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鎮長用指骨節輕輕叩了三下,修道院齋舍的門打開了。格麗塞爾達嬤嬤那紅樸樸的臉上雖然竭力對堂胡利奧.雷亞特吉保持著微笑,但她那充滿恐怖的眼睛卻不斷溜著聖瑪麗亞.德.湼瓦鎮廣場,嘴唇也顫動著。鎮長跨進了大門,那小姑娘馴順地跟著他。他們沿著一道陰暗的走廊朝修道院長的辦公室走去。鎮上的喧囂聲這會兒已逐漸遠去並消失了,就像每個禮拜天那些受監護的小孤女下河去時發出的喧鬧聲一樣。進了辦公室後,鎮長倒在一張帆布椅上,輕鬆地舒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小姑娘停在門邊,低著頭,但過了一會兒,當修道院長進來的時候,她趕快跑向堂胡利奧.雷亞特吉。鎮長站起身來:「嬤嬤,早上好。」女修道院長回了他一個冷冰冰的微笑,打了個手勢請他坐下,她自己則站在寫字檯邊,「看到她在烏拉庫薩變成個小野人,真叫人心疼,嬤嬤。看她那雙眼睛,多聰明!」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想,修道院會教育好她的。「我做得對嗎?」「您做得很對,堂胡利奧。」女修道院長說話同微笑一樣,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親熱味兒,看也不看那小姑娘一眼:就是為了這個她們才待在這裡的。「她一點也不懂西班牙語,嬤嬤,但很快就會學會的,她很伶俐,旅途上一點也沒有給他們添麻煩。」修道院長注意地聽著他說一動也不動,就像釘在牆上的木十字架一樣。等堂胡利奧.雷亞特吉住了口,她既不表示同意,也不提問,只是雙手交叉著擱在袈裟上,微微地抿起嘴,靜候著。「嬤嬤,那就把她留下啦。」堂胡利奧.雷亞特吉站起身來,「這下該走啦。」他朝修道院長微笑著,辦這一切真不容易,又煩又累,還碰上了雨天和各種各樣的麻煩。可現在還不能滿意地上床美美地睡一覺,朋友們為他準備了一頓便飯,如果他不去,大家會感到掃興,人們都那麼愛多心。修道院長伸出手來。這當兒,外邊的喧嚷聲升高了,霎時間響得更近了,好像呼喊聲並不是從廣場上傳來,而是爆發在果園那邊,在小教堂那邊一樣。過了一會兒,喧鬧聲變小,仍然像剛才那樣低弱了、擴散開了,不那麼氣勢洶洶了。
修道院長眨著眼想了想,還沒走到門邊就停下腳步,轉身向著鎮長。她面色蒼白,不帶笑容,雙唇溼潤:「堂胡利奧,主會記住您為這孩子做的一切的。」她的聲音帶著憐憫和悲傷。她只想提醒他,一個基督徒應該懂得寬恕之道。堂胡利奧.雷亞特吉表示同意,他微低著頭,交叉著雙臂,整個姿勢既嚴肅,又溫順而莊重。「堂胡利奧,為主而寬恕吧!」修道院長這時熱烈地談了起來,「也為了您的家庭,」她的雙頰都激動得發紅了,「堂胡利奧,也為了您的妻子,她是那麼好、那麼慈悲!」鎮長再次表示同意。難道他已不是一個可憐的人、不幸的人嗎?他的臉上愈來愈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難道他自己又受過什麼教育?他沉吟著,左手機械地撫摸著面頰。他清楚他幹了些什麼嗎?他的前額上顯出了幾道皺紋。小姑娘斜著眼睛偷偷地啾他們,兩眼在亂髮之間閃著光芒。那是一雙綠色的眼睛,驚恐而又帶著野性。嬤嬤,為這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感到痛苦。鎮長低沉而又不無煩惱地說著,那是違反他的本性的,跟他的思想觀念不相容的,但這跟他這個快要離開聖瑪麗亞.德.湼瓦的人無關了,而有關係的倒是那些留在這裡的人,嬤嬤像本薩斯、埃斯卡維諾、阿吉拉、您本人、那些受監護的孤女和修道院。嬤嬤,難道您不希望這兒是一片可以安居的土地嗎?但一個基督徒有另外的武器來補救不公和不義,堂胡利奧,她知道他有著美好的情操,不會同意那些方式的請盡力使那些人明白道理吧,這兒誰都聽他的,讓他們別那樣對待那個不幸的人吧。「我會使您失望的,嬤嬤。」