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找失父
七 蒙多維鎮:殖民與父親
「嗯!沒事情,打擾了您大半天!」傑克說道。
飛機此刻正往阿爾及爾下降。傑克想起了聖布里厄市那個小小的墓園,那裡士兵的墓園可保存得比蒙多維鎮ⓐ的要好得多。地中海將我分割成兩個世界;其中一個,某些記憶和姓名在適切的範圍內保存了下來;另外一處,人類的痕跡卻在寬廣的空間下遭到風沙洗刷殆盡。他曾經試圖逃避這種湮沒無聞、那種貧窮又頑固無知的生活;他也曾無法去過那種逆來順受、語不成章、只顧眼前事的日子。他曾經行遍世界各地、去建設、去創造、及熱切地與人交往;而所過的日子可說忙到難於抽身。然而,此時他已明白,在他的內心深處聖布里厄以及那些它所代表的一切對他而言並非是無足輕重的。他想起方才踏離的那些破損泛綠了的墳墓,以一份奇特的歡喜去接受死亡;因為這個死亡將會將它帶到他真正的祖國,且輪到他去接下那一大團的遺忘,並將對那個行逕怪誕且〔平平凡凡〕的人的記憶給掩住了。而這個人曾經貧苦交加、無依無靠地成長、建設。並且在地球某個晨曦照耀下、某個幸運的彼岸,他不存記憶、不具信仰、獨自一人登上了與他同代的人的世界,並走進他們那段既惡劣可惜又令人激奮的歷史裡……
「請進!你喝茶吧。」達姆扎勒說道。
整個人就站在小農場的門框內,這個正盯著傑克.柯爾梅里看的男子,個子矮壯、圓肩。左手將門撐開,右手緊抓住門的側柱;以致於雖說是敞開了房子的出入口,卻又牢牢地將它堵住。如果從他那一副古羅馬人模樣,稀鬆又花白的頭髮來判斷,這個人該已四十開外的年齡。不過,眼睛清澈,面龐勻稱,曬成棕褐色;軀幹有些僵硬,那一件卡其褲上並未見到油脂及凸起的肚子。腳履涼鞋,一襲有口袋的藍色襯衫,這樣子的裝扮讓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就佇立在那兒動也不動的聆聽傑克說明來意。隨後說道:「請進。」並閃到一側讓出通道。傑克便走進一道漆得粉白的小走廊,上頭只擺了一只箱子和一個頂端彎曲的木製傘架。身後還聽到那位農場主人笑道:「這麼說是來朝聖的啦!這也好,坦白說來得還正是時候!」
「沒有!那裡成了禁區,靠近水庫的關係。顯然您並不認識我父親。」他也一口喝乾杯裡的酒,像是找到新的樂事似的放聲大笑,「他是個老殖民者;老派作風的那種——這是巴黎罵人的話,您知道吧!他的的確確是個硬漢。一個六十來歲的人,又高又瘦像個清教徒,還長得一副馬臉,您可以想像,簡直活像個大長老。他令那些阿拉伯工人挨盡了苦頭,而為了公平起見,他的兒子們也一塊來。甚至就在去年,到了撤離那一刻,簡直就是一團大混戰。整個地區變得很難再生活下去,必須抱著長槍睡覺。拉斯基勒農場遭到攻擊那樁事您還記得吧?」
「淡一點的。」傑克說道。
「沒有吧!您也是這兒的人,所以您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裡的人是不會留下任何東西的,他們拆掉一切,之後又重新建造一切。人們只想著將來,並且忘掉過去的一切!」
ⓐ此時他已長大成年……。在博恩港前往蒙多維鎮的路上,傑克.柯爾梅里搭汽車沿路和許多緩慢前行、車上還豎了起長槍的吉普車錯身而過……
這幢小屋舍十分破損不堪,桑木做成的門小心翼翼地閤上。韋亞爾上前敲響門。狗吠得加倍兇勁。聲音似乎來自屋舍的另一頭一個封閉式的天井。不過,卻未聽聞到任何人聲動靜。「得先有個信心」韋亞爾說道,「他們就在裡頭,卻這樣伺機行事。」
「喔,他提供游擊隊軍需?」傑克問道。
