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這時帕斯夸爾進來,從屏風那邊說道:「一切就緒,這一期稿子全部送印刷廠了。」他也向我們道歉,因為讓我們久等了。當彼得羅.卡瑪喬準備走出去時,我走近他:「您好,彼得羅。」我對他說,手伸過去。「您不記得我了嗎?」
「別再假裝你得了健忘症。」帕斯夸爾在卡瑪喬身上拍了一下,卡瑪喬搖晃了起來。「你忘記了在布蘭薩咖啡館天天白喝他的咖啡嗎?」
「事實上,彼得羅花不了多少錢。」帕斯夸爾對我說。接著又解釋說:「他們住在聖格利斯托的一條陋巷裡。真是從天堂跌到地獄,不是嗎?我們這位親愛的博士竟不相信當年彼得羅在寫廣播劇時是個風雲人物,人們大排長龍向他要簽名。」
我們緊緊擁抱,不像小巴布利托還和從前一樣,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胖呼呼的,有個啤酒肚,還有個雙下巴,外表顯得像個老頭兒似的。他蓄著希特勒的小鬍鬚,已經灰白了。他熱情地接待我,當他微笑時,我看到他有些牙齒已經脫落。寒暄過後,他把我介紹給另一個人,那人皮膚黝黑,穿著芥末色襯衫,坐在辦公桌旁。
小巴布利托開始跟她搭訕,向她獻殷勤,她以笑臉相迎,很快兩個人就開始約會了。他們墜入愛河,過起電影中那種浪漫生活。這個棕髮美女做事果決,有進取心,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規畫。是她決定他們應該開一家餐廳的,小巴布利托問她用什麼來開餐廳,她回答說就用他們辭職拿到的離職金。儘管在小巴布利托看來,放棄固定的收入而去冒險這簡直是發瘋,還是照她的想法去做了。他們用離職金在帕魯羅路買下一棟可憐的小房子,竭盡全力購置了桌椅和廚具。巴布利托親自粉刷牆壁,在門上塗上招牌:「皇家孔雀」。頭一年十分操勞,但賺的錢僅勉強餬口。為了到帕拉達街去以最便宜的價錢買上等食材,夫妻倆黎明即起。一切都是兩人親力親為,她當廚師,他是端盤子的服務生兼櫃檯的結帳人員,兩個人共同打掃和整理,打烊後便在桌子中間鋪上幾個墊子睡覺。從第二年起,顧客增加了,他們不得不雇一個人在廚房當助手,再雇一個服務生,最後空間容納不下,只好謝絕一些顧客。那時,這個棕髮女人便想到了租用隔壁那幢大三倍的房子。他們真的這樣做了,沒有後悔。如今,他們把第二層樓都用上了。他們在「皇家孔雀」對面買下了一棟小房子。兩人情投意合,終於結了婚。
「您結婚了?」我驚奇地說。因為我沒想到彼得羅.卡瑪喬已經成了家,娶了妻子,有了兒女……「啊呀,恭喜您,我原以為您要單身一輩子哩。」
「住嘴,不要忘恩負義,你們兩個都跟她有過關係。」雷瓦格里亞蒂博士說。「我也玩過她了。」
午餐拖了很長時間,熱氣騰騰、各色當地風味的菜肴一道道地端上來,還有冰鎮啤酒。席間大家無話不談,講有趣的故事、奇聞軼事,對某些人品頭論足,還談了點政治。我則不得不再次講些關於歐洲女人的事情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甚至有一會兒,當雷瓦格里亞蒂博士醉醺醺地調戲起小巴布利托的妻子時,他們差一點動了拳頭。小巴布利托的妻子是個棕髮美女,雖說已四十歲,仍然風姿未減。但是,我想方設法在整個令人厭煩的下午不讓他們三人說一句關於彼得羅.卡瑪喬的話。
