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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之夏

作者: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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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今晚她說:「再見,厄寧斯,我希望他睡得著。」
他抽到一頭好牛,牠在他短小個頭的對比下更形巨大。公牛有一對俊犄,奇科林二世也不愧盛名地就地示範如何在牛場求生之道,他貼近的程度是任何神智正常的人所無法辦到的,但他不僅神清智明、反應絕佳,並在幸運之神再度眷顧下,做出所有書上寫的花招絕計,還做得很好。他反向進行一切動作,當巾從他伸直的臂下衝過時,他卻看著觀眾,讓人想起馬諾烈,後者和他的經紀人將鬥牛帶入歷史上第二個衰退期,然後卻因去世而被奉為半神,永遠逃過口誅筆伐之罪。
「你感覺不到他的痛法。」我說。
這一季,由於厭倦了鬥牛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遂結束退休重進牛場,當初退休是因為他知道運氣太好,而人不能老靠運氣幫忙;復出是因為除了鬥牛,別的東西都毫無樂趣可言——當然,像所有人一樣,還有錢的因素。
「那就不要再提痛的事。」
「是的。」
卡門和我一起走出病房,我告訴她醫生的話。她父親就是鬥牛士,她的三個兄弟是鬥牛士,現在又嫁給鬥牛士,她美麗而可愛,在所有緊急事故中都沉著而有愛心,她已度過了最可怕的時刻,而她的工作才剛開始呢!自從嫁給安東尼奧之後,她每年都要經歷一次這份工作。
大清早花園裡露水還沒乾透,他就拄著拐杖爬上樓梯穿過大廳到了我的房間。
我把他留在走廊,然後他一手扶牆,自己走回房裡,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寫著我姓名的信封。我拆開信封拿出一張小卡片。
他是鬥牛士沒錯,而馬諾羅.湯瑪密是個好醫生、好朋友,但當你眼看它執行時,你會說那是開倒車理論。
「也許你會喉嚨發炎。」
我們退到角落,家裡人擁回床前。
餐畢,我們兩位客人到上游去逛皇家花園,比爾和我過橋到迪莉希亞旅館看安東尼奧,同時向他的劍手米蓋林格拿票。我付給他四張頭排座位的票錢,並警告一位正為馬德里等報社寫一系列安東尼奧報導的年輕記者勿打擾他,在到床前與安東尼奧說幾句話後,我迅速離開以為後進榜樣。
然後在燥熱的一天,他走到海邊去游泳,夾雜細沙的碎浪沖開部份傷口,不過我看得出它幾近痊癒,在清洗、上敷料之後,重新包紮起來。
「好吧,讓我們再多走點路,告訴我所有發生的事,你寫的還好嗎?」
我留話說傍晚再過來,這裡有太多親友。我們知道情勢已無大礙,我也不願多作打擾,乘著天光仍好,還有時間趕到普拉多。
「我的喉嚨炎早結束了,我們現在去游吧。」
「沒有理由發生,根本不必發生,他用不著反向鬥牛。」
「別自作主張,」安東尼奧告訴他:「我要牠保持原狀。」安東尼奧向會長作手勢,要求更換旗鎗手,一對旗鎗插入牛體後,他要求開始用紅布。紅布舞動之流暢、簡潔與嫻雅彷彿每一個動作都凝塑成形,他做了所有古典過牛式,然後似乎要使每一線條更精練、更純粹,他故意縮短自然式的原有動作,縮回肘部,讓牛與己身更接近。那是頭龐大、完整、勇猛、強壯而犄角雄偉的公牛,而安東尼奧所對牠演出最完整、最典雅的終曲部分,則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沒有併發症的話,三星期後可以出場,那是個相當大的傷口,厄寧斯,破壞很多組織,我很抱歉他必須受這麼多痛苦。」
