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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莉亞姨媽與作家

作者:巴爾加斯.尤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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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國內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業務員是無辜的——每家報社都堅持這種意見。他們認為塞巴斯蒂安先生險些被妻女夥同安卡什法官、卡哈坦沃的神父和瓦努科的女護士害死,毫無疑問,是為了遺產和保險金。羅馬法學家威嚴地支持這種見解。他斷言由於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患有輕微的瘋狂傾向,塞巴斯蒂安一家和房客便合謀栽贓於他(也許是誘使他犯罪?)。新聞刊物把積累起來的資料大肆宣傳、讚揚,並且作為證據拋了出來:頭腦清醒的人能夠相信一個人肯老老實實地挨十四、也許十五刀嗎?而按常理,塞巴斯蒂安.貝瓜先生如果痛得大聲喊叫了,頭腦清醒的人能相信他的妻子、女兒、法官、神父、女護士全都沒聽見嗎?其實「殖民公寓」的隔牆只是一層抹了黃泥的蘆葦,連蒼蠅嗡嗡叫、蠍子爬都聽得到。瓦努科的房客,那些護士學校的高材生竟然沒有想到為受傷者急救,而是看著紳士大出血卻無動於衷,苦等救護車。怎麼可能呢?六個成年人看到救護車遲遲不來,就沒有一個人想到(即使先天智力發育不全的人也會想到的)要叫輛計程車,而且計程車招呼站就在「殖民公寓」那個街角上,這又怎麼可能呢?這一切不都是非常奇怪、非常矛盾,而又說明了一切嗎?
那是二十年前,一個目光悲哀、身著修士服的年輕人來到「殖民公寓」。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了。他是個四處奔波的業務員,家住亞雷基帕,患有便祕,他的姓氏以西結.德爾芬是預言家的名和海中生物的姓相結合的產物。儘管他很年輕,「殖民公寓」還是收留了他,因為他的外表(乾癟削瘦,一把骨頭,面色蒼白)以及顯而易見的虔誠信仰(除了深紫色的領帶、塞在上衣口袋的手帕和臂章外,他的行囊中還藏著一本《聖經》,衣服間露出教士用的披肩),像是在在保證著他不會玷汙青春少女。
塞巴斯蒂安先生更是喜歡他。勤懇的、跛腳的女主人沒有給他生兒子,他把這個瘦弱的業務員當成自己的兒子來寵愛。十二月的一個下午,他帶業務員去散步,一直漫步到利馬的聖羅莎教堂,在那兒看著他把一個金幣扔到井裡偷偷地祈求寬恕。某個盛夏的星期天,他在聖馬丁廣場請業務員喝冰鎮檸檬水。塞巴斯蒂安先生看到這個小伙子緘默和憂鬱,覺得他文雅高尚。他心靈上有什麼神祕的痛苦或者病魔在折磨他的身體嗎?或者愛情給他留下了難以治癒的創傷?以西結.德爾芬守口如瓶,有如一座墳墓。有時,貝瓜一家小心翼翼地安慰他,叫他把憂愁傾訴出來;問他那麼年輕,為什麼總是一個人,為什麼從不光顧任何娛樂場所、從不看電影,為什麼不笑,總是無精打采、唉聲嘆氣,他只是羞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辯白幾句,然後就到廁所去,在那兒有時一待就是幾個鐘頭,說是便祕。在去工作和回來的路上,他木頭人似的不說一句話。貝瓜一家從不知他從事什麼行業、賣什麼東西。而在這兒,在利馬,當他不工作時,便關在自己房間裡不知是讀他的《聖經》還是默默祈禱?瑪加麗塔太太和塞巴斯蒂安先生對他深表同情,並有意撮合,鼓勵他去看羅莎彈鋼琴打發時間。他服從了,待在大廳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地聽著。最後,他總是很有禮貌地鼓掌。他經常陪塞巴斯蒂安去望彌撒,那一年的聖週,他和貝瓜一家跑遍各個地方朝聖,宛若家庭的一員。