在這方面他也依然如故:絕對缺乏幽默。他說話沒有一點頑皮或機敏的樣子,甚至可說沒有感情,像個機器人般,儘管他現在說的話在過去是不可能出自他口中的。
「他是個吝嗇鬼。」雷瓦格里亞蒂博士厭惡地說。
我和胡莉亞姨媽在西班牙住了一年,在法國住了五年。之後我和表妹帕德麗希雅繼續住在歐洲,先是住在倫敦,後來住在巴塞隆納。有一段時間,我曾和利馬的某家雜誌社往來,我常寄些文章給這個雜誌社,該社則支付我機票錢,讓我每年都能回祕魯待幾個星期。多虧這些旅行,我能見到親人和朋友。這樣的旅行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想無限期地在歐洲住下去,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在那裡我總能找到像記者、翻譯、播音員或者教授這類能有些空閒時間的工作。第一次到馬德里時,我對胡莉亞姨媽說:「我想當作家,我將只接受一些不會讓我脫離文學的工作。」她回答我說:「難道你要我割開我的裙子,纏上一塊頭巾,到格蘭維亞紅燈區去找顧客嗎?」不過我真的運氣很好。我在巴黎的貝利茨學校教西班牙文,在法新社編新聞稿,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做翻譯,為熱納維里埃的電影製片廠配音譯製影片,或者為法國廣播電視臺準備節目,我總是能找到有油水可撈的職務,每天至少有半天的時間專心寫作。問題在於我所寫的一切都涉及祕魯,我愈寫愈沒把握,時間和距離讓我愈來愈不了解祕魯的狀況(那個時期的我醉心於創造「寫實」的小說)。然而,回利馬的念頭對我來說是不堪設想的。回想起我當初在利https://www.hetubook.com.com馬同時兼七份工作,賺的錢湊在一起才剛好夠我們溫飽,幾乎沒有時間讀書,只能硬擠出一點零星的時間寫作,儘管我已累得頭皮發麻,也因此我發誓就算餓死也不要再回祕魯過那種生活了。另一方面,我一向覺得祕魯是個憂傷的國度。
他瞇著眼睛從上到下打量著我,驚異地把臉湊過來,彷彿生平頭一次看到我。最後,他伸出手給我,冷冰冰地、禮貌地向我致意,同時,以他特有的方式向我點點頭,說:「非常高興認識您。我叫彼得羅.卡瑪喬,一個朋友。」
「她把你管得那麼嚴,你是她的奴隸,真沒出息。」小巴布利托搖著他說。
為了認識一下城市的新貌,我沿著阿班凱林蔭道朝公園大學和從前是聖馬可大學的地方走去(這所大學已經搬到了利馬郊外,一間博物館和幾間辦公室占據了以前我上人文學科和法律課程的那幢破舊大樓)。我到那兒去不僅是由於好奇和懷舊,而且是為了蒐集寫作材料,因為我正在寫的小說裡的某些故事就發生在公園大學,發生在聖馬可大學的教學大樓裡,發生在二手書店發生在撞球房和周圍又黑又髒的小咖啡店裡。那天早晨,我像個旅人那樣,站在美麗的英雄小教堂前觀察那個地區流動的人群——擦皮鞋的,賣甜餅的,賣冷飲的,賣三明治的。這時,忽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原來那是老了十二歲卻處處和從前一樣的小巴布利托。
