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
我非常替他難過,我知道他很怕在天黑時分穿過整間屋子,單獨留在浴室好好清洗。但他很快換上乾淨的襯衫回來,臉色蒼白,暗暗發抖,鼓起勇氣讓老師嚴格檢查他夠不夠乾淨。接著富比士小姐切了一片海鰻,命令我們繼續吃。我好不容易才咬第二口。弟弟連刀叉都不肯拿起來。
弟弟獲得解脫,我也勇氣大增。我照富比士小姐教的餐畢禮儀,把刀叉交疊在盤子上說:
「我也不吃甜點。」
「我不喜歡,」他說。
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對他說,「孩子,海鰻是世界上最好的魚。試試看。」
我們在十一點前幾分自己弄早餐吃,然後趁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還沒帶一隊貓兒來打掃以前到海灘去,兩人各帶兩個氧氣筒,另帶兩筒備用。奧瑞斯特已經在碼頭,正在將他剛抓到的六磅重的金斑頭魚開腸剖肚。我們跟他說,我們等富比士小姐等到十一點,既然她還在睡覺,我們決定自己來海邊。我們還說,她昨晚在餐桌上哭了,也許她睡得不好,想繼續睡。不出所料,奧瑞斯特對我們的說明根本不太感興趣,他陪我們劫掠海底一個多鐘頭。然後他說我們該上去午餐啦,就自己乘小船到觀光旅館去賣金斑頭魚去了。我們在石階上揮手告別,讓他以為我們要上陸回家,等他消失在峭壁轉角,我們又戴上氧氣筒,沒經過任何人允許,自己繼續游泳。
但我設法打消他的念頭。
她向廚娘使了個眼色,可惜來不及了。
可是星期三她照例準時來吃早餐,臉色照例一看就知道晚上睡不好;厚眼鏡下的眸子照舊很不自在;當她在麵包籃裏發現一封貼有德國郵票的信,眼神更不安了。她早就告訴我們不可以一面喝咖啡一面閱讀,自己現在卻一面喝一面讀信,讀著讀著,字裏行間發出的亮光躍上了她的臉。接著她撕下信封上的郵票,跟吃剩的麵包捲一起放進籃子,讓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的丈夫帶回去集郵。
我非常驚訝,與其說是被他的決心嚇一跳,不如說是因為我自己晚飯後也一直在想同樣的事。
「他們會砍你的頭喔,」我告訴他。
「而且不准看電視,」她答道。
沒人注意我們。我們把氧氣筒、潛水面具和鰭狀橡皮肢放在大門口,走到側面的迴廊,那邊有兩個人坐在擔架旁的地板上抽煙。這時候我們發覺後門有一輛救護車,還有幾個軍人帶著步槍。客廳裏的椅子已經推靠到牆邊,有幾個住在附近的女人坐在上面,正用方言祈禱,丈夫們則擠進庭院,談各種跟死亡無關的話題。我更用力捏緊弟弟僵硬、冰涼的小手,兩個人由後門走進屋內。我們的臥室門開著,屋裏跟我們早上出去的時候一模一樣。隔壁富比士小姐的房間有一個武裝警察守在門口,不過門是開的。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過去,還沒往裏瞧,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閃電般衝出廚房,驚叫著將門一把關上:
那天晚上她又自言自語好久,用興奮得發狂的語調高聲朗誦席勒的作品,讀完後還大吼一聲,傳遍了整間屋子。接著她從肺腑吐出多次嘆息,又像漂流的小船般連續吹出悲哀的哨音。早上我們醒來,還為一夜的緊張而筋疲力盡,太陽由和_圖_書百葉窗透進來,室內好像浸在水塘裏。這時候我們才發覺已經快十點了,富比士小姐居然沒按早晨的常規吵醒我們。我們沒聽見八點的廁所沖水聲,沒聽見水槽的水龍頭轉動,或者百葉窗的聲響,或者她脆脆的皮靴聲,或者她那隻奴隸主似的手背用力拍三下門的聲音。弟弟把耳朵貼近牆壁,屏息偵察隔壁房間有沒有些許生命的徵兆,最後才吐出一口解放的大氣。
她告訴他,「你不可能知道喜不喜歡。你連一口都沒嚐。」
