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但是,事實上,兩個孩子從小在一起,多年以來總是促膝談心。她,天真無邪;他,怯生靦腆。在純潔的交談中,他們(像百合花般嬌嫩,像鴿子般空靈)藉由間接的話題,例如法蒂瑪蒐集的五彩繽紛的聖像,以及格利桑托向她解釋電車、汽車、電影是什麼,婉轉地表達愛意。這一切,不管他人理解與否,都寫進了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獻給那位神祕女子的歌曲裡了,然而格利桑托從不寫出她的姓名,除了那首最有名的、標題令他的樂迷十分好奇的圓舞曲:〈聖女法蒂瑪〉。
下午六點鐘,當詩人面帶征服者的微笑,穿著藍色西裝,邁著運動員的輕盈步伐,金黃色的鬈髮隨風飄動,由樂隊和合唱隊跟隨走進來的時候,頓時掌聲雷動,震撼了「赤腳」修道院。古梅辛多.馬拉維亞斯這時屈膝跪下,以男中音的聲調朗誦道:「我主耶穌,萬福馬利亞。」他的眼睛(甜蜜的?)在無數的人頭中認出了張張熟悉的面孔。
這次演出在利馬的歷史上是個重大事件,它發生在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邁入壯年的那天:五十歲生日嗎?這位音樂家前額突出,鼻子寬大,一雙鷹眼,性情耿直,心地善良,那溫文爾雅的風度相貌正是他内在美的真實寫照。
神父古梅辛多.得尤宣布演出開始後,那場將使全城陷入哀傷的天大災難臨頭了。在幾百位擠在門廳、院子、樓梯和房頂上的瘋狂觀眾面前,抒情詩人由風琴伴奏,正在演唱〈我的宗教信仰不允許出賣〉這支優美動聽的歌曲的最後幾個音。第一波為古梅辛多神父喝采的掌聲(善與惡如同牛奶與咖啡般混合在一起)正是群眾毀滅之始。因為他們完全被歌聲所吸引,完全沉浸在掌聲和歡呼聲中,以致把地震的前兆誤認為上帝的金絲鳥在群眾之間激起的沸騰情緒。在仍然有機會逃出室外的幾秒之間,誰也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轟鳴聲如火山爆發般震耳欲聾,他們明白震動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大地時,為時已晚。因為卡門修道院的三扇門(無巧不成書?上帝的旨意?建築師的愚蠢?)立刻因房屋塌陷而堵塞了。地震一發生,正門的大天使石像就倒了下來,把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警長埋住了,當時他在警官哈依麥.孔查和憲兵利圖瑪的幫助下,正要指揮群眾撤離修道院。這位英勇的好公民和他兩位助手成了地下爆燃的首批犧牲品。猶如鞋底蟑螂一樣,三個來看演出的祕魯消防隊員在卡門修道院的聖門下被冷酷無情的石人奪去了生命。
眾人很快就發現這孩子是個天才,有傑出的音樂才華。這個半殘廢人聽覺靈敏,能立即聽出記住任何旋律,儘管他的小手軟弱無力,但能用小鼓嫻熟地給各種印第安音樂伴奏。在樂隊休息用餐或飲酒時,他獨自掌握了彈奏吉他的訣竅,並深深地愛上了它。居民常常看見他在娛樂活動中彈吉他,樂隊又多了一位樂師。
這對聖安娜廣場的詩人來說猶如青天霹靂,一下子犯了難以治癒的相思病,多日臥床不起,發高燒,不停夢囈。名醫和巫師又擦藥又施咒,想讓他甦醒過來。待他能夠起身,簡直成了個幽靈,幾乎無法站立。可是,這場病證實情人被奪走對他的藝術造詣是有益的。從此,曲調悲哀,使得聽眾傷心落淚;歌詞雄壯有力,富有戲劇色彩。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的有名歌曲都是那些年所作。他的朋友每當一邊用悠揚的琴弦伴奏,一邊傾聽那些令人心碎的歌詞(「女孩彷彿金絲雀被關進籠子,像鴿子被捉住,像鮮花被摘來放進耶穌教堂,在遠方絕望地思念著她的小伙子多麼憂傷」)時,常常不禁自問:「那女孩是誰?」他們(像夏娃受撒旦引誘時那般好奇)想從包圍這位詩人的女人當中找出他的女神來。
