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讓卡瑪喬放假?」開明的企業老闆嚇壞了。「是他向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嗎?」
「我對您的唯一要求是保持沉默。」他對我說,臉上掛著一絲冷笑,接著又補充說:「您別擔心,兵來了將擋,水來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
我們玩起腳色扮演:我當教授,她當女學生。我告訴她什麼是不可以的,什麼話、什麼事是不應被允許的。我審查起她閲讀的書籍來,從美國黑人作家弗蘭克.耶比到西班牙言情小說天后柯琳.帖雅朵,她喜歡的作家都被我歸到「不允許」的清單上。我們玩得很瘋,有時哈威爾也加入我們,慷慨激昂地雄辯。
「你不知道我姊姊和姊夫對我顯得多麼親熱。我們甚至還一起打撲克牌!我真難相信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並且正在搞陰謀。」
「總之你們不應該再見面了。」哈威爾說。「你們來個瞞天過海,胡莉亞帶情郎上街,你約另外的女孩,讓家人認為你們吵翻了。」
「我也非常愛妳,一心一意地愛。」我輕輕對她說,看到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湊過來想聽清楚些,我非常生氣。「我也是一夜未闔眼,一直在想妳。」
「確實,我年齡還小,本來過著平靜的生活,攻讀法律學位,直到……」我說,但是沒有人理我。
他們爭先恐後七嘴八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那些不連貫的劇情(那些「漏洞」,照盧西亞諾.潘多的說法)差不多兩個月前就出現了,但是,起初並不多,大概只有配音員注意到。他們沒有對彼得羅.卡瑪喬說一句話,因為大家了解他的脾氣,誰也不敢這樣做。再說,很長一段時間裡,大家都懷疑那是不是彼得羅.卡瑪喬故意耍的花招。但是,最近三個星期以來,情況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可是,看你們講話的樣子彷彿他已經死了。」我對他們說。
「確實,那些廣播劇成了大雜燴,小伙子。」荷塞菲娜.桑切斯難過地說。「一些人物和另一些人物攪在一起,連我們自己也分不清楚。」
胡莉亞姨媽說:「他們太會裝了。不管是我姊姊、姊夫,還是你任何一個親屬,沒人讓我懷疑過他們知道了這一切並且憎惡著我。這些偽君子對我總是那麼熱絡。」
為了不弄巧成拙,我不再堅持。誰能說小赫納羅的揣測沒有道理呢?為什麼那些不連貫的劇情就不是玻利維亞文人精心設計的結果呢?我不想回家,於是決定去揮霍一下。我說服電臺會計預支了些錢給我,隨後便離開泛美電臺到彼得羅.卡瑪喬的斗室去,請他與我共進午餐。自然他正在專心致志地打字,很不情願地接受了我的邀請,並且提醒我,他沒有很多時間。
「現在的佩德羅.巴雷達呢,吵著要去捉老鼠,因為老鼠吃了他的女兒。」荷塞菲娜.桑切斯眼裡湧出了淚水。「實際上,老鼠吃掉的是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的妹妹。」
「我想跟你談談彼得羅.卡瑪喬的事。」我要他放心。
我裝出吃驚的樣子,一再親切地告訴他不必過慮。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內心痛苦、缺乏自信、脆弱,泛青的前額上冒著汗珠,閃閃發光。他敲敲太陽穴。「當然,我的腦袋就像一座沸騰著靈感的火山。可是記憶不聽話了。我指的是關於名字的事。說句心裡話,朋友,我並不想把它們弄亂,卻還是弄亂了。待我發現,已經遲了。沒辦法,只好變著戲法讓它們回到應有的位置上,搬過來搬過去移花接木一番。我的指南針混淆了南北方向,情況很嚴重,非常嚴重。」
事情就發生在我陪這對夫婦回玻利瓦爾飯店的路上。時值中午,伯利恆街和聖馬丁廣場上擠得水洩不通。夫人走在人行道上,先生走在大道中央,我跟在他們旁邊,剛剛穿過中央電臺門前。為了找點話說,我再次對那個重要人物說這次採訪非常成功。這時,那位墨西哥貴婦的細嗓子突然打斷了我:「天啊,天啊,我要昏倒了……」
「我最近很倒楣。」我們剛點完餐,我就這樣對他說。「我家裡的人發現了我和你的同鄉談戀愛,由於她年紀比我大,又是個離過婚的女人,他們很不高興,想要拆散我們,我很痛苦。」