「夠了,不要再胡說八道,不要再發神經了,我這把年紀不會那麼容易被耍。」雷瓦格里亞蒂轉向我們,像是要我們作證。「你們聽過這麼荒唐的事情嗎?一個人憑雙腳會比搭公車還快地跑遍利馬的警察局?這位先生竟要我相信他這種鬼話。」他又轉過身面向玻利維亞劇作家,劇作家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甚至沒有瞥我們一眼。「用不著我來提醒你,因為我想每當你坐在一盤食物前面時,你就會想起我們的好處。這裡給了你一份工作,幫了你的大忙,而我們正處在困境中,本來是應該裁減編輯的,更何況是你這種跑腿小弟。你至少應該知恩圖報,好好履行自己的職責。」
「別想騙我,至少要有勇氣承認您的錯誤。您沒有帶來材料,害得梅爾科奇塔無法寫完他的新聞報導,搞得內容與事實不符。我不喜歡失真的文章。因為好的新聞報導不該是這樣!」
費了好大的勁,我才漸漸地把我記憶中的彼得羅.卡瑪喬和眼前這個人聯想在一起。還是那一雙突眼,但是已經失去了狂熱,失去了那種誘人的光芒,現在那目光是可憐、灰暗、帶有恐懼的。至於他的表情和動作,邊說話邊比畫的樣子,手臂像叫賣的小販般不自然地擺動的習慣,還是依然如故,如同他那獨具一格、有節奏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一樣。
雷瓦格里亞蒂博士糾正說:「也許你認為他們一家全靠卡瑪喬跑警察局蒐集材料賺的錢生活,不,他們是靠那女人賣淫吃飯。如果不是她,他早就得肺結核了。」
「當然,這還用說。」小巴布利托說。「您和馬里奧先生是貴賓。」
我和胡莉亞姨媽的婚姻委實美滿,比所有親戚甚至胡莉亞本人所擔心、希望、預言的時間都要長久:一共維持了八年。在這些年裡,由於我的倔強和她的幫助及熱情,加上運氣不錯,別的一些預言(夢想和欲望)也都一一實現了。我們果真去了巴黎,住進有名的閣樓。而我,好壞且不說,總算成了個作家,出版了好幾本書。我沒有讀完法律系,但是,為了貼補家用、便於維持生計,我從一個像法律系一樣無聊的科系(拉丁語言學系)拿到了大學學位。
「我向您擔保,不是如您所想像的,先生。」他非常自信地辯解道。「我已經向您證明,我不管到什麼地方去,走路都要比坐那些臭哄哄的、像蝸牛爬行一樣的公車快。我不是因為小氣才走路,而是為了更勤奮地履行我的職責。好多次我都是跑著完成任務的,先生。」
我祝賀他們成婚,問他是否已學會做菜。
帕斯夸爾向我解釋道:「我是總編輯,這就是我的辦公桌。」
「這個人滿腦子奇怪的想法。」坐進計程車朝帕魯羅路駛去時,帕斯夸爾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舉例說,他不願坐公車,去哪裡都靠雙腳走,說是走路比坐車快。一想到他整天走路我就累,單是跑市中心的警察局就有多少公里呀。你們看到他的鞋破成什麼樣子了嗎?」
當守衛不是苦差事。通知通知來訪者,告訴他們電視臺分哪些部門,在現場觀眾排隊進電視臺時維持維持秩序,其餘時間便用來和街角的警察聊足球。但是,此外(他咂了一下舌頭,沉浸在愉快的回憶之中)有段時間,他一部分工作就是每天中午去阿雷納萊斯大道的貝利索餅鋪買起司肉餡餅。這家餅鋪在第五頻道電視大樓的下一條街上。赫納羅父子很愛吃這種餅,職員、演員、播音員和製作人也很愛吃,小巴布利托也幫他們帶來,hetubook•com.com這樣,他可拿到豐厚的小費。就是在這種來往於電視臺和貝利索餅鋪之間的過程中(由於他穿的制服,這個區的孩子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消防隊員),小巴布利托認識了他的妻子。她是煎出那些美味脆餅的女人:貝利索餅鋪的廚師。