我希望我們有足夠的藥品和維他命,或是能順利在馬拉加或直布羅陀找到。
「你什麼時候再來?」
第二矛理想地擲出後,公牛牴翻了座騎,把薩拉扔到柵欄的厚木板上。
「你想不想走走?」他問。
安東尼奧的第二頭牛英姿勃勃地奔進場中,牠黑得發亮,一對利犄勇猛無比,我看得出安東尼奧急和_圖_書於解決牠。他以披肩開始時,一個身著淺色上衣、藍色長褲,面孔英俊的男孩,拿著披肩從我們左邊的向陽區看台,手撐短牆一躍而入場中,衝到牛的面前展開紅布。在安東尼奧的三個旗鎗手費里、喬尼和璜追近男孩,逮著並送交警察,以免公牛牴傷他或讓他破壞了競技之前,他已經連做了三、四個不錯的動作。
長矛安置得十分完美,公牛依舊勇猛而強壯,在矛下劇烈扭動著,安東尼奧接手,再度做出緩慢而動人的維若妮卡。
「很糟糕,厄寧斯,糟,糟透了,也許打開時他能換條管子,你想他到底在哪裡?」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我在牧場一向早起。」
奇科林二世是第二位主鬥士,他個子小,不超過五呎二吋,有張高尚而悲哀的臉。他比多數人都要勇猛,在一九五三以新手身份進入鬥牛界,一九五四從恐怖的業餘鬥士訓練所出來成為正式鬥士。
「不要提這件事,」她那時說:「他們會殺死彼此。」
他淌著血,狂怒地朝公牛走去,我看過他在牛場中盛怒的時候,那是一種混合了蒙福、智慧與致命的憤怒。可是他要殺牛,而他知道他得快而準,以免失血過多昏厥過去。
「你最近寫的都不錯。」
「你會直接開到格拉那達,或是中途在路邊過夜?」他問。
「如果明天他情況穩定下來,不發燒的話,我明晚就回去,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康蘇拉的第一天,我們閒聊、開玩笑,很高興傷口已經過去,可以展開復健工作。第一天安東尼奧游了一會兒,傷處仍在收口,我換下小塊繃帶,第二天他走得很小心,不再不穩。每一天他都更強壯。我們運動、游泳,在馬廄後頭的橄欖園用飛靶發射器練習射擊,訓練情況良好,吃喝也都合意。
「厄寧斯。」他以安達魯西亞腔說。
他知道如何從每一次注定要置他於死地的牛犄下逃生,因此練就一身狡詐滑溜的動作和馬戲團的伎倆。他也懂得如何毫不遜色地殺死一條牛,靠那隻神奇的左手保護,在殺牛時引領牛垂首至完美的位置以配合他短小的身量,還有,除了絕對的勇氣之外,他還有絕佳的運氣。
當安東尼奧和卡門出現在嬌小而宜人的馬拉加機場時,他半個身子都倚在手杖上,要我的幫忙才能走出候機室,坐進車裡。這時距我離開他的病床已有一星期,他和卡門都被這趟行程累壞了,晚餐大家都很安靜,然後我幫忙扶他回他們房間。
「他犯不著和奇科林二世競爭,」我說:「他是和歷史競爭。」
安東尼奧以如生根般紋風不動的右腿和右股來激勵牛、給牠信心,並且展示給牠看如何追隨誘餌而毫無痛苦,告訴牠這遊戲有多好玩。
他引牛到薩拉兄弟之一面前,交待說:「小心照我說的做。」
「我們會唱的,」他說。我們在他能力所及範圍內一直走著,然後他說:「我有封信給你,是湯瑪密開的醫療指示。」
「你想醫生會允許嗎?」安東尼奧問。
第一系列仍是無從模仿,極緩慢而高雅,似乎永無止盡的過牛動作,觀眾知道他們看到的是從未見過,且絕無作假的東西,他們從未見過,鬥牛士恭喜並原諒一個可能蹧踏他的牛的闖入者,他們現在才欣賞起前一場所未能體會的東西,安東尼奧使用披肩的方法是世上僅存。