接著他便改變了話題,大談烹飪技術,以及為了保持道德高尚而必須節制食欲的道理。他向我斷言,吃過多的脂肪、澱粉、糖會使人道德感遲鈍,引人犯罪並染上惡習。
「我們一向遭人鄙視,沒有人關心我們,我們生活得如此艱辛,簡直覺得自己像廢物。」音效師說,他十分激動,搞得我不禁覺得彼得羅.卡瑪喬出了什麼意外。「多虧了他,我們才發現自己從事的是藝術工作。」
「也有這種考慮。」我承認說。
「事情曝光了,家裡打起來了!」南西衝口說道。
荷塞菲娜.桑切斯說:「您和赫納羅父子關係很好,不能跟他們談談嗎?您就說彼得羅.卡瑪喬累了,請他們給他三個星期的假,休息一下。」
胡莉亞姨媽到泛美電臺來已經成了習慣。我們發現這個地方最可靠,因為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是完全支持我們的。胡莉亞姨媽總在下午五點鐘以後來,這是最安靜的時候。赫納羅父子已經離去,幾乎不會有人突然闖進頂樓。我的同事很有默契地請假去喝咖啡,好讓我和胡莉亞姨媽接吻或單獨交談。有時我寫作,她找本雜誌來讀或者跟哈威爾聊天。每到七點鐘左右,哈威爾一定來找我們。我們已經成了難分難捨的一體,我和胡莉亞姨媽的戀情在這間牆壁薄薄的頂樓木屋裡完全不受拘束,可以手拉手,可以接吻,誰也不注意我們。我們感到很幸福。上了頂樓這裡,我們是自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以相愛,可以談有關我們的任何事情,感到完全hetubook.com•com受到理解。出了頂樓木屋,人人都敵視我們,我們不得不撒謊又躲躲閃閃。
我們去了昌卡伊街區,那裡,在聖母馬利亞教會學校後面有家當地人開的餐廳,他們的招牌特色是亞雷基帕傳統菜肴。我對卡瑪喬說這裡的餐點可能讓他想起著名的玻利維亞辣味菜。然而,藝術家忠於他節制食欲的準則,只點了雞蛋湯和紅豆泥,結果也沒怎麼吃。他沒有點餐後甜點。由於他要的檸檬馬鞭草薄荷茶泡得不好,他對著侍者破口大罵,侍者被罵得啞口無言。
「我一夜沒闔眼。」她告訴我,聲音輕得難以聽見。「我非常愛你,小巴爾加斯。」
「都是因為他太累了。」盧西亞諾.潘多憂慮地搖著腦袋說。「要一個人每天工作二十個鐘頭,腦子不可能不亂。他需要去度個假,休養一陣子。」
「那麼,他們打算怎樣挽救我呢?」我問道,並不十分恐懼。
那是個難忘的一週,在這週的第一天就發生了一段趣味橫生的插曲(誠然,先前遇到烤肉廚師的那種粗暴場面沒在這段插曲中重現)。我在這段插曲中,既是目擊者,又是半個主角。小赫納羅一心致力於節目革新。某天,為了使新聞節目輕鬆愉快,他決定叫我們穿插一些訪問内容,要我和帕斯夸爾立即執行。從那時起,我們每天都在泛美電臺的晚間節目裡播出以當前某個事件為題材的採訪。這意謂新聞部工作量增加了(但是薪水沒增加)。不過我沒怨言,因為這項工作很有趣。在伯利恆街的錄音室或者站在錄音機前,向夜總會歌舞表演者或國會議員、足球員或天才兒童提問時,我都毫無例外地為創作小說蒐集題材。在那個動人的插曲之前,我採訪過最有趣的人是個委内瑞拉鬥牛士。那段時間,阿喬鬥牛場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這名鬥牛士在第一個下午得到了幾隻牛耳朵的獎賞;第二個下午,經過一番神奇的周旋,又得到了一隻牛蹄子的獎賞;群眾把他扛在肩上,一直從里瑪克抬到聖馬丁廣場他下榻的飯店。但是,第三個下午,也就是最後一個下午,當觀眾爭相看他表演、入場券因而轉手高價賣出,他卻未獲成功。他嚇得像條鹿似的,整個下午逃開鬥牛,連一次出色的俯衝也沒表演出來。他一次次地失敗,始終無法擊中鬥牛的要害,在第二次下場時,竟然受了四次鳴笛警告。鬥牛場前幾排看臺上的人大聲哄叫,恨不得把阿喬鬥牛場燒掉並且私刑拷打這名委内瑞拉鬥牛士。鬥牛士迎著一片噓聲和雨點般飛來的坐墊,由憲兵一路護送回飯店。第二天上午,他上飛機前幾小時,我在玻利瓦爾飯店一間小會客廳裡訪問了他。發現他還不如他所鬥的牛聰明,以及幾乎像牛一樣不能把話講清楚時,我真大惑不解。他無法組成一個連貫的句子,無法正確使用動詞時態。他的思想方式使人想到一個個的腫瘤,想到失語症,想到類人猿。而他說話的內容就跟他表達的方式一樣離奇,簡直慘不忍睹:腦袋不時放空,說話當中這裡掉個字、那裡漏個詞,像動物似的哼哼啊啊不成個句子。
「拉皮條是嗎?」胡莉亞姨媽笑了。她向我轉過身來,滿臉愁容。「對我來說,最要緊的是他們要把我們分開,我再也見不著你啦。」