(全書完)
「這是《特刊》雜誌社的編輯雷瓦格里亞蒂博士。」
「我們的營運狀況是不好,但還沒有差到那個地步。」這位編輯說道。「你們請坐,你們請坐。」
「我弄來了,社長先生。我這裡有全部的有關材料,半小時之後巡邏隊就把罪犯送到了利馬市政府。」那矮子激昂地說。
「不是咖啡,是檸檬馬鞭草薄荷茶。」我開玩笑說,察看他的反應。卡瑪喬一方面很有禮貌地專心聽著,一方面還是非常冷淡。他點了點頭(我看到他的頭頂幾乎禿了),露出牙齒勉強地笑了笑:「那茶對胃很好,有助消化,還能減肥。」他說,然後好像是要作出讓步以便擺脫我們,又補充道:「是的,這有可能,我不否認。我們可能認識,確實如此。」他又重複說:「很高興見到您。」
「她對我的制服和法國將軍帽子很感興趣,對我一見傾心,被我征服了。」他笑了,笑得喘不過氣來,喝了一口啤酒,又喘不過氣來。小巴布利托繼續說:「棕髮美女一個,比在下我年輕二十歲,胸部堅挺到子彈打不|穿。她就是這樣一位小姐,馬里奧先生。」
後來,胡莉亞姨媽和我離婚時,我的大家族裡有許多人落了淚,因為所有的人(當然,首先是從我的母親和父親)都很愛她。一年以後,當我再婚時這次是和我的表妹(奧爾嘉舅媽和路裘舅舅的女兒,真是巧合),在家庭裡激起的風波要比第一次小多了(他們只是在私下議論)。是的,他們挖空心思要逼著我在教堂舉行婚禮,甚至連利馬的大主教也都參與策畫(當然,他也是我們的親戚),他對我們採取了寬宏大量的態度,迅速簽字,同意我們結婚。那時候,我家人已經從驚恐中恢復過來,不管我做出什麼荒唐事都不感到意外了。
接著,他受虐狂般沾沾自喜地告訴我,《特刊》雜誌是在奧德里亞時代創辦的,當時前景一片大好。政府在雜誌裡登消息,私下塞錢要它攻擊某些人、保護另一些人。此外,當時它是少數獲准出版的雜誌,像熱麵包一樣,銷路很好。但是,奧德里亞一垮臺,可怕的競爭開始,這家雜誌就破產了。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像收爛攤子一般接受辦這份雜誌的。他把它扶起來,改變編輯方針,讓它成為專登緋聞的雜誌。有段時期,儘管背了很重的債,雜誌還是營運正常。但是最後這一年,由於紙價上漲,印刷費增加,敵對陣營大肆攻擊和廣告縮水,一切都陷入了困境。此外,曾遭到雜誌指責的那些無賴反唇相稽,說他們刊登的文章純屬造謠誹謗。現在,老闆很害怕,把所有股份全部分給了編輯,免得必須扛起收拾殘局的責任。垮臺之日已經為期不遠了,這幾個星期,情況已很慘,沒有錢支付工資,職員搬走打字機,賣掉辦公桌,偷走一切值錢的東西,停刊已近在眼前。
屏風的另一邊,在那同樣貼滿了聳人聽聞的雜誌封面的牆前,擺著三張辦公桌,每張辦公桌上都有一張卡片,上邊用墨水寫了辦公人員的職務:社長、總編、行政。看到我們走進房間,兩個正伏在桌上看校樣的人抬起頭來。站著的那一位就是帕斯夸爾。
「他們早就結婚了。」帕斯夸爾對我說,同時把捲起的襯衫袖子放下來,穿上外套,打上領帶。「是在玻利維亞,彼得羅來利馬以前結婚的。看來是她甩了他,去舞廳當妓|女。在彼得羅進精神病院時,他們又重新在一起。因此,他成天說她是一位無私的妻子,就是因為他發瘋時她陪在身邊。」