他感到很遺憾,但同時也認為那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別的武器?傳教士的武器嗎,嬤嬤?他們在這裡有多少世紀了?依靠那些武器取得了多大的進步呢?那樣做只不過是為了避免未來的眼淚和哭泣,嬤嬤。那個亡命之徒和他的一伙殘酷地毆打了博爾哈的一位軍曹,殺死了一名兵,詐騙了堂斯德羅.佩埃卡維諾,還……突然,修道院長說:不!她狂怒地抗議;不,不!她提高了聲音:報復是不人道的,是野蠻人幹的事,而他們正是這樣對付那個不幸的人的。為什麼不審判他?為什麼不把他關進監獄?難道他不覺得那是可怕的,不覺得不能那樣對待一個人嗎?不是報復,更不是懲罰,嬤嬤。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放低了聲音,用指尖撫弄著小姑娘那骯髒的亂髮。那是為了殺雞給猴看。給修道院留下一個壞印象而離開這兒使他感到遺憾,嬤嬤。但那樣做是必要的,為的是造福所有的人。他熱愛聖瑪麗亞.德.湼瓦,城鎮的管理和公務使他放鬆了對自己的事情的照管,損失了錢財,但他並不後悔,嬤嬤,他確實使人民得到了進步,不是嗎?現在有了城鎮當局,不久要建立警察局的哨所,大家將安居樂業,嬤嬤,那可不能不要呵。修道院是第一個要感謝您為聖瑪麗亞.德.湼瓦所做的一切的,堂胡利奧,但哪一個基督徒能够理解他們殺死一個不幸的可憐蟲?沒有人教過他是非善惡,他有什麼過錯?不是要殺他,嬤嬤,也不會把他送進監獄,可以肯定他本人也寧肯像現在這樣而不願被關起來的。他們對他並無仇恨,嬤嬤,只是希望那些阿瓜魯納人從中吸取教訓,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假若他們僅僅這樣理解,那不能怪他們,嬤嬤。他們在靜默中待了幾秒鐘,然後,鎮長把手伸給修道院長,走了出去。小姑娘跟著他,但還沒走幾步,修道院長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小姑娘並不想掙脫,只是低下了頭。「堂胡利奧,她有名字嗎?因為得為她施洗禮。」那女孩嗎,嬤嬤?不知道,無論如何,她絕不會有基督徒的名字的,就為她取一個吧。他鞠躬告辭,走出修道院的齋舍,大步穿過修道院的院子,急速地沿著小路走去。走到廣場的時候,他望了望胡穆:他雙手綁過頭頂,就像掛在卡皮羅納樹上的測錘似的吊在那裡。他那懸在空中的雙腳距離旁觀人群的頭頂有一米左右。本薩斯、阿吉拉、埃斯卡維諾都已不在那裡,只有羅伯托.德爾加多軍曹、幾個士兵以及一群年老和年輕的阿瓜魯納人還在那裡緊緊地擠在一起。軍曹已不再大聲叫喊,胡穆也不作聲了。堂胡利奧.雷亞特吉望了一下碼頭:空空的小船在水面上擺動,貨已經卸完。初升的太陽,垂在水面上,黃而淺淡得近乎白色。雷亞特吉朝鎮公所走了幾步但他從卡皮羅納樹前經過時,停下了腳步,又察看起來。他把雙手遮到帽沿前,即使這樣,耀眼的陽光還是刺痛著他的眼睛。只能看見他的嘴巴。已經昏過去了嗎?嘴好像是張著的,他看得見他嗎?他還會叫駡皮烏臘人嗎?還會再辱駡軍曹嗎?不,他什麼也不叫了,也許嘴巴並不是張著的吧。現在他的身體所處的狀態使他的腹部凹了進去,把他的身子拉長了。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又瘦又長的人,不再是以前那個強壯魁梧,大腹便便的異教徒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在他身上生了,安安靜靜吊立在空中的他,正被太陽變成一個修長的、白熱的形體。雷亞特吉繼續向前走去,進了鎮公所。煙霧使空氣變成沉重而污濁了。他咳嗽起來,同一些人握手,擁抱別人,別人也擁抱他。室內的人們開玩笑,笑語不絕。有人把一杯啤酒放在他手裡,他一飲而盡,然後坐下。在他四周有交談聲,基督徒們在吐露心事:堂胡利奧,他們會感到離不開他,他們會想念他的。他也一樣,而且會非常想念他們。但是,是該回去處理他自己的事情的時候了。在此之前,他什麼也沒有照管:種植園,鋸木廠,還有伊基托斯的小旅館。在這兒,他已喪失了金錢,丟掉了朋友,而且年事也已高了。