真的,格利桑托每天都在「赤腳」教堂裡待上許久,一天去好幾次,畫畫十字,朝木柵欄望上一眼。如果(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脈搏加速,背上發冷)在那個方形的木柵欄裡,在祈禱臺前的白色身影中發現了法蒂瑪修女,他便立刻跪在古老教堂的瓷磚地板上。他側身跪著(他的身體幫了忙,很難辨認出他的正面和側面),看起來像是注視著祭壇,實際上他那對痴情的眼睛卻緊盯著情人身上雪白的修女服和頭上漿洗過的帽子。修女法蒂瑪不時像田徑運動員賽跑時換氣那樣中斷祈禱,抬起眼睛看看(十字花欞的?)祭壇,這時,她認出了跪在前排的格利桑托。於是,一種難以察覺的微笑浮現在修女潔白細膩的面孔上,想到那是她童年時的朋友,溫柔的心田又重新激起了縷縷情思。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在那一瞬間,修女法蒂瑪不得不垂下眼睛。難道他們傾訴了連天使都害羞的衷情嗎?因為(是的,一點兒也沒錯)那女孩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皮斯科郊外,被藥廠業務員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的汽車壓傷,後來被神奇地救活了的,那時她還不滿五歲。為感謝法蒂瑪聖母,她當了修女。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在孤寂的修道院裡逐漸長大,並且情真意切地愛上了「高地區」的詩人。
修女在這個亂|倫而生的女孩身上還發現一個裝滿鈔票的布袋,想到即使是多麼野蠻的異教徒也應該向他們宣講福音,給衣穿、給飯吃,所以最後決定先讓這女孩當使女,以後如果她有天資,就讓她穿上白色教服,給耶穌當女奴。修女為她取名為法蒂瑪,因為撿到她的那一天正是葡萄牙三個牧童見到聖母的日子。這女孩就這樣遠離塵世,在「赤腳」修道院貞潔的圍牆內慢慢長大了。修道院的環境純潔無瑕,在格利桑托之前,法蒂瑪除了多病的老人塞巴斯蒂安先生(貝瓜?)之外,沒見過別的男人。這位神父每星期來修道院一次,寬恕修女輕微的罪過(都是些小事)。這女孩溫柔順從,討人喜歡,有經驗的修女說,她心靈純潔,眼睛明亮,氣質不凡,一舉一動都流露出明顯的神聖特質。hetubook•com.com
榮譽和聲望沒沖昏這個純樸年輕人的理智,他對來自各方的讚揚無動於衷。上高中二年級時,他放棄了學業,全心投入於藝術。他以在舞會上彈吉他、唱小夜曲或創作離合詩所得到的小費終於買了一把吉他。買到吉他的那天,他欣喜若狂:他找到了為他解憂的知己、消除孤寂的伴侶、抒發靈感的聲音。
但是,這孩子能不能活下去,好像還是個問號。他體重不到一公斤,兩條小腿短得出奇,大概永遠走不了路。父親巴倫丁.馬拉維亞斯多年來一直想讓本區居民信奉耶穌。(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創辦了修會,並對天發誓在他歸天以前要讓修會人數超過「奇蹟」修會——這是個輕率魯莽的舉動,還是個確保他長壽的妙招?)他宣布:他的守護神將創造奇蹟,救活他的兒子,並讓他像正常的基督徒一樣行走。孩子的母親瑪利亞.玻塔爾是位妙手廚娘,終其一生連感冒也沒得過。當她看到自己日夜思盼、百般乞求上帝而得到的兒子(類人蟲?畸形兒?)是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時,心情激憤得把丈夫攆出了家門,並且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責任推到他身上,指責說是他的假虔誠才落得了這樣的後果。
憑什麼?