「啊喲!這的確千真萬確!」韋亞勒說道,「我的曾祖父母就是當中的那批人,也就是因此,我那位老爹就是個革命胚子!」他還詳加細說一番,他的曾祖父當時是聖德尼部區的工匠,曾祖母是專門清洗小件日常衣物的女工。當時巴黎遍地有人失業且挺騷動不安的,制憲會議遂投票通過提撥五千萬法郎去派遣一支殖民隊伍ⓐ。每個人還可以分配到一個住所及二至十公頃的土地。「您可以想像當時有多少人前去報到?超過一千人!每個人都夢想著那塊想像中的幸福之地。尤其是那些農人們。女人家們就是畏懼那些未知的事物。但是那些男人可沒白搞了一場革命,他們是一群相信確實有聖誕老人充滿幻想的人。對他們來說,聖誕老人就是那個穿著一襲阿拉伯呢斗篷的人!就這樣,他們拿到了一份小小的聖誕禮物。一八四九年出發,第一棟房子完工於一八五四年,在這段時間當中……」
這個地區除了北部外,其餘的地方皆被遠處的山所環繞;正午的熱氣將這些山嶺的輪廓弄得模模糊糊的,像一大塊一大塊發亮的石頭以及霧團那樣。群山中間便是塞布河平原——這裡原先是片沼澤地——它一直延伸到海的那一頭去。在熱氣騰騰的白色天際底下,葡萄園阡陌分明筆直的陳列著,葡萄藤葉因使用硫酸銅殺菌而泛成青藍,果實纍纍都變成黑色。這一整片的葡萄園只有在相隔甚遠處被一排排的柏樹或一團團尤加利樹所切割,而在這些樹的庇護下錯落著一些屋舍。他們倆沿著農場的小徑前行,每踏出一步皆揚起紅冬冬的塵埃。打從他們的眼前直到山嶺的那一和-圖-書頭,這一整片的空間都在顫動著,陽光發出嗡嗡的聲響。當他們來到一叢法國梧桐樹堆後的小屋舍前,早已渾身汗流浹背。一隻未見身影的狗發癲似的吠著來迎接他們。
「六個月前,有人前來查訪他的女婿,想弄清楚他是否提供游擊隊軍需。之後便不再有人提及這個人!一個月前,有人向達姆扎勒說他這位女婿可能因想潛逃而被殺害了。」
正巧,門打開了。達姆扎勒個子不高,〔 〕頭髮,頭戴一頂木闊邊的草帽,身穿一件打滿補丁藍色的連身褲裝,對著韋亞爾直微笑,並望了望傑克。
「我也要請我自己一番!等等我,我去採買一些食物。」
「總是會有戰爭的!」韋亞爾說道,「而且人們很快就會習慣於和平的日子,因此便有人認為這乃天經地義的事。不,真正正常之事乃是戰爭ⓐ!」
「是呀!這個農場屬於聖達波特領地的一部分。不過,我的父母親是在戰後才買下的!」傑克四下張望著。「您肯定不會在這兒出生的!這裡的一切都是我父母親建成的。」
「他們和您住在一塊嗎?」
「『如果我是您的話,我就會跑去參加游擊隊!他們準會贏的,法國已經沒有漢子啦!』老頭兒就這樣回他話。」
〔ⓐ憂慮。〕
傑克回坐到機上的座位,半寐了起來。睡夢中他瞧見那位從未謀過面的父親,連他到底有多高也弄不清楚。見到他就出現在博恩港碼頭移民人潮當中;而此時滑車板正卸下倖免於長程旅行那些破舊的傢俱,而找不著傢俱的人則在一旁爭吵著。他就佇立在那兒,毅然決然的,模樣不甚清楚,牙關咬緊;而那條由博恩港通往索非里諾鎮的馬路,不就是四十年前在同樣秋季的天空底下,坐在一輛破舊馬車,他所走過相同的路嗎?然而,對當時的移民而言,這條馬路並未暢通。在碰上得越過沼澤平原或者荆棘多刺的樹叢時,便隨意抓個方向抄近路走。婦孺們就全都擠坐到軍用的砲架拖車上,男人們則步行。沿途相隔一段距離便受到聚在一旁,保持相當距離的阿拉伯人敵視眼神的監視,以及不斷聽到當地卡比利亞狗群死命的叫鳴聲。直到黃昏之際,他們一行才抵達四十年前他父親到過的這個地方:平坦、遠山環繞、沒有任何住家、無半塊耕作過的土地。上頭只錯落幾個土黃色軍用的帳篷,僅僅就是這麼一塊光禿禿,人煙絕跡的空地。在這片空曠曠的天穹與危機四伏的※(陌生的)土地之間,對這批移民來說簡直彷若世界之邊陲。夜裡婦道人家們哭著,是因為疲憊、因為恐懼、也是因為失望透頂!
