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們倆已經結婚,這是誰也不能奪走的東西。」胡莉亞姨媽說道,一面撫弄著我的頭髮,一面熱淚盈眶地親吻著我。「只是分開幾個星期,最多幾個月。我不願因為我的過錯讓你挨子彈。」
我一直沒有見到父親,但是我知道一旦胡莉亞姨媽出國,他的要求得到滿足,怒氣便會打消。那時,我父母暫住在幾位叔舅家裡,我從未去拜訪過,可是母親天天都來外祖父家找我。她對我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親切、充滿母愛,而另一方面,每當那個忌諱的話題直接或間接地冒出頭時,她立刻變得臉色蒼白,淚流滿面,並且堅決地表示:「這事我永遠也不會同意。」當我建議她去看看那間套房的時候,她動了肝火,好像我罵了她一樣。她總是指責我賣衣物和書籍的事,彷彿那是一齣希臘悲劇。我打斷她的話,說道:「好媽媽,您別再來您那套廣播劇了。」她從不提起我的父親,我也不問她;但是,由於經常看見他的親戚,我獲悉他的火氣已消,轉而對我的前途感到失望了。他常常說:「他在滿二十一歲以前,必須聽我的話,往後就隨他去墮落好了。」
他垂下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接著,他用算命先生那種有把握的口氣預測未來的事態說:一旦廣告商知道從今以後又用CMQ的劇本,他們就會取消合約,或者要求減價百分之五十。更糟糕的是,新劇本在三週至一個月之內是到不了的;因為古巴這時亂得一塌糊塗,遍地是恐怖主義和游擊戰爭,CMQ也處於動亂之中。有人被捕入獄,還有其他成堆的麻煩事。但是,聽眾一個月内聽不到廣播劇,這是不可想像的。這樣一來,中央電臺就會失去聽眾。新聞電臺和海外電臺就會把聽眾搶過去,因為這兩個電臺已經開始用阿根廷廣播劇那些荒唐可笑的貨色來打擊中央電臺了。
我們來到一個年輕律師家裡,他是哈威爾的親戚。從前我們在米拉佛拉瑞斯的海灘上曾經和他一起追波逐浪。他十分和藹可親,興沖沖聽取了欽查市的故事,還跟我開了幾句玩笑。正如哈威爾所料,他不肯收費。他解釋說,這樁婚事並非無效,但是可以使之無效,因為在出生證上改了日期。不過,這需要經過司法程序。如果兩年內沒有審理,那麼這門婚事便自動「修復」,那時就不能作廢了。至於胡莉亞姨媽則可能被指控為「誘拐青少年犯罪」,由警察局提出報告,將胡莉亞逮捕,至少暫時拘留,然後開庭審判。但是他敢肯定,鑒於目前狀況,即我已經十八歲而不是十二歲,所以起訴不可能成功。任何一級法院都會判胡莉亞無罪。
清晨七點,哈威爾從利馬打來電話。聲音很不清楚,但無論是電話的嗡嗡聲抑或雜音的干擾,絲毫不能掩蓋他那驚慌的聲調。
「事情變得很麻煩。」胡莉亞姨媽告訴我,一面拉住我的手。我看見這個動作引起了奧爾嘉舅媽的不快。「我那位公公打算把我當作不受歡迎的外來者驅逐出境。」
我回答母親說,我和胡莉亞姨媽正是為了永遠在一起才結婚的;婚禮剛舉行兩天就把我妻子打發到國外,實在太不堪設想。可是她無意和我討論這事。「你了解你父親,他的脾氣你也曉得。你只能設法讓他高興,不然的話……」說著她眼裡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最後我說上班要遲到了,改天再談吧。針對我的前途問題,我又安慰了她一番,向她保證一定拿到法律學位。
他解釋說,偽造官方證件是很嚴重的,要受到法律制裁。如果說要由誰為此付出代價的話,那將不是我這個小孩子,因為法官會認為我是被誘騙;要追究的是那個成年的女人,她會被推斷為罪犯。語調冰冷地闡釋完法律之後,他又繼續長篇大論講了好久,愈講愈激動。他說,我以為他和我作對,實際上他一向是為我好;即使有時對我嚴厲些,那也是為了糾正我的錯誤,為我的前途操心。他說,我的倔強和叛逆將會毀掉我的終生;這樁婚事等於在我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他是為我好才反對的,並非像我想的那樣,是為了傷害我。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此外,他明白我大膽追求所愛並非壞事,無論如何,這總是一種男子漢的表現;如果我像個女人,那就可怕了。但是一個十八歲的半大小子、一個大學生,跟一個離過婚的成年女人結婚,十足是未經深思熟慮的愚蠢舉動,其後果之嚴重要到將來才懂得後悔莫及。那時,由於這樁錯誤的婚姻,我會變成一個可憐蟲,終日喝那杯難喝的苦酒。他不要我落得那樣的下場,他要我一帆風順,前程似錦。總而言之,他要我至少別放棄學業,否則將遺憾終生。說罷,他站起身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接著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只聽到隔壁打字的聲音一陣陣傳來。我低聲向他保證念完大學,他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別的時候,我們猶豫了一下,還是抱了抱彼此。
