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
「你記不記得他們昨天晚上硬帶到卡達魁斯的少年?」
我只在巴塞隆納的「薄伽丘」大眾俱樂部見過他一次,距離他慘死只有幾個鐘頭。當時是凌晨兩點,一幫瑞典青年正在追他,想帶他去續完卡達魁斯的一場宴會。一共有十一個瑞典人,男男女女看來都差不多:個個都很美,臀部窄窄的,留一頭金色長髮,很難分出誰是誰。他絕對不超過二十歲,滿頭鬈髮呈藍黑色,皮膚光滑泛黃,只有從小被母親訓練走陰涼處的加勒比海人才會有那樣的膚色,一雙阿拉伯眼睛可以教瑞典少女甚至少數男孩子為之瘋狂。他們把他當做腹語術表演的傀儡,安放在吧檯上,一面拍手伴奏一面向他猛唱流行歌,想說服他一起走。驚懼中他企圖說明理由。有人出面干涉,大聲叫他們不要煩他,一個瑞典青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跟他頂嘴。
最後幾年他老化得厲害,沒再回街上去。他向來一個人住,大部分時間待在門房宿舍,精神上很孤單;自己用酒精燈和罐子煮東西吃,但他只要憑這些用具就能請我們吃一頓出色的美食。他總在黎明時分開始一層一層照顧房客,是我一生所見少有的殷勤慷慨的人,具有加泰隆尼亞人自動自發的大度量和粗獷的柔情。他話很少,說話直截了當、簡單扼要;沒事做的時候,會花好幾小時填寫足球賽勝負預測表,但他不常寄出去。
印象和_圖_書中他的一年不是照日期和月份來分割,而是照北風吹幾次來分的。「去年,第二次北風吹來三天後,我患了結腸炎,」有一次他跟我說。也難怪他相信每吹一次北風,人會老好幾歲。他實在太執著了,我們都好渴望認識這種風,把它當做一個致命又誘人的訪客。
那時我剛聽完大衛歐斯楚克在「音樂廳」的最後一場音樂會,跟一群朋友進去不久,看瑞典人不信邪,我直起雞皮疙瘩。那個男孩子的理由神聖不可侵犯。他曾在卡達魁斯住過,受雇在一家時髦的酒吧演唱安地列斯群島歌曲,頭一年夏天碰到北風,勇氣全盤瓦解,第二天設法逃離那兒,決定不管有沒有北風都不再回去,他確定自己若回去必死無疑。那是加勒比海人的確切預感,這一幫北歐半島理性主義者正為夏日風情和加泰朗濃酒而興奮,酒後萌生出種種放蕩的念頭,怎能理解那一套呢?
我們度假度到一半,比預定計畫提早離開那個村子,心裏很想家,決定永遠不回來了。觀光客都回到街上,廣場上傳來音樂聲,老兵們勇氣盡失,幾乎沒什麼興致玩保齡球。隔著「濱海」酒吧髒兮兮的櫥窗,我們瞥見幾個朋友劫後餘生,在亮麗的北陸風春天裏又開始活動。但現在那一切都已成過去。
我們出門的時候,沒有特別注意門房的房間黑漆漆的。等我們回到屋裏,空山也像海和*圖*書面泛著磷光,他的房間還是黑的。我覺得奇怪,敲了兩次門,沒人答腔,我就把門推開。我相信孩子們比我先看見他,他們驚恐地尖聲大叫。老門房身穿水手服,襟上別一枚傑出水手的勳章,吊死在中間的屋椽上,身子還隨著最後一陣北風晃來晃去。
我比誰都瞭解他。卡達魁斯是布拉瓦海岸線上數一數二的美麗城鎮,保存之完整也是數一數二。入鎮的狹窄公路必須順著一處萬丈深崖拐來拐去,開車時速想超過五十公里需要精神非常穩定才行,這是保存原貌的部分原因。舊一點的房子白白矮矮的,是傳統的地中海漁村式樣。新房子都由著名的建築師建造,頗尊重原有的和諧。夏天暑氣宛如從街道另一端的非洲沙漠傳來,卡達魁斯立刻變成地獄般的巴別塔,三個月期間歐洲各地來的觀光客跟本地人競相控制天堂,還得跟早些時候趁房價低時幸運買了房子的外國人競爭。可是在春天和秋天卡達魁斯看來最美的時候,人人想起內陸吹來的凌厲黏人的北風,都忍不住害怕,據當地人和幾位受過教訓的作家說,那種風挾帶著發瘋的種子。
也因此,在「薄伽丘」俱樂部黎明前的悲慘時刻,有人自認難逃一死而不肯回卡達魁斯,那種恐怖的心情沒有誰比我更瞭解。可是要勸瑞典佬打消原意根本不可能,他們硬拖著那個少年走,想以歐洲人的好和-圖-書意強迫治療他的非洲迷信。在不同批顧客的鼓掌聲和噓聲裏,他們把又踢又蹬的他推上一輛客貨兩用車,車上已擠滿深夜出發要兼程趕往卡達魁斯的醉鬼。