「對極了!我們生來就是要相互瞭解!儘管我們彼此都很愚蠢且野蠻,但流著都是同樣人類的血。我們還得再彼此廝殺一陣,彼此割掉對方的睾丸,又彼此略加凌虐一下對方。之後,我們便可以像人一樣重新過日子。這個地方就是要這樣才行啊!再添點兒茴香酒?」
「或許有,或許沒有。既然在打戰,又如何是好?這就何以在這個好客之鄉,這道門要等上這麼久才會打開的原因所在。」
〔ⓐ馬車/火車/輪船/飛機。〕
「『老闆呀!我們該怎麼做呀?』
「啊!這些善良的老百姓!」韋亞爾笑著說道,「到了春天,等他們蓋成木寮就該輪到埃霍亂的苦。如果我那老爹所言無誤的話,我那做工匠的祖父就為此而失去了女兒和老婆;她們當初猶豫不肯出門還是有道理的!」
「在大戰之前。」傑克更正道。
「打戰的時候人都變瘋了。」達姆扎勒說著,一邊走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名女子手中接過一個喝茶的托盤。三人便喝起滾燙的熱茶;而他們致了謝,又再踏上那條穿越葡萄園熱騰騰的道路。
「我們可要公道點兒!」老醫生回道:「我們的人將他們一家人大小全都關進去洞裡。是的,就這樣將當地柏柏爾人一家子老的全部給閹了!而這些受害的人自己還不是……那麼大家來追究到底是誰先幹下罪行?——你知道那個叫該隱的人吧!——結果,從此以後便是戰爭——人類可說惡劣可憎極了,尤其在酷陽底下!」
用過午餐之後,他們一塊走過村子——這個村子和這個國度裡上百個村莊沒有什麼兩樣;百來棟十九世紀末布爾喬亞風格的屋舍錯落在幾條街衢上。在它們正拐角交會之處便是一些龐大的建築物,譬如:合作社、農業銀行或者活動中心等。所有的街衢皆朝向一座金屬架搭成的露天音樂台。這座音樂台很像一個旋轉木馬台或者一座大型的地鐵站出入口。而幾年來每逢節慶時,在政府的鼓號樂隊或者軍方的軍樂隊便會在此演奏,而一隊隊盛裝的男女便會繞著它,在熱氣騰騰和塵土飛揚底下婆娑起舞,或者剝食著落花生。今天適巧也是週日假期,不過軍方的心戰處卻在音樂台上安置了擴音喇叭。在場的群眾多數為阿拉伯人,但他們並沒有圍繞它跳舞,就只是動也不動地佇立著,聆聽著阿拉伯音樂,間或一段演說。至於法國人則全都給淹沒在人群當中,個個都是相同一張憂鬱又張望著未來的面孔。就像那批早期搭乘「拉布拉多」號或者其他有著相同的處境——遭逢同樣的痛苦、逃避貧窮或者迫害、以及碰上了痛楚及挫敗的那群移民那樣。這正是馬霍港西班牙人、傑克母親的先人的寫照、或者就是一八七一年拒絕德國人統治,而選擇了法國的阿爾薩斯人那樣。法國政府將當年違反的阿爾及利亞人——那些人不是被殺死就是被關進牢裡——手中沒收的土地分配給他們。就這樣,頑劣份子侵佔了反抗者溫暖的窩巢;遭逢迫害的人搖身變成了迫害他人的人!而他的父親便是這一代遷移者的後人,四十年過後,他的父親也來到這裡,一樣是那副憂鬱且毅然決然的模樣,徹徹底底寄望於未來;就像那些厭倦了自己的過去,並且否定了這個過去的人那樣。而他也是一介移民,就像是以前那些曾經在此過活、或者曾經活在這塊土地卻沒留下任何痕跡的人一樣;有的話也只是在那些小小的移民墓園裡破損且泛綠的墓板——就像當天結束行程前——韋亞爾已先行離去,他和老醫生一塊參觀過的那座小墓園一模一樣。墓園裡的一邊是一些新近流行的墓園裝飾的新式且醜陋的墳墓;點飾著有如舊貨市集以及珠飾市場那樣,因而完全喪失了那份同代人的虔誠之情。在另一邊,老柏樹底下,在覆滿針葉及柏果的走道上,或者潮濕的牆角下所長出的酢漿草以及它們黃色的花朵;一些幾乎與塵土混合為一的老舊墓板上頭的字跡早已無法辨識!和圖書