淋浴完、換過衣服之後(我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那重擔我已經挑了四天啦),我和母親可以談話了。她已不再哭泣,正在喝外婆給她泡的茶。外婆坐在椅子扶手上,不停地撫摸著母親,好像她是個小女孩。我開了個玩笑,想讓母親破涕為笑,結果一點兒也不討好。(「媽媽,我跟您的好朋友結了婚,您該高興才對呀。」)接著我又提到更敏感的話題,我對她發誓說我絕不會放棄學業,一定拿到律師證書,甚至說不定我還要和祕魯外交界有所接觸。(「媽媽,外交部那些人不是偽君子就是性變態。」)讓我進入外交部工作是母親最大的夙願。她的態度漸漸緩和下來,但是臉上總是掛著痛苦的表情;她詢問了我在大學的情況、學業成績、電臺的工作;她罵我無情無義,居然不寫信告訴親娘。她說我父親受到嚴重打擊,他對我的期望極大,所以一定要阻止「那女的」毀掉我的一生。他請教過律師,說我的婚姻無效,並將宣布作廢,胡莉亞姨媽可能因誘拐未成年犯罪受到起訴。我父親盛怒未消,目前還不想見我,以免他做出「可怕的事情」。他要求胡莉亞姨媽立刻離開祕魯,否則要她承擔一切後果。
他眨眨眼睛,臉色愈發蒼白。霎時間,我以為他又要大發雷霆,這曾經是我童年最可怕的噩夢。但是,他只是粗聲粗氣地對我說:「正如你所知道的,這樁婚事是無效的。你尚未成年,未經允許是不能結婚的。如今你結婚了,這只有偽造結婚證書或對出生證明動手腳才辦得到。在這兩種情況下,這件婚事隨時可以宣告無效。」
另一封信是外祖母在半個鐘頭前交給哈威爾讓他帶給我的。那是米拉佛拉瑞斯警察局的傳訊,是警察送給外祖母的。我必須在次日上午九時去警察局。
他們三人早已https://m.hetubook.com.com商量妥當,並且擬好了計畫。他們排除了玻利維亞,建議胡莉亞姨媽去智利,到瓦爾帕萊索她祖母家裡,住到大家能夠心平氣和時,我一通知她,她便馬上重返祕魯。聽完計畫,我生氣地表示堅決反對。我說,胡莉亞姨媽是我的妻子,我和她結婚就是為了兩人生活在一起;要走我們一道走。他們提醒我,我尚未成年,沒有父親准許,不能申請護照。我說,那就偷渡出去。他們又問我手中有多少錢去國外生活。(辦理婚事和預付房租的開銷把泛美電臺預支的工資以及在當鋪裡抵押衣物的錢用光了。我身上所剩無幾,只夠買幾盒香菸。)
他朝堆滿劇本的書桌上扔過來兩封信。其中一封是我父親前一天晚上讓他轉交給我的。上面寫著:「馬里奧:我限你在四十八小時之內讓那個女人離開祕魯。如果她不走,我將採取必要手段讓她為自己的膽大包天付出高昂代價。至於你,我想告訴你,我身上是帶著槍的,絕不允許你玩什麼把戲。假若你不照辦,讓那個女人在限定的時間離境,我就叫你像狗一樣當著眾人的面吃上幾顆子彈。」
她在智利的流亡生活持續了一個月又十四天。這六個星期對我來說具有決定意義。在這段時間裡(我訪親拜友,求同學告老師;哀求他們、打擾他們,弄得他們頭昏腦脹,為的是讓他們助我一臂之力),我終於找到了七份工作,其中當然包括電臺編輯這一項。第一件工作是在國家俱樂部圖書館裡,該館位於電臺附近。我的任務是每天上午利用編新聞稿的空檔去那裡兩個鐘頭,登錄新到的書籍和雜誌,把舊雜誌編入總目。第二件工作是聖馬可大學的一位歷史教授(我在他的課堂上成績優異)要我做他的助手,每天下午三點至五點,在他坐落於米拉佛拉瑞斯區的住宅裡,將報紙上的有關文章整理到卡片上,以備撰寫祕魯史之用。教授負責的部分是征服時期與獨立戰爭兩個分卷。在新找到的工作中,最生動有趣的是與利馬公共慈善局簽訂的合約。在傳教士公墓裡,有一大排殖民時期的墓碑,有關的登記冊已經佚失。我的任務是研究碑文的内容,將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登記造冊。這項工作我可以在任何時候做,因為是計件付酬的,每個死者給一個索爾。我利用下午六點的新聞稿與泛美電臺播音的空檔去做這件事。這時哈威爾已經下班,常常陪我一起去。那時正值隆冬,天黑得早,公墓的主任(一個胖子,自稱曾八次出席國會,參加祕魯總統的交接儀式)借給我們手電筒和小梯子,以便閱讀壁龕高處的碑文。有時我們開玩笑,假裝聽到嘆息聲和腳鐐響,看到墳墓中出現白色身影,結果真的嚇得毛骨悚然。除去週間去兩三次之外,星期日的上午也去。其餘的工作多少帶有一些文學性質。每週為《商報》的星期日副刊寫一次詩人、小說家或散文家的訪問稿,發表在「作家與作品」專欄裡。每月為《祕魯文化》雜誌撰寫一篇文章,那一欄的標題是我取的:「人物、書籍與思想」。最後,一位教授朋友委託我為投考天主教大學的學生編寫公民教育課大綱(儘管我是聖馬可大學的學生,我們學校與天主教大學是死對頭);每星期一我還必須交出一篇課文,主題包羅萬象,從祖國的符號到土著語言學者與西班牙語學者之間的論戰,乃至於祕魯特有的動植物。
我罵他不該私自拆別人信件,然後告訴他,我們準備立即回利馬,中午左右到他上班的地方去看他,要不然就打電話給他。胡莉亞姨媽這時正在穿衣服,我把發生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她,不過盡量輕描淡寫。
我問她租的那間套房怎樣了。她那務實精神又一次讓我大開眼界。就在這天上午,她已經和屋主談過了。由於浴室需要修繕,還要更換一扇門、塗上油漆,因此十天之内是不能住的。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當我向外祖父家走去時,心中盤算著這兩個星期我們倆到什麼鬼地方去避難呢?