太遲了。我們一輩子忘不了那一剎那間瞥到的景象。兩個便衣人員正用皮尺量床鋪到牆壁的距離,另外一個人正用公園攝影家常用的那一類黑套筒照相機拍照。富比士小姐不在凌亂未整理的床上。她赤|裸裸側臥在地板上的一灘乾血泊中,身上有好多處刀傷。一共有二十七個致命的刀孔,從傷口的數目和殘暴程度看來,對方一定是在瘋狂愛戀無法止息的情況中下的手,而富比士小姐也以同樣的熱情乖乖承受,甚至沒有尖叫或哭喊,一直以美妙的軍人嗓子朗誦席勒的佳作,心裏明白這是她的幸福夏天所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你去浴室,」富比士小姐鎮定如常說,「你仔細把身體洗乾淨,再回來吃。」
我想起水中打撈到的雙耳希臘古瓶,裏面還存著古毒酒的殘渣呢。父親留著它,想徹底分析毒性的本質,覺得不可能只是歲月造成的。用那酒渣去毒富比士小姐一定很容易,沒有人會懷疑不是意外或自殺。所以破曉時分我們聽見她徹夜未眠而累垮以後,就把希臘古瓶裏的殘酒倒進父親特備的美酒瓶中。照我們聽來的說法,那個份量足夠毒死一匹馬了。
解脫遲早要來的。我們一整年都期待在西西里南端的潘特勒里亞島過一個自由的暑假,頭一個月父母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確實很自由。我至今還記得火山岩的陽光平原、永恆的大海、磚牆漆上生石灰的房子,恍如夢境一般;沒有風的晚上,窗外可以看見非洲燈塔的光芒。我們跟父親一起探勘小島附近沉睡的海底,發現一排黃色的魚雷,自上次戰爭就半埋在那兒;我們曾撈上來一個將近一公尺高的希臘雙耳古瓶,帶有已經石化的花圈,瓶底深處還有古代毒酒的殘渣;我們曾在熱氣騰騰的池子裏沐浴,池水密度高得幾乎可在上面行走。但最迷人的奇觀在於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她像一個快活的主教,身邊永遠跟著一隊睡眼惺忪的貓,走路都會絆到腳。但她自稱不是愛貓才容忍牠們,是怕被老鼠吃掉。晚上爸爸媽媽觀賞成|人|電視節目,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就帶我們到相隔不到一百公尺的她家,教我們分辨突尼斯吹來的各種像遙遠的呢喃、像歌唱、像哀哀哭泣的風聲。她丈夫比她年輕很多,夏天在小島另一頭的觀光旅館工作,只回家來睡覺。奧瑞斯特跟他的父母住在不遠處,晚上經常帶一串串的魚和一桶桶現抓的龍蝦出現,掛在廚房,讓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的丈夫第二天拿到旅館去賣。然後他會重新把潛水燈戴回額頭上,帶我們去抓那些大得像兔子、等著吃廚房剩菜的田鼠。有時候我們回家,父母已經睡https://m.hetubook•com•com了,要在老鼠搶食庭院垃圾的喧鬧聲中入眠,很不容易。可是,就連這種懊惱也成了我們快樂暑假的一項奇妙因子呢。
從七點鐘開始,她把自己鎖在房中。午夜前她以為我們睡著了,我們看見她穿著女學生的長睡衣走過去,把半塊巧克力蛋糕和那瓶高過四指的毒酒帶回臥室。我的憐憫油然而生。
可是我們很快就發現,富比士小姐律己並不像對我們那麼嚴苛,她的權威逐出現了第一道裂縫。起先奧瑞斯特教我們潛水的時候,她留在海灘的七彩陽傘下,穿著軍裝,閱讀席勒寫的歌謠,然後給我們上社會行為規範的理論課,一直上到午餐時間,先後上過好多好多個鐘頭。
她說,「你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當我不存在。」
我弟弟呼吸不太順暢。
「如果她今晚不死,我們才可憐呢,」他說。
我告訴他,「放輕鬆。深呼吸,只想一件事:我們不知情。」
我們發現門上掛海鰻那天,富比士小姐跟我們大談愛國的義務。上完湯之後,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在老師的教誨聲中彷彿乘著純淨的空氣飄飄而來,端出一道很香的雪白炙肉片。我一向喜歡魚,不太喜歡其他陸上或空中的食品,回憶起我們在瓜卡瑪亞的家,使我心情頓感安慰。可是我弟弟一口也沒嘗,硬是不肯吃那道菜。
