只需聽他們講兩個字就知道他們是阿根廷人),玻利維亞文人彷彿心裡有一點什麼爆炸了,臉色蒼白,眼裡噴射著火焰,以一種威脅的表情在空中揮著食指打斷了烤肉廚師的話。「我嗅出來了。那麼好吧,你們給我離開這裡,去唱探戈舞曲吧!」
我們沿科美納大道向聖馬丁廣場走去。身邊駛過開往各省的公車,街旁有許多中國小咖啡館。我想起幾天前談到彼得羅.卡瑪喬時,胡莉亞姨媽把我逗笑了。她證實我關於這個作者是個喬裝的幽默作家的猜想是對的。「古怪得很:某個年輕太太生了孩子,但分娩時孩子就死了,並且按照禮法埋葬了,結果今天下午那段劇碼裡,戲裡的腳色又在大教堂裡為他施洗。這怎麼解釋呢?」
當我對哈威爾講起我和我鄰居那些朋友令人失望的重逢時,他挺起胸脯回答說:「那是因為他們仍然是些乳臭未乾的孩子,而我們已經是大人了,小巴爾加斯。」
「我們別喝了,走吧。」當我正要坐下去,他拉住我的手臂說著,把我拖向科美納大道。「我覺得腿上發癢,快抽筋了。都是因為老是坐著不動的緣故,我需要活動活動。」
「說到底,不管是你們還是我,蟲子早晚總要把我們吃掉的。」彼得羅.卡瑪喬思索道。
他一點也不激動,但是我發覺他比往常更不著邊際,不聽別人說話,不與別人交談,不記得旁邊還有人。我敢說他眼中根本沒有我。我打算讓他繼續獨白下去,因為似乎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幻想的一切。可是,就像突然講起那個看不見的哭泣者一樣,他乍地又沉默了。我見他重新鑽進房間裡,脫去黑色西裝外套,解下領結,用髮網攏住凌亂的頭髮,從另一個塑膠袋裡拿出女人紮了頭髻的假髮,戴到頭上去。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比烤肉廚師更為驚訝。這個矮個兒,身材像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竟然揚言要把兩個體重上百公斤的大力士揍一頓,除了自取滅亡之外,這簡直是夢囈。但是烤肉廚師已經動手了。大胖子抓住文人的脖子,在圍觀眾人的笑聲中把他像根雞毛似的舉了起來,同時大吼道:「還想教訓我?現在我讓你知道,矮子……」
但是,就像一部停演的好電影一樣,在往後數日内,什麼事情也沒有。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消息已在家族間傳開。路裘舅舅和奧爾嘉舅媽沒有向胡莉亞姨媽諷示過一句使她覺得他們已經知情的話。那個星期四,當我鼓起勇氣到他們家用午餐時,他們對我是如此自然親切,如同往常。南西表姊也沒有受到蘿拉阿姨和胡安姨丈任何巧妙的盤問。在我家裡,外祖父和外祖母似乎心不在焉,仍然以天使般的神態問我是否總是陪「影迷」小胡莉亞去看電影。那幾天我和胡莉亞姨媽惶惶不安,盡量小心行事,決定一週之內,兩人暫時不私下見面,只打打電話。每一天,胡莉亞姨媽至少到街角的酒店打三次電話給我,交流各自觀察到的令人憂心的家族裡的反應,胡亂揣測。豪爾赫舅父是否能保密?我知道,根據家族的習慣,那是十分反常的。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呢?哈威爾早已說過,嘉碧舅媽和豪爾赫舅父當時喝多了威士忌,沒有看清楚,他們腦子裡只有一點模糊的猜疑,不願對沒有絕對把握的事大肆聲張。一方面出於好奇,另一方面出於自虐,那個星期我到各個親戚家裡轉了一圈,好決定該如何行動。除了格外少了點什麼之外,和圖書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現象。那「格外少了點什麼」卻引爆了我的胡思亂想。奧爾騰西亞姨媽請我喝茶吃餅乾,在兩小時的交談中完全沒提到胡莉亞姨媽的名字。「他們什麼都知道了,而且正在打算下一步。」我對哈威爾肯定地說。他已不想再聽我成天只談這件事,打發我說:「實際上你巴不得這件事張揚出去,以便有東西可寫。」
我建議他自己去跟彼得羅.卡瑪喬講,因為他是老闆,威脅就會顯得更有分量。可是,老赫納羅搖搖頭,悲傷地(他兒子把這種表情也繼承了下來)說:「他甚至不允許我和他說話。高收聽率使他驕傲得很。我想找他談談時,他根本不理我。」
「我決定要改變創作形式,不再寫故事,而要寫劇本了。」我十分激動地對她說。「妳看怎麼樣?」