吃飯的時候,奧爾嘉舅媽和路裘舅舅一一曉以大義,企圖說服我。什麼我應該理智一些呀,我太任性啦;什麼現在已經結婚了,就該做些暫時的讓步呀,以免弄得不可收拾。他們說,我應該體諒他們,他們面對我父親和其他家庭成員,作為胡莉亞姨媽的姊姊和姊夫,立場十分為難:他們對胡莉亞的事既不能表示贊成,又不能表示反對。將來他們會幫助我們的,現在也已經這樣做了,我應該配合。他們說,胡莉亞姨媽在瓦爾帕萊索逗留期間,我必須再找一份工作,否則將來我們靠什麼生活、誰來養活我們呀。我父親終究會平復過來,接受既成事實。
我對小赫納羅真是萬分感激;對他面臨的困難也深表同情。就算他給我一百索爾,在這個時刻也算是天降奇蹟了。我正要離開他的辦公室,他叫住了我:「喂,我聽說你結婚了。」我轉回身,看見他正在向我親熱地打手勢。「誰是那個倒楣鬼?我想一定是個女人嘍?好吧,恭喜你了,我們去喝一杯慶祝慶祝。」
「除了我走沒有別的辦法,小巴爾加斯。」胡莉亞姨媽說道。我看見她和我舅父母交換了一個眼色,我明白他們是商量過了。「你別這樣看我,這不是什麼陰謀,也不是永久分離,等你父親火氣一消,我就回來。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更大的風波。」
「當然,我們會給你額外的報酬。我們這裡是不會剝削任何人的。」
「你要說什麼就說吧。」他指著一張椅子說道,語氣沒什麼起伏,聽不出有太多的惱怒。
上午十點,我們到達利馬。這一天,天色灰暗,薄霧把房屋和人群罩上了一層幻影;濕氣很重,使人覺得彷彿吸入肺中的全是水。我們在奧爾嘉舅媽和路裘舅舅家門口下了汽車。在敲門之前,為了互相打氣,我們倆再次用力握了握手。胡莉亞姨媽變得十分嚴肅,我的心情很緊張。
在外祖父母的幫助下,我終於讓母親安靜下來。外祖父母真是謹慎、善良、機智的楷模。外公按照慣例吻我的前額時,只是說道:「哎呀,詩人,你總算又露面了,你真讓我們操心哪。」外婆一連親吻、擁抱我好幾次之後,為了不讓我母親聽見,同謀者似的在我耳邊壓低聲音淘氣地問道:「胡莉亞好嗎?」
我對路裘舅舅說,我打算和父親談談,盡量說服他接受既成事實。路裘舅舅從頭到腳把我打量了一番:新郎官穿著一身髒衣裳,實在丟人。他要我馬上洗澡換衣服,順便安慰一下坐立不安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我們又談了片刻,甚至一塊兒喝了咖啡。可是,胡莉亞姨媽一直沒有從奧爾嘉舅媽屋裡出來。我豎起耳朵仔細諦聽,想聽聽是否有m.hetubook•com•com哭聲、吼叫聲、吵架聲。沒有,臥室裡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來。最後,胡莉亞姨媽終於單獨走出房門,她顯得很激動,面頰緋紅,彷彿被烈日晒過,但是嘴上卻掛著微笑。
哈威爾認為我很失策,因為拒絕說出結婚地點本身就是一種挑釁行為,那會更加激怒我的父親,而且完全於事無補,因為不出幾天就會調查出來。這天晚上,受到情緒的影響,我無心再回電臺,於是直接到路裘舅舅家。奧爾嘉舅媽為我開了門,她臉色沉重,目帶凶光,但是什麼也沒有對我說,甚至還把臉貼過來讓我親吻。她和我一道走進客廳。胡莉亞姨媽和路裘舅舅都在裡面。一見到他們,我便明白事態嚴重。我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
「對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把你給請來了。」他補充道,一面望望我,彷彿這時才發現我站在那裡。「你應該拉我們一把,你是才子嘛,對你來說,這件工作做來很容易。」
「真是一場災難,不可思議倒楣透頂。以前這是收聽率最高的節目,廣告商都為它打架。」他邊說邊翻閱辦公桌上的一疊紙張。「現在我們又落入CMQ那些鯊魚口中,太不幸了!」我問他彼得羅.卡瑪喬情況如何、他是否去探視過、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工作。
奧爾嘉舅媽和路裘舅舅和我們一起到了機場。前一天夜裡,我留在他們家。我倆沒有睡覺,也沒有同房。晚飯後,舅父母走開了,我坐在床頭望著胡莉亞姨媽細心地打點行裝。隨後,我們便到沒有開燈的客廳裡坐下,一坐坐了三四個鐘頭,手握著手,緊緊地依偎在沙發上;為了不吵醒家人,我們輕聲交談著。我們一下子擁抱,一下子貼著臉,一下子接吻,不過大部分時間是在吸菸和談話中度過的。我們談到當我們重聚的時候要做些什麼;談到她要如何協助我工作;談到總有一天我們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去巴黎住閣樓,在那兒我最終會成為作家。我對她說了那位同胞彼得羅.卡瑪喬的事蹟,說他已經住院,周圍全是瘋子,他本人也一定瘋了。我倆約好每天都要寫一封長信,詳細報告各自的情況:做些什麼,想些什麼,有什麼感受。我向她保證,當她重返祕魯時,我一定把事情安排好,賺到的錢足以讓我們溫飽。五點鐘,鬧鐘響了,天空仍然漆黑;一個鐘頭之後,當我們到達利馬坦博機場時,天剛濛濛亮。胡莉亞姨媽穿的是我喜歡的那件藍色外衣,看起來很美。道別的時候,她十分平靜,但是我感到她在擁抱我的時候渾身發抖。至於我呢,站在機場平臺上,望著她在晨曦中登上飛機的時候,我哽咽了,眼淚奪眶而出。