富比士小姐是七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六乘定期班船從巴勒摩來的,我們一看到她就知道好日子過完了。南國的大熱天她居然穿著戰鬥靴和重疊翻領套裝,毛氈帽下的頭髮剪得像男人似的。她身上有股猴尿味。父親告訴我們,「每個歐洲人都有那種體味,尤其是夏天。那是文明的氣味。」富比士小姐儘管外表十足軍人味,其實是個可憐蟲,如果我們年紀大一點,或者她若有一絲溫柔,也許會喚起我們的某種同情心也說不定。她一來世界完全變了。從暑假一開始,每週六小時的海泳便是我們想像力的連番訓練,如今卻變成反反覆覆上同樣的一小時課程。我們跟父母過日子的時候,愛跟奧瑞斯特游泳多久就游多久,看他在墨汁和鮮血模糊的章魚世界迎戰章魚,除了戰鬥小刀沒有別的武器,我們對他的技巧和勇氣萬分歎服。現在他仍然照慣例在十一點開著船尾裝有馬達的小艇過來,但是富比士小姐不許他上完我們的深海潛水課後多陪我們一分鐘。她禁止我們晚上到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家,因為她覺得跟傭人過分親密不好,而且我們必須把以前快快樂樂獵老鼠的時間用來分析閱讀莎士比亞。我們從小習慣在人家院子裏偷摘芒果,在瓜卡瑪亞浪漫的街上用石頭打死小狗,實在想像不出世上還有什麼折磨能比這種尊貴如王侯的日子更殘酷。
他等於在桌上扔了一枚手榴彈。富比士小姐面色轉白,嘴唇的線條轉硬,後來爆炸的硝煙慢慢消散,她的眼鏡片已被淚水熏得一片模糊。於是她脫下眼鏡,用餐巾擦乾,帶點不光榮戰敗的酸楚,把餐巾放在桌上站起身。
「可憐的富比士小姐,」我說。
「我不進去,」他說。
那天多雲,地平線上雷聲隆隆,可是大海清爽又平靜,光是海底的光線已經足夠了。www.hetubook.com.com我們在海平面游到潘特勒里亞燈塔那條線,然後右轉一百公尺,在我們估計暑假開始時見過魚雷的地方潛入水底。魚雷真的在那兒:一共有六枚,漆成陽黃色,系列號碼完好如初,依次排在火山岩質的海底,完全照順序,不可能是巧合。我們不斷繞著燈塔游,尋找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常常恐怖兮兮談起的水淹城市,卻找不到。兩個鐘頭後,確信沒有新的奧秘可發掘了,我們才吞下最後一口氧氣,浮出水面。
我們下午回家的時候,發現一條巨型的海蛇脖子被釘在門框上,黑色身體發著磷光,眼睛還亮閃閃,張開的下頦露出鋸子般的牙齒,整個看起來活像一道吉普賽的惡咒。我當時大約九歲,狂亂中看見那個畫面,驚嚇過度,一時發不出聲音。比我小兩歲的弟弟丟下氧氣筒、潛水面具、鰭狀肢,驚叫著逃開。順著碼頭通往我家的礁石灘有一道整死人的石階,富比士小姐在階梯上聽見他的尖叫,忙跑到我們面前,臉色鐵青直喘氣,但她一看門上釘的怪物就明白我們害怕的原因了。她老是說兩個小孩在一起的時候,一人犯錯兩人都有份,所以她為弟弟尖叫而罵了我們兩個人,還一直斥責我們自制力不夠。她說的是德語,不是家教合約中規定的英語,可見她大概也很害怕,只是不肯承認罷了。等她氣息稍定,又說起一口僵硬的英語,掉起老學究的書袋來了。
他說,「這就對啦!只聽見海浪聲。」
我們游泳的當兒,一陣夏日暴風雨突然來襲,海面波濤洶湧,一群嗜血的鳥兒循著氣味尖聲怪叫飛到海灘來找垂死的魚類。少了富比士小姐,下午的光線似乎新得迷人,人生變得真美好。但我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完巉巖上鑿出的階梯,卻看見我們家圍了一群人,門口停了兩輛警車,我們第一次察覺自己闖了大禍。弟弟開始顫抖,想往後轉。
他說,「西西里沒有斷頭台。何況也沒人會知道是誰幹的。」