「是的,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還是會有毫無靈感的日子。」
「他在哪裡?」安東尼奧問。「他十一點就該到這裡了。」
他笑了,我看得出他精神不錯,我把民眾報社的記者一塊拉出了房間。米格林羅正在搭起攜帶式祈禱室,沉重的皮雕劍盒靠牆站著,旁邊的更衣桌上放好了無袖法衣,以及要在聖母瑪莉亞像前點燃的油燈。
「我們回屋裡吧,我去把m.hetubook.com.com藥品找齊,儘快開始治療,可別浪費任何時間。」
再沒有比汲汲於出名的即興闖入者更能迅速、完全地蹧踏一頭鬥牛的了。牛從每個動作中學習經驗,一個偉大的鬥士絕不多做一個與導向最終目標無關的動作。如果一頭牛在開場前逮住並牴傷一個人,他就會馬上喪失從未接觸過人的無知,而這正是正式鬥牛所依賴的事,我注意到安東尼奧仔細注視著男孩技巧地動作,儘管事實上男孩已置安東尼奧於險地,他卻毫不擔心,他研究著牛,從牛的反應來了解牠。
「你告訴他。」
他總是喜歡以寫作來稱呼鬥牛。
他令牛四腿併攏成一直線,我看著他垂下紅布,低、再低、更低,瞄準肩胛骨中間的死亡之穴,完美無誤地送入,再自雙犄間拔出。然後他舉起手,面對牛,命令牠倒下,因為他剛在牠體內注入死亡。
「他會到馬拉加你那兒調養嗎?」
他剪開大塊繃帶,舉起紗布很快地聞了聞,然後遞給我,我聞了一下扔進護士捧著的盆裡。沒有壞疽的氣味,湯瑪密瞧著我咧嘴一笑,傷口很乾淨,在四道長的縫線周圍,傷口像張生氣的臉,但情形良好,湯瑪密剪斷橡皮吸管,只留一小截。
「他自己知道,不必我說。」
五月卅日,在阿恩維茲的天氣正適合比賽。雨已經停了,阿城在太陽下像新粉刷過一般,樹木青翠,石子路尚未著塵。
「等太陽把水曬暖後再游。」
「別說話,」我說:「盡量放鬆休息。馬諾羅說沒事了,如果你非受傷不可,再沒有更巧的地方了。我會把他說的全告訴你,現在我要走了,好好養傷。」
安東尼奧抽中第一頭桑卻士.科巴烈達牛,那是頭高大、黝黑,有一對尖銳大犄的漂亮公牛。安東尼奧先以緩慢、自信,低垂如掃葉般優雅的維若妮卡式盡可能逼近牠,然後控制住牠的攻擊位置,更慢地、再慢地,與犄角吋許之距經過了牛身,觀眾情緒並未像馬德里的那般立刻挑動起來,於是下一動作他改採較少危險、較不古典但精緻如塞維爾刺繡的奇科林納過牛式。他把披肩伸向公牛,高度齊胸,然後在牛每次進攻時,反手一捲將自己裹進披肩裡,緩慢地旋進再旋出,這種動作真是賞心悅目,但基本上只是一個花招,算不得過牛動作,牛衝了過來,人卻緩緩旋開。觀眾顯然喜歡這個,我們也喜歡,這種動作永遠討好但在內心起不了作用。
「我也是,真正文如泉湧時太美妙了,再沒有比這更棒的事。」
「我昨晚給了他一些,」湯瑪密說:「他是鬥牛士,厄寧斯。」
他的哥哥璜也是重要旗鎗手,要讓牛再攻擊馬匹,因為牠仍然十分強壯,應該可以再刺兩矛以疲憊牠的頸部肌肉,好垂下頭來方便最後一刺。
「不准再坐立不安,」他說:「鎮靜一點。」
他們終於啟程前往屬於自己,仍在償付貸款中的牧場。他們開的是雪佛蘭中型卡車改裝的旅行巴士,用以容納鬥牛組員及設備,我換上最後一片敷料後,和他們揮手道別,看著車子漸漸遠去。
「的確不少。」
「當然。」
那座年代久遠、美麗但不舒適且正在衰敗的小型鬥牛場中的泥濘已漸漸乾涸,地面也硬朗起來,我們進去找到位置坐下,低頭一望就是熟悉又親暱的黃沙。
安東尼奧必須繞場一周,並兩次出場答謝觀眾,他進場時冷漠、憤怒而超然,在米格林羅遞過來一杯水時低聲說了幾句。他喝得很少,眼神投向空無,然後潤了潤唇,往外把水灑到黃沙上,稍後我問米格林羅他說什麼。