「要馬上找個律師請教一下。」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詢問一下我的婚姻和別的事。你認識哪個可以免費或者以後再付錢的律師嗎?」
從父親的辦公室出來,我直奔中央郵局發出一份電報:「妳已獲釋。我盡速寄上機票。吻妳。」那天下午我去歷史學家的家裡、泛美電臺的頂樓和公墓,絞盡腦汁,思索著如何湊齊這筆錢。當天夜裡,我開出一張準備借錢的名單和金額。但是,第二天從外祖父那裡送來一份回電:「明日搭機抵祕。吻你。」後來我才知道,胡莉亞賣掉了戒指、耳環、髮簪、手鐲、幾乎全部衣服,才買到那張機票。所以,當我在利馬坦博機場接到她的時候(那是星期四的下午),她已是個窮得身無分文的女人了。
這些工作(我覺得好像在跟彼得羅.卡瑪喬比賽),讓我的收入增加了三倍,足夠支付兩個人的生活費用。我從每項工作中都預支了部分工資,這樣就把打字機贖了回來。這架機器對新聞工作是絕對必要的(儘管我有許多文章還是在泛美電臺寫的)。用這些錢,還請南西表姊買了一些居家裝飾的東西,因為女房東果然在十五天之後把套房租給了我。接收這個附有一間小小浴室的套房的早晨,我覺得快活極了。但我仍舊住在外祖父家裡,因為我決定等到胡莉亞姨媽回來的那一天再正式入住;不過,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去那裡寫文章,編纂死者名單。我雖然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東奔西走,卻並不感到疲倦和氣餒,恰恰相反,我感到精力十分旺盛;我認為我能夠繼續像從前那樣讀書(儘管只能利用每天搭公車通勤的時間)。
「毫無希望。」他有些惱怒地哼了一聲,但是隨後還是用一種同情的口吻說道:「德爾加多醫生說,他的神經系統正在『融解』。『融解』,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就是他瘋了!我推測一定是他的大腦腐爛了之類的,你說對嗎?我父親問醫生,恢復健康是否要幾個月的時間,醫生回答說:『也許要幾年。』你想想看!」
星期一,我對媽媽說想和父親見面。她勸我要謹慎,別說惹他生氣的話,不要去冒挨子彈的風險,最後她把父親的電話號碼給了我。父親要我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到他在去美國之前用的那間辦公室。那個地方在卡拉巴亞街,一條瓷磚鋪地的長廊盡頭。這條長廊的兩側坐落著住宅和辦公室。在進出口公司,我認出了幾位從前和父親共事的職員,他們把我領進了經理辦公室。父親獨自坐在以前的辦公桌後面。他身穿奶油色西裝,結著一條綠底白點的領帶,我發現他比一年前瘦多了,臉色有些蒼白。
她既不驚慌,也不難過,看起來心情還很愉快,像是決心應付任何災難。我自己也是這樣。付過旅館住宿費,我們去中央廣場喝咖啡。半小時後,搭上一輛開往利馬的破舊公車,又飛馳在泛美公路上了。我倆幾乎都在親嘴、親臉又親手;我們低聲耳語著甜言蜜語,毫不理會乘客和司機(他從後視鏡窺視我們)不安的目光。
我雖然忙得焦頭爛額,在這幾週中還是寫成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作〈梅爾喬麗塔神與尼古拉斯神父〉。故事發生在格羅西奧.普拉多,當然是反宗教的:一個聰明的神父發現群眾崇拜梅爾喬麗塔神,便想出一條生財之道,他以大企業家的雄心和魄力做起複合式生意:製造並販售聖像、教士披肩、幸運符以及各種聖物;在梅爾喬麗塔神住過的地方發售入場券,假藉為祂籌建教堂以及派代表團前往羅馬為祂爭取正名的名義募款。我用新聞報導的方式寫成兩個不同的結尾:一個結尾是格羅西奧.普拉多的居民發現了尼古拉斯神父的勾當,便把他私刑處死;另一個結尾是這位神父當上了利馬的大主教。(我決定把這篇小說讀給胡莉亞姨媽聽之後再選擇其中一個結尾。)我是在國家俱樂部的圖書館裡寫成的,我在那裡編輯新書目錄的工作多少有點兒象徵意味。
「為了不被你們拆散,我們只好這樣做。」我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說詞回答。「我和胡莉亞和*圖*書相愛。我們沒有做任何衝動的事。事前我們考慮過了,我們確信自己沒有做錯。我向你保證,我們絕不後悔。」
我側身在椅子邊上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田徑運動員準備開始比賽一樣。