法蒂瑪修女和理查之死(鮮血和面紗都無法阻止他們之間的愛)更為悽慘。在漫長的烈火燃燒中,這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安全無恙,而他們周圍的人,有的窒息而死,有的被燒死或踩死。大火熄滅了,在火炭和濃煙之中,這對情人熱烈地親吻,慘死者的屍體在他們周圍狼藉地躺著。現在可以逃到大街上去了。理查於是攬著法蒂瑪修女的腰,把她拖到烈火燒毀而倒塌的牆口。但是,兩人還沒有走幾步,大地就在他們的腳下裂開(是吃人的大地存心不良?還是天堂的審判?)地板上原有一道通往地下密室的門,密室是殖民時期留下來的,卡門修道院把死者的屍骨保存在此。這會兒,大火燒燬了門,兄妹兩人(他們是惡魔?)從這裡掉下去,在地下納骨室裡一命嗚呼。
這是格利桑托一生的祕密,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而眾人卻一向盲目地把他心靈的創傷、他的悲哀歸咎於他那雙殘腿和畸形。另外,多虧他發育不正常,格利桑托外形上一直像個小孩,因而得以繼續隨母親去「赤腳」修道院,每週至少一次見到他夢寐以求的女孩。修女法蒂瑪會像格利桑托愛她那樣愛這個殘廢青年嗎?不得而知。法蒂瑪這朵溫室的鮮花本來對曠野裡多情的花粉的祕密一無所知,但是,在許多老婦中間,在聖潔的修練天地裡,她從一個孩子長成了少女,而後又到了成年,也就知曉了人事。她聽到的、看到的、想到的一切,都是修道院(極為嚴格的組織)這個道德的篩子嚴格地篩過的。她哪能想到,在她看來已是屬於上帝的貞操還可以在人間做交易呢?
這是因為儘管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膽小如鼠,其貌不揚,但對利馬女人卻有巨大的魅力。有巨額存款的白人婦女、小康家庭的印第安少女、住在大雜院裡的舞|女、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小姐,或者行動不便的老太婆,都藉口要求他簽字留念,經常光顧那簡陋的H室。這些女人與他調情,贈送禮物,奉承恭維,博取他的歡心,提議要和他約在別的地方,或者當場直接做出更大膽的舉動。難道這些女人,如同在其首都名字上大做文章、賣弄學識(宜人的風、美好的天候、有益健康的空氣?)的某個國家的女人那樣,喜歡畸形男人?那裡的女人有一種愚蠢的偏見,認為以夫妻關係而言,畸形的男人要比正常男人好。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的情況卻並非如此,是他的藝術才華讓這個聖安娜廣場的侏儒身價百倍,蓋過他的生理缺陷,成了女人思慕的對象。
做什麼?
詩人和古梅辛多教士經常一起漫步在利馬街頭,在那兒,格利桑托(從生活中汲取靈感的藝術家?)為自己的歌曲選擇人物和題材。他的作品(傳統、歷史、民俗、流言)以優美的旋律把利馬的各種人物和風俗習慣不朽地流傳下去。在塞爾卡多廣場附近的鬥雞場和聖格利斯托鬥雞場裡,馬拉維亞斯和古梅辛多教士常常觀看鬥雞人訓練公雞,這些鬥雞人準備在桑地亞大劇場的鬥雞競賽中爭奪冠軍。就這樣,他創作了馬麗內拉舞曲〈媽媽,注意那個紅臉的公雞〉。有時他們也在上卡門小廣場晒太陽,在門廊下看著雜耍藝人蒙列翁表演耍布娃娃,格利桑托因而創作了華爾滋舞曲〈上卡門的少女〉。(開頭是和圖書這樣的:「啊唷,我的寶貝,妳有鐵絲做的手指,稻草做的心」。)無疑,也是在漫步老利馬大道時,格利桑托看到了華爾滋舞曲〈修女,你曾經也是女人〉裡描寫的披黑斗篷的老婦,並目睹了波爾卡舞曲〈流浪兒〉中孩子打架鬥毆的場面。
可是,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竟然活了下來,雖然那雙小腿滑稽可笑,但終究學會了走路。當然走得不平穩,看起來像個木偶,每步分三個動作——抬腿、彎膝、落腳,而且走得那樣緩慢,如果你走在他身旁,會覺得是跟著堵在狹街窄巷中的迎神隊伍前進。但是,至少這孩子的雙親(他們已重歸於好)可以宣布格利桑托不用拄枴杖或靠別人幫助就能跑遍四方了。巴倫丁先生跪在聖安娜教堂裡,熱淚盈眶地向耶穌感謝賜福。不過,瑪利亞.玻塔爾卻說那奇蹟完全是利馬最有名的癱瘓專家艾貝托.金德羅斯醫生創出來的,這位醫生曾讓無數癱瘓病人變成了短跑運動員。瑪利亞曾在家擺設豐盛的酒菜,請這位名醫來家裡親自傳授按摩、治療和護理技術,如此一來,儘管格利桑托的雙腿是那麼短小彎曲,還是能夠站立,並且在人間的道路上挪動行走了。