我回到利馬雖說是度假,但實際上沒有休息過一秒鐘,每次都是筋疲力竭地返回歐洲,我們除了和我那些粗俗的親戚和無數的朋友每天一起吃飯外,其餘時間都忙著蒐集素材。為此,有一年我去上馬拉尼翁地區旅行了一趟,為的是親眼觀察、傾聽、體驗我所寫的小說的舞臺,了解一下那個世界的情形。另一年,我在殷勤的朋友的護衛下,對夜生活中那些藏汙納垢之所(夜總會、酒吧、妓院)作了一次有系統的考察。在這些地方,展示著我另一篇故事的主人公的糜爛生活。工作和消遣交織在一起——因為那些「考察」從來不是一種負擔,或者說從來都是充滿活力的、其樂無窮的。這不僅僅是因為能夠得到文學上的好處;在這些考察中,我做了一些以往住在祕魯時從未做過、如今我重返祕魯後也還是不做的事情:去當地人的俱樂部玩,到大劇院觀看民間舞蹈,走遍邊緣城區和貧民窟,跑遍比較生疏或者根本不了解的城區,如卡亞俄、巴霍.埃爾.普恩特和「高地區」去觀察生活,進跑馬場去賭錢,或者到外國教堂
和_圖_書的地下墓穴和(據推測應該是)貝利喬麗的住宅裡去東嗅西聞。
「事情拖不過一個月了,我的朋友。」他以一種孤注一擲的語氣喘著粗氣說道。「這裡僅剩殘骸,你難道沒有嗅出腐爛的氣味嗎?」
我們緊緊擁抱著。真的,他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個身材魁梧、笑容可掬的梅斯蒂索人,氣喘吁吁,走起路來幾乎不抬腳,看起來像在滑冰似的,就這樣從人生之路上滑行而過。儘管轉瞬間已過六旬,他還是一根白髮都沒有,頭上仔細地抹了髮蠟,直挺挺的頭髮精心地壓平了,像是一個四〇年代的阿根廷人。他比在泛美電臺當記者時(理論上可以說是記者)穿得闊氣多了:一套花格綠色西裝,一條耀眼的小領帶(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他打領帶),皮鞋也是擦得發亮,食指上還戴了一枚印加風格的金戒指。見到他我開心極了,於是請他去喝咖啡。我們最後在一家叫帕萊莫的酒吧裡坐下來,這地方也兼營燒烤,讓我不禁回想起大學時代。我對他說,我無須問他過得怎麼樣,因為一眼就能看出他過得很好。他笑了,十分得意地對我說:「我沒有什麼怨言,在多年的坎坷生活之後,到了老年我終於時來運轉。不過,首先請你允許我要點啤酒,見到你真是太高興啦。」他叫來服務生,要了一瓶冰鎮皮爾森啤酒,接著又呵呵笑起來,笑得都喘不過氣了,彷彿氣喘發作似的。「人常說結婚是自找苦吃,對我來說卻正好相反。」
《特刊》雜誌社的辦公地點離得相當遠,在波雷尼亞區和阿里卡林蔭道交叉的一條橫街上。我們坐公車直達那裡,這路公車我以前生活在祕魯時還沒有。我們不得不兜了幾個圈子,因為小巴布利托不記得具體|位置。最後,我們終於找到了雜誌社,它坐落在「幻想」電影院後面的一條偏僻陋巷裡。從外面就可看出《特刊》雜誌社並未賺大錢:兩扇車門中間,用一個釘子掛著這家週刊的招牌,搖搖晃晃,很不穩固。
我們走出房間。在隔壁的車庫裡,核對收據的女孩、記者、包雜誌的小弟都已離開。他們把燈熄了,亂七八糟堆在那兒的東西透露出一股陰森的氣息。我們到了街上,雷瓦格里亞蒂博士關上門,鎖好鎖。我們四人並肩走著,到阿里卡大道去攔計程車。為了找話聊,我問為什麼彼得羅只是個跑腿的,而不是編輯。
我嚇得目瞪口呆,看起來想必是一副傻子的恍惚樣。那完美的措詞、溫和的音色,以及「有關」和「罪犯」這類的字眼,只能出自他之口。但是從外型和衣著上,我怎麼能將這個雷瓦格里亞蒂要生吞活剝的衣衫襤褸的可憐蟲與那位玻利維亞劇作家相提並論呢?