這個星期天,我從吉列莫那裡回來。我在他房間裡度過三個鐘頭,滿腦子的法律術語在打架,一大堆必須死記硬背的拉丁文把我嚇得暈頭轉向。當我來到聖馬丁廣場,遠遠地望見中央電臺鉛灰色的正面牆上,彼得羅.卡瑪喬房間的小窗戶敞著。我當然要去問候他。隨著我到他房間裡去的次數愈多——儘管我們的關係仍然限於在咖啡桌上交談三言兩語,他的品行、外貌、口才對我的吸引力愈來愈大。我穿過廣場向卡瑪喬的辦公室走去,他那鋼鐵般的意志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這意志賦予工作才幹給這個禁欲主義小個子;他憑著這種才幹,上午和下午、下午和晚上,連續不斷地創作暴風驟雨般的故事。白天,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他,我便覺得「他一定在振筆疾書」而且,像我無數次見過的那樣,果真看到他的兩根小指頭飛快地在雷明頓打字機鍵盤上敲打著,他那迷幻的眼神望著滾筒。於是,一種既憐憫又羡慕的奇特感覺便從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對老赫納羅說我也沒有時間聽廣播劇,也許這些變化和錯亂正是他說故事的獨特技巧。
內格羅.內格羅是哈威爾選來結束今晚活動的地方,因為那兒是個帶有知識分子波希米亞氛圍的場所:每週四演出一些小節目,諸如獨幕劇、獨角戲、詩歌朗誦;畫家、音樂家、作家經常聚集在那裡。但是,也因為它是利馬最陰暗的公共場所,是聖馬丁廣場拱廊下的地下室,裡面只有二十張桌子,它的裝潢我們認為是「存在主義」的。那是個夜間娛樂的地點,我去過幾次,感覺彷彿置身於聖傑曼德佩的洞窟裡。我們坐在舞池旁一張小桌子邊,哈威爾空前慷慨,要了四瓶威士忌。他和南西立刻站起來去跳舞。我在這座又窄又擠的多面堡裡繼續和胡莉亞談著戲劇和亞瑟.米勒。我們緊緊挨在一起,互相拉著手,她耐著性子聽我講,我告訴她在那天晚上我懂得了戲劇藝術,它可以像小說一樣複雜深刻;為了真切生動,有血有肉,還搭配了其他藝術,如繪畫、音樂等;戲劇也許是最高級的藝術。
系裡期中考試已經來臨。自從和胡莉亞姨媽相愛以來,我上課少了,寫故事(見效甚微)占去很多時間,這次考試我準備得很不充分。有個同學救了我,他叫吉列莫.貝蘭多,是卡馬納人,住在市中心「五月二日」廣場附近的供膳宿舍裡。他是模範學生,從不缺課,甚至把老師的呼吸也記下來。像我背詩一樣,他把法律條文背得滾瓜爛熟。他總是說起他的故鄉,他的未婚妻在那裡。他盼望得到律師學位,一旦成功便離開這個可恨的城市利馬,回卡馬納去。在那裡,他將為家鄉的進步奮鬥。他把筆記借給我,考試時向我打暗號。考試臨頭的時候,我就到他的宿舍去,請他精闢扼要地為我講解授課內容。
於是他跟我們談起了輪迴轉世,這是他深信不疑的。他告訴我們一個祕密:如果可以選擇,他在來世願意變成一種沉靜長壽的海生動物,比如烏龜或者鯨魚。我趁他心情愉快,便來履行在他和赫納羅父子之間搭橋的光榮職責,這項職責我承擔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向他轉達了老赫納羅的意思:電臺接到了電話和信件,有些人弄不懂廣播劇的一些情節;老赫納羅懇求他別把情節弄得太複雜,要照顧到水準不高的聽眾。我想當他的戰友(實際上我也是站在他那邊的)把消息傳達得緩和一點,以便他能聽得進去。我說,這個要求是荒謬的,一個人應該是愛寫什麼就寫什麼,我只是告訴他赫納羅父子要我轉達的話。
「我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他埋怨道。「他耍人嘛。把這齣廣播劇的人物搬到另一齣廣播劇裡去,改名換姓,弄得聽眾摸不著頭腦。我的妻子已經提醒過我,現在還有聽眾打電話來,甚至寫來了兩封信。門多薩區的神父被稱為耶和華見證人,而這個https://m•hetubook•com.com見證人卻被稱為另一個神父。我很忙,沒有時間聽廣播劇。您聽過嗎?」
我抽著菸,坐在窗臺上等著,一直等到他把胎位不正的三胞胎生下來。手術果然只用了幾分鐘。然後,他脫去醫師袍,仔細疊好,連同猶太拉比的假鬍子一起放進塑膠袋裡。我對他說:「生三胞胎動剖腹產手術,總共只需五分鐘,真是太厲害了。我寫一篇描寫三個小伙子利用飛機噴氣的力量飛起來的故事卻花了三個星期。」
這命令沒有要表示幽默的意思,他的語氣相當嚴肅認真。兩個烤肉廚師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顯然,文人不是開玩笑。他是個倔強的矮個兒,雖然毫無自衛能力,但一直凶狠鄙視著他們。