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的職業生涯(如果這個缺乏想像力的用語足以形容藝術家的心領神悟的話)像流星劃破天際。沒過幾個月,他創作的歌曲在利馬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幾年之後,所有祕魯人都耳熟能詳、永誌不忘了。他還不到二十歲,不管人們願意與否,都承認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是祕魯深負眾望的作曲家。他的華爾滋舞曲給富豪之家的舞會增色不少,是中產階級盛宴上必不可少的節目,貧家寒舍也把它當作美食品嘗。首都各個樂團競相演奏,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在開始從事聲樂這門艱鉅的職業時不在自己的節目單上選入馬拉維亞斯的傑作。他的樂曲灌了唱片,出了歌曲集,電臺和雜誌上更是常見他的身影。在民眾的想像和閒談中,「高地區」的這位殘廢作曲家成了神話人物。
不過,後來讓格利桑托成名的卻不是他的演奏天分,而是作曲才華。這個「高地區」的殘廢青年除了能彈奏演唱印第安音樂以外,還善於創作歌曲。某個星期六,在歡慶聖廚日的活動中,到處掛滿彩色旗幟,響笛聲四起,天空中彩帶橫飛,聖安娜小巷熱鬧非凡,格利桑托開始有了名氣。活動進行到午夜時分,音樂家突然為參加慶祝活動的人演奏了一首從來沒聽過的波爾卡舞曲,歌詞以精采的對話組成:
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結核病初癒,身體虛弱,委婉地謝絕了追求者,暗示那些糾纏不休的女人不必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他隱晦地說:「我要忠貞不二,我是葡萄牙的小牧童。」這讓他周圍的人紛紛議論起來。
但是,正如山上淌下的水流進大河,剛剛生下的小牛犢在睜開眼睛之前就尋找乳|頭吸吮潔白的奶汁,這女孩也許愛他吧。至少格利桑托是她的朋友,是她結識的唯一的同齡男人,玩耍的唯一伙伴。假如可以把掃院子、擦玻璃、澆花草、點蠟燭(在瑪利亞.玻塔爾這位巧手裁縫教修女刺繡時,他們所共同完成的事情)稱為玩耍的話。
格利桑托不會寫譜,也不會讀譜,因為他從來沒學過。他靠直覺和聽覺工作。一旦學會一種曲調,就唱給地方上名叫布拉斯.聖吉内斯的老師聽,這位老師幫他譜上曲子,填好五線譜。他從來不想拿自己的才智去做買賣,一次也沒有申請版權,也不曾收過版稅。當朋友通報有毫無藝術天才的二流音樂家在抄襲他的曲子和歌詞時,他只是打個呵欠了事。儘管他這樣無私,但還是掙得一些錢,不是唱片公司和電臺寄給他錢,就是演奏時請他表演的人塞給他的。格利桑托把錢統統交給了父母。在雙親過世以後(他已經三十歲),他就把錢和朋友共用。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高地區」和他出生的那條小巷的H室。這是由於他忠於且愛惜自己卑賤的身世,還是由於熱愛那條小巷?無疑,兩者兼而有之。但是,這首先是因為住在那狹小的門廳裡,離那個叫法蒂瑪的近親結合而生的女孩只有數十米之遠。他是在法蒂瑪當侍女時認識她的,這女孩現在已經當修女了,她宣誓做耶穌的順服、貞潔(不要吧!)和清貧的妻子。
在我的領口,我的領口,我的領口。
儘管只發了個人邀請(為免音樂家被人群踏成碎片所採取的預防措施),並且提醒說沒有邀請函不得出席,但基於現實考量,還是由傑出的利圖瑪警長和他的助手哈依麥.孔查警官率領警察設下警戒線。不過,面對黑壓壓的人群,那警戒線似乎是用紙做的,立刻被衝垮了。從前一晚就聚集在那裡的人群一下子擁入修道院,懷著崇敬的心情擠滿了迴廊、前廳、樓梯、門廳。應邀而來的人只好從暗門進來,直接走到高層座位上,擠在破舊的欄杆後就座,準備欣賞音樂會。
那時,他秉持著吉普賽人的精神過生活。每天中午左右才起床,常常和聖安娜教堂的教士古梅辛多.得尤一起午餐。這位古梅辛多博士以前是個博學的法官,某個教徒曾在他的辦公室裡砍傷自己(佩德羅.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先生?),以表示他是清白無辜的(殺了一個從巴西坐遠洋貨輪偷渡過來的黑人?)。古梅辛多博士萬分激動,決定辭去法官職務去做教士。那個砍傷自己的教徒事件被格利桑托.馬拉維亞和_圖_書斯譜成了一首以吉他、驢顎琴、木箱鼓合奏的樂章〈鮮血判我無罪〉。
為了瑪利亞.玻塔爾,瑪利亞.玻塔爾,瑪利亞.玻塔爾……