但是,「殖民公寓」裡真正動人的人物是監護人塞巴斯蒂安.貝瓜先生。這個老人家有寬寬的前額,鷹勾鼻,目光敏銳,耿直忠厚。他的祖先貝瓜兄弟是昆卡高原人,這些西班牙征服者跟隨皮薩羅來到了祕魯。塞巴斯蒂安.貝瓜先生可說是頑固守舊,不僅從祖輩身上繼承了那種無情棍打千萬個印加人(每個人都挨打)以及使不少庫斯科處女懷孕的本領,而且保留了純潔的天主教精神,厚顏無恥地相信古代名門紳士能靠租金和掠奪而不是靠汗水來生活。他從小就天天望彌撒,每星期五去領聖餐,向主耶稣致敬;他一向十分虔誠,每月至少有三天鞭打自己或穿苦行衣。他對只適合阿根廷人的基層勞動工作向來深惡痛絕,甚至連自己賴以維生的房租都不願挨家挨戶去徵收。在利馬定居之後,他沒有一次到銀行取過投資股票的紅利。這類家務瑣事,實際上都該是女人管的,因而都落到勤懇的瑪加麗塔肩上。女兒長大之後,便由這位鋼琴家接手照管。
確實,一開始,貝瓜一家人對以西結.德爾芬這小伙子什麼都滿意。他吃得少,有m.hetubook.com.com教養,按時付款。他和藹可親,令人敬佩,不時地送些紫羅蘭給瑪加麗塔太太,往塞巴斯蒂安先生的鈕釘上別朵石竹花,在羅莎生日時送樂譜和節拍器。他很羞怯,如果不是人家先跟他說話,他從不主動開口,說話時也總是輕聲細語,眼睛盯著地面,從不敢正視談話者的臉。他莊重的舉止言談獲得了貝瓜一家人的歡心,很快就愛上了這位客人。也許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想到了塞翁失馬的哲理,隨著時間的推移要把他招為女婿。
羅莎小姐具有(更確切地說是過去具有,因為從那樁夜間大悲劇之後,情況變了)藝術家的心靈和手指。從童年起,在阿亞庫喬,她家還處在鼎盛時期時(有三座青石大房、土地和綿羊),羅莎就開始學彈鋼琴,而且學得很出色,竟然在城裡的劇院舉行了獨奏會。市長和官員親臨欣賞,她的父母聽著眾人的喝采和掌聲,激動得流下了眼淚。貝瓜一家在這個光榮晚會的激勵下(當晚也有印加公主跳舞),決定賣掉全部家產搬到利馬去住,好栽培女兒成為鋼琴家。為此,他們買下了這棟房子(後來又一間間地賣掉或租出去),買了一架鋼琴,把這個具有音樂天賦的女孩送進了國立音樂學院。但這個淫|亂的大城市很快就戳破了他們愚蠢的幻想。貝瓜一家立刻發現他們過去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事:利馬這座陰暗齷齪之城有數不盡的犯罪分子,這些罪犯毫無例外地都想染指有藝術才華的阿亞庫喬女孩。羅莎這個梳著光滑髮辮的女孩總覺得有人盯著她,整日生活在驚恐之中,從早到晚不斷控訴著:聲樂老師氣喘吁吁地撲向她,企圖在一堆樂譜上做那檔事兒;音樂學院的警衛曾猥褻地問她:「妳願意當我的小妾嗎?」;兩個男同學會要她到廁所看他們撒尿;某次她向街角的警察問路,警察將她誤認成別人,想摸她的乳|房;在公車上,司機在收票時捏了她的乳|頭……為了保護女孩的處女膜完整無損(依照山裡人的道德觀念,處女膜要保持得如同大理石一般潔白無瑕,年輕的女鋼琴家只能把它獻給未來的主人和丈夫),貝瓜夫婦決定讓女兒從音樂學院退了學,改聘女家庭教師。他們把羅莎打扮得像個修女,除非有二老陪伴,不許她上街。從那時起,二十五年過去了。處女膜的確依然完好,但是到了這種年紀也沒有多大價值了。因為它失去了魅力——另外,現在的青年人根本不把這事放在眼裡。昔日的女鋼琴家(從那悲劇以後,鋼琴課取消了,為了付醫藥費賣了鋼琴)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好奉獻,她變得麻木不仁,背駝了,人矮了,整個人裹在使人性欲全無的長衫和兜帽斗篷裡,哪像個女人,簡直是個行走的包裹。她硬說男人摸她,居心不良地嚇唬她,試圖侵犯她。但是,到了這步田地,連她父母也暗暗自問,她那些幻想是否曾有其事呢?