我不清楚。也許他是某個將軍的朋友,或者某個部長的教父吧。為了了解警察局的打算,我毅然決定不再等到第二天才去。我請哈威爾幫我從中央電臺的亂紙堆裡找出幾個腳本來,以便我騰出時間當天去警察局理清疑團。他同意了,並且還答應萬一我被拘留,他會去探監,而且每次都幫我帶香菸。
「我可不喜歡手裡揮動左輪手槍這種事。」胡莉亞姨媽發表看法說。「我推測他開槍要打的人是我,對不對?喂,小巴爾加斯,但願我那位公公別在蜜月時殺死我。翻車的事怎麼樣啦?可憐的哈威爾!可憐的帕斯夸爾!我們的瘋狂把他們害苦了。」
他在二樓下了電梯。我為了混過去,也擺出一副哭喪的面孔,低聲嘟囔著什麼,好像完全了解他對我談到的事。「啊,糟糕,真遺憾!」我為發生一件那麼嚴重的事而暗自慶幸,因為這樣就無人察覺我缺勤了幾日。我走到樓頂,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正神情憂傷地傾聽小赫納羅的女祕書納麗講些什麼。他們只向我略微點頭致意,誰也沒有拿我的婚事開玩笑。大家難過地望著我說:「彼得羅.卡瑪喬被送進精神病院了。」小巴布利托沉痛地低聲說。「馬里奧先生,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啊!」
我從中央電臺倉庫裡搶救出來的廣播劇本(這項工作對我來說意謂著二百索爾的額外收入),經過刪改整理足夠安排播放一個月,屆時CMQ的劇本就能送到了。但是,正如那位開明企業家所預料的,無論是倉庫裡的劇本還是CMQ的劇本都不能保有彼得羅.卡瑪喬的廣大聽眾。由於收聽率下降,為了不失去廣告收入,只好降低廣告費。不過,事情並不那樣可怕,赫納羅父子一向富有創造精神並且幹勁十足,他們用一個叫作「為六萬四千索爾回答問題」的節目找到了新的財源。這個節目是從巴黎電影院傳來的;專精各種主題(汽車、古希臘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足球、印加人)的參賽者回答累積獎金高達六萬四千索爾的問題。透過小赫納羅,我一直注意著彼得羅.卡瑪喬的情況。近來我經常和小老闆到科美納大道的布蘭薩咖啡館喝咖啡。卡瑪喬在德爾加多醫生的私人診所裡住了近一個月之久,但由於花費太昂貴,赫納羅父子設法把他轉送到拉爾科.埃雷拉大道上的公立精神病院去了。在那裡,據說人家還很尊重他。有個星期日,在傳教士公墓登記過卡片之後,我搭公車來到拉爾科.埃雷拉,打算去探視卡瑪喬。我帶了幾小袋檸檬馬鞭草薄荷茶充作禮物,準備讓他泡著喝。但是,正當我隨著探視的人群踏進瘋人院那監獄式大門時,我突然決定不去看他了。在這個滿是瘋子的地方(大學一年級時,我們曾在這裡上過心理學實習課),重見那位只不過也是其中一個瘋子的文人,光想著,我就痛苦到無法走進去。我轉身向外走,回到了米拉佛拉瑞斯。
「我不會放棄學業,我要讀到大學畢業,並且繼續從事結婚以前就在做的工作。」我勁頭十足地向他保證。「你應該相信我,也要讓家人相信我。胡莉亞會幫我的。我會更加發憤讀書,努力工作。」
「她差一點給我一記耳光。」胡莉亞姨媽坦率地說,在我身邊坐下。「當然,她痛罵了我一頓。可是,無論如何,看來在事情解決之前,我還可以繼續住在家裡。」
傍晚六點,我交給小赫納羅兩個稍加整理的腳本,並答應他次日再交三個。接著我飛快地看了一下七點和八點的新聞稿,告訴帕斯夸爾我還要回泛美電臺。半小時後,我在哈威爾陪同下來到米拉佛拉瑞斯區的「七二八」海堤分局。我們等了很久,終於有一個警官(穿軍服的少校)和一個偵查隊長接見了我們。我父親這天上午來這裡要求他們正式傳訊我。他們手頭已經寫好偵訊大綱,我的回答要由一個便衣警察打字記錄下來,這樣就費去了很多時間,因為那個打字員十分蹩腳。我承認我已經結婚(而且特別強調完全是出於自願),但是我拒絕說出是在什麼地點舉行的婚禮、在哪兒登記的。我同樣拒絕回答誰是證婚人。問題都是這一類性質的,似乎出自一個別有用心的訟棍之手。諸如:我的出生年月(難道在之前的問題當中回答得還不夠清楚?);接著便問我是否尚未成年、現在居住何處、與何人同居。當然,他們也問到了胡莉亞姨媽的年齡(他們稱她為胡莉亞「女士」),這個問題我也拒不回答,我說披露女士的年齡不是紳士會做的事。這句話引起了兩名警察幼稚的好奇心;當我在供詞上簽字之後,他們擺出長輩的架勢,說是「純粹出於好奇心」,問一問「女士」比我大幾歲。我們走出分局時,我突然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彷彿自己當了殺人犯或者強盜似的。
她警告我說:「在他氣沒消之前,你別去看他。他氣成那個樣子,會把你揍死的。」
路裘舅舅親自為我們開了門。他強顏歡笑地先是吻了胡莉亞姨媽,然後也吻了我。
「眼前最要緊的是讓你父親息怒。他現在氣得都發瘋了。」路裘舅舅的口氣突然緩和下來,看來他已經訓話訓夠了,準備幫我一把。他說:「你父親失去了理智,他叫嚷著要去警察局控告胡莉亞。我不曉得他還會做出什麼。」
我和舅舅到小客廳裡坐下來。沒有霧的時候,從這個房間可以望見耶穌教士神學院、防波堤和大海,但這時只能依稀辨別出神學院的紅磚屋頂和大牆。