他向來不喜歡政治,他的本分是工作。慇勤的手斟滿了他的杯子,大家為他鼓掌,接過他的帽子,堂胡利奧,所有的人都來歡宴他,甚至那些住在渡口對岸的人也來了。他疲倦了,阿雷瓦洛,兩個晚上沒有睡覺,全身骨頭都酸了。他擦乾前額、脖子和面頰。曼努埃爾.阿吉拉同佩德羅.埃斯卡維諾不時地分開,在這兩個軀體之間,現出了窗戶的金屬欄杆,遠處是廣場的卡皮羅納樹。那些好奇的人還在那裡嗎?或是已被酷熱驅走了呢?看不清胡穆,他那塵世的肉體已經化作無數光柱,或是已與古銅色的樹皮混為了一體。朋友們,可別讓他死掉。為了使之成為一個有用的前車之鑑,這個異教徒應該回到烏拉庫薩去並告訴其他人出了什麼事情。他不會死的,堂胡利奧,晒晒太陽甚至會對他有好處。曼努埃爾.阿吉拉嗎?請不要停止付給他貨物,堂佩德羅,不能說有失信用,只是使一切走上正軌而已。當然,堂胡利奧,會把差額付給這些野蠻人的。埃斯卡維諾唯一的請求就是仍然像以前那樣同他們做生意。可以肯定那個叫堂法比奧.庫埃斯塔的是可以信賴的人嗎,堂胡利奧?阿雷瓦洛.本薩斯呢?假若不是,就不要求任命他了。他跟他,阿雷瓦洛,共事已經多年了。那是個對人稍嫌冷淡的人,但是十分忠誠和樂於助人,你們會跟堂法比奧處得好的,他向他們保證說。但願不要再發生任何糾葛,真是可怕,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堂胡利奧.雷亞特吉現在已經感到好多了,朋友們,剛進來的時候真覺得頭昏惡心。是不是餓了,堂胡利奥?最好就去吃午飯,基羅加上尉正在等他們呢。嗯,順便問一句,堂胡利奧,那位上尉為人如何?他像任何凡人一樣有他的弱點,堂佩德羅,但總的說來,是個好。
1
「別傷心,富西亞。」他輕聲說,「明年就是再累我也要來,真的,我說話算數。我給你帶軟和的食物來。你為拉莉塔的事生氣了嗎?你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嗎?這就是人生,老弟,至少你比別人強,瞧瞧湼維斯吧。」
「過去我住在你家裡,富西亞。」阿基利諾說,「你有一大群孩子,我記不得有多少了,總之很多就是了。阿基利諾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原來當木筏擺渡人,這會兒到伊基托斯來幹活了。他已不是孩子時候的他了,不再那麼老是瞪著大眼睛了。幾幾乎大家都長大成人了,你要是見了拉莉塔,一定不會相信是她,那麼胖!你還記得我怎樣用這雙手掙錢供她養孩子的嗎?阿基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富有同情心。不管是湼維斯的孩子,還是警察的孩子,沒有人分得出來,全都長得像拉莉塔。」
激動使他的臉上泛起了紅潮,伴隨著呼出的惡臭氣息,迸發出一陣呻|吟。老人捂著鼻子,把頭朝後仰去。開始下雨了,風刮過樹林颯颯作響,河對岸的灌木叢在風雨中搖曳,樹葉發出陣陣沙沙聲。雨很小,難以覺察。阿基利諾站了起來。
「我捂鼻子你別見怪,」阿基利諾用兩個手指壓住鼻孔,那聲甕氣地說,「那氣味兒我聞了噁心,我的腦袋都發暈了。上回我身上帶著那種味兒,鬧得我晚上都吐了。早知道你吃東西那麼困難,我就不給你帶硬餅乾來了。這會磨破你的牙床的。下次我給你帶啤酒來,再帶點可口可樂。但願我別忘了,瞧,我腦子不好使了,老忘事兒,什麼都記不住啦。我已經老囉,老弟。」
「嗯,就跟那種花一樣,」富西亞叫道,「日出時開放,流出黏液,這就是你阿基利諾討嫌和_圖_書的地方。但你做得對,不再挖苦人了,這樣你會感到好過一點。我們都挺滿意,沒有爭吵。」
「就是下瓢潑大雨我也要走,」阿基利諾說,「我不在這兒睡。」
這次老漢聽清了。他那被眼睛糊住的雙眼注視了富西亞片刻,然後又掃視岸邊混濁的河水樹木、蜿蜒的小路和茂密的灌木叢。沒那麼久,老弟,只不過幾個月。那片茅舍靜悄悄的,沒任何聲響,一切都顯得荒無人跡,但他並不相信會這麼荒寂。富西亞,假如他們像上次一樣赤|裸裸地出現,湧上小路,嚎叫著朝他撲來,他只好投水逃走嗎?你敢說他們不會來嗎,富西亞?