「對,這事我聽到了。」我對他說,看到他滿腔熱忱,我有些惶恐。「正巧昨天晚上我和配音員談過了。他們很擔心。卡瑪喬工作時數太長,我們認為過量的工作把他壓垮了。再這樣下去,你會失去這隻下金蛋的雞。何不讓他放個假休息休息呢?」
「你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為的是向你家人證明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嗎?」胡莉亞姨媽對我說,語調親切。
我回到電臺時,小赫納羅正在辦公室等我。
我到泛美電臺頂樓的時間比平日早。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八點鐘來上班時,我已把全部新聞稿準備好,並且讀過了每份報紙,標出了選用的文章,用紅線畫好(便於抄錄)。我邊做這些事邊看著手錶,胡莉亞姨媽分秒不差地在我們約好的時間打來了電話。
「可是他們確實知道了。我的父母已通知說要來利馬,就是為這件事。他們從來不在這個時候旅行。」
「吃午飯的時候我姊姊跟我談了。」她對我說,聲音悽慘。「這件醜事鬧得太大了,你的父母要來跟我算帳。姊姊要我回玻利維亞。我有什麼辦法?只好走了。」
「我想你不會是要求加薪吧。」我一進門,他就這樣說。「我們幾乎要破產了。」
「您可以在熟人中作個統計。」他建議我說。「那您會看到墮落的人多是胖子。相反,哪個瘦子會染上壞習慣。」
他陡然中斷了我們的對話,去訓斥侍者,因為他發現送來的紫玉米汁淡而無味。而後我們不得不跑步到電臺去,因為下午三點鐘的廣播劇在等他。告別的時候,我對他說,為了幫助他,我願盡力效勞。
「休假?那只能是進墳墓以後的事。」他回答說,滿臉威脅的神氣,彷彿我冒犯了他。
「您應當想像得出我們在錄音時受的罪了。」音效師結結巴巴地說。「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蠢話,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
「今天上午我跟小赫納羅談了您的事。」我對他說,盡量使語調隨意些。「我聽到一個好消息。根據廣告代理商的調查,您的廣播劇聽眾又增加了,甚至連石頭都在收聽。」
我注意到他神情嚴峻而死板,移開了目光,迅速地把餐巾捲起又打開,不停眨著眼睛。我躊躇了一下,不知要繼續講下去還是改變話題,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占了上風。
我提醒他,他是認識胡莉亞姨媽的,我們曾一塊兒去過他在塔帕達公寓的住所,並且在那兒和他一起吃了和_圖_書一餐;還有,我從前向他提過我在戀愛中遇到的麻煩,他要我用吃瀉藥和寫黑函的辦法解決。我是故意提醒他的,連細節都描述出來,同時觀察他有何反應。他非常認真地聽,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說他累了,沒有一個人那樣工作而身體不垮的,他應該去休假。
「我絕不求助。那將會使他們不再尊重我。他們只是原料,是我的兵,如果我幹這種蠢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麻煩。」
「您非常清楚,他和我們一樣孑然一身,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盧西亞諾.潘多補充說。「如果把他趕走,他怎麼辦?他會餓死的呀!」
「他說的是廣播劇,小伙子。」荷塞菲娜.桑切斯低聲說,彷彿害怕褻瀆神明似的。「劇碼愈來愈荒誕了。」
她停頓了一下。我猜想,在電話的另一端,她的神情會是多麼憂傷、憤怒、失望。我再一次對她說我愛她。
「說真的,盧西亞諾先生,我沒想到。」我對他說。「是關於彼得羅.卡瑪喬的事嗎?那好,我們是朋友。是的,您也知道,他是個十分難以捉摸的人。他出了什麼事嗎?」
「可是,彼得羅.卡瑪喬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打斷他。「盧西亞諾先生,我不懂您到底在說什麼。」