——一九七六年開始構思
有一天她要奧瑞斯特用小艇載她到旅社的觀光客店鋪,帶回一件黑亮得像海豹皮的連身泳衣,其實她從來沒下過水。我們游泳,她就在海灘作日光浴,用毛巾擦汗卻沒有沖澡,所以三天後她看來活像一隻煮熟的龍蝦,身上的文明氣味簡直叫人受不了。
我拉開窗簾。時當八月中,窗外可以看見亮燦燦如月球表面的平原一路伸展到小島另一頭,太陽還停在半空中。
弟弟說,「原因不在這裏。我只是怕被嚇到。」
她說,「好吧,但是你沒有甜點吃。」
我們下來就座時,他似乎很鎮定,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所以得到富比士小姐特別的讚美,那一週的乖寶寶記錄還加了兩分。反之,我在最後一分鐘趕時間,上氣不接下氣衝進餐廳,先前得到的五分被扣了兩分。每得五十分我們就有資格吃雙份甜點,可是我們倆都沒得過十五分以上。實在可惜,真的,我們再也沒吃過像富比士小姐做的那麼好吃的甜點。
儘管起先不太愉快,那天她倒陪我們潛入海洋深處探險,在一處優美的海水裏穿梭,等氧氣筒的空氣快要用和_圖_書完,我們沒上禮儀課程就回家了。富比士小姐不但整天心情都燦爛如花,晚餐時好像更活潑愉快。但弟弟實在受不了內心的失望。我們一聽到開動的命令,他立即以挑釁的姿態把那盤細麵條湯推開。
富比士小姐一直很鎮定。她搬不近情理的方法論告訴我們:海鰻古時候是諸王的美食,由於能給人帶來超自然的勇氣,戰士們常為搶牠的膽汁大打出手。接著她又老調重彈說,好品味不是與生俱來的功能,也不是在某一年齡才教會的;要從幼年期開始強迫培養,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吃。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先嘗了海鰻的滋味,此後永遠記得個中的矛盾:海鰻內有一股光滑憂鬱的味道,可是釘在門框上的大蛇印象卻比味覺更強烈。我弟弟努力咬一口,但他實在忍不住:他吐了。
晚餐開動前,我們站在空盤子後面祈禱。富比士小姐不是天主教徒,可是合約規定她要教我們每天祈禱六次,她特地學了我們的祈禱文以便履行這項條件。然後我們三個人坐下來,我倆屏息靜候,她仔仔細細檢查我們的言行舉止,等一切都十全十美才按鈴。接著廚娘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進來了,手上端著在那個可惡的夏天吃了一季的細麵條湯。
晚上她盡情發洩自己的情緒。從她一來,我們就聽見屋裏有人走動,在黑暗中摸索,弟弟以為是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常說起的溺死鬼遊魂,怕得不得了。我們不久就發現,原來是富比士小姐,她晚上芳心寂寞,過的正是自己白天譴責的那種生活。有一天黎明時分,我們出其不意撞見她穿著女學生的長睡衣,正在準備她的絕妙甜點。全身包括面孔都沾了麵粉,正縱情痛飲一杯甜葡萄酒,那股放縱換了白天的富比士小姐一定會深惡痛絕。至此我們知道我倆上床後她不是回房間,而是偷偷下去游泳,或者在客廳待到很晚,觀賞未成年人不能看的電視節目,把聲音關掉,一個人吃整個蛋糕,甚至偷喝我父親一心一意留待重大場合使用的特殊美酒。與自己白天的禁慾說教和沉著鎮定完全相反,她狼吞虎嚥吃東西,情不自禁噎住了喉嚨。後來我們聽見她在房間裏自言自語,聽見她用和諧悦耳的德語朗誦《奧爾良閨女》的完整摘錄,我們聽見她唱歌,我們聽見她在床上啜泣到天明,然後她會出現在早餐桌,兩眼都哭腫了,看來比以前更陰鬱更專制。我和弟弟一輩子沒像當時那麼痛苦過。我準備忍受她到底,我知道她的話一定比我們的有效。可是弟弟卻使出一切性子跟她作對,我們的快樂暑假變成地獄一般。海鰻的插曲是最後的小關鍵。那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聽富比士小姐在死寂的屋裏不斷來來去去,我弟弟吐出了靈魂深處所有的怨恨。