如今,「殖民公寓」沒落之際,房客全是些下等人或是付不起房租的窮光蛋。最高級的也莫過是些來首都拜會大主教的省城神父,最貧賤的算是臉色發青、羊駝眼睛、把僅有的一點點零錢包在粉紅色手帕裡、以克丘亞語祈禱的農婦。當然,公寓裡沒有雇女傭,所有雜事,包括鋪床收拾、打掃、採購、做飯,全落在瑪加麗塔.貝瓜太太和她女兒身上。她的女兒是個四十歲的老處女,有著一個散發芳香氣味的玫瑰般的名字:羅莎。瑪加麗塔.貝瓜太太矮小瘦弱,臉皮皺得賽過葡萄乾,不知為什麼,看起來像隻小貓(雖然公寓裡沒貓)。她從早忙到晚。當她在那兒忙裡忙外時,她的動作是很引人注目的,因為她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要短二十公分,只得穿著一隻高蹺似的鞋,鞋底像擦皮鞋匠的箱子。這鞋是幾年前阿亞庫喬一位巧手的祭壇裝飾家為她做的。當她拖著腿走路,地板便震動起來。她一貫很節儉,但久而久之,這個美德就成了怪癖。毫無疑問,「吝嗇」這個辛辣的形容詞對她是再合適不過。例如,她只許房客在每月第一個星期五洗澡,並且把阿根廷人的習慣(在那個國家裡,每家都如此)強加在房客身上,大便後不沖馬桶,而是每天只沖一次(這個差事她在臨睡前親自動手),因此公寓裡散發著刺鼻的臭味,那些剛剛住進來的人往往熏得頭暈腦脹(而這個想像力豐富的女人對任何事都能編出個緣由來,硬說多虧這股味道,房客才睡得香甜)。
是什麼樣的消息使得這個敗落的家庭如此驚恐萬狀呢?
但那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塞巴斯蒂安先生足不出戶,也不換衣服——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總是那一身暗紅色睡衣、藍色浴袍、毛襪和毛呢拖鞋。從那場悲劇和*圖*書之後,他一句話也沒說過,他不再望彌撒,也不讀報了。當他身體好的時候,年老的房客(自從發現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後,「殖民公寓」的主人便只收女房客,或是因病及年邁、性欲已然衰退的男房客)偶爾看到他像個幽靈似的在黑暗破舊的住房裡來回走動,目光茫然,滿臉鬍鬚,頭髮骯髒蓬亂;或者看見他坐在搖椅上輕輕地搖著,幾個鐘頭一聲不吭,兩眼發呆。他既不陪房客吃早餐,也不陪房客吃午餐了,有如淪落到貧民收容所的貴族那樣可笑。塞巴斯蒂安先生已無能自己把飯送到口中,而是由他的太太和女兒餵他。他身體欠佳的時候,房客就看不到他了:這位高貴的先生臥床不起,反鎖房門,但是能聽到他低吼、呻|吟、埋怨或厲聲慘叫,叫得玻璃都震動起來。新到「殖民公寓」的人會被嚇到。在這樣的時刻,儘管這位病入膏肓的征服者的後裔在號叫著,可是瑪加麗塔太太和羅莎小姐依然如往常般掃地、收拾房間、做飯、招待客人或是聊天,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房客認為她們無情無義,鐵石心腸,對丈夫和父親的痛苦無動於衷。有些不懂事的人竟指著緊閉的房門問:「塞巴斯蒂安病好了嗎?」瑪加麗塔太太滿臉不高興地回答:「沒什麼,他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一會兒就會好的。」果然,二三天後風波就過去了,塞巴斯蒂安先生又出現在「殖民公寓」的走廊和房間裡,在結滿各處的蜘蛛網中間,顯得蒼白瘦削,樣子十分可怕。