與此同時,在修道院内,受音樂和宗教吸引來的信徒像蒼蠅一樣紛紛死去。掌聲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呻|吟、哀叫、呼號。崇高的石塊、古老的磚瓦無法抵擋一波又一波永無止境來自大地深處的震動。牆壁一堵接一堵地破碎倒塌,把那些企圖越牆而逃的人壓得粉身碎骨。幾位有名的滅鼠專家(貝瓜一家人?)就這樣死去了。隨後,二樓的走廊整個坍陷下去,悽慘的叫聲四起,塵土飛揚,彷彿刮起了龍捲風,站在高臺上想更清楚地聽聽古梅辛多修道院院長在說什麼的活人像砲彈和流星般地被抛了出來,撞到擠在院子裡的人身上。利馬的心理學家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腦袋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命嗚呼。此人用自己發明的藥方(玩一種叫作九柱球戲的吵鬧遊戲?)治癒了大半個城市的精神病。不過,頃刻間造成大批死傷的還是卡門修道院屋頂的塌陷。其中有修道院院長路希婭.阿賽密拉。她由於寫了一本備受教宗誇讚的題為《以十字架的名義反對十字架》的書,脫離了她原來的宗教派別(耶和華見證人)而舉世知名。
利馬的抒情詩人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出生在市中心聖安娜廣場附近一條巷道裡。人們常常爬到這裡的屋頂上放祕魯飛得最優美的風箏。當那些綢紙做的五彩繽紛的風箏在「高地區」上空悠然翺翔時,「赤腳」修道院的小修女便跑到天窗前窺探。一個幾年以後將把美洲華爾滋舞、馬麗內拉舞和波爾卡舞提高到風箏一樣水準的嬰兒落地了,這孩子正好在風箏命名儀式那天出生。命名儀式把本區最有名的吉他手、鼓手、歌唱家都吸引到聖安娜的小巷來。產婆打開孩子出生的H室的窗戶,宣布利馬這個角落裡的人口又增加了,並且預言:「如果這孩子活下來,一定是個流行歌手。」
幾個星期、幾個月、幾年過去了。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的聲譽有如膨脹的氣球飛向太陽一般,隨他的歌曲傳遍四方。但是,沒有人,包括他的摯友古梅辛多.利圖瑪教士——被妻子和兒子痛打(因為養老鼠嗎?)的前國民警察,養傷期間回應了上帝的呼喚——懷疑他迷戀修女法蒂瑪。這幾年法蒂瑪繼續在成為聖神的道路上忙碌著。自從修道院院長(修女路希婭.阿賽密拉?)發現詩人是個男兒身(是那個命定的早晨,在法官的辦公室裡?)的那一天以來,這對純潔的青梅竹馬就沒有機會在一起說話了。但是,這些年他們卻有幸見面,雖然不容易,並且相隔一定的距離。法蒂瑪當了修女之後,像她的女伴一樣,一天二十四個鐘頭,每兩個人一組輪流値班,在小教堂裡祈禱。那些値班的赤腳修女以一道木柵欄和信眾隔開,儘管縫隙很小,兩邊的人還是互相看得見。這一點說明了這位利馬詩人何以如此虔誠,而他的虔誠也因此常常成為眾人的笑柄。對於大家的嘲笑,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只是譜了一首虔誠的東多拉舞曲:「是的,我是信徒……」
戴上一朵花,一朵花,一朵花。
每週至少一次的歡慶活動或莊嚴的儀式把聖安娜廣場的居民聚在一起。在裁縫查姆皮塔茲的車庫裡,在拉馬五金店的小院子裡,在巴倫丁住的小巷裡,或者因為某家有嬰兒出生,或者有人過世(是歡慶喜事臨門,還是解除心靈的苦痛?),總免不了有什麼理由要通宵達旦地熱鬧一番,彈吉他,敲小鼓,鼓掌,引吭高歌。在瑪利亞.玻塔爾的白酒和佳肴助興下,眾人翩翩起舞時,格利桑托凝視著吉他手、歌手、鼓手,彷彿他們的言語和聲音有超然的魔力一般。當樂師休息片刻,抽支菸或品嘗一杯美酒時,這孩子畢恭畢敬地走近吉他,輕輕撫摸,好像怕它們受驚,並且撥弄六根琴弦,發出悅耳的聲音……
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雖然明知不能把法蒂瑪接出修道院、娶她為妻,但是,每個星期有幾個鐘頭能見到他心中的女神,還是很幸福的。這些短暫的會面賦予他無盡的靈感,〈莫薩馬拉舞〉、〈雅拉維舞〉、〈歡樂舞〉、〈萊斯巴羅薩舞〉等舞曲隨之誕生。他一生中的第二次悲劇(除了殘疾以外)來得偶然。那一天,「赤腳」修道院院長看到他正在小便。院長利圖瑪的臉由青變紫,由紫變白,頓時怒不可遏。院長跑去問瑪利亞.玻塔爾她兒子多大了,女裁縫照實說了,雖然從身材和外形來看他不過十歲的樣子,但實際上已年滿十八歲。院長利圖瑪手畫十字,下令永遠不許他再進修道院的大門。
是魔鬼把他們帶走了嗎?他們相愛的結局就是下地獄嗎?還是上帝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把他們送上了天堂?這個有血、有歌、有火的神祕故事已經結束了,還是要在人世以外的地方繼續下去?