卡門一直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她吻他,然後闔上他的眼,他還沒有真正清醒,而且真正的痛苦還沒開始呢。
「好,我會告訴你能不能離開。」
安東尼奧的公牛在https://m•hetubook.com.com面對紅布時,擺動雙犄的方式顯得格外危險,他壓低姿勢,像對付科多巴那頭牛一樣,糾正牠的姿勢、給牠信心,牛的腦袋似乎有些不對勁,也許奇科林納動作讓牠從迷夢中清醒過來,我看過那種情形。現在安東尼奧必須非常貼近來激怒牠,這不是改變牛的視野的問題,而這是十分鐘內,牛所接收的東西將要教導牠如何死亡。
「拜冷比較好,」他說:「我開你的車,然後我們可以一路談天,再到拜冷吃飯。然後我繼續開賓士到格拉那達,在路上找地方過夜。」
「有時候很順,有時候不大順。」
「來這裡,」他轉向我。「傑出的朋友,站在這裡,把他翻過去。自己翻過去,你,臉朝下,有厄寧斯和我在,你安全得很。」
「現在是你的痛,你著名的痛,」他說:「紗布必須繫緊以防安全。懂嗎?傷口會腫,那很自然,不可能讓比鋤頭柄還大的東西拉了六吋長在這兒,而傷口會不疼不腫的,這個敷料限制它再腫所以會更痛,現在這副繃帶就舒服多了,對不對?」
他就站在那兒流血,卻不讓任何人碰他,直到牛步履蹣跚翻身倒斃,他還在流血,又說了幾句話讓手下仍舊不敢上前扶持,直到會長在手帕的波浪與震天響的請願聲中,賜下二耳一尾一蹄。他強撐著等待獎賞送到手中,我排開群眾朝著通往療養室的牛場進口走去時,看見他仍然站著,淌著血。然後他轉過身來開始繞場一周,才走兩步就滑進費里和多明哥的臂膀中,他意識完全清醒,但是知道自己正在失血而且無能為力。那個下午結束了,他必須即早康復以重返牛場。
直到廿五歲以前,奇科林二世都是業餘賽會中的明星,當馬諾烈和其後諸多名聲響亮的鬥牛士在面對削過犄角的公牛、或半牛、或三歲小犢時,他鬥的卻是未動過手腳、大到七歲的公牛。多數這類公牛都有被鬥的經驗,因此就跟任何活著的野生動物一般危險,他鬥牛的村莊既無療養所也無醫院或外科醫生,要活命就要懂得牛,而且要懂得如何接近牠們卻不被逮著。
「我想我們可能先需要一杯康培那葡萄酒。」我說。
「你怎麼回事?」他對安東尼奧說:「你以為我就沒有別的病人嗎?」
「傑出的朋友:在此將我的病人安東尼奧.歐多涅茲託付給你。如果閣下有開刀的必要,找隻強壯穩定的手。馬諾羅.湯瑪密筆。」
現在血流得很快,他用臀部抵住柵欄前的紅色木板牆,彷彿能止住血勢泛濫似的。我一直注視著安東尼奧,沒有看見誰把牛引走的,米格林羅是第一個衝出柵欄,扶住安東尼奧的人,隨後多明哥.多明堇,他的經紀人,以及哥哥沛佩都躍過看台短牆衝入場內,每個人都看得出傷勢嚴重,慌亂之中,經紀人和劍手則想架起他送往療養室。安東尼奧甩開他們,憤怒地朝沛佩說:「你還自認是歐多涅茲家的呢!」
然後當安東尼奧誘牠繞著他轉時,牛突然腦筋一轉,牠在一長串過牛動作中途打破了遊戲規則,他看到了人體,遂改變目標。犄角以毫髮之差幸未中的,但公牛衝過時頭部碰到安東尼奧,安東尼奧回看牠一眼,再以紅巾激之,這次,牛險險地擦胸而過。
「他在別層樓。」我說。
「我派人去找。」
室外明亮清爽,室內亦涼快舒適,安東尼奧卻因痛而汗如雨下,灰色雙唇緊閉,他不想開口但眼神不斷詢問醫生何時才到,病房外擠滿了靜坐或低聲交談的人。米格林羅正在接電話,安東尼奧的母親,一位面孔黑、俊偉、胸部龐大,頭髮全攏在後頭的女人,她進進出出個不停,或是在角落搧著扇子,或是坐到床邊。卡門不坐在床邊的時候就是在接電話,外頭大廳或站或坐的是擲矛手和旗鎗手,訪客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往往,留下口訊和卡片,米格林羅把家人以外的所有人全請出病房。