「你怕我抓住你,」富西亞高聲嚷著,「你怕我抱住你的腿,所以你才坐下了,阿基利諾不是這樣的話,你就會慢慢溜走啦。」
富西亞跳了一下,挪到阿基利諾面前,把他的臉伸到老漢胸前。老漢藏著臉往後退,但富西亞激動地喃喃抱怨著,直到阿基利諾看他為止:明白了嗎,已經看見了,老弟。老漢捂著鼻子,富西亞又回到原處。就因這個我才聽不懂你說的什麼,富西亞;滿口牙都沒了,這樣還能吃東西嗎?不需要用牙嚼了嗎?不會噎住嗎?富西亞幾次搖頭表示不會的。
阿基利諾拿開捂鼻子的手,深深地呼吸著。細細的皺紋布滿了他的臉,整個面孔皺縮在草帽下面。風吹著他的粗布襯衫,不時地露出他那骯髒的胸部,突出的肋骨和光亮的皮膚。老人垂下眼睛,偷偷地斜視著..他還在那兒,已經平靜了,像隻大螃蟹。
「從前你都是待一整天。」富西亞大聲說,「你總是回到你的小船上去睡,第二天又回來跟我聊天,阿基利諾。每次都要待上
和-圖-書三、兩天。現在你剛來就惦著走啦。」
他蹲著身子,圍著阿基利諾挪來挪去,捕捉他的眼光。但老人執拗地望著天上的雲層,望棕櫚樹,還有那靜靜的緩緩流著的河水和它泛起的混濁的微波。下游地方,一片黃褐色的小土洲狂傲不遜地把河水分成了兩股。富西亞這會兒挪到了阿基諾的腿邊。老人坐下了。
「富西亞,你做這個幹什麼?」阿基利諾問。
「但不管是晴天還是陰天,我們都沒有什麼感覺。」富西亞大聲喊著,「我們永遠什麼也感覺不到啦。我們天天都聞著同樣的氣味,已經不覺得臭了,反而覺得這就是生活的氣味,你懂我的意思嗎,老兄?」
「一年零一個星期,」富西亞說,「每天我都數著日子呢。這會兒你要是走了,我就開始計算了,每天早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劃道道。一開始不行,眼下我用腳做這件事就像用手一樣。我能用兩個腳趾頭夾住小棍。你想看看嗎,阿基利諾?」
「別這麼大叫好不好,讓我講給你聽呀。」阿基利諾說,「拉莉塔胖得一塌糊塗。開頭,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認出誰來。她以為我已經死啦。看到我激動得都哭了。」
「坐下,你坐下,」富西亞大聲喊道,「你幹嘛老站著,阿基利諾?你坐下。」
「拉莉塔?」富西亞高聲問道,「老兄,你說拉莉塔嗎?」
「像什麼?」富西亞嚷著,「你說,像腐爛了的臭魚嗎?」
「這會兒我想起來啦,我得告訴你一件事。」老人搥著額頭。片刻後,他看到那隻完好的腳在刨沙土。「四月間我在聖瑪麗亞.德.湼瓦。你沒見我腦袋怎麼了嗎?嘿,我剛才忘了跟你說。海軍雇了我,他們有個領航員病了,和_圖_書把我帶上一隻開起來像在水上飛似的那種炮艇。我們在那兒待了兩天。」
「你瞧見了嗎,已經開始下雨了,我得走啦。」他甕聲甕氣地說,「我得在小船上睡覺,一宿將淋個透溼。我不能冒雨頂浪前進,如果發動機停住不動,我可沒有力氣划,水流會把我拖跑,我已經經歷過了。我跟你講拉莉塔的事你感到難過了吧?幹嘛不再高聲叫了,富西亞?」
「誰都嫉妒我,」富西亞高聲說,「因為你來看我,卻從沒有人去看過他們。事後他們又都嘲笑我。你遲遲不來,問題是你常出遠門,沿河做生意,你一定會來的,明天或是後天,不管怎樣,你會來的,就快來啦。剛才你卻像沒有來似的,阿基利諾。」
他比以前更彎腰駝背了,蜷著身子縮成一團,不作回答。他那隻完好的腳撥弄著沙地上的鵝卵石:把石頭撒開,再把它們聚攏起來,一次一次這樣做,最後把石堆的邊緣弄整齊。在所有這些仔細而緩慢的動作裡,包含著某種憂鬱和哀傷。阿基諾走了兩步,視線沒有離開那付紅色的背脊和將要被雨水洗刷的骨架。他又後退了一點,這會兒已辨別不出哪是潰瘍哪是好皮了,一切都變成一片變幻不定的深紫和淺紫色。他拿開捂鼻子的手,深深地吸著氣。