「這都怪你小氣,不搭公車,到什麼地方都遲到,這就是事情的真相。」雷瓦格里亞蒂博士懷疑地嘟囔道。「你不要那麼吝嗇,他媽的,只需花上四個銅板坐公車,到哪兒都能準時。」
小巴布利托突然說:「我有個主意。我們去找帕斯夸爾,到我的餐廳用午餐,我請你們吃飯。」
小巴布利托為他辯解:「我不認為他吝嗇。只是有點瘋瘋癲癲,另外,是個苦命人。」
「我把材料帶來了,先生。」彼得羅.卡瑪喬雖然顯得很驚恐,但還是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回來時雜誌社關門了。那時正是十一點一刻,我向過路人問過時間,社長先生。因為我知道這些資料有多重要,於是我就到梅爾科奇塔家去了。我在人行道上一直等他到凌晨兩點鐘,可是他沒有回家睡覺。這不是我的過錯,先生。押解罪犯的巡邏隊在路上遇到了懸崖坍方,他們本應九點到,結果十一點才到。不要責怪我沒有完成任務。對我來說,雜誌社排第一,比我的健康更重要,先生。」
還聽得到彼得羅.卡瑪喬的腳步聲——聽起來是朝通往街上的大門走去,帕斯夸爾、小巴布利托和雷瓦格里亞蒂博士便哈哈大笑起來,對著彼此擠眉弄眼,露出狡猾的表情,指著卡瑪喬離開的地方。
「他才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糊塗,他裝傻是為了掩飾他妻子的不正經。」雷瓦格里亞蒂博士幸災樂禍地說。「每當他提起他老婆時,我真想對他說:不要再用『藝術家』這個字眼稱呼她了,在祕魯話當中,正確的說法是脫衣舞孃。」
「因為他不會寫東西。」雷瓦格里亞蒂博士回答說,彷彿預料到我會這樣問。「這個人太炫技了,沒人看得懂他的遣詞用字,新聞報導不能這樣寫。所以我只讓他跑跑警察局。我並不需要他,但是覺得他好玩,是個丑角;此外,他拿的薪水比一個傭人還少。」他賊頭賊腦地笑了,同時問道:「好的,我到底有沒有獲邀吃午飯?」
而這一年,更重要的是我大量閱讀各種書籍,累積資料。我正在寫一本反映曼努埃爾.阿波利納里奧.奧德里亞將軍時代(一九四八~一九五六)的小說。在利馬休假期間,我每週兩個上午去國家圖書館報刊檔案室瀏覽那些年的報章雜誌,甚至如痴似狂地去閱讀由顧問(從那種法庭式的修辭來看,這些人全是律師)捉刀的這個獨裁者的演說。從國家圖書館出來時已是中午左右,我沿著阿班凱林蔭道往下走去,這裡已經漸漸變成流動小販的巨大市場。在林蔭道的小徑上,男男女女摩肩擦踵,許多人穿著印第安式的披肩和裙子,用毯子和報紙擺成地攤,或者用木箱、鐵皮、帳篷臨時搭起小鋪,五花八門想像得到的東西都賣,從別針、髮夾到洋裝和西裝,當然,還有就地架起火盆現做的各式各樣小吃。這是利馬大為改觀的地方之一。在這條人滿為患的安地斯山人的阿班凱林蔭道上,到處飄散著撲鼻而來的油炸食品的香味,響著凱楚阿人的說話聲。它和上班族來往往的那種寬闊的林蔭道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十年之前,當我讀大學一年級時,只有為數甚少的乞丐經常從這兒到國家圖書館去。在這條林蔭道兩旁的那些街區,可以看到、感覺到鄉村人口流入首都的問題,他們在十年內讓利馬的居民增加了一倍,導致山坡上、沙丘邊、垃圾堆旁形成一個又一個貧民窟。成千上萬的人由於乾旱、艱苦的工作條件、前途無望、飢餓,離鄉背井到這一帶定居下來。和-圖-書
我們一起喝著啤酒,小巴布利托斷斷續續、氣喘吁吁地把他的經歷告訴我。他說電視一傳到祕魯,赫納羅父子就叫他穿起制服,戴上暗紅色的帽子,到他們在亞雷基帕大道建起的第五頻道電視大樓做守衛。
「太感謝了,同事。」他說,立即又照例向大家點頭致意。「但是,我不能陪各位,我的妻子在等我,如果我不回去吃午飯,她會不放心的。」