星期三除了風什麼事都沒有,那是我今生最漫長的一天。不過有點像黎明前的黑暗,過了午夜我們都同時醒來,感覺一種全然的寂靜如千軍萬馬壓在心頭,只有死亡的寂靜差可比擬。面山的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是動的。於是我們在門房屋裏還沒開燈前走到街上,津津有味觀賞黎明前滿天星斗的天空,和磷光閃閃的海面。雖然還沒到五點鐘,但很多觀光客都在岩灘上慶祝得到解脫,帆船閉門思過三天後終於被套上各種裝備。
那天他一面釘牢門窗預防災難,一面跟我們談北風,活像那是一個可恨的女人,但少了她人生又會失去意義似的。水手也會對陸地的風這樣頂禮膜拜,我覺得很吃驚。
我們沒等多久。門房一走,我們就聽見一陣呼嘯,愈來愈尖銳,愈來愈強烈,終於化為地震般的驚雷。這時候風開始吹了。先是斷斷續續一陣一陣,後來次數愈來愈頻繁,最後只留下一陣風,不變動,不停息,不紓解,強烈和殘酷有如超自然的力量。也許因為守舊的加泰隆尼亞人有種特殊的偏好,愛海卻不喜歡看海吧,我們的公寓面向高山,跟加勒比海的習俗正好相反。所以強風是迎面吹來,眼看要把拴窗戶的
和圖書
繩子吹走了。我們在房子的背風面勉力前進,可是到了沒有遮掩的角落,不得不緊抓住燈桿才沒被狂風吹走。
他很老很老,以前當過海員,身上仍穿著防水夾克,戴水手帽,吸煙斗,皮膚被海上的鹽分熏得焦焦的。他有空的時候常在廣場上跟幾次敗戰的老兵打保齡球,跟海灘各酒店的觀光客喝飯前酒,說一口砲兵階級的加泰朗語,卻有本事用任何語言讓人明白他的意思。他以認識全球的港口為榮,但不認識任何內陸的都市。「連最有名的法國巴黎都沒去過,」他說。他對不是走在水上的交通工具都沒有信心。
第二天我被電話鈴吵醒。我聚會回來忘了關窗簾,醒來不知道時間,只見臥室裏滿是燦爛的夏日陽光。我一時沒認出電話那頭是誰的聲音,但對方憂愁的語調霎時驅走了我的睡意。
「這是老伴之一,」他說。
我最好奇的是,天氣還好得很,景觀美麗絕倫,金色的太陽依舊,大無畏的藍天依舊。我甚至決定帶孩子們到街上去看海。畢竟他們是飽經墨西哥地震和加勒比海的颶風長大的,再多經歷或少經歷一次風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嘛。我們躡手躡腳經過門房的房間,看見他對著一盤香腸青豆發呆,正望著窗外的北風。他沒看見我們走出去。
他吼道,「他是我們的。是我們在垃圾桶裏撿到的。」
在十五年前身歷北風淫|威之前,我是該城的忠實訪和_圖_書客。有一個禮拜天的午休時間,我莫名其妙預感會出事,風還沒來我就感覺到了。我的精神低落,沒來由地傷心,總覺得當時還未滿十歲的兩個孩子正用仇視的目光在屋裏屋外緊盯著我。過了不久,門房拿一個工具箱和航海繩進來,把門窗固定好,對我的垂頭喪氣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就這樣待在燈桿邊,望著狂風劇變中一動也不動的澄藍海洋,簡直驚呆了。後來門房找了幾位鄰居幫忙,趕來救我們。這時候我們終於相信,唯一理性的做法就是留在室內等上帝改變心意。誰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一九八二年元月開始構思
兩天過完,我們總覺得可怕的風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某人針對我們——而且只針對我們而來——的切身凌|辱。門房一天來看我們好幾次,擔心我們會發狂,他帶來應時的水果,還帶糖果給孩子們吃。禮拜二午餐時間,他請我們吃他用廚房罐子燒煮的加泰隆尼亞名菜——兔肉和田螺肉。那是恐懼中的盛宴。
我不用聽下去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只是事情比我想像中還要戲劇化。男孩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進入卡達恩斯,簡直嚇壞了,他趁那些瘋狂的瑞典青年不注意,想逃開難以避免的死亡,竟跳出疾行的客貨兩用車,墜入了萬丈深淵。
他說,「是北風。再過不到一個鐘頭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