「不會的!」對方說道,「我喜歡!」然後對傑克露出微笑。
此時,傑克呼吸得順暢些。最早的那片昏暗已轉為清晰,像潮水褪去那般,之後留下一大片星辰,結果此刻的天際已經一片繁星點綴。獨獨只剩下身體下方飛機的引擎聲音令人頭昏腦脹。他試著回想起那位認得他父親、賣角豆菓和草料的老店家——他隱隱約約憶起且喃喃地說道:「話不多!一點兒都不話多!」不過,引擎的聲音教人昏頭昏腦,令他恍若深陷在一種不甚舒適的昏沉當中;在這當中他曾試著——但卻徒勞無功——去喚起、去想像那位消逝在這一片廣漠又充滿敵意的土地,並消失在那座村莊、那片平原、籍籍無名的故事裡的父親。與老醫生一席話的細節浮現在腦海,根據老醫生所言,相同的這群移動的人口是由那些平底駁船將巴黎的殖民者運抵索非里諾鎮的。這樣的人群移動,然而當時卻還沒有火車,沒有!真的沒有!有的,但卻只通到里昂而已。於是,六艘駁船就由馱馬拖著,高唱著《馬賽曲》和《出征曲》——當然是和著市政府派出的管樂隊演奏,沿著塞納河岸還受到神職人員祝禱,船頭還豎起一根旗幟,上面綉著一個尚未存在的村莊的名字——它正等待著這批乘客利用神奇妙法去開闢!駁船自行漂移了起來,巴黎開始滑脫了,然後變得漂浮不定,接著就要消逝而去。就算你這番大事業已受到上帝的祝福,甚至當中意志堅定的人、強悍的街頭造反份子,個個皆閉口不語心情沉重;至於婦道人家們則不顧一切硬撐著,卻是驚恐萬分。在船的底艙大夥兒皆得和著草墊席地而眠,伴隨著的是沙沙的聲響以及淹至頭部混濁的河水。而在這之前,婦人們得相互拉起床單圍住,以好更換身上的衣服。他的父親曾身處其間嗎?不會的;然而在百年前在某個秋末的季節在運河上摇曳著。這些駁船,比起他先前設法去查訪的那些老頭兒雜亂無章的記憶,反而讓他知道更多有關那位英年便死在聖布里厄市的人的種種——在昏灰的天空底下,整整一個月的光景,駁船就航行在各個大河小川上,河面上盡是新近飄落的枯葉,護送在兩旁的則是那些光禿禿的榛樹及柳樹;沿途所經過的市鎮皆受到官方管樂隊的歡迎,同時又納進了新登船的漂泊者,然後又開動,一起駛向一個陌生的國度……此時飛機引擎換了速度。那幾片昏暗的夜塊,下方那一塊塊鬆散開來又對比鮮明的夜塊,便是卡比利亞高原——它是這個國度裡野蠻且血腥的一部分,長久以來便如此!而就在百年之前,那群四八年代的工人便擠在一艘蹼輪推進式的艦艇上,往此前行。「『拉布拉多』號!」老醫生說道,「這正是那艘軍船的名字!你可以想像一下,用這艘北大洋的軍艦將他們載往蚊蠅以及陽光曝曬的地方!」儘管如此,「拉布拉多」號還是冒著強勁西北季風所掀起的暴風雨,發動全部的螺旋槳葉片,攪著冰冷的海水加速前行。在冷冽的北風吹襲下,船隻摇摇擺擺了五天五夜,使得待在艙底下的征服者個個病得奄奄一息、嘔吐成一團,而且恨不得就此死去算了。就這樣直到抵達博恩港為止。全港區的人都聚到碼頭,演奏著音樂來迎接這批一臉青綠的冒險家;這批人大老遠離開全歐洲的首善之地,攜家帶眷的,還有隨行的傢俱,經過足足五個星期的漂泊,然後才這樣踉踉蹌蹌的登陸,登上這塊青藍色遙遠的陸塊上!結果對於那種夾雜著肥料、香料以及〔 〕的陌生氣體感到憂慮不安。
和_圖_書
「是位朋友,他在這兒出生的。」
之後沒多久。他們便走到屋外。傑克問說在這個地方是否還有人可能認得他的父母。根據韋亞爾的看法是沒有,當中除了接他來到這個人世間的那位老醫生外就沒有別的人了!而他已經退休了!就住在索非里諾鎮上。聖達波特放領地已經換過兩手,許多阿拉伯的僱工在兩次大戰中戰死了,當中許多也都是後來才出生的。「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在變!」韋亞爾再次強調:「這變化來得快,而且飛快,然後大夥兒又將它給忘了!」不過,老達姆扎勒說不定有可能……他曾經幹過聖達波特其中一個農場的守衛。一九一三年時,他應有個二十來歲吧!不管怎樣,傑克會看到他出生的地方。