在這個半殘廢的孩子快滿十二歲時,巴倫丁.馬拉維亞斯和瑪利亞.玻塔爾發現了某些跡象,說明格利桑托有一種愛好,這愛好將在短短的時間裡讓格利桑托成為最富有靈感的詩人和著名的作曲家。
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拿出超人般的意志力克服令自己難以啟齒的膽怯,鼓起勇氣走近那女孩,問她是否可以幫她一起澆花。那女孩欣然同意,從那以後,瑪利亞.玻塔爾每次去修道院和修女一起忙著在廚房工作時,法蒂瑪和格利桑托不和圖書是一塊打掃房間,就是清掃院子,或者一起更換祭壇的鮮花,有時一起擦窗戶,給地板打蠟,拂去祈禱書上的灰塵。這個醜陋的男孩和那個俏麗的女孩之間漸漸建立起在記憶中總是最美好的初戀、那般大概只有死神才能拆散的情誼。
悠揚的旋律打動了來參加喜慶活動的人,他們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舞,跳呀,蹦呀,歌詞很讓他們感動。大家不約而同好奇地問道:作者是誰呀?樂師回過頭去,指了指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他具有真正的傑出人物的謙虛,低下了眼睛。瑪利亞.玻塔爾發瘋似的吻他,教友會會員巴倫丁擦乾眼淚,全區的居民歡呼起來,向這位嶄露頭角的小詩人祝賀。在這座修女城又出現了一位藝術家。
名占星師(以西結?)德爾芬.阿塞米拉教授坐在第一排。此人成天觀望天空、測量海潮、打著神祕的手勢,為利馬的百萬富翁占卜命運,他(懷著玩彈珠般的赤子之心)格外偏好印第安音樂。利馬最受歡迎的那個黑人也在場,他盛裝打扮,鈕釦孔裡插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戴著一頂全新的草帽,他就是(坐飛機?)偷渡而來、在這裡開始了新生活的人(用他部落的特製毒藥捕殺老鼠發財致富?)。或者有鬼作祟,或者純屬偶然,還有兩個人也被音樂家吸引來了,他們是耶和華見證人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由於他的英雄事蹟(用鋒利的裁紙刀砍掉了自己右手的食指?)而得到了殘廢人的綽號;還有維多利亞區的絕代美女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她儘管生得優雅,卻十分任性),她讓路裘.阿夫里爾.馬羅金為了愛情承受了砍掉食指的嚴峻考驗。此外,我們的利馬詩人豈會沒看到密密麻麻的祕魯樂迷當中有個面無血色的身影?那是來自米拉佛拉瑞斯區的年輕人理查.金德羅斯?他趁卡門修道院的門大開之際溜了進來,混在人群中間,從遠處看著他那個妹妹(法蒂瑪修女?利圖瑪修女?路希婭修女?)——為了讓她擺脫那亂|倫的愛情,父母把她關進這裡當修女。就連從未離開過殖民公寓,整日忙著為他人服務,教可憐的聾啞孩子用手勢和表情交談的又聾又啞的貝瓜一家,也被大家的好奇心所感染,趕來修道院,為的是看看(因為他們聽不見)利馬的偶像。
經過十年的精心籌畫,格利桑托終於成功了。一天,這位受神職人員歡迎的作曲家、教會的詩人、天主教大遊行的樂師,前來「赤腳」修道院獻藝,在小教堂和迴廊裡為在非洲的傳教士義演募款。修道院的堡壘被他攻破了。利馬大主教(赫赫有名的學者,音樂的行家)立刻批准演出,並且同意「赤腳」修道院中止幾個鐘頭的戒律,讓修女欣賞一下音樂。主教本人也打算帶著一群高級教士前來聆賞。