儘管他盡可能掩飾,仍然顯得發窘。他講話不似往常那樣自然和充滿信心,顯然是在說些搪塞的話。實際上他心事重重,卻不想說出來。在他那雙突出的小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焦慮、恐懼和羞慚的陰影,他不時地咬著嘴唇。他那頭長髮上滿是頭皮屑。他的脖子在襯衫中一下向前、一下向後,我因而發現他掛了一枚小紀念章,而且他不時摸著。他把紀念章拿給我看,解釋說:「這是一位非常靈驗的神,是耶穌。」他臉色發白,身上那件黑色西裝外套顯得鬆垮。我原本決定不提廣播劇的事,但看他把胡莉亞姨媽忘了,也把我們關於她的談話忘了,我興起一股想要窺探的好奇心。我們已喝完雞蛋湯,正喝著紫玉米汁,等待者送來主餐。
南西的父母正式警告過她,假如她有半點不忠,就把她禁足一年,連望彌撒也不准去。他們對她如此嚴厲,以致她一度猶豫是否要告訴我們。家人對我們的事從一開始便瞭若指掌。但他們覺得這是一樁蠢事,是一個想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下一筆奇異的戰績(征服一個少年)的輕狂女人對男子的玩弄,所以始終按兵不動。不過,由於胡莉亞姨媽對於跟一個毛頭小伙子一起逛街或是出入鬥牛場毫無顧忌,以致愈來愈多親戚朋友察覺了這段戀情——外祖父母也從塞利亞舅媽那兒聽到了。這是件丟人的事,並且肯定對毛頭小子(就是我)造成危害:自從那個離婚的女人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塞滿他腦子之後,大概他已打不起精神讀書了。於是,家人決定出手干預。
「因為,群眾沒有我們將怎麼辦?」荷塞菲娜.桑切斯不管我說了什麼,只顧引述她最崇拜的至理名言。「誰提供幻想和激|情讓他們活下去?」
「妳答應不答應?」我追問。「快一點兒,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馬上就到了。」
我乘坐顫顫悠悠的電梯上我的頂樓時,和往常一樣,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要把自己的不幸告訴彼得羅.卡瑪喬的衝動。似乎是一個先兆,玻利維亞文人的主要合作者盧西亞諾.潘多、荷塞菲娜.桑切斯和那音效師正在辦公室等我。他們跟小巴布利托談得正熱烈,帕斯夸爾則在往新聞稿裡塞天災人禍的內容(當然,他從沒尊重過我禁止他塞進死人場面的意見)。他們恭順地等我幫帕斯夸爾處理完最後九條新聞,在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向我們道過晚安後離去、頂樓上只剩下我們四個人的時候,他們在開口講話之前互相難為情地看了一眼。
盧西亞諾.潘多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自己的鞋子,彷彿他要講的事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向他的女伴和音效師投去詢問的目光。那兩個人神情嚴肅,一動不動。
我看了她一眼,發覺她形容憔悴,眼睛一眨一眨,嘴唇怪異地翕動著。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那位經濟學家兼歷史學家的反應。他聽到妻子的提醒,飛快地向她掃了一眼,又迅速地掃了我一眼,神情十分慌張,當即看看前方,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快了腳步。墨西哥夫人停在我身旁,臉色很難看。眼看她要跌倒,我伸手攙住她。幸好,由於她的瘦弱,我還能扶得住。那個重要人物三步併作兩步逃走了,我不得不擔負起拖著他的女人前進的艱鉅任務。行人讓路給我們,停下來看我們。就這樣,當我們到達哥倫布電影院時,瘦弱的墨西哥夫人不僅露出怪相,而且開始流口水、淌鼻涕、流眼淚。我聽到賣香菸的小販說:「她還尿了自己一身呢!」果真,經濟學家兼歷史學家(他已經穿過科美納大道消失在玻利瓦爾酒吧門口擁擠的人群中)的妻子在我們身後留下了一道黃色的水痕。到了街角,我不得不把她扛起來,走完剩下的五十公尺。那情景真是既英勇又引人注目。汽車司機頻頻對我們按喇叭,警察吹哨子,行人指著我們議論紛紛。瘦弱的墨西哥夫人在我臂彎裡不停扭來扭去,臉色依然難看,我的雙手和鼻子告訴我,那女人恐怕正在做比小便更嚴重的事情。她的喉嚨裡不停地發出微弱的聲響。一進玻利瓦爾飯店,就聽到有人嚴厲地命令我說:「送到三〇一號房。」原來是那位重要人物,他半邊身子隱藏在帷幕後,一下達完命令就又逃走了,一溜煙奔向電梯。我們搭電梯上樓時,他既不看我也不看他的配偶,彷彿想顯示出不願對我們無禮的樣子。電梯小弟幫我把夫人送到房間。但是,我們剛把她安置在hetubook•com•com床上,那個重要人物就毫不客氣地一下子把我們推出房門。沒有道謝,也沒說聲再見,「哐啷」一聲把門關上,把我們趕了出來。他臉上那副表情簡直難以描述。