他依然沉默不語,等待我講下去。為了顯得鎮定,我說得很慢,一邊留心觀察著他的反應。我把我找到的工作、每項工作的收入,如何安排時間完成工作,以及完成學校作業和考試的情況,詳細地向他說明清楚。我沒撒謊,但是我把一切都說得令人滿意: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我負起我應負的責任,並且熱切地盼望著完成學業。講到這裡,我停下來,父親仍舊一語不發,等待我的結論。因此我只好吞口口水,說了出來:「您看,我已經可以謀生,維持自己的生活,而且能夠繼續讀書。」隨後,我的聲音愈來愈微弱,幾乎聽不見了:「我希望你能准許我把胡莉亞叫回來。我們倆已經結婚了,不能丟她一個人生活。」
「在這個時候,你問題成堆,居然還有心思收拾彼得羅.卡瑪喬的殘局,真是不可思議。」他氣沖沖地對我說。「我從你外祖父那裡來。你要是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那你就該發抖了。」
接著,他們三個人,特別是納麗(她一直在經理辦公室注意著事態的hetubook•com•com發展)把詳情敘述給我聽。這一切正是在我一心忙於結婚的那幾天裡發生的。火災、地震、車禍、沉船、火車出軌等等成為彼得羅.卡瑪喬創作生涯告終的罪魁禍首,因為這些毀滅性的事件在幾分鐘之內就讓數十個腳色死於非命,也把廣播劇搞得亂七八糟。這一次,就連中央電臺的演員和職員,由於害怕,或由於無法阻止聽眾的怨言與抗議傳入赫納羅父子的耳朵中,再也不能捍衛劇作家了。兩位老闆從報紙上已有所警覺,連日來新聞記者一直在嘲諷彼得羅.卡瑪喬筆下的大浩劫。於是赫納羅父子召見了彼得羅,為了不傷他的自尊,不惹他生氣,父子二人在詢問時極為謹慎。但是,就在會見時,他的精神崩潰了。之所以有那些悲慘的結局,是由於彼得羅.卡瑪喬企圖從零開始重新編寫劇本,因為他的記憶力不行了,不知道自己前面寫過什麼事、什麼人、各個人物屬於哪個故事。「他邊哭喊邊扯頭髮。」納麗說。他對赫納羅父子毫不掩飾地說,最近幾週來,他的工作、生活、睡眠已經成為一種酷刑。赫納羅父子找來利馬著名的醫生奧諾里奧.德爾加多,這位名醫立刻宣告大作家不宜工作,他那「衰竭」的腦力必須休息一段時間。
我們正全神貫注聽著納麗的敘述,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小赫納羅打來的,他有急事,要馬上見我。我下樓到了他的辦公室,心裡暗想這一回可要挨罵了。但是,他卻像在電梯裡一樣地對待我,一副認為我完全了解狀況的樣子。他剛與哈瓦那的人通過電話,咬牙切齒地說CMQ趁人之危,把劇本的價格提高了四倍。
她急忙脫衣服,笑著說道:「哎呀,小巴爾加斯,你已經長大成人啦。現在為了讓一切更完美,去掉你臉上的孩子氣,答應我,你把鬍子留起來吧。」
他和帕斯夸爾前一晚搭公車返回首都時,車子在距離利馬五十公里處偏離了公路,在沙地裡翻了車。他們兩人安全無恙,可是司機和另外一個乘客卻傷勢很重。深夜要攔車求援,簡直比登天還難。回到寓所,哈威爾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可是接著又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原來有個人在門口等他。那人是我的父親,他面色鐵青,手持左輪手槍,威脅哈威爾如果不立刻說出我和胡莉亞姨媽藏在何處就馬上開槍。哈威爾嚇得要死(「老友,我生下來只在電影裡見過左輪手槍。」),再三以爹媽、聖徒的名義賭咒發誓他不知道我們的下落,並聲稱已有一星期沒看見我了。我父親聽罷,稍稍平靜了些,遞給哈威爾一封信,要他親自交到我手裡。哈威爾被剛剛發生的事嚇得暈頭轉向(「小巴爾加斯,這是怎樣的一夜喲!」)。我父親剛走,他便決定立刻去找路裘舅舅,打算了解一下我母親這方面的親戚是否也如此憤怒。路裘舅舅身穿睡衣接待了他。他們談了將近一個鐘頭。路裘舅舅沒生氣,但是很難過,他憂心忡忡,不知所措。哈威爾向他擔保,我們的婚事完全合法,並聲稱曾極力勸我放棄這門婚事,但是毫無效果。路裘舅舅建議我們盡快返回利馬,見機行事,處理問題。
「你姊姊還沒起床,不過已經醒了。」他指指臥室,對胡莉亞姨媽說道:「進去吧,沒關係。」
他開門見山地說:「壞消息,一大堆壞消息。」
所謂的「這件工作」,指的是鑽到中央電臺的倉庫裡去翻找彼得羅.卡瑪喬來這裡之前所保存的舊劇本。要一一檢查,看看哪些劇本能夠馬上使用,直到CMQ的新劇本出爐。
「即使如此,你父親只要願意,就能夠讓胡莉亞度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當我和哈威爾回電臺去,走到拐向聯合大道的地方時,哈威爾做出這樣的結論。「他真的在政府裡有什麼勢力嗎?」