〔ⓐ作者將此數字圈了起來。〕
「那您自己呢?」
「不記得了!」傑克回道。
「我嘛,我留了下來。堅持到底!管它會怎麼樣,我會一直留在這兒。我已把家人送到阿爾及爾,而我會就死在這裡。在巴黎沒有人會懂得這些的!除了我們以外,您想誰是唯一能明白這些的呢?」
農場主人將乳白色的酒液倒滿杯,舉杯說道:「如果您來遲了,您可能在這兒啥事都找不到——總而言之,絕不可能有任何法國人會回答您的詢問。」
「是那位老醫生告訴我說,您們家的農場即是我出生的地方。」
「沒有!他再也不想聽到有關阿爾及利亞的一切。他現在人在馬賽,住在一間現代化的公寓裡頭……我媽媽寫信告訴我說他整天都在房裡踱來踱去。」
他們內心所充滿的這份焦慮ⓐ也正是懾住所有非洲地區生民的那份焦慮;就是當夜色快速地從海上湧來,籠罩住他們四周起伏不定的山巒和高原。這份神聖的焦慮同樣也會在夜晚罩住特耳菲山丘,在那兒也會出現相同的效果,因而湧現無數的神殿和祭壇。然而,在這塊非洲的土地上,那些神殿皆已被摧毀了,只在內心留下一份難於承受、但卻溫馨的重量。是的,他們都這樣死亡,且將繼續死亡下去!那樣靜靜地又徹底置身度外地死去,就恍如他父親那種遠離親生的祖國、在那樣難於理解的悲劇下的死法那樣。他的那一生完完全全身不由己,從孤兒院到醫院,中途免不了有一場婚姻,然後由不得他的在他的周遭建立起了一種生活,直到戰爭置他於死地並將他給埋了。從此,永永遠遠地,他的親友以及他的親生兒子皆不知其為何許人物;讓他自己也成了那一大團的遺忘,而它正是他們這群人最終的祖國、一種開始時即漂泊無根的生活的最終目的地!當時的圖書館有著許多有關利用被遺棄的孤兒送到此地來殖民的報導,是的,所有遭人捨棄或者走失的孤兒在此建造起一些稍縱即逝的城邦,然後自己便永遠的消逝無踪,或者與其他人一塊死去。彷彿就像人類的歷史一般——這段歷史從未在這塊最古老的土地上停止緩緩前行、同時也只留下一些丁點兒的痕跡——在從未停歇的陽光底下煙消雲散,當中還帶著一份那些曾經締造過這份歷史的人的記憶;這些記憶也都化為一樁樁在陽光底下被蒸發的暴力或者謀殺、一團團的怨火、一條條的血河——它們迅速汎升又很快地被吸乾,就像此地乾涸的河川那樣。此時,在一直都高掛著的姣好的天空底下,黑夜兀自從地表湧現,並開始吞噬一切,活著的和死去的。不!他絕不可能認識他父親!他就繼續沉睡在那兒,面孔已永遠消逝在黃土堆裡。在這個人身上有一份謎團,而他就是設法想識破它。然而,這當中卻只有貧窮這個謎團;而它令這些人無名無姓、沒有過去的記載,並將他們一個個送進那一群烏鴉鴉又無名無姓的逝者群裡——而正是這群逝者締造了這個世界又永遠地將它擺脫到一旁。這便是他的父親和「拉布拉多」號的那群人共同之處。不論是薩黑勒區的馬霍港移民或者高原區的阿爾薩斯移民,處在這個海洋與沙漠間的巨大島嶼之上,便會有一個龐大無比的寂靜將它給覆蓋住;而這份寂靜即是沒沒無聞,而它既殘忍又教人憐憫,無論在血源、勇氣、工作、乃至本性上皆不見經傳……他就曾設法逃離這塊無名的國度、逃離這裡的群眾和他那個無名的家庭;但當中卻有某個人頑強地又不停地要求那份默默無息和沒沒無聞——而他自己就屬於他們這幫子人!