「最困難的是說服卡瑪喬接受這些假期。」盧西亞諾.潘多說。「不過,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不然終有一天會把他辭退的。」
我不耐煩地說:「當然,我知道你們都欠彼得羅.卡瑪喬的情。這跟他的廣播劇在全國大受歡迎有關。」
「您是他最好的朋友,因此我們來找您了。」盧西亞諾.潘多喃喃地說。這人長得矮小又駝背,已有六十多歲,生著一對斜眼,無論冬天還是夏天、白天還是晚上,脖子上總是圍條油漬漬的圍巾。他每次都穿著那身咖啡色藍條紋西裝,由於多次洗燙,已破舊不堪。他右腳上的鞋子開了口,襪子露了出來。「有一件非常難辦的事,您應當想得到是……」
「我們這些配音員和技術人員輪流回答中央電臺打來的電話,充當聽眾抗議的擋箭牌。」音效師接口說。他的頭髮又直又亮,好似豪豬的鬃毛,看來是抹過油的。和往常一樣,他穿著一件搬運工的服裝,鞋子沒有鞋帶。他幾乎要哭出來了。「為的是不讓赫納羅父子趕走他,先生。」
「對,是指妳。」我表姊解釋說,臉脹得通紅。「她們認為妳是罪魁禍首。」
由於他一語不發,只是看著我,我便繼續講下去,但舌頭已不聽使喚了。我談到前衛作家,談到實驗性作品,引證或者編造了一些作家的名字,並且對他保證這些人為歐洲開啟了先例,而且他們的改革就類似他的作法:在故事發展過程中改變人物的身分,故意造成刺眼的不連貫,就這樣抓住讀者的心。紅豆泥端來了,我開始吃飯。謝天謝地,可以不必再說話了,我還低下眼睛不再繼續看著玻利維亞文人的狼狽相。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吃飯,他用叉子攪著豆泥和米飯。
「卡瑪喬那樣地要求他們,令他們對辛苦的工作感到厭煩了,想擺脫他幾天。」小赫納羅說。「現在讓他放假那簡直是瘋了。」他拿起幾張紙,帶著勝利的神情揮舞著。「這個月我們又創了高收聽率。也就是說,他把不同故事串在一起的想法是行得通的。我父親對那些存在主義感到不安,但是存在主義卻大有斬獲,民調結果就在這裡。」他又笑了。「總之,只要觀眾喜歡他,那就只好忍受他的怪誕言行。」
音效師說:「聽眾整天打電話到電臺來,一定要設法甩掉他們。有一天《時事報》也提到一點這件事。」
「小赫納羅認為,聽眾的增加應歸功於這種把一個廣播劇中的人物搬進另一個廣播劇、把許多故事串在一起的嶄新作法。」我說,他聞言立刻掉了餐巾,搜尋著我的目光,臉色煞白。「他覺得這招很高明。」我趕緊補充道。
後來彼得羅.卡瑪喬對我解釋說:「他不是個不體貼的丈夫,只是非常敏感又害怕出醜。」
「這種混亂簡直無法收拾。」荷塞菲娜.桑切斯咕噥道。「因為,您也看到了,卡瑪喬先生是怎樣控制著節目的。他連一個逗點都不許別人改。否則,他會大發雷霆,讓人很害怕。」
我下樓去找小赫納羅,他不在。我留了話,說有急事。為了找點事做,為了設法填補感情上的空虛,我到學校去了。那時正在上刑法課。我一直覺得刑法課的教授像小說中的人物。他是淫|魔和穢語狂的完美化身。他看女學生的時候,像是要把她們的衣服剝光。隨便什麼事他都能用來說成雙關語、講下流話。某個胸部平坦的女同學回答問題回答得很好,他就意有所指地說:「您非常地『切中要點』,小姐。」講解法律條文時,他又慷慨激昂地講起性病來。
「我遇到了一點麻煩事。」他終於低聲說道,彷彿自言自語。「我搞不清楚我寫的劇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故事就這樣變得一片混亂。」他惶恐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您是個忠厚的青年,是個可信賴的朋友,您千萬什麼也不要透露給老闆知道!」