公寓的主人和管家是貝瓜一家,這個三口之家是三十多年前從宗教山城阿亞庫喬搬來利馬的。噢,這些有生命的幽靈,生理上、經濟上、社會地位上,甚至連精神上都每況愈下。毫無疑問,他們將在這座國王之城獻出自己的靈魂,轉生為魚蝦、飛鳥、爬蟲。
貝瓜一家似乎已經適應了平庸的生活。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一天清晨,原子彈夷平了日本城市,這使貝瓜家裡立刻沸騰起來。家裡的收音機已經多年不用了,因為沒有錢,報紙也多年不訂了。世界上的新聞傳不到貝瓜家裡,只是偶爾從沒有教養的房客的評論和閒聊中聽到一點。
當瑪加麗塔.貝瓜太太受到這小伙子突如其來熱情如火的拜訪時,她明白發生了十分嚴重的事情。她是個務實的女人,對自己的魅力不抱幻想。「別人就是作夢也不會想到強|奸我。他渾身一|絲|不|掛,我馬上明白了那不是發瘋就是要犯罪。」她在法庭上作證時說。她像頭凶猛的母獅一樣自衛。她在證詞中向聖母發誓,說那個性急的小伙子連吻都沒有吻到她。此外,她非但保住了貞節,還救了丈夫的命。她又抓又咬,又推又打,使那個墮落的人無法得手。她大聲喊叫(她真的喊了),把女兒和房客喊醒了。羅莎、安卡什的法官、卡哈坦沃的神父和瓦努科的女護士最後抓住了那個赤身裸體的傢伙,把他綁起來,隨後又一起跑去找塞巴斯蒂安先生:他還活著嗎?
他將這樣做嗎?他要把火熄滅嗎?這個在多年之後又重新活過來的人會再次把貝瓜一家置於恐怖之中嗎?嚇得膽戰心驚的貝瓜一家將會落個怎樣的下場?
貝瓜一家從此一蹶不振,精神上和物質上逐漸崩潰。醫生和律師的費用害他們破了產,他們不得不放棄了鋼琴課(因此也就放棄了把羅莎培養成世界著名藝術家的希望),並且降低了生活水準,甚至不得不節食、養成不講衛生的壞習慣。老房子更加破落了,到處蓋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掛滿蜘蛛網,蛀洞比比皆是。房客少了,變成了下等公寓,甚至連女僕和搬運工都能入住。一天,事情真是到了極點,一個乞丐跑來咚咚地敲著門,盛氣凌人地問道:「這裡是殖民廉價公寓嗎?」
卡哈坦沃的神父原本到首都來只是為了用四天的時間為他鎮上的教堂籌買一個新的耶穌受難像,因為原來的那個被一幫沒有教養的傢伙用彈弓射掉了腦袋。他在利馬被扣留了三個月之後,想到有可能被判謀殺罪,要在監牢裡度過餘生,嚇得坐臥不寧,終因心臟病而猝然死去。他的死更加激發了公眾輿論,不利於辯護。如今,報界不再為那個外國律師說話了,而是罵他是詭辯家、說得比唱得好聽、殖民主義者、來歷不明的人;正是因為他反基督的影射,善良神父才死於非命。法官像牆頭草似的隨著新聞界的風搖動,以辯護律師是外國人為由,除去了他的資格,剝奪了他在法庭上的辯護權。在一項報界以民族主義者的聲音大肆稱讚的宣判之後,那位法學家敗興返回了義大利。
塞巴斯蒂安得救了,這是真的;但一開始,他的康復似乎並不足以消除警方的疑慮。由於挨了那麼多刀,受了驚嚇,妻子的清譽受m.hetubook.com.com損,他成了啞巴(鄰人甚至議論說他成了傻子)。他不會說話,像烏龜那樣遲緩而毫無表情地看著一切,看著所有的人。他的手指也不聽使喚,甚至不能(他想那樣做嗎?)寫出字來回答在瘋狂凶殺案的審判中對他的提問。
但是,那天下午,真是太湊巧了,一個卡斯楚維雷伊納的卡車司機吐了一口黏痰之後,粗野地哈哈大笑起來,同時喃喃自語道:「這瘋子真是夠了!」接著就把一張剛剛讀過的《最新時刻報》扔到大廳裡滿是刀痕的小桌子上。我們的前鋼琴家拿起來翻閱了。突然,她的臉色變得煞白,似乎被吸血鬼吻了一般,邊喊叫著媽媽邊往房裡跑去。母女倆一起把那張弄皺了的報紙讀了一遍又一遍,隨後又扯著嗓子輪流讀給塞巴斯蒂安先生聽。他顯然聽懂了她們讀給他聽的消息,立刻劇烈打嗝、盜汗、痛哭,著魔似的在地上打滾。