所以我們先後和《快報》及《面具》雜誌達成的協定是,我為他們寫文章,他們每年為我們提供兩次回祕魯的旅費,他們會答應這樣的條件是我們沒有料到的。一般來說,我們每年都在祕魯度過冬季(七月或者八月)。因為這兩個月份能讓我完全沉浸在前十一個月所構思的環境、景色和人物之中。這對我裨益匪淺(我不知道事實上怎樣,但是毫無疑問心理上是如此),簡直是強心劑。回國聽聽祕魯人講話,聽聽我周圍人的語句、詞彙、發音,我便再度置身於我從內心感到親切的環境之中,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擺脫了這種環境,每年大部分時間不能對親近它、了解它、與它產生共鳴、為改造它而盡力。
「從記者到守衛,好像在走下坡路。」他聳了聳肩膀說。「從職稱上看確實如此。但是職稱能當飯吃嗎?他們提高了我的工資,這才是最重要的。」
進到裡面,便能看見雜誌社辦公室是兩間車庫打通合成的,而所謂打通只是在中間隔著的牆壁上敲個洞,那洞既沒有修平,也沒有安框,彷彿師傅把工作做了一半就放棄了。一個紙板屏風遮著那個沒安框的門,像公共場所的洗手間一樣,紙板上面密密麻麻胡亂塗滿了髒話和淫畫。在我們進入的那間車庫牆上,在潮斑和汙垢中間,掛著照片、海報和《特刊》雜誌的封面:其中有足球隊員、豔麗的歌星,當然也有犯人和受害者。每本封面上都有醒目的大標題,諸如「殺母娶女!」和「警察突襲同志性|愛派對!」。這個房間看來是編輯部、攝影部兼檔案室,到處堆滿雜物,寸步難行:小桌子上放著打字機,兩個人擠在一起飛快地打字;一個小男孩正把待售的雜誌分成一落落,再用細繩捆起來;角落裡有一架敞開的衣櫃,裡面塞滿底片、照片和鉛版;在一張桌子(缺了的一條腿以三塊磚代替)後面,一個穿紅色毛衣的女孩在檢查著現金出納帳的收據。這兒的東西和人好像全都處在一種狹窄窘迫的困境之中。沒有人阻擋我們,沒有人問我們什麼,我們向大家問好時也沒人回答。
「我差一點就要說錯話了,小巴布列托告訴我編輯是你。」我一邊對帕斯夸爾說,一邊把手向雷瓦格里亞蒂博士伸過去。
但是差別之處大於相似之處。主要的變化要算頭髮了。剪掉披肩長髮,理成光頭,讓他的臉看起來更小、更尖,已經失去了個性與氣勢。他也比以前瘦很多,看起來像個苦行僧,或甚至幽靈。但是,也許一開始讓我認不出他來的是他的衣服。從前,他只穿黑衣,穿那身黑得發亮的喪禮西裝,總是繫著小領結。現在,他穿著搬運工人的工作服,襯衫滿是補丁,網球鞋用繩子綁著,看起來像個十幾年前的小丑。
「小心不要再讓我失望了,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當劇作家消失在屏風後面時,雷瓦格里亞蒂博士警告說。
我接受了,因為我從來不會拒絕人家請我吃飯的。同時,也因為我很想見見帕斯夸爾。小巴布利托告訴我,帕斯夸爾現在是一份緋聞週刊的編輯,他也闖出了一點名堂。他們經常見面,帕斯夸爾是「皇家孔雀」的常客。
小巴布利https://m•hetubook•com•com托對他說,我們是來找他去「皇家孔雀」用餐,共敘泛美電臺時期的友情。帕斯夸爾表示贊同,但是我們必須等他幾分鐘,他要把那些校樣送回印刷廠,事情很急,因為馬上就要付印了。他去了,留下我們和雷瓦格里亞蒂面對面尷尬地坐在一起。當這位博士知道我住在歐洲時,就很有興趣地向我提了一大堆問題。法國女人真像傳言中那樣容易弄上床嗎?她們在床上真是技巧一流又恬不知恥嗎?每一個國家的女人都有她們自己的獨門絕招是真的嗎?比如,他自己就聽那些常出國旅行的人說過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小巴布利托眼睛骨碌碌地動著,聽得津津有味)。義大利女人真的熱愛口|交嗎?巴黎女人真的除非男人從後面猛攻,否則得不到滿足嗎?北歐女人真的和她們的親生父親亂來嗎?我盡可能地回答雷瓦格里亞蒂博士那一連串滔滔不絕的問題,辦公室裡漸漸瀰漫著淫穢的氣氛。我愈來愈後悔讓自己陷入這種處境,我們的用餐計畫勢必要延後到不知什麼時候去。小巴布利托聽著那些色情的見聞,覺得既驚奇又興奮,笑了又笑。當這位編輯的好奇弄得我疲憊不堪時,我提出要借他的電話。他露出諷刺的神氣說:「由於付不起電話費,一個星期前拆掉了。」他講得很坦率,但是樣子很凶。「原因您也看到了,這個雜誌即將垮臺,所有我們這些在這裡工作的笨蛋也要和它一塊完蛋。」
