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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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很願意一直開到的,」司機說。「可沙地太軟,車肯定會陷住的。我很抱歉不能把你們送進去,真的。」
「外面很冷嗎?」博拉斯問,「你在發抖呢!」
博拉斯和霍文猶豫不決,野妞兒說,對,對,太太講的有理,也許他會高興的。那些影子停止了議論。好吧,為他演奏點什麼吧。他們慢慢走到樂隊角落那兒去,博拉斯靠牆在一個小凳子上坐下來,霍文從地上拿起吉他。他們先彈了一支憂傷的曲子,在過了好一會兒才敢唱歌,歌聲含混不清,不敢放開嗓子。但是,慢慢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便毫無拘束地歡快地唱起來。在他們演奏一支霍文作的曲子時,顯得更為激動,歌子節拍十分緩慢,調憂傷。博拉斯長久地沉醉在樂曲之中,默然不語。瓊加為他們送了酒。她似乎也慌亂了,走起路來不像平時那樣坦然自若,而是踮著腳尖,胳膊不動,也不看任何人,好像嚇壞了或者狼狽不堪。太太,您瞧,塞瓦略斯大夫下來了。博拉斯和霍文停止了彈奏,妓|女們站了起來,瓊加和野妞兒也向樓梯去。
「我再喝一杯,好瓊加,我需要鎮靜一下神經。」博拉斯說,「我沒有錢,你扣我的錢好了。」
「開快點,師傅。」野妞兒著急地說,「開全速,師傅。」
車子猛然煞住了,在格拉烏大街上發出嘎然的聲響。然後,又以更大的衝力向前駛去,亮著前燈,繼續加快速度,即使到街口也不減速,只是拚命按著喇叭要求飛速通過。與此同時,呢帽顯得為難地在野妞兒的面前搖擺著,加西亞神父的嗓子也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簡直透不過氣來,嘶啞掙扎著想說什麼。
「他正彈得興高采烈,突然倒在了地上。」野妞兒悲嘆著,「真可憐,全身都青紫了,神父。」
「請了醫生,」野妞兒說,「塞瓦略斯大夫已經在那兒。但他說如果能救活,那可真是一樁奇蹟。大家都在哭,神父。」
「別說了,真hetubook.com.com討厭。」加西亞神父咆哮起來,看都不看她,「閉嘴吧!」
「剛才他下樓喝咖啡去了。」瓊加回答,「他說還是那個樣子,沒有什麼變化。」
「您別生氣,神父。」野妞兒解釋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因為我很痛苦。您不知道堂安塞爾莫是怎樣的人!」
「三星」已經關門,但裡面仍然亮著燈。神父,太太希望你去。三個男人摸著肩膀在街角哼著小調,過去一點兒,一個人正在對著牆撒尿。一輛超重拉著棺材的卡車大搖大擺地在街心行駛。出租汽車司機又是撳喇叭,又是閃動前燈,要求它讓路,但毫無用處。突然,呢帽探向前邊,幾乎伸到了野妞兒的嘴邊。是哪位太太希望他去呢?卡車終於讓了路,出租汽車過去了。神父,是瓊加太太。神父猛然一驚。什麼?誰快死啦?袈裟開始動起來。一種惡心的感覺使加西亞神父從圍巾下面發出的聲音都噎住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是去聽誰的懺悔呢?