有一段時間,看來他就要像他父親(他除了信仰耶穌外,這一輩子還抬過各種耶穌和聖母像,穿過不同的教袍)一樣虔誠了,因為有好幾年的時間,他老老實實地在聖安娜廣場附近的幾個教堂裡當侍童,隨叫隨到,經文倒背如流,又顯得天真無邪,所以教區神父都包容他的動作遲鈍,常常叫他來幫忙做彌撒,聖週時在耶穌赴難路上敲小鐘,或者在遊行隊伍中抬香爐。看到他身穿總是顯得又肥又大的侍童長袍,聽著他以純熟的拉丁文,在聖安德肋、卡門、布埃納.莫埃特甚至是古恰卡斯(連這麼偏遠地區都請他去)教堂的祭壇上那麼認真地背誦經文,母親瑪利亞.玻塔爾痛苦難言。她本來希望兒子轟轟烈烈地闖一番事業,當軍官,做冒險家,或者成為舉世無雙的演員。但是,利馬教友會會長巴倫丁.馬拉維亞斯看到自己的怪兒子可能當上傳道士,不禁暗自歡喜。
戴在哪?
憑著愛,憑著愛,憑著愛。
為了誰?
讓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一見傾心的那個女孩叫法蒂瑪,和他同年,在「赤腳」修道院當侍女。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法蒂瑪剛剛沖洗完修道院走廊的石板地,正要去花園給玫瑰和百合澆水。儘管她身穿滿是破洞的麻衣,用一塊破粗布當頭巾包住頭髮,還是看得出她的真實模樣:象牙一般潔白的皮膚,泛青的眼袋,驕傲的下巴,纖細的足踝。她是一個由於一場平民百姓羡慕的貴族之家的悲劇而被遺棄的嬰兒,修女把她撿了回來。一個冬天的夜晚,她裹著天藍色的小毯子被丟在胡寧大道旁,身上有一封書寫工整、淚跡斑斑的信:「我是一段遭到詛咒的戀情的產物,一個榮耀滿門的家族因我而聲譽掃地。我的存在將再再提醒著把我帶到這世上的那對父母的罪孽,因為他們是同父同母,根本不能相愛,沒有權利生我和承認我。善良的『赤腳』修女們,您們是唯一能養活我而又不為我感到羞辱也不讓我受到凌|辱的人。我那悲痛欲絕的雙親願慷慨酬謝諸位的善行,這種善行也將為您們打開通往天堂之門。」
父母都看錯了,這孩子對宗教並不感興趣。他的內心活動十分激烈,靈敏的感情不知能從何處、透過怎樣的方式得到安慰。蠟燭噼啪燃燒,聖香與禱告聲繞梁不絕,到處是面前擺著供品的聖像,唸悼亡經,舉行各種禮儀,畫十字和屈膝下跪,這種環境撲滅了他那早熟的詩興和靈感。瑪利亞.玻塔爾幫助「赤腳」修道院的修女做甜食、料理家務,所以她是為數不多的可以打破修道院嚴格清規進入内宅院的人。這位技
和圖書
術高超的廚娘經常也帶格利桑托去那裡,當這孩子長大(指年齡,而不是身材)時,修女已經看慣了他(痴傻,萎靡不振,像人又像鬼),所以,當瑪利亞.玻塔爾和修女一起準備聖餅、蛋塔、蛋白餅、甜糕、杏仁糖,以便賣掉好籌措去非洲傳教的費用時,就讓他隨便在修道院裡走動。就這樣,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長到十歲時,懂得了愛情是什麼……六點左右,兩人分手。教士回教堂去,為在卡亞俄港遭殺害的野人的亡靈祈禱,詩人到裁縫查姆皮塔茲的車庫去。在那裡,和他的親密朋友如鼓手希福恩特斯、驢顎琴手提布西奧、女歌手路希婭.阿賽密拉(?)、吉他手費利佩、胡安.波托卡雷羅等人一起排練新歌曲,準備演出。每當夜幕降臨,免不了有人拿出皮斯科酒,大家暢飲一番。就這樣,他們邊演唱邊交談,邊排練邊飲酒,一起消磨時光。夜深時,他們就隨便到利馬的某個飯館去用餐,在那裡,藝術家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總是被當作上賓來禮遇。其他日子他們都要外出表演,有時是慶生會,有時是訂婚儀式,有時是結婚典禮,或者是在某個俱樂部演出。他們黎明時方能返回住所,朋友們常常把殘廢詩人送到家門口。但是,朋友離去、回家進入夢鄉之際,一個矮小的畸形身影便踉踉蹌蹌地從小巷裡出來,拖著吉他,在濕漉漉的夜幕裡,在細雨、晨霧之中走著,猶如幽靈一般。他來到空曠無人的聖安娜小廣場,坐在一張與「赤腳」修道院遙遙相對的石凳上。那時,黎明即起的人便可聽到人間罕見的憂傷的吉他旋律和發自肺腑的火一樣的情歌。一些早起的修女有時發現他在那裡低聲吟唱,面對修道院啜泣,便惡意地散布謠言說他被虛榮心迷住了心竅,愛上了聖母,拂曉時為她唱小夜曲。