「好,好,」老漢打著手勢讓富西亞平靜下來,「就依你說的吧,就算有一年了。好啦,你別激動,別那麼嚷嚷。我早些時候來不了,要出趟門可真不易,精神不濟,手腳僵硬,不聽使喚了。你看不出年歲不饒人嗎?我不想淹死,富西亞。靠河為生倒不錯,可不是為了死在水裡。幹嘛你總是這樣叫喊不停呢,你的嗓子不疼嗎?」
「一年多了,」富西www.hetubook.com.com亞喊著,「一年多你沒有來了,阿基利諾。」
「你還記得島上長的那些花嗎?」富西亞在坐處激動地挪動著,活像一隻紅彤彤的毛髮稀的小猴子,「那種日出時開、日落時閉的黃花,烏安比薩人說它們是妖精,你還記得嗎?」
「修女把什麼都給我泡軟了再吃。」他大聲地說,「麵包、水果,統統用水泡到軟爛為止,那樣我就能咽下去了。只有說話討厭,聲音發不出來。」
他悄悄地說著,一面朝後退去,這會兒已經退到小路上了,高低不平的地方已積起了水窪,一股濃烈的草木氣息、一種類似樹木的汁液、樹脂和正在萌芽的莊稼的氣息,充盈著大氣。一片溫馨的,尚且淡薄的水蒸氣一層層地起伏上升著。老人繼續後退著,那一小堆鮮血淋淋、活生生的肉體在遠處靜止不動,在羊齒植物後面消失了。阿基利諾轉過身來,朝那片茅舍奔去。富西亞明年我再來,你別傷心。他喃喃低語著。就在這當兒,大雨傾盆而下。
「拉莉塔對我講了她的生活情況,」阿基利諾說,「她再也不想要孩子了,可警察想要,弄得她一次次地懷孕。在聖瑪麗亞.德.湼瓦,人們都管那些孩子叫『胖子』。但不管是對警察的孩子,對湼維斯和你的孩子也這麼叫。
「我聽不清你說的什麼,」阿基利諾說,一隻手像喇叭筒似的彎在耳後,兩眼不時掃視著那混染成林的棕櫚和卡帕納瓦樹的枝梢,或者膽怯地暗暗探望著小路盡頭那隱現在一道羊齒植物構成的籬笆後的茅舍,「你hetubook.com.com說什麼,富西亞?」
「別這麼大聲嚷嚷,富西亞。」阿基利諾說,「你瞧,天陰得這麼厲害,風刮得這麼大。女說這樣的天氣對你不好,你該回屋裡去啦。我乾脆走了倒好一點。」
「是因為這會兒沒太陽。」富西亞說,「每逢有太陽我們出來上河灘的時候,就連修女們和那個醫生都把鼻子捂起來,他們都說臭極啦。我一點也聞不到,已經習慣了。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別那麼扯著嗓子喊了。」阿基利諾望望天上的雲層:大片的淺灰色的卷雲,間染著白色的小雲朵,布滿了天空,一束鉛色的陽光慢慢地照射到樹林上。「我看快下雨了,可是即使下雨我也得走。我不在這兒睡,富西亞。」
那隻完好的腳伸向前面,刮開沙子,刨出一堆小石子,兩個完整無損的腳趾像蝎子的鉗子似的張開來,夾住一塊小石子,抬起來,迅速移動,從沙子上蹭過,往後一退,沙上就留下了一條細細的直線。幾秒鐘後,風又把它填平了。
「老兄,看到了吧?」富西亞說,「每天都是如此,劃道道,為了能劃到我能够看得見的牆上,道道也就愈來愈小。今年的道道可不少,有二十行呢。等你來了,我就把我的飯給那個看護,讓他刷上石灰把它們漆掉,這樣我又可以重新開始劃你沒有來的日子。今天晚上我把晚飯給他,明天他就會刷上石灰了。」
「再待一會兒,阿基利諾,」富西亞喊著,「還早呢,別忙著走,老兄,你剛剛才到。」
「不管你怎麼喜歡嚷,可別再嚷嚷了。」阿基利諾說,「我得馬上走了。下次我給你帶軟軟和和的食品來,你不用嚼就能咽下去。我一定設法去找,到店鋪裡打聽。」
「你有一年多沒來啦!」富西亞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