在開往利馬市中心的公車上,我忽然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會不會有人已經占據了我的辦公桌?我三天沒上班了,加上最近幾週為了準備結婚,我完全沒有過問新聞稿,這樣一來,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任何荒唐事都做得出來。我心情沉重地想到,除去人事糾紛之外,還意謂著我會失去工作。我開始編造能夠打動赫納羅父子的理由。但是,當我提心弔膽地走進泛美電臺的大樓時,我驚訝到了極點,因為在電梯上遇見開明老闆時,他那種向我打招呼的樣子,就像我們十分鐘前才剛見過面。他的臉色顯得十分嚴肅:「毫無疑問,大難臨頭了。」他對我說,難過地搖搖頭,彷彿我們剛剛談過那件事。「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只能把他送走。」
原來那天下午,豪爾赫、彼得羅兩位舅父及胡安姨丈會晤了我的父親。看見我父親氣成那副樣子,他們嚇得跑了回來。他寒著一張臉,兩眼噴火,言談間流露出不可動搖的決心:胡莉亞姨媽必須在四十八小時之內離開祕魯,否則要承擔一切後果。他果然是獨裁政權勞工部長(一個叫作比利亞科塔的將軍)的摯友(可能是中學同學)。他已經和部長談過:假如胡莉亞姨媽不願自行離境,那就由士兵押上飛機。至於我,如果不肯聽話,便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如同對哈威爾那樣,他也掏出左輪手槍給我的長輩們看。最後,我拿出了父親的信,敘述了警方的傳訊,更完整地呈現了整件事的全貌。父親的信至少有一個好處:它把路裘舅舅和奧爾嘉舅媽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了。路裘舅舅倒來幾杯威士忌,我們正舉杯要喝的時候,奧爾嘉舅媽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她說這怎麼可能,她的妹妹竟然被看作罪犯,受到警察的威脅;她們是玻利維亞的名門望族呀。
「妳居然安然無恙、活著出來了。」路裘舅舅說道。「我以為妳姊姊會把妳的頭髮給揪光了呢。」
「我不會揪你的耳朵,因為你已經是大人了,不能再揪啦。」路裘舅舅嘟噥道,神情疲憊不堪,顯然是夜裡失眠了。「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為了湊出拼圖式的廣播劇,我在帶有恐怖色彩的氣氛中探索著,由於過敏而不停地打著噴嚏。就這樣,三個鐘頭過去了。突然,房門打開,哈威爾走了進來。
「小巴爾加斯,最大的問題在你父親。」哈威爾報告完說道。「家裡的人會慢慢默認的。但你父親現在火冒三丈。你還不知道他那封信寫什麼呢!」
兩天之後,胡莉亞姨媽登上一架黎明起飛的班機,前往智利。換機票時,航空公司沒為難我們,但是需要補差額;多虧帕斯夸爾借給我們一千五百索爾,才把這筆錢付了。(當帕斯夸爾告訴我手頭有一筆五千索爾的存款,我大吃一驚,因為就憑他賺的那點工資,這可說是奇蹟了。)為了讓胡莉亞姨媽帶些錢在身上,我把全部藏書甚至法律系的教科書和講義都賣給了拉巴斯大道上那個書商,然後用這筆錢兌換了五十美元。
「我和-圖-書想把我正在做的事情和打算要做的事情向您報告一下。」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年輕幼稚,沒有工作,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為了養活老婆,你不得不放棄讀大學去拚命工作。」路裘舅舅低聲嘆道,一面點菸,一面搖頭。「你在自己脖子上拴了一根繩索。誰也不會同意,因為我們家裡的人本來都盼望你有出息。憑一時任性,你就過起庸庸碌碌的生活來,那太令人傷心了。」
我回到辦公室,打了電話給胡莉亞姨媽。她告訴我,奧爾嘉舅媽已經較為平靜了,但仍然不時地表示驚訝,對胡莉亞說:「妳真是瘋了!」那間套房不能讓我們租用,她並不很難過。(「小巴爾加斯,既然我們已經這麼長時間不睡在一起,那麼再分開兩個星期也不成問題。」)她告訴我,洗過澡換過裝之後,覺得心情舒暢極了。我告訴她中午不回去吃飯,因為要鑽到劇本堆裡找材料,只好晚上再見。我給泛美電臺準備完兩份新聞稿,便鑽進中央電臺的倉庫裡去了。那是一個沒有燈光的黑洞,裡面掛滿了蜘蛛網;一進屋,就聽到老鼠在暗中亂跑。地面上到處是紙,成堆的,散亂的,捆成包的,單頁的。由於潮氣和灰塵,我立刻嗆得打起噴嚏來。在那裡根本不可能工作,因此我把一捆捆的紙搬到彼得羅.卡瑪喬的房間,在他的辦公室裡安頓下來。這裡沒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跡,語錄詞典、利馬地圖,社會、心理、種族卡片,統統不在了。CMQ的舊劇本混亂骯髒到了極點:潮濕使字跡模糊;老鼠和蟲咬汙損了許多書頁;就像彼得羅.卡瑪喬的故事一樣,劇本雜亂無章地混在一起。沒有多少東西可供選用;最多也只能尋找一些尚能閱讀的紙片。