富比士小姐把餐巾擺在桌上,我們三個站起來祈禱。接著她送我們進臥室,警告我們到她吃完的時候就得睡著。我們的乖寶寶分數都取消了,要等我們再多得二十分才能再享受她的奶油蛋糕、她的香草蛋塔、她精美的葡萄乾點心——我們一輩子都沒再吃過那樣好吃的甜點。
「我要殺了她,」他說。
「我們不看電視,」我說。
起先只有我們和爸爸媽媽的時候,餐餐都像過節https://m•hetubook•com.com。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上菜一直在桌邊咯咯笑個不停,她就有本事什麼都亂糟糟卻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然後還跟我們一起坐,從每個人盤裏拿點東西吃。可是自從富比士小姐掌控了我們的命運以後,她上菜就悶聲不響了,連湯在蓋碗裏汩汩滾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用餐,脊椎骨貼著椅背,一邊嚼十下再換另一邊嚼,視線一直不離開眼前心如鐵石、有氣無力的中年女老師。她正在背禮儀課程給我們聽,活像禮拜天的彌撒,卻沒人唱歌以慰心靈。
相反的,我卻心慌意亂地以為只要我們去看看屍體,就不會啟人疑竇了。
「我不吃,」他說。
我們九點整在廚房吃早餐,富比士小姐親自給我們端來那天清晨芙爾維亞.福拉米尼亞留在爐面的甜麵包捲。我們偷換酒兩天後,一面吃早餐,弟弟一面失望地使個眼色,暗示我毒酒還原封不動放在餐具架上。那天是星期五;整個週末期間,酒還是原封未動。到了星期二晚上,富比士小姐一面觀賞電視上播的色|情|電|影,一面喝下了半瓶。
我們片刻都不敢耽擱,趕快照辦,盡量不犯一點錯誤,在富比士小姐手下受教兩星期之後,我們已經知道活下去是多麼不容易了。兩人在浴室的幽光裏淋浴,我知道弟弟還想著那條海鰻。他說,「牠眼睛跟人一樣。」我有同感,卻叫他不要這麼想,還設法改變話題;最後我洗完踏出淋浴間,弟弟要我留下來陪他。
她告訴我們,「牠叫希臘海鰻,因為在古希臘人眼中是一種神聖的動物,所以這麼叫法。」
「這種爛蟲汁害我屁股痛,」他說。
父親是一個加勒比海籍的作家,才華不見得高,倒挺自負的,雇個德國女家教大概是他一個人心血來潮的決定。他眩於歐洲光榮史蹟的餘燼,在作品和真實的人生中似乎太急於擺脫自己的出身,而且一直妄想孩子們身上能不留下他自己過去的痕跡。母親仍然跟她在阿爾塔瓜吉拉當巡迴教師的時候一樣謙遜,她從來沒想過丈夫會有不符合天意的想法。於是他們跟另外四十位時髦作家去參加愛琴海諸島五週文化遊,找來一位多特蒙籍的士官當家教,一心一意要灌輸我們歐洲社會最古老、最陳腐的習慣,他們內心一定不曾自問過:我們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會是什麼樣貌?
他顯然非常堅決,富比士小姐讓步了。
「還是大白天嘛,」我說。
富比士小姐停止上課。
教我們深水游泳的當地青年奧瑞斯特突然出現在龍舌蘭樹後面。他額上套個潛水面具,身穿一件小游泳衣,腰際別一條皮帶,上面掛著六把形狀和尺寸各異的小刀,他總覺得要在水底狩獵,唯有跟獵物貼身搏鬥一途。奧瑞斯特年約二十歲,在海底的時間比在陸地多,身上隨時沾著機油,看起來甚至像海裏的動物。富比士小姐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跟我父母說:簡直無法想像世上還有比他更美的人類。可是俊美並不能使他免去一頓苛責:他把海鰻掛在門上,明明是想嚇孩子們,所以被她用義大利話痛罵了一頓。接著富比士小姐吩咐他把牠拿下來,對這種神秘動物表示點敬意。還叫我們更衣準備吃晚餐。
「看在老天爺份上,孩子,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