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心甘情願不在肉體上占有他的情人,只是在教堂裡以純潔而高尚的方式和她接觸。但是,他一直不認為修女法蒂瑪會聽不到他的歌曲(這對一個其唯一動人之處就是他的藝術才華的男人來說實在太殘酷了),那些歌曲正是在她的啟發下創作出來的,儘管她並不知道。他不相信這二十年來不顧身患肺炎每天清晨都為她吟唱的情歌沒有傳到情人的耳朵裡(任何人只要看一眼修道院的高牆厚壁都明白的)。一天,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開始把神祕的宗教題材融入了他的表演曲目當中:聖羅莎的奇蹟、聖馬丁.德波雷斯的(動物學的)事蹟、殉教者的故事和彼拉多的詛咒代替了民歌。這不但沒有降低大眾對他的評價,反而又吸引了大批新仰慕者:神父、教士、修女、公教進行會成員。印第安音樂在香燭的薰染之下,增添了宗教色彩並變得高貴起來,開始越過它扎根的沙龍和俱樂部的高牆,在教堂、天主教大遊行、修道院、神學院這些昔日不可能聽到的地方也能聽到了。
格利桑托的腿沒有再長,雖然他已十四歲,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樣子。他非常瘦小(這是藝術天分的確切證據,受到啟發的人都有這般削瘦的特徵),因為他患有慢性食欲不振。如果不是瑪利亞.玻塔爾強迫他吃飯的話,這個年輕的詩人早已入土升天了。他身體雖然虛弱,可是一接觸到音樂就不知道什麼是疲倦。本區的吉他手彈奏或演唱許多小時之後,就筋疲力竭癱軟在地,手指痙攣,聲音嘶啞,簡直會被誤以為是啞巴,可是那個殘廢人依然坐在原來的那張小稻草椅子上(日本人般的小腳丫從來踏不到地面,小小的手指不知疲倦地撥弄著),彈奏出悠揚的琴聲,同時輕聲哼唱,彷彿演奏剛剛開始。他的聲音並不洪亮,與著名的以西結.德爾芬相形見絀——此人用G調演唱圓舞曲時,面前窗戶的玻璃都能震碎。可是:音量不足卻有其他辦法來彌補:完美的音調,完美的技法,從來沒有彈錯一個音符。
誰都不會說格利桑托.馬拉維亞斯有著和他出生地其他孩子一樣的童年。不幸或者幸運的是,格利桑托瘦弱的身體不允許他參加任何讓鄰居孩子身心得到鍛煉的活動。他不能踢布做的足球,不能玩拳擊,不能在街角打陀螺。在老利馬的街道上,聖安娜廣場的孩子經常用彈弓、石子或拳打腳踢和來自奇里莫沃、古恰卡斯、「五角」和塞爾卡多區的孩子打架鬥毆,他從來沒有參與過。他不能和他在聖佳蘭公立學校(他在這裡學會識字)的同學去坎多格蘭德以及尼亞尼亞果園偷果子吃,也不能和他們去里瑪克河洗澡,更不能去桑托約牧馬場學騎驢。他個子比侏儒矮,瘦如乾柴,皮膚像他父親一樣呈巧克力色,頭髮像他母親那樣挺直。格利桑托總是站在遠處用那雙聰明的眼睛盯著他的伙伴,看著他們玩耍,在那些他不能參加的危險活動中累得滿頭大汗,成長茁壯。他臉上的表情是無可奈何的憂鬱呢還是平靜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