「你起得很早對不對?厄寧斯。」他問。我知道他在旅行或鬥牛期間通常要睡到中午,有時還更遲。
「有沒有好一點?」
終於湯瑪密來了,後而跟著兩位護士,把所有不該看到下個場面的人都請出病房,他粗率而嚴肅,像平日一樣愛開玩笑。
「還沒有,」他說:「稍後。」
「我知道。」她說。我了解她在想,不久後她丈夫便要和她最要好的哥哥競爭,而歷史會注視那一刻,我還記得三年前在他們的寓所吃晚餐時,有人說到,如果路易米蓋肯復出與安東尼奧做一對一決鬥的話,不只會轟動,更會賺大錢。
「多久?馬諾羅。」我問。
「我想我們會睡在曼薩納里。」
「我們能游泳嗎?」
「多棒的花園,」他說:「比馬德里的波塔妮科還大。」
「當然,不過你儘管睡,盡量多休息。」
我們抵達羅勃醫院時,安東尼奧剛從麻醉室出來。左腿筋肉上的傷口有六吋深,牛犄剛好刺在直腸邊上,幾乎碰到直腸,還劃開肌肉幾達坐骨神經。湯瑪密醫生告訴我再向右偏個八分之一吋就會穿透直腸進入大腸。再深個八分之一吋就會刺中坐骨神經。湯瑪密打開傷口,清潔乾淨,修補損壞部分再縫合,留下一條附上定時裝置的吸管,你可以聽到它嘀嘀嗒嗒的像個節拍器一樣。安東尼奧以前也聽過它的聲音,這是他第十二道嚴重傷口。他的臉十分嚴肅,但他以眼睛微笑。
「走吧!」他說,他把拐杖放到我床上。「結束拐杖時代,你留著它。」
然後他再重複所有的課程,命令公牛再做剛才幾乎兩次逮著他的動作。觀眾現在完全站在他這邊了,他在眾人所籲請得到的音樂聲中進行著。終於他殺牛了,他進入的角度美妙但劍尖稍微偏離中心。整個會場都要求割耳,手帕處處飛揚,可是牛死時嘴中流血,誠如許多殺法正當的牛死相一般,會長乃拒絕割耳,直到牛屍被拖走群眾仍在揮巾請願。
「好,」我說:「待會見。」
「真希望他們能除掉那個嗃嗒作響的玩意,」他說:「我什麼都受得了,就除了嘀嗒聲以外。」
喬尼和費里終於逮著男孩,他安靜地走向柵欄。安東尼奧拿著披肩向男孩走去,很快地說了幾句,然後用手臂圈住他摸了摸,然後才進入場中把牛接收過來,他現在了解牠了,他早已把牠摸清楚了。
「很好,他一能旅行我就把他運下去。」
「我還要怎樣做才能得到一隻牛耳,他是這麼說的,看吧!他會做給他們看。」
我們走了大約半個鐘頭,我一直小心攙著他的胳膊免得他跌倒。
每個人都很快樂,卡門和安東尼奧更像在度蜜月一般,受傷後必要的復元期,使他們在六月裡得享短暫的正常婚姻生活,而由於付出的代價是血以及收入減少,他們愈加珍惜這段時光,卡門一天比一天漂亮起來。
比爾.達維斯和我待在馬德里,直到安東尼奧脫離險境。第一夜過後疼痛才真正開始,且一直加劇直到超越容忍極限。吸管幫浦不斷吸乾傷口水份,但敷藥下的傷處仍舊腫起。我極不欲見安東尼奧受折磨,也不願目擊他在痛楚直線上昇時,強捺住不讓它羞辱他的掙扎表情。在我們等候醫生除去第一層繃帶那天,我得說痛楚已達十級風強度。若無併發症出現,這就是你知道自己到底贏了沒有的時刻,如果沒有壞疽、傷口乾淨,你就贏了,就這種傷口而言,依士氣高低與訓練情形,三個星期或更短時間就能再鬥了。
「明天你醒的時候。」
在療養室中,湯瑪密醫生先檢視傷口,採取必要措施後立即封上傷口,急送安東尼奧到馬德里的羅勃醫院動手術;療養室www.hetubook•com.com外頭,那個闖入場中的男孩正在哭泣。
「你也一樣,」湯瑪密說:「幸好。」