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嗅到了八卦消息,豎直了耳朵聽。我趕緊阻止表姊,要帕斯夸爾去準備九點鐘的新聞稿,然後拉南西跟我們一塊去喝咖啡。在布蘭薩咖啡館裡,南西把詳細的原委告訴了我們。她在洗頭的時候聽到母親(也就是我的蘿拉姨媽)和赫蘇斯姨媽在電話中的交談。當她發現她們所講的「那一對」指的就是我們倆時,嚇得手腳冰涼。她沒有完全聽清楚,但聽得出家人對我們戀愛所聞已久,因為有一次蘿拉姨媽說:「你看,甚至連卡蒙奇塔都在聖伊希特羅大道見到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要臉地手拉手!」(幾個月前的某個下午,我們確實做了這樣的事——那是唯一的一次。)南西從盥洗室走了出來(「渾身打顫地走出來」,她說),跟母親碰了個滿懷。她想掩飾過去,說吹風機在她耳邊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可是蘿拉姨媽叫她住嘴,罵了她,並且罵她是「那個墮落女人的共犯」。
「完全正確。」盧西亞諾.潘多終於開了口,他顯得焦急而痛苦。「起初我們沒放在心上。我們覺得不管是什麼人都可能疏忽、犯錯的,尤其是個夜以繼日工作的人,這種小錯更是難免。」
「應該保持冷靜。鎮定。」哈威爾給我打氣。「你別怕,我們想個好計策對付那個笨蛋。」
「寫信給你爸爸媽媽。」南西回答說。「他們已經這樣做了。是兩個年長的舅舅寫的,就是豪爾赫舅舅和路裘舅舅。」
這天晚上,我徹夜未眠。像平常一樣,外祖父家裡為我做好了晚餐,放在爐子裡保溫,但是我一口也沒有吃(為了不讓外祖母擔心,我把牛排和米飯倒進垃圾桶,m•hetubook.com•com免得她發現我沒吃)。二老已經躺下,但還沒有入睡。我進屋吻他們時,像警察似的觀察他們,想看看他們臉上是否有為我的不體面的戀愛而表現出的不安。沒有,一點跡象也沒有。他們待我既親切又關懷,外祖父只是問了一點關於填字謎的事。不過,他們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我媽媽寫信來了,說她和爸爸要來利馬度假,很快就會通知我們何時抵達。外祖父母沒讓我看信,說是有個舅媽拿走了。無疑,這是告狀信的結果。我父親大概會說「我們到祕魯去處理這件事」,母親則會說「胡莉亞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吧(我們住在玻利維亞時,她和胡莉亞是朋友,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
那天下午,我讀一篇剛剛寫完的短篇小說〈艾麗雅娜姨媽〉給胡莉亞姨媽和哈威爾聽。《商報》一直沒有刊登那篇飛人故事,於是我寫了另一篇故事聊以自娛。這篇故事以發生在我家裡的事為素材。小時候,艾麗雅娜是到我家來的許多姨媽中的一個。在那些姨媽中,我最喜歡她,因為她帶巧克力給我,有時還帶我去「豐盛冷飲店」喝茶。她喜歡甜食,這件事在全家人聚會時常常受到嘲笑。大家說她把做祕書的全部薪水都拿去買牛奶餅、牛角麵包、鬆糕和布蘭嘉瑞士餐館的濃巧克力了。她胖乎乎的,待人親切,是個愛說愛笑的女孩。當家人在背後議論她一輩子也難以出閣時,我總是站出來為她辯護。有一天,艾麗雅娜姨媽沒到我家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事情十分神祕。家人也不再提起她。那時我大概六、七歲,向家人問起艾麗雅娜姨媽時,他們總說「去旅行了」、「生病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哪一天會來」。對這些回答我是懷疑的。五年之後,全家人突然戴起孝來。那天晚上,我在外祖父家裡知道他們參加了艾麗雅娜姨媽的葬禮,她剛剛死於癌症。就這樣,那件神祕的事情便真相大白了。當艾麗雅娜姨媽看來注定要做老處女的時候,她出乎意料地跟華人結了婚。這個華人是耶穌.馬利亞區一家雜貨店的老闆。從她的父母到全家族的人都為這件醜事大為震驚——那時我認為這婚事之所以被看作醜事,只是因為她嫁給了華人,但是現在我推想,根本的原因在於這個華人是個賣雜貨的。因為這樁婚事,全家族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就宣布她已經死了,從來不去看她,也不許她走進家門。但是當她死了的時候,家人饒恕了她——我們畢竟是些有感情的人;去為她守靈,參加她的葬禮,為她灑下許多眼淚。
「我的同鄉?」文人一下子怔住了。「您正在跟一個阿根廷女人戀愛?不,請原諒我,是跟玻利維亞女人戀愛?」