在塵土飛揚的市中心,伊卡街區中央,有一棟設了陽臺及百葉窗的破舊房屋。即使年久失修又覆滿路人的塗鴉(多情的人刻上弓箭、心臟和女人的名字,下流的人則刻上性器官和齷齪的髒話),從遠處仍看得出來牆上留有淡淡的靛藍色,那是殖民時期妝點貴族宅第的顏料的殘跡。這座建築物(昔日的侯爵府?)如今已是搖搖欲墜、千修百補,能保存至今實在稱得上是奇蹟。且不說它經不住地震,就連利馬的微風和細雨薄霧也難抵擋,從上到下全是蛀洞,到處是老鼠和爬蟲的巢穴。為了容納更多房客,這座房舍隔了一間又一間,院子和房間都變成了蜂房。窮人住在(可能被壓死在下面)紙一樣的薄板牆和塌陷的天花板之間。二樓有五六個房間裡擺滿了殘破的家具和器皿。這些房間也許算不上乾淨雅緻,卻也沒什麼不潔。「殖民公寓」就在這裡營業。
那麼,是什麼樣的悲劇呢?發生在何時、何地,經過又是如何呢?
前一天的黎明,在馬格達萊娜.德馬爾區滿是病人的拉爾科.艾雷拉瘋人院裡,一個病癒的住院者用手術刀殺死了一個男看護,勒死了一個睡在他旁邊床上的瘋傻老人,然後像體操運動員似的跳過醫院的圍牆逃到市内。他的行為令人驚訝,因為他一向十分平和,從未發過脾氣,也不高聲說話。三十年間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為耶穌舉行假想的彌撒,以及為並不存在的領聖餐者分發隱形的聖餅。逃出醫院之前,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他剛到壯年,五十歲)寫了一封有禮貌的訣別書:「我很遺憾,但是我不能不離開這兒。利馬一所舊房子裡的大火在等著我。那裡有個跛足女人正像火炬一般地燃燒著,她和她全家極其嚴重地冒犯了上帝,我是受委託前去滅火的。」
正因如此,在以西結剛從北方旅行回來那天,他吃午飯時突然嗚咽起來,驚動了其他房客——一位安卡什的治安法官、一位卡哈坦沃的神父、兩個念護校的瓦努科女孩。他同時還把一小盤菜豆打翻在桌子上。貝瓜一家十分擔憂,全家三口人把他送回房間,塞巴斯蒂安先生將自己的手帕借給他,瑪加麗塔太太煮了馬鞭草薄荷茶給他喝,羅莎用毯子把他的腳蓋好。過了幾分鐘以西結.德爾芬安靜下來,請求大家原諒他感情脆弱,並解釋說最近他精神非常緊張,不知為什麼隨時隨地都會發作,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他很害羞,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向貝瓜一家傾訴:一到晚上,他害怕得很,蜷縮著身子徹夜不眠,渾身出冷汗,總是想到鬼怪,孤孤單單一個人熬到天亮。聽了他這番話,羅莎灑下了眼淚,跛腳女人畫了十字。塞巴斯蒂安先生自告奮勇和他睡在一個房間,以便給他壯膽,使他輕鬆入眠。以西結.德爾芬吻了他的手以示感激。