我們聊到各式各樣的事情:藝術家在他生活於其中的世界所碰到的各種問題;技術方面和職業上的機密、財務、經濟和政治。有時談女人,通常是女人以及我們該如何做個好丈夫,然後或許是提起別人的女人以及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麻煩。我們整個夏天與秋天都在談,不是在一個賽會往另一個的途中,就是在餐桌上,或在復原期的奇怪時刻。我們以遊戲和好玩的方式練習從第一眼判斷,就像對公牛一樣,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
「你不能給他點減輕痛苦的東西嗎?」我先前問過醫生。
當一切就緒該殺牛時,我想他一定是瘋了,他開始表演奇科林二世剛做過的馬諾烈花招,目的是告訴觀眾:如果你們要的是這個,就該知道真正的做法如何,他馴牛的地點正是前面三頭牛挨矛的位置,沙地讓牛蹄現出了溝痕。當他以迴轉式引牛自背後過身時,公牛的右後蹄滑了一下,右犄傾斜剛好刺進安東尼奧的左臀,再沒有比這個部位更不浪漫、更不危險的地方了,而他也知道這一記是他自找的。正在懊惱不已的當兒,牛結結實實地撞到了他,我看見牛犄刺入,挑起安東尼奧,但是他以雙腳著地並沒有倒下。
受傷後要盡可能早日再戰的鬥牛士,都會給以最少量的鎮定劑。理論在於不能讓任何東西影響到他們的神經與反應,在美式醫院他們就可能讓他毫無痛苦,所謂的「下雪」;在西班牙,痛苦則單純被視為男人必須承受的東西。痛苦與藥劑何者對人體神經的傷害較重,卻不是考慮的重點。
「我們在哪兒碰頭?」
街上有許多穿黑色短襪的鄉下人,穿鐵灰色條紋長褲的城裡人和不少馬德里來的。我們照例去樹蔭下那家飲食店,看著下方的河流和旅遊的船隻,雨後的河水混濁而盛大。
他清洗傷口,迅速灑下藥粉再由我幫忙把紗布貼上。
這些是指在卡斯提爾與拉曼卻鄉間廣場的非正式鬥牛賽,別的省份也有,不過為數不多,在那裡,所鬥的多為身經百戰的牛,有些訓練場還死過十個以上的人。這些多半是在提供不起賽會場地的城鎮舉行,由卡車將廣場出口堵住,並販賣尖銳的羊角或牧鞭給觀眾,以便對付那些想逃外的業餘鬥手。
「房子比艾斯可里耳稍小,不過話說回來,這裡沒葬著國王,你可以飲酒,甚至唱歌。」幾乎所有西班牙酒吧和酒店都掛有禁止高歌的招牌。
「你還是要告訴他,厄寧斯。」
會長賜下雙耳,然後他執牛耳繞場一周;表情肅穆但滿意。我喜歡回想他那一季的神采,卻不願想像他在運氣用盡時會是什麼情形。
「要到中午水暖之後。」
「到底怎麼發生的?」她問我。
「沒錯,不過我總是把它硬逼出來,我用腦筋。」
「通常不會在這麼早的時候,不過可把它當做溫和的通便劑。」
「你痛得厲害嗎?」
安東尼奧要我陪著他。
「厄寧斯,我們現在開始嗎?」
觀眾熱愛奇科林二世也有道理,他和他們是一類人,而他給了他們所相信鬥牛該有的東西——而且是以一頭真正的公牛表現出來的。做這些是需要運氣,但更需要偉大的知識與最純粹的勇氣。刺牛時他擊中骨頭一次,再擊則高高將劍埋下,整個人架在犄間,直至巧妙的左手引牛進入死城。
「賽後就在這裡見。」
然後他們一起玩了起來,兩手輪流使巾,一圈又一圈,紅巾飄高了、又拂低了,把它拿住吧!公牛。好好地繞住我,公牛。再試一次,公牛。再試一次。
「也許冷水對傷口有幫助。」
「我也一樣,有些時候就是沒法寫,可是人家花錢來看,你就得盡量寫好。」
「對。」安東尼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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