「他像狗一樣感謝她,因為多虧她,他才有一口飯吃。」
小巴布利托也靠過來,露出一副長輩的神情,嘲弄地一隻手臂搭在卡瑪喬的肩上,同時半親切半輕蔑地跟我說:「這是因為小彼得羅在這兒不願提起他從前是個重要人物,如今他是無足輕重的人了。」帕斯夸爾笑了,小巴布利托笑了,我也裝出笑的樣子,就連彼得羅.卡瑪喬都擠出了一絲微笑。「他甚至想假裝連我和帕斯夸爾都不記得了。」小巴布利托伸手去拍卡瑪喬那幾乎禿光的腦袋瓜子,像在玩弄一條小狗似的。「我們正要去吃午飯,聚在一塊兒重溫你稱王稱霸的時代。算你運氣好,小彼得羅,今天你可以吃頓熱飯,我們請你!」
「天字第一號醜八怪!」帕斯夸爾說,表情猶如孩子看到了毛毛蟲。「一個又老又肥的阿根廷老太婆。頭髮染成金黃色,臉上的妝有一吋厚,穿著半透明的衣服,在梅薩尼内夜總會唱探戈舞曲。那間夜總會是為乞丐開的舞廳。」
當我到了路裘和奧爾嘉舅父母(他們已從我的舅父母變成了我的岳父母)家中時,頭痛得厲害,渾身痠軟無力,打不起精神來。那時已近黃昏,帕德麗希雅看到我,垮下臉來。她說,我可以藉口蒐集寫作題材騙過胡莉亞姨媽,在外面尋花問柳,而胡莉亞姨媽一句話也不敢說,免得別人認為她不是個好太太。可是,哼,她帕德麗希雅小姐可不是好惹的,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假如下次再敢藉口到國家圖書館閱讀奧德里亞將軍的演講稿,從早上八點出門,到晚上八點才回家,眼睛通紅,滿嘴酒臭,手帕上肯定還沾著女人的口紅,她要挖出我的眼珠子,或者把盤子摔在我頭上。帕德麗希雅表妹是個驕傲倔強的女孩,她說到就一定會做到的。
「但是,這不可能。」我簡直糊塗了。「他沒有認出我,我變得那麼老了嗎?」
「不管唱不唱歌,她都是個妓|女。」小巴布利托高聲說,眼睛裡彷彿要噴出火來。「這事我清楚。我去梅薩尼内夜總會看她演出,表演完後她靠近我,要以二十英鎊的代價幫我口|交。我不要,對不起,小老太婆,你都老得沒牙了,哪裡含得住我的老二,就算是免費,就算你還倒貼好我也不要。因為,我向您發誓,馬里奧先生,她真的一顆牙都不剩了。」
我正想對他說,確實已經嗅到了。這時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個子走進來打斷了談話,他不需要推開屏風,從狹小的裂縫中就進入了房間。他留著德國式的髮型,有點可笑,穿著打扮像個流浪漢,一件藍色上衣,一件滿是補丁的襯衫,套在十分合身的灰運動衫的下面。最奇特的要算他的鞋了,一雙褪了色的紅色網球鞋,破舊到其中一隻的前端只好用帶子捆著,彷彿鞋底已經脫開或者就要掉下來。一看到這個人,雷瓦格里亞蒂博士就罵了起來:「如果你認為可以繼續哄騙我,那就錯了!」他說,氣勢洶洶地向那個小個子走過去,嚇得那個瘦子微微跳了一下。「昨晚你是不是應該把阿亞庫喬凶殺案的消息弄來?」
「我們已經慶祝過銀婚紀念日了。」他以明確乾脆的語調對我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妻子,先生。善良而無私。由於生活條件的關係,我們分開了。但是,當我需要幫助時,她又回來支持我了。就像我對您說的,是個了不起的妻子。她是個藝術家,一個外國藝術家。」我看到小巴布利托、帕斯夸爾、雷瓦格里亞蒂博士交換著譏諷的眼光,但是彼得羅.卡瑪喬沒有發覺。隔了一會,他補充說:「好吧,祝各位玩得愉快。我的精神與各位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