「這就是人生,」塞瓦略斯大夫喝了口啤酒,嘆口氣,眼睛閉上又睜開,「我們大家都會輪到這一天,我要比你們快得多。」
「神父突然發起脾氣來,」她說,「在汽車上抓住我的膀子亂搖晃,我以為他要打我哩。」
樓下桌子周圍那些影子也安定下來,竊竊私語又起,依然是膽怯的、痛苦的。兩個樂師擁在一起哭著,博拉斯嚎啕大哭,霍文靜靜流淚,他們的肩膀一個勁兒抖動。塞瓦略斯大夫坐下來一片悲傷的陰影掠過他那肥胖的臉。神父,您是來找他談談的嗎?加西亞神父搖搖頭表示否定。野妞兒撫摸著他的前額,他緊緊地蜷縮在座位上,竭力想說什麼話。加西亞神父沒有認出塞瓦略斯大夫,他嘴裡發出一種沙啞的嘯聲,目光又一次迷惘地不停地察看著四周:「北方之星」一直在營業,這是他唯一明白的事情。他的聲音淹沒在博拉斯的痛哭中,幾乎聽https://m.hetubook•com.com不見。
瓊加同意了,為兩個人斟滿了酒,隨後拿著瓶子向舞池周圍的桌子走去。妓|女們正在那裡竊竊私語。你們想喝點嗎?不喝,太太,謝謝啦。你們沒必要待在這兒了,可以走啦。又響起了一陣時間更長的竊竊私語聲,表示不願意。一把椅子發出了咯吱吱的響聲。太太,如果不礙事的話她們願意待在那兒,可以嗎?瓊加說,當然,隨她們的便好了。她又回櫃台去了。那些黑影兒繼續低聲交談著,樂師們默默地喝著酒,不時地望著樓梯。
「為什麼不演奏點什麼?」瓊加輕輕地說,神情茫然,「如果他能聽到你們演奏,也許會高興的。他會覺得你們在陪著他。」
他鑽到房子裡去了。野妞兒向出租汽車司機打了個手勢要他等著。在冷清清的梅里諾小廣場上,成群的飛蛾繞著路燈飛來撲去,發出噼啪作響的爆裂聲。夜空深邃,繁星滿天。從桑切斯.塞羅大街那邊,傳來了第一批貨卡車和夜班公共汽車的轟隆聲。野妞兒站在路邊等著,直到門又打開、加西亞神父走出來。他的臉用一條灰圍巾擋著,一頂呢帽拉得低低的,一直壓到眉間。他們上了車,汽車就開動了。
「離這兒遠嗎?」加西亞神父問,他的語調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我給他打了一針。」塞瓦略斯大夫一邊用手帕擦著前額一邊說,「但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加西亞神父跟他在那兒。這是他現在需要的,你們為他的靈魂祈禱吧!」
「他死啦,平靜地同上帝在一起啦。」他說,「這是眼下要緊的事情。」
「聽堂安塞爾莫懺悔,神父。」野妞兒輕輕地說。
「他很痛苦嗎,大夫?」博拉斯說,聲調像喝醉似的,但他的目光和神情是鎮定的。
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瓊加,他渴極啦:樓上很熱。瓊加去了酒間,端來一杯啤酒。塞瓦略斯同霍文、博拉斯和野妍兒坐在一張桌子上。妓|女們都已回到自己的位子上hetubook.com.com,又單調地低聲耳語起來。
「他情緒很不好,」博拉斯說,「我想不到他會來。」
「不,我給他打針就是為免除他的痛苦。」大夫說,「他已經昏迷了,有時蘇醒過來幾秒鐘但不覺得痛苦了。」
一隻手從黑影裡猛地伸出來,抓住野妍兒的肩頭搖著,她疼得呻|吟起來。是去妓院嗎?她嚇壞了,靠著車門縮在那兒。不,神父,不,是到「青樓」去。他在那兒都快咽氣了。幹嘛這樣推她?她有什麼對他不起的地方?加西亞神父放開了她,幾下從脖子上取下了圍巾。他吃力地呼吸著,把嘴湊近車窗,就這樣待了一會兒。他彎著身子,閉著眼睛,極度痛苦地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然後,他靠到座背上,又把自己裹在圍巾裡。
「『青樓』就是那個妓院,討厭鬼。」他恫嚇道,「我已經知道你是誰,我已經知道你為什麼要半裸著身子,要那麼濃裝豔抹了!」
「我年輕的時候,這裡是一個飯店。在阿爾瑪廣場那邊,今天是『旅遊飯店』。」塞瓦略斯大夫懷著鄉愁對瓊加說,但是瓊加沒有聽他講話。
野妞兒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用手抹了抹嘴唇。
「喝這杯酒吧!」霍文.阿歷杭德羅說,「暖和暖和身子。」
「真怪,神父,」野妞兒說,「聽不到任何聲音,可每天晚上管弦樂隊的樂曲都傳到這兒來。還要傳得更遠,從公路上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亞加西亞神父在座位上蜷曲著身子,不說一句話,只是從圍巾裡斷斷續續傳出微弱而固執的聲音。出租汽車在格拉烏俱樂部的鐵欄前停下來,發動機依然響著,冒著煙。