我的小說採用一個孩子獨白的形式。這孩子躺在床上,思索著想弄清姨媽神祕失蹤的内幕。結尾寫的是為女主角守靈。這是一篇「社會」小說,充滿了對懷有偏見的親屬的憤恨。我寫了兩個星期,一再向胡莉亞姨媽和哈威爾提起這個故事,他們終於被打動了,要我唸給他們聽。但是星期一下午我在唸我的小說之前,先講了墨西哥瘦削的夫人和那位重要人物的故事。我這樣做未免失算了,讓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因為他們覺得這件奇聞比我的小說有趣得多。
我和胡莉亞姨媽都很氣餒,覺得也只能走這條路了。但是,當南西離去(我們向她發誓永遠不背叛她),哈威爾也隨後走了,胡莉亞姨媽陪我去了泛美電臺。不消說,兩個人垂頭喪氣地手拉手走在濛濛細雨浸濕了的伯利恆街時,心中也明白這個計策有可能弄假成真。如果我們互不見面,各奔東西,我們的戀情早晚告吹。我們商量好每天在約定的時間打電話,然後接了個長吻分手了。
她笑了,但並不很愉快。
讀〈艾麗雅娜姨媽〉的時候,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也一起聽,因為他們碰巧來了,我不敢攆走他們。真幸運,他們是唯一誇獎我小說寫得動人的,儘管他們是我的下屬,那稱讚頗値得懷疑。哈威爾覺得故事構思不真實,誰都不會相信一家人會因為一個女孩和華人結婚而把她逐出家門;他斬釘截鐵地說,假若那丈夫是個黑人或者印第安人還說得過去。胡莉亞姨媽給了我當頭一棒,她說情節聽起來過分虛假,而且有些用詞,像顫抖呀、嗚咽呀,她認為正是「不應被允許的」。我正要為〈艾麗雅娜姨媽〉辯護,南西的身影在頂樓門口出現了。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為何而來。
「那個墮落的女人是指我吧?」胡莉亞姨媽問道,與其說是帶著憤怒,倒不如說是感到好奇。
「照我們的約定,下午四點我再打電話給你。」她終於對我說。「我現在是在街角中國人的鋪子裡,後邊有一隊人等著打電話,再見了。」
「可以說這兒是我們的愛巢嗎?」胡莉亞姨媽問我。「還是不可以?」
無疑,是關於藝術家的事情。
回到我的頂樓辦公室,我查閱了下午的報紙,標出選用的新聞,定好六點鐘採訪一位做歷史研究的神經外科醫生。這位醫生利用人類學博物館借給他的印加人醫療器械施行了腦顱環鋸術。下午三點半,我開始一會兒看看手錶一會兒看看電話。四點整,胡莉亞姨媽打來了。那時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還沒有來。
「你真的要我和你結婚嗎?」胡莉亞姨媽又笑了,這一次有些高興了。
「我們呢?」荷塞菲娜.桑切斯悻悻然了。「如果沒有他,我們又會落到什麼田地呢?」
我的父母住在美國。父親是個嚴峻的人,我很怕他。我是遠離他跟著母親在外祖母家裡長大的。在我父母和好之後,我跟父親一起生活,卻一向處得不好。他為人保守、專斷、冷酷、暴躁。如果他們真的寫了信給父親,那消息m.hetubook.com.com會像炸彈似的爆炸開來,他的反應肯定很激烈。胡莉亞姨媽從桌下拉起我的手說:「你的臉都白了,小巴爾加斯。現在你可有寫篇好小說的題材了。」
上蒼之所以賜給這女人一副優美的嗓子,為的是補償她身體上的種種缺陷。儘管她肯定活了半個多世紀,但是要猜出她確切的年齡是不可能的。她的頭髮本來是深色的,但經她漂染過後,如今像黃色的稻草般從暗紅色頭巾下鑽出來蓋過了耳朵——可惜無法整個蓋住,因為她有一對招風耳,像碟型衛星天線那樣從腦袋兩側凸出來,接收世上所有的喧囂。不過,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雙下巴,那團鬆垮垮的肉直垂到她那花花綠綠的罩衫上。她嘴上長滿濃密的寒毛,看起來和鬍子毫無差別,並且她還養成了每逢說話便撫摸它的怪習慣。她有靜脈曲張,腿上裹著一雙足球隊員的彈性襪。其他任何時間,她的來訪都使我興味盎然,充滿好奇。但是那天晚上,我滿腦子只想著怎麼解決自己的難題題。
「如果她們知道我把事情告訴你們,她們會宰了我的。你們一句話也不能說,你們要對天發誓。」
「我講真的。」我堅持說。
「我們這樣做是出於愛護和感激。」荷塞菲娜.桑切斯那美麗柔和的嗓子發出顫抖的聲音。「小伙子,誰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從事這種收入如此微薄職業的人欠了彼得羅.卡瑪喬多少情。」