此時,他正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右側並行的老醫生正喘著氣,耳際聽到廣場傳來的陣陣音樂聲響;回憶起繞在音樂台四周那些阿拉伯人冷酷又難於理解的面孔,以及韋亞爾的嘻笑和他那副篤定的面龐;同時也帶著溫馨和傷感,心痛如絞地回想起街頭發生爆炸時母親那副垂垂老矣的面孔。就這樣年復一年在黑暗裡緩緩行走在這塊被遺忘的土地上,而在這上頭每個人皆成了第一人!至於他自己則只能在沒有父親庇護下自行成長,且從未有過那種時刻的經歷;也就是做父親的在等到他年齡懂事時喚他前來,告訴他一些家族的秘辛、或者某個塵封的痛楚、或者生活經驗;甚至連那個荒謬可憎的父親普隆涅斯在對著兒子勒替斯說話之際,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偉大的時刻都沒有過!一直到了十六歲,然後二十歲,都沒有人告訴過他些什麼,他就得獨自去學習、拚命又奮力地獨自長大成年、獨自去尋找自己的道德規範以及自己的道理;最後才活得像個男子漢那般,為的就是再去生育某個更艱苦的生產,亦即如何與別人——女人——展開一種新的生活!就像出生在此地的所有男人那樣,一個接一個地去學習如何在漂泊無根以及失去信仰的情形底下過活。今天他們全都聚集一起,卻極可能因此永遠籍籍無名,並還會失去他們在這地球上那道唯一僅有的停留痕跡——字跡模糊的墓碑;而此刻黑夜早已經將那墓園給團團罩住!這些人就得去學習如何與別人開始某種新生活,如何去與那些先於他們來到這個地球,而此時已被排擠出去的征服者建立起新的關係。而此時此刻,這些人就得誠心誠意地去接受世代之間與命運底下的那份友愛之情。www.hetubook.com.com
一大群人來到此地已超過半世紀之久,他們開鑿出一條條的犁溝;在某些地方是愈挖愈深、在其他地方則愈挖愈顫動,直到一塊疏鬆的土壤將它全部覆蓋,整個地區遂因此恢復到原先的漫草叢生。而他們也就生兒育女的,然後消逝無跡。他們的子女也是如此脈脈相傳;而他們之後的子女以及孫兒女也和他自己一樣就生長在這塊土地上;一塊沒有過去記載、沒有道德規範、沒人指引開導、沒有宗教信仰的地方。不過,卻是一塊令人覺得適得其所,及在陽光底下快活自在、在黑夜和死亡之前焦慮不安的地方。在這個令人激賞不已卻已顯露其黃昏徵兆的天穹底下,所有來自許許多多不同國家的移民的各個世代都一一消逝、自我閤起、且未曾留下任何痕跡。有一大團的遺忘加諸在他們身上,而事實上這正是這塊土地所施與的;這也是他們三人趁著夜色的逼臨走在朝往村子的路上,從來自頭頂上漆黑的天空所感觸到的。
「的確,就是如此!」老醫生接腔道,腳踝上綁著護脛既筆直又雄糾糾的,就那樣前後左右走來走去而坐不定,「當時每天總會死個十來個人。熱天來得過早,人們就在木棚內挨烤。因為衛生保健出了問題是不是?總之,每天就會死上十來個。」那些當兵的弟兄也都給整垮了,這實在是一群很奇特的弟兄。他們用盡了所有的藥劑。最後終於想出一個點子,就是用跳舞來暢通血脈。就這樣,每個夜晚收工之後,在埋妥兩個死人之間,就跟著小提琴聲跳起舞。的確,這還是個挺不錯的點子;跳得渾身發熱,這批善良的老百姓就盡其所能地淌著汗,結果傳染病就這樣給控制住了。「這是個頗值得研究的點子!」是的,當時的確是個很好的點子!在那種既熱又濕的夜裡,簡陋的木屋之間還躺著睡著了的染病的人,那位蹩腳的小提琴手就坐在一只木箱上,身旁放了盞燈,四周蚊子和昆蟲繞著它嗡嗡作響。那些穿長裙,著呢絨裝的征服者正跳著舞,圍繞著燃燒著荆棘枝椏的大火大量地流著汗水。同時,營地四周皆派了警衛以保護圍在這當中的人,去防範那些黑鬣的獅群、那些牲口的竊賊,那些阿拉伯的土匪,以及偶爾那些其他法國移民的進犯——他們是為了娛樂或者儲糧而來。