「為了向你致敬,我計畫了一整套文藝活動。」他說著熱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內容包括弗蘭西斯科.佩特羅內的阿根廷劇團,林孔.托尼餐廳的德國菜,最後到内格羅.内格羅為一天的玩樂畫下法國式的句點——在黑暗裡跳波麗露舞。」
「這位我有榮幸陪伴的女士又是誰?」我問他,依然笑著。
我以為我猜得到他怎麼回應,便提議說他應該像雨果或海明威那樣站著寫作。
哈威爾提醒他:「您可要注意,現在利馬到處是阿根廷人。」
那個星期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猝不及防地扯進一次街頭械鬥,扮演起彼得羅.卡瑪喬的保鑣。某天,我去聖馬可大學看了刑法考試的分數之後,心裡很是内疚。我的分數比我的朋友貝蘭多高,但他才是認真讀書的那個人。穿過大學公園時,我遇到了泛美電臺和中央電臺產業的大老闆老赫納羅。我們交談著一起走到伯利恆街。他總是穿著深色衣服,一向是個很嚴肅的老爺。玻利維亞文人有時談起他時稱他為「奴隸主」,其中的緣故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
我們到布蘭薩咖啡館去。在那裡,彼得羅.卡瑪喬告訴我們,有一次在玻利維亞,「那個國家」某個足球員聽了他的節目之後,手持左輪槍來到電臺,幸虧守衛及時發現。
房間的窗戶虛掩著,傳來打字機有節奏的聲響。我推開窗戶向他致意:「早安,勤奮不懈的先生。」但是,我頓時覺得似乎弄錯了地方、認錯了人,過了幾秒鐘才認出那個穿戴白色醫師袍、手術帽、蓄著猶太拉比大黑鬍子的,正是我們那位玻利維亞文人。他不動聲色,也不看我,輕輕俯身在書桌上繼續打字。過了一會兒,像是在兩種念頭之間遲疑了一下,但沒回過頭來看我。我聽見他以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說道:「婦科醫生艾貝托.金德羅斯給侄女接生三胞胎,有一個胎兒胎位不正。您能等我五分鐘嗎?我要給這個女孩動剖腹產手術,然後我們再去喝一杯檸檬馬鞭草薄荷茶。」
我剛轉身要走,下定決心、毫不動搖、非如此不可、永永遠遠地回到真實生活中,便聽到雷明頓打字機的響聲。前往米拉佛拉瑞斯區的公車上,我一直想著彼得羅.卡瑪喬的生活。是什麼社會環境、什麼人的結合,什麼關係、問題、偶然、事件,創生了這種文學才華?(是文學才華嗎?如果不是,又是什麼呢?)這文學才華在一部作品中得以實現,有了表現的舞臺,並且獲得了讚賞。他是如此滑稽突梯的作家,但基於他貢獻出的時間和作品,他在祕魯又是唯一不愧為作家稱號的人。這怎麼可能?那些冠上詩人、小說家、劇作家稱號的政治家、律師、教育家,他們在從事非文學活動的一生中,只是在短暫時期内以五分之四的時間創作,難道他們一旦寫出幾首華而不實的詩篇或者一本難產的故事集就稱他們是作家嗎?為什麼這些把文學作為點綴或者遁詞的人,要比彼得羅.卡瑪喬更稱得上是作家呢?彼得羅.卡瑪喬是畢生致力於寫作的呀!就因為他們讀過(或者他們至少應該讀過)普魯斯特、福克納、喬伊思,而彼得羅.卡瑪喬簡直什麼也沒讀過?尋思及此,我感到悲傷痛惜。我看得愈來愈清楚,這一生中我唯一想當的就是作家,我也愈來愈相信,為了成為作家,只能把全部精力傾注於文學。我絕不願意成為半瓶醋或曇花一現的作家,而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那麼,應該以誰為表率呢?離我最近、我能師事的,全心沉迷其中、對其他一切無動於衷的作家,就是這位玻利維亞的廣播劇作家。他是那樣地令我神往。
「我不能再忍受這種粗暴態度,也許我不得不辭掉他,但那樣做也沒好處。」他最後說道,滿臉厭惡。「但是您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他不會侮辱您,您也是半個藝術家,不是嗎?幫我們一下吧,為我們企業做這件事,去跟他談談。」
「你說什麼?」胖烤肉廚師一字字地說,狼狽不堪,怒氣沖沖。「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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