「從房間裡聽不到。」大夫說,「不過我耳朵不好,或許堂安塞爾莫聽得見。我很想知道他的確切年齡。肯定有八十多了,比我大,我也快七十了。再給我拿杯酒來,瓊加。」
「你認識他嗎,神父?」她低聲問道,「真可憐,不是嗎?如果您看到他彈琴就好了。彈得太美妙了!可您從沒看到和_圖_書過。」
「快點,神父!」野妞兒催促說,「我雇了一輛出租汽車在等著。」
「有點遠,神父,」野妞兒回答說。「在格拉烏俱樂部那一帶。」
隨後大家都沉默了,這樣過了好一陣子,瓊加不時地站起來,走到櫃台拿來啤酒和皮斯科酒。妓|女們一直在那兒竊竊私語著,有時粗暴,神色顯得不安,有時詭秘,聲音幾乎聽不到。猛的大家又一次站起來往樓梯湧去,原來是加西亞神父下樓來了,他沒戴帽子,也沒有圍圍巾,滿臉悲傷。他朝塞瓦略斯大夫打手勢,大夫抓著扶手上了樓,消失在走廊裡了。神父,出了什麼事啦?許多人異口同聲地問。好像那聲音把他們嚇壞了,大家又同時靜下來。加西亞神父嘟噥了一句什麼,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牙磕碰得咯咯響著。他那茫然的目光躲避著所有人的臉。霍文和博拉斯擁抱在一起,其中有個人嗚咽不止。不一會兒,妓|女們也開始抹眼淚,又是呻|吟,又是高聲哀嘆,一些人撲到另一些人懷裡,只有瓊加和野妞兒扶著神父。神父顫抖著,眼睛執拗而痛楚地掃來掃去。兩個人把他拖到一把椅子前,他像個死人似地聽憑安置,為他擦前額,並且馴服地喝瓊加灌到嘴裡的皮斯科酒。他一直渾身發抖,但眼睛已經鎮靜下來,寬大的黑眼圈死死地盯著空中。不一會兒,塞瓦略斯大夫在樓梯上出現了。他垂頭喪氣,慢慢地擦著脖子,不慌不忙地走下來。
「塞瓦略斯大夫還在嗎,太太?」野妞兒問。
加西亞神父不回答。他縮著身子,步子跨得大大的,急速有力,但越來越氣喘吁吁了。
他又說了點什麼,誰也沒有聽懂,那種急促的呼吸困難的聲音又出現了。在街區茅舍的門口站著一些人,當他走過的時候,發出一陣竊竊私語聲。晚上好。有些女人劃著十字。野妞兒敲了門,立刻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關門了,不接待顧客啦。太太,是我,神父請來了。片刻沉默之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門開了
m•hetubook•com•com,一種充滿著煙霧的光亮映照在加西亞神父瘦削蒼老的臉上,圍巾在他的脖子上擺動著。神父走了進去。野妞兒跟在後面。他沒有回答櫃台邊兩個男人的問候,也許連兩張圍滿模糊身影的桌子上的喊喊喳喳聲都沒聽到,他們在講著恭維他的話。神父神態嚴峻地站在空蕩蕩的舞池前,木然不動。當他面前出現了一個沒有面龐的側影時,他馬上嘟噥道:他在哪兒?瓊加朝他伸過手來,他推開了,然後指著樓梯說:「他在哪兒?帶他到那兒去。」野妞兒挽起了他的胳膊,神父,她來為他帶路。他們穿過大廳,上了一層樓;在走廊裡,加西亞神父一下子掙脫了野妞兒的手。她輕輕地叩了四個同樣的門中的一個。門開了,她站到了一旁。當加西亞神父進屋之後,她關好門,回到大廳裡。
「沒請醫生嗎?」司機問,「多叫人傷心的消息呀,小姐。請原諒我多嘴,因為我太了解琴師了。誰不認得他呀,大家都很尊敬他。」
「我太知道他啦,可憐蟲。」加西亞神父低聲說,「在你還沒生下來以前,我就認識他了。」
「豎琴師快要死了嗎?」司機驚叫起來,「怎麼回事?是他?」說。
當野妞兒解開一條手絹取錢付車費時,加西亞神父下了車,怒沖沖地把門推上。他大步流星地在沙地上走起,不時地磕磕絆絆,坎坷不平的地面使他深一腳淺一腳,行步艱難。在晴朗的夜色中,可以辨出他那晃動在微黃色沙丘之間的身影,黑糊糊,哈著腰,像一隻巨大的兀鷹。野妞兒半途上追上了他。
「他們剛才在為他演奏,」瓊加悄聲說,聲音也變了,眼睛裡閃著惶惑不安的神情,「我們想也許他會高興的。」
「等一下,」加西亞神父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嗄氣地說,「我得穿好衣服。」
「那末,你為什麼跑這麼遠的路到這兒來呢?」加西亞神父嘟嘟噥噥地抱怨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教區是幹什麼用的?你為什麼要把我從被窩裡叫起來,而不去叫魯維奧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