之後,他們終於分配到土地,全都分散在離木棚屋甚遠的地方。之後,他們也築起土牆、建成了村莊。不過,為數三分之二的移民全都罹難了——其他在阿爾及利亞各處的情況也都相似——連鏟子和犁刀都沒有碰到!倖存的人繼續一副巴黎人裝扮待在田裡耕作;頭戴高頂黑禮帽、肩扛長槍、牙齒叼著煙斗——只准使用那種有頂蓋的煙斗,因為怕失火所以不准抽捲煙——奎寧則放在口袋裡,這種預防瘧疾的藥就像日常的消費品那樣,在博恩港的咖啡館以及蒙多維鎮上的食堂均有出售——這是為了健康起見的!陪在一旁的是他們一身絲綢的妻子。不過,總是會有士兵和長槍環伺著,甚至連到塞布斯河邊洗衣服也一樣,要有護衛隊隨行。這樣才能像過去在巴黎檔案街那裡的清洗衣服那樣,天南地北自在地聊著天。而這個村莊本身就經常在夜裡遭到攻擊,譬如一八五一年的那一場暴動,一支百餘名穿著阿拉伯呢斗篷的騎兵將村莊團團圍住,在圍牆外來回奔馳。最後因為瞧見偽裝成加農炮管的爐灶管子瞄準他們,才作罷而揚長而去。待在這麼一個敵對的國度大搞建設又奮力勞動,而當地人又不接受你的佔領,自然會使盡所有的方法來報復。這就是何以傑克在飛機起飛以及此時降落之際想起他的母親的緣故?腦海裡又泛起在博恩港的路上,一輛四輪陷入泥坑的畜力車的那一幕;車上的移民暫且留下一名懷了身孕的女子跑去尋求援助,等回來時看見那女子肚子被人剖開、兩顆乳|房被人切下!
「正是。」
「到餐廳裡去吧!那兒是最涼快的。」農場的主人回道。
「達姆扎勒!是我韋亞爾呀!」他喊道。
達姆扎勒什麼也沒記得。或許,就有吧。他曾聽到一位叔叔跟他提及有過那麼一個經理,在這兒待了幾個月,就在大戰之後吧。
「或者大戰之前,這是有可能的,而那時他相當年輕。至於傑克的父親後來怎麼樣了?他在戰場上戰死了。『謨可讀卜』唉!戰爭實在壞透了!」達姆扎勒說道。
餐廳實則有一半是個印度式的遊廊,四周細草桿編成的窗簾,除www.hetubook.com.com了當中的一片外,其餘全部拉下。室內除了一張現代風格淺色木製的餐桌和餐具櫥外,椅子全部是藤製以及帆布的躺椅。傑克環顧一下四處,發覺他是一個人獨居在這兒。他向前走到遊廊那一頭,從窗簾的間縫瞧見有個院子,擺了些假胡椒樹,當中兩輛鮮紅色的拖曳機相當耀眼。頭頂早上十一時的陽光還教人可以承受,除此之外便是一排排的葡萄園。過後沒多久,農場的主人走了進來,手中還托著一個大盤子,上頭擺上一瓶茴香酒、幾個杯子和一罐冰水。
「這怎麼說?」傑克問道。
「他們是否聽人提起過先前的那位經理?」
「那些阿拉伯人。」
〔ⓐ阿爾及爾市。〕
「您父母是否還留在邊界呢?」傑克喝完杯中的酒。
同樣在夜裡抵達這塊悲慘又充滿敵意的國度,同樣的一批人、然後又然後……唉!傑克對於他父親的情況知道並不多,但對於其他的那些人,就完全是相同的那一回事;個個皆得在一旁訕笑的士兵前打起精神、並安頓到帳篷裡。房子等稍後再說,會先去將它們蓋好,之後會分配土地,工作——那神聖得不得了的工作將會拯救一切。「但並非立刻就有,那工作……」韋亞爾就這樣說好了。那種雨,那種阿爾及利亞的雨,既粗大又急劇又沒完沒了的,就這樣下了八天八夜,塞布斯河因而氾濫起來。河水就淹到帳篷邊,因此大夥兒根本無法踏出一步。管它是冤家摯友的全都擠在那一大張汙穢雜陳的大帳篷裡,而上頭未曾停歇的驟雨則噼哩啪啦地下著。結果為了排除惡臭,他們截下了空心蘆竹桿,小便時便可以從裡頭流到外頭去。之後,一等雨停,大夥兒真的就在木匠的指導下幹起活兒來,蓋成了許多棟臨時輕便的木棚屋。
「這簡直在挑起戰爭!」韋亞爾說道。
「韋亞爾先生嗎?」