猛然間,也許是過了十五分鐘或三個鐘頭?彷彿一點什麼動靜,一種預感,或是有人絆了一下,使得塞巴斯蒂安先生醒了過來。在黑暗中,借著從窗戶裡透進來的微弱的光亮,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人影從旁邊床上爬起來,悄悄地溜到門口。矇矓中,他猜想到也許是那個便祕的小伙子要去廁所或又感到不適,因此小聲問道:「以西結,身體怎麼樣?」沒有回答,只是清楚聽到房門插銷的響聲(插銷生了鏽,聲音刺耳)。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床上微微欠起了身子。他有點害怕,又問:「以西結,你怎麼了,我幫得上忙嗎?」這時他感到小伙子動作像貓一樣敏捷,已經回來了,站在他的床邊,擋住了射進窗内的微光。「我說,你回答我呀,以西結,你怎麼了?」他咕噥著,摸索著尋找電燈的開關。此刻他挨了第一刀,砍得又深又狠,正砍在他那黃油般的肚子上,一直劃到鎖骨。他肯定當時他喊叫了,呼喚救命,和*圖*書同時還想自衛,想從纏在他腳上的被單中逃脫出來。說也奇怪,無論是他的妻子還是女兒,或是房客,一個也沒趕來。實際上,誰也沒聽到什麼。後來當警察和法官重建案發過程時,大家都十分愕然:他是那麼健壯,怎麼就沒能搶下罪犯以西結這個體弱多病的人的武器呢。真想不到,在鮮血四濺的黑暗中,那個業務員彷彿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以為自己在高聲呼喊但其實沒有喊出聲來的塞巴斯蒂安先生猜想著第二刀會從哪裡來,以便伸手去阻擋。
審判的聲勢很大。開庭期間,這座國王的城市一片沸騰。在利馬、祕魯(整個拉丁美洲?),群情激動地注視著法庭辯論、專家的答辯和反答辯、檢察官和辯護律師的針鋒相對。辯護律師是個從大理石之城羅馬來的著名法學家,他特地來為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辯護,因為路裘是一名義大利女子的丈夫,而那女子不但是律師的同鄉,還是他的女兒。
他為什麼沒有死呢?那是出於偶然,是由於天主的大慈大悲,(尤其是)幾乎可說是由於一場更大的悲劇。塞巴斯蒂安先生身上挨了十四刀(十五刀),終於失去了知覺,在黑暗中流血不止,誰也沒聽到動靜。那個一時衝動的人本來可以跳到街上逃之夭夭,永遠銷聲匿跡的。可是,就像歷史上許許多多著名人士一樣,一個古怪的念頭葬送了他。當受害者不再抵抗,以西結.德爾芬放下了刀子。他沒有穿衣服,而是脫個精光,就像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那樣赤條條的。他開了門,穿過走廊,闖進了瑪加麗塔.貝瓜太太的房間,二話不說,撲到床上去毫不猶豫地企圖姦汙她。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為什麼企圖強|奸一個婦人?這婦人出身名門倒是真的,可是她已年過半百,長短腳,身材瘦小,死氣沉沉,總之,從任何美學觀點看,沒有比她更醜的人了。他為什麼不去摘那個風韻猶存的女鋼琴家的禁果呢?她是處女,青春正盛,頭髮烏黑,皮膚又白又嫩。他為什麼不去找偷偷賣淫的那些瓦努科的女護士?她們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女孩,肯定細膩滑潤而富有彈性。基於這些令人難堪的情況,法庭採納了辯方律師的主張,這個年輕人沒被關進監獄,而是以神經錯亂為由把他遣送到拉爾科.埃雷拉。