「哈囉,爸爸。」我站在門口說道,盡量穩住我的聲音。
午夜時分,舅父母已經悄悄上床睡覺,我和胡莉亞姨媽穿著內衣,膽戰心驚地百般恩愛,同時兩耳不安地提防著任何意外的動靜,直到筋疲力盡才作罷。真是沒有別的辦法。次日清晨,我們就要退掉去拉巴斯的機票,改買去智利的機票。半小時後,我走在米拉佛拉瑞斯區的大道上,朝著外祖父家那間單身小屋走去,一路上感到痛苦又無力,我暗暗地咒罵著自己,竟然連買一把左輪手槍的錢都沒有。
我跑到街口雜貨店打電話給南西表姊,正好是她本人來接。一聽出是我的聲音,她說話都走了調。我們約好十分鐘後在薩拉薩爾公園見面。到達公園時,她已經等在那裡,迫不及待地要滿足好奇心。在她告訴我任何事情之前,我得先把欽查市歷險記從頭到尾報告一遍,還回答她許多關於細節的提問。諸如胡莉亞姨媽結婚時穿什麼衣服之類。讓她覺得很有趣而開懷大笑起來的是那個我稍微添油加醋的故事(她並不相信):批准我們結婚的那位村長是個半裸體的赤腳黑人漁夫。講完之後,我要她仔仔細細告訴我家人對我們結婚的反應。事情果然不出我們所料:來來去去奔相走告,緊張激烈的祕密協商,忙不迭的電話交談,縱橫滿面的熱淚;之後是紛紛去慰問我的母親,彷彿她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南西則是遭到圍攻和威脅,因為他們認為她是我們的同謀,硬逼她說出我們在什麼地方。但是她堅決抵抗,斷然否認知道我們的下落,甚至還流下幾滴鱷魚的眼淚,打消他們的懷疑。南西對我父親的舉動也同樣深感不安。
他在信尾簽上父姓、母姓和名字,隨後又附上一句:「如果你想找警察保護,就儘管去。為了表明立場,我在這裡再次簽名,以示我要殺你的決心。無論在何處遇到你,我都會像打死一條狗那樣打死你。」果然,附言後面,他用更為蒼勁有力的筆法簽了字。
胡莉亞姨媽信守諾言,每天都有信來。外祖母把信交給我的時候,眼裡總閃耀出調皮的光芒,並且低聲問:「這封信是誰寄來的呀?你知道嗎?」我也連續不斷地給她寫信,每天夜裡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個,有時雖然已經頭昏腦脹、睡意矇矓,但仍然向她報告這一天的忙碌情景。自從她出境以後,我先後在外祖父家、在路裘舅舅家、在大街上遇見了許多親戚,看到了他們的反應。他們的態度各異,有些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彼得羅舅舅的態度最為嚴厲:全然不理睬我的問候,冷冰冰地看我一眼,馬上背轉身去。赫蘇斯姨媽老淚縱橫地擁抱我,充滿感情地低聲嘆道:「可憐的孩子!」另外一些姨媽、舅媽、姑媽和叔叔、伯伯、舅舅則採取置若罔聞的態度,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們對我十分親熱,但是絕不談及胡莉亞姨媽,裝作對我們的婚事一無所知。
我把胡莉亞直接送到那間小套房,這套房幾天前已由南西表姊打蠟,並且打掃得窗明几淨,還擺上紅玫瑰美化了一番,紅玫瑰附帶一張卡片寫著「歡迎」。胡莉亞姨媽裡裡外外審視了一遍,好像那是一個新玩具。看到公墓的卡片整整齊齊擺在那裡,看到給《祕魯文化》的文章所做的批注,看到《商報》準備會見的作家名單,看到我的工作時間表以及我列舉的預算(理論上證明我們是能過活的),胡莉亞姨媽開心地笑了。我告訴她,等我們親熱過後,我要唸一篇題為〈梅爾喬麗塔神與尼古拉斯神父〉的小說給她聽,請她幫我選個結尾。
「糟糕的不是這封信,而是正像我昨天晚上看見的那樣,他很可能把口頭威脅變成行動。」哈威爾在窗臺上坐下來,一面安慰我。「好兄弟,我們怎麼辦?」
我起身說我應該到泛美電臺去看看,因為如果恰逢此時丟掉這份工作,那可太慘了。路裘舅舅一直送我到門口,他要我回來吃午飯。當我和胡莉亞姨媽吻別時,我看見舅舅在笑。
還沒有想出解決的辦法,我已到了外祖父家,見到了母親。我進門時,她就在客廳裡。一看是我,立刻放聲大哭起來。她把我緊緊抱在懷裡,不停地撫摸我的眼睛和面頰,搓著我的頭髮泣不成聲,無限哀憐地一遍遍說:「我的兒子,寶貝,親愛的,人家怎麼欺負你了?那個女人對你做了什麼呀!」我將近一年沒看見母親了。儘管她的臉龐哭得有些浮腫,我卻覺得她比以前年輕漂亮。我盡量安慰她,告訴她人家沒逼迫我,是我自己下決心要結婚的。她無法忍受聽見新媳婦的名字,不免哭得更加傷心。由於正在氣頭上,她十分衝動,罵胡莉亞姨媽是「那個老太婆」、「欺人太甚的娘兒們」、「離過婚的女人」。突然,在這場戲中,我發現了一件以前不曾留心的事:比起他人的蜚短流長,更讓母親難過的是宗教信仰。因為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胡莉亞姨媽年齡比我大,她倒覺得無傷大雅,但是胡莉亞離過婚這件事,她卻認為關係重大(也就是說,教會方面是不許她再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