之後沒多久,在將他帶回阿爾及爾市的飛機上,傑克試著將他所採集到的資料整理一番。坦白說,那些資料只不過是一丁點兒而已,而且沒有一項直接與他的父親相關聯。令人訝異的是,從地面上升的夜色快到都可以丈量得出,然後突然將整架飛機吞噬進去。飛機筆直疾行,卻沒做出任何運動,像一根螺絲釘直愣愣地轉進厚厚的夜色裡。不過,這樣一片昏暗外加傑克自身的不適,讓他覺得受到雙重的禁錮——一則由於飛機,一則由於夜色;皆令他喘都喘不過氣來。他又翻了翻户籍簿和兩位證人的姓氏——兩個非常法國的姓氏,就像〔我們〕可以在巴黎街道上招牌看得見的那種。那位老醫生在向他述說了他父親的到來以及他的出生後,又說這兩名最先移民到索非里諾鎮的商人曾幫過他父親的忙。而他們兩人的姓氏正是當時巴黎郊區居民的通姓。是的!這又有什麼好訝異的呢?因為整座索非里諾鎮不都是由那些「四八年代的人」所開闢興建的!
「戰前的時候他們認不認得我父親?」
〔ⓐ加以發揮。〕
「我要搭原先的計程車回索非里諾鎮去,醫生請我用午餐。」
農場主人韋亞爾笑了起來:「哼!說得夠直率了吧!」
「是啊!那個做父親的和兩個兒子被利刃封喉。那個母親和女兒被一再地強|暴,然後給弄死……總而言之,那位省長實在很糟糕,竟然當著法國墾殖農人聚會上說著什麼得重新考慮〔殖民〕的問題,以及對待阿拉伯人的方式,還說歷史新的一頁就此展開之類的話。而他自己就親耳聽到老人家告訴他,此後在這世上誰都別想在他所持有的土地上發號施令!不過,打從那天開始他便一言不發。夜裡,他會兀自起身,走出家門口。我母親從百葉窗觀察他的動靜,就看見他在所墾殖的土地上來來去去的走著。發出撤離的命令之際,他也是二話不說的。此時葡萄都已收成完畢,葡萄酒也都已經裝進釀酒槽裡;他便前去打開釀酒槽,然後走向他先前已經先轉移流向的鹹水源並朝著他的耕地放水。此外,他還準備了一輛深耕用的拖曳機。之後整整三天內,他未戴帽子一言不發地開著那輛拖曳機,將他領地範圍之內所有的葡萄藤全部給連根鏟起。您可以想像那樣的光景;一個又瘦又乾的老頭兒在拖曳機上被震得不停跳動,碰上犁刀無法鏟起那些粗大得不得了的葡萄株時,那樣狠勁地推動著加速操縱桿的模樣。他甚至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我母親帶來麵包、乳酪以及〔辣味大香腸〕,他則靜靜地吞食一番;然後像已經做完了該做的事那樣,將最後一大塊麵包丢得老遠,又趕緊幹他的活兒。就這樣從日升忙到日落,而且正眼也不去瞧瞧地平線上的那群山巒,以及很快就相互去走告前來的阿拉伯的人——他們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也和他一樣閉口無言,眼睜睜地看著他做這種事。之後,不知道誰去傳了話,來了一位年輕上尉軍官想明白個究竟。老頭兒便對他說:『年輕人,既然我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是一項罪行,那麼就應該將這些事兒給消除掉!』等到他的活兒全部幹完了,他便走回他的農場,穿過院子,那兒早已被釀酒槽流出的葡萄酒汁浸濕了,然後便開始打包行李。阿拉伯工人就在院子裡等候著他(外頭也來了一支巡邏隊,是上尉軍官派來的,卻不知道是基於什麼原因,帶隊的那位和氣的中尉就在那兒等候吩咐)。
「我想不會吧!他們原是待在突尼西亞邊界地區,以後,他們想接近點兒文明地區,索非里諾鎮對他們倆來說便是個文明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