直到那場殘酷地加速貝瓜家族衰落的悲劇之前——天降厄運使得這個家族的姓氏將遭世人遺忘,塞巴斯蒂安先生一直在首都過著十足的基督教紳士生活。他經常起得很晚,不是由於懶惰,而是為了不要和房客一起用早餐(他並非看不起下等人,而是覺得應該存在社會差別,特別是種族差別),稍微吃些點心便去望彌撒。他好奇心旺盛,對歷史有著追根究柢的精神,經常到聖奧古斯丁、聖伯得祿、聖法蘭西斯、聖多明尼哥這些教堂去,為的是在上帝面前盡到責任並欣賞享受殖民宗教的傑作。更有甚者,那些昔日石砌的紀念物帶他回到過去,神遊征服時期和殖民時期——那是多麼輝煌的年代呀,如今卻變得昏暗無光了,他真願回到那個時代去生活,當個冒險犯難的船長抑或宗教偶像的破壞者。塞巴斯蒂安先生裝著滿腦子懷古的幻想,沿著繁華的市中心大道回「殖民公寓」去。(他穿著一身乾淨的黑色西裝,光潔的領口與袖口漿得硬挺,腳踩上世紀末的漆皮軟底鞋,昂首挺胸,文質彬彬)回到公寓之後,面對裝了百葉窗的陽臺,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搖椅上,恰似有妓|女守在身旁那樣舒服,嘟嘟囔囔地唸著報紙(包括廣告),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度過上午剩餘的時間。他忠於自己的身分,午餐(午餐只好和房客一起吃,不過,在他們面前顯得很有教養)之後,要按照西班牙的習慣睡午覺。隨後,又重新穿上那套黑色西裝、漿過的襯衫、灰色的禮帽,邁著方步到「坦博─阿亞庫喬俱樂部」去。俱樂部在凱悠瑪街區,來自他鍾愛的家鄉安地斯的許多舊雨新知經常聚集在那兒打牌、遊戲娛樂、談談政治,有時候(這是人之常情)也談些小姐們不適宜的話題。就這樣,從下午一直玩到晚上,直到天黑了,塞巴斯蒂安先生才悠然自得地回公寓去,在房裡獨自喝一鍋牛肉蔬菜煲湯,聽聽無線電廣播,而後便心滿意足、無憂無慮地進入夢鄉。
費了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才叫來一輛救護車,把塞巴斯蒂安先生送到阿索比斯波.洛依薩醫院。警察三小時後才趕來,從年輕女鋼琴家手中救出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她發瘋了。是因為她父親挨了刀子?是因為她母親被侮辱?又或許是因為人類那骯髒的妒嫉心在作怪:女孩對自己被冷落一旁大為惱火?她想挖他的眼睛,喝他的血。那個年輕的業務員在警察局又恢復了他本來的和_圖_書溫順表情與柔和聲音,說話時羞紅了臉,看起來正直而靦腆。他拒不承認別人的證詞,說那是貝瓜一家和房客對他的誣衊:他從沒侵犯過任何人,從沒企圖強|奸過任何女人,更沒想過去強|奸一個像瑪加麗塔.貝瓜那樣身殘的女人。這位心地如此善良、關心他人的女士,在這個世界上是他最敬愛的人(當然,除了他的妻子之外。他的妻子來自愛與歌的國度,有著義大利人的眼睛及能歌善舞的身軀)。他鎮定自若,彬彬有禮,溫和聽話,他的上司及拜耳製藥廠的同事對他讚美有加,再加上警察在搜查中一無所獲,這一切使得執法者猶豫不決起來。這當中是否有詐?是否這一切都是受害者的妻女以及房客為陷害那個病弱的小伙子而杜撰出來的?國家的第四權力覺得這一看法有道理,便如此報導了這則消息。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了,整整過了三十年。