我睡在一個小房間裡,那裡堆滿了書籍和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裡存放著外祖父母的紀念品,其中有許多昔日輝煌時期的照片,有他們在卡馬納擁有莊園時的照片,有外祖父在聖克魯斯拓荒時的照片,還有他在科恰班巴擔任領事以及在畢屋拉任省長時的照片。我仰面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非常想念胡莉亞姨媽;而且想到,毫無疑問,不管採取怎樣的方式,他們遲早會真的把我們分開。我十分惱火,認為那一切都是愚蠢卑鄙的。這時,彼得羅.卡瑪喬的形象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想到舅父舅母表兄弟姊妹為了胡莉亞和我的事所打的那些電話;我又彷彿聽到了電臺聽眾的電話,他們對那些改了名字、從下午三點鐘的廣播劇跳進五點鐘的廣播劇的人物,以及那些攪得像原始森林般雜亂無章的故事困惑不解。我拚命想猜出卡馬喬這位文人亂糟糟的腦袋裡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並不覺得好笑,相反的,想到中央電臺的配音員和音效技術人員、祕書、警衛聯合起來設法擋掉電話,防止這位藝術家遭辭退,心中十分感動。想到盧西亞諾.潘多、荷塞菲娜.桑切斯和音效師竟認為我這個無足輕重的人能夠影響赫納羅父子,心情也很激動。在他們眼裡,我居然成了重要人物,那麼他們該是把自己看得多麼渺小,他們的收入該是多麼微薄啊!我不時心生難以遏止的衝動,想馬上見到、撫摸、親吻胡莉亞姨媽。就這樣,晨曦射進我的房間,我聽到了黎明的犬吠聲。
相反地,在那個值得懷念的星期的第一天,我所採訪的墨西哥人卻是一個頭腦清楚、語帶機鋒的人。他是個雜誌主編,寫過關於墨西哥革命的書,眼下正率領一個經濟學家代表團住在玻利瓦爾飯店。他答應到電臺來,我親自去接他。這位先生個子高高,站得直挺挺的,衣著考究,頭髮全白,看起來有六十歲。他的夫人陪著他。那女人長著一雙明亮的小眼睛,戴著一頂花編小帽。從飯店去電臺的路上,我們事先演練了一番,到了正式採訪時只花了十五分鐘錄音。訪談內容讓小赫納羅心情大壞,因為那位經濟學家兼歷史學家在回答某一個問題時毫不留情地鞭撻了軍事獨裁(當時的祕魯正遭逢以奧德里亞為首的軍事獨裁)。
「當然不可以,這是不應被允許的。」我回答她。「不過我們可以把這兒稱作聖心大教堂。」
「你知不知道他愈來愈無法無天了?」他對我說,彷彿覺得很好笑似的。「他把一個廣播劇的人物搬到另一個廣播劇中去,給他們改名字,把劇本的情節打亂。他正在把所有的故事變成一個。這還不是個『天才』嗎?」
「伊波里多.利圖瑪原本是個警長,令卡亞俄罪犯聞風喪膽的人物,出現在晚上十點鐘的廣播劇裡。」盧西亞諾.潘多說,聲音都變了。「可是,三天前,卻成了下午四點鐘廣播劇中法官的名字。而法官原來是叫佩德羅.巴雷達的。這是一個例子。」
我沒有告訴他們老赫納羅已經知道這個情況,還託我跟彼得羅.卡瑪喬交涉一次。我們說好由我去試探小赫納羅,根據他的反應再決定他們是否以全體同事的名義為文人說話。我感激他們的信任,並且想讓他們樂觀一點:小赫納羅比老赫納羅更開明、通情達理,大概能夠說服他讓卡瑪喬放假的。在我熄燈和關頂樓的門時,我們仍然繼續討論。來到伯利恆街,我們握手道別。我看到這些外貌醜陋卻心靈高尚的人在濛濛細雨中消失在空曠的大街上。
我看見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互相鼓舞。
「這才是『不應被允許的』,事情怎能這樣處理呢。」我說。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卻恭順地告訴我,發覺自己變得健忘之後,他曾想過做卡片,只是不可能,因為沒有時間,連查查節目表的時間也沒有,他必須把全部時間用在創作新劇本上。「如果我停止創作,天就會塌下來。」他喃喃自語道。為什麼他的合作者不能幫助他?為什麼出現疑難的時候,他不去求助這些人?
「碰到這些不順心的事沒什麼不好。」他邊喝湯邊說。「苦難是一位好老師。」
「他們對你也很生氣。」南西提醒哈威爾。「把你說得也很難聽。」
「妳願意跟我結婚嗎?」我問她。
我告訴他不是卡瑪喬要求的,而是他的合作者建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