那天晚上的詳情細節永遠不會從這位阿亞庫喬紳士的記憶中抹掉,在失眠和睡夢中,那些情景將時刻展現在他的眼前,直到他死去為止,天曉得在來世還會不會繼續纏繞著他。那天晚上,塞巴斯蒂安先生早早地熄了燈,他聽到旁邊床上那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正平靜地呼吸,他很滿意,放心地想著:他睡著了。他自己也愈來愈睏。他聽到了教堂的鐘聲以及遠遠傳來的醉漢的哈哈大笑聲,後來就入睡了。他作了一個令他十分欣慰的美夢:在一座牆上掛著盾牌、貴族系譜、印有家紋的羊皮紙的尖塔城堡裡,他一代代追溯著他的祖先,直至阿亞庫喬之王亞當(正是他本人!)。他在這裡接受一群滿身跳蚤的印第安人獻上豐富的貢品、狂熱的崇拜。這些印第安人填滿了他的金庫,也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受害人塞巴斯蒂安.貝瓜先生躺在阿方索.烏加特大道的大眾醫院裡,生死未卜,無法出面澄清疑團,事情變得很棘手,只好成了懸案。他輸了大量的血,這幾乎使許多「坦博─阿亞庫喬俱樂部」的同鄉置身於感染肺結核的風險。他們一獲悉那樁悲慘事件,馬上趕來供血。經過輸血、縫合、消毒、包紮、護士輪流在床頭照料、外科醫生接骨,塞巴斯蒂安先生的器官恢復了運作,精神也平靜下來。不過,幾個星期之内,家中那已經減少的租金也分文不剩了。通貨膨脹,物價飛漲,他們不得不抛售股票,把房子隔間再隔間租出去,一家子則只好擠在二樓,像如今這樣無所事事地勉強度日。
瑪加麗塔太太和女兒另外搬一張床到那間房裡,很快地鋪好床。塞巴斯蒂安先生那時五十歲,正年富力強,睡覺之前習慣做四五十下伏地挺身(在睡覺之前做,而不是在早上醒來時做,以別於平民),但是那天晚上,為了不打擾以西結,他沒有做。晚餐時,那個神經質的人喝過香噴噴的肉湯後早早地躺下了,說有塞巴斯蒂安先生陪著,他早已安定下來,肯定能睡得像冬眠似的。
他一共挨了十四、五刀(醫生認為右臀上那道大口子可能是兩刀砍在同一個地方,這種罕見的巧合使人一夜之間就蒼老了,並且使他更加信了天主)。那些傷口上下左右均衡分布,唯獨臉上沒有受傷,連一道抓痕都沒有——瑪加麗塔太太認為是耶穌或利馬的聖女羅莎(因為和他們女兒同名的緣故?)顯了靈。事後發現,那把鋒利的十五公分長刀原來是貝瓜家的,一週前莫名其妙地從廚房失蹤了。正是這把刀子在這個阿亞庫喬人身上留下了比好鬥的擊劍手更多的傷疤。
卡哈坦沃神父的死救了母親,救了女兒,也救了其他房客,他們本來有可能被判共謀殺人的。隨著報界和公眾輿論,檢察官也轉而同情貝瓜一家,接受了對事情的最初解釋。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的新任律師,一個當地的法學家,徹底改變了策略。他承認他為之辯護的人犯了罪,但他卻論證說罪犯完全沒有責任,因為那是由於他心靈上的創傷和佝僂病發展成了精神分裂和其他精神病理學範疇的病症,這是優秀的精神病專家充分證明過的。作為路裘精神失常的最重要證據——新任律師還辯稱:「殖民公寓」裡有四個女人,被告卻選了一個年歲最大的、唯一的跛足女人。在檢察官最後的證詞中,出現了使演員神格化、使觀眾不寒而慄的高潮:始終一語不發、眼神呆滯地坐在椅子上、彷彿審判與己無關的塞巴斯蒂安先生,這時慢慢舉起了手。由於吃力、憤怒或者不堪受辱而雙眼通紅,直勾勾地指著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足有一分鐘——這是一名記者以碼表確切計算出來的。他的姿態宛如西蒙.玻利瓦爾騎在戰馬上的塑像真的馳騁了起來似的……法庭接受了檢察官的全部論證,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被關進了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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