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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

作者:卡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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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兒子或者第一人 一 中學

第二部 兒子或者第一人

一 中學

此外,每本書依著印製紙張的不同而有各自特別的氣味;在任何情況下它們都很好聞且奧妙無比。而這種氣味來得那麼獨特,以致於傑克在蒙住眼睛的情況下,都能辨出那是一本由法斯凱勒公司所出版「尼爾松叢書」現行本中的書。其至就在尚未開始閱讀之際,書本各自的氣味便已令他陶陶然地沉湎在另一個充滿已能〔兌現〕希望的世界裡;並令他所處的房間開始轉為昏暗,也開始遮住了街區本身以及它的聲響、整座城市、以及整個世界。而一旦他開始以一種瘋狂且激昂的渴望看起書來,這一切均將徹底地消逝殆盡,最後還讓這孩子陷入到一種狂喜的境界裡,以致於那些連續不斷發出的命令都無法將他喚回ⓐ。「傑克,去將餐具擺好!我這已經叫你第三次哩!」最後他還是去將餐具擺上;但卻像個讀書給弄得上了癮頭似的,兩眼失了神,缺了光彩,且神情還有點兒驚慌失措。又像從未中斷閱讀那樣,又捧起了書本。「傑克,你吃呀!」他終於把食物吃下,雖然肚子是餵得夠飽了,但與書籍中找到的糧食相比就顯得較不滋養較不耐咀嚼!之後,他將餐桌清理乾淨,又重新拾回書本。偶爾,母親在前去她的角落前會走近他。「這是圖書館的?」她問道。這個從她兒子嘴裡聽來、對她而言毫無意義的字,她老是給唸錯。不過,她卻可以從書的封面認得出ⓑ。「是的。」傑克頭也沒抬的便回答道。卡特琳.柯爾梅里將頭探到他一邊的肩膀上。望著燈光下那兩片長方形,上頭的行句排列整齊勻稱;她也聞起書本的氣味,且偶爾也會用她那被洗滌水弄成僵硬且起皺的手指頭去翻閱一下書頁——像是想進一步弄清書本為何物,並湊近去看那些她根本無從理解的、神秘的符號。而她的兒子卻經常會花上好幾個小時從中找到一個她無從知道的生活,而俟他再回復之際,卻會出現一種把她視為某個陌生人的眼神望著她。一隻變了形的手溫柔地輕撫著這孩子的頭,但他卻沒做反應。她嘆了口氣,之後,離他遠遠地坐了下來。「傑克,去睡覺吧!」外祖母再重複一次她的命令。「明天你可要遲到了!」傑克站起身,準備好明天要上課的書包,但卻沒擱下一直夾在腋窩下的那本書;然後,像個醉鬼那樣,將書本塞進長條枕頭底下後,便呼呼大睡了起來。
〔ⓑ一九四〇年發現祖國。〕
由於「家庭狀況」的原因,皮埃爾和傑克皆獲有一份半寄宿生的助學金。因此,他們一整天都待在學校、並且可以在學校的食堂裡進餐。學校裡的課依日子不同從八點或九點鐘開始上,但寄宿生的早餐於七點一刻便開桌,而半寄宿生也有權享用。他們這兩個孩子的家庭從不會去想像如何能夠放棄那個權利;而他們本來就罕有這種權利。因此,傑克和皮埃爾是少有在七點一刻便到那間白色圓形的大食堂報到的半寄宿生。此時,那些依舊睡眼惺忪的寄宿生早已坐在鋪上鋅皮的長條桌前,人人眼前一只大碗,還有一個堆滿切成厚塊的硬麵包。食堂裡的服務生——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全身裹在一件長工作裙裡便會走到餐桌排,手裡提著一只先前是光亮無比有個彎曲壺嘴的咖啡壺,將熱燙燙的液體倒進每個學生前的大碗裡,那液體所含的菊苣根茶多過咖啡。享用過這份權利後,再過一刻鐘光景,這兩名孩子便得走進教室,在一名輔導老師——他本身也是個寄宿生——的督導下複習功課,直到正式上課為止。
〔ⓑ先前已讀過?高丘的街區?〕
「就是法國嘛!」
這樣的想法倒是從未在傑克的腦海裡出現過,理由是這個字眼太罕見且在他家裡從未有人說過它——另一個原因是,在他家裡也從未有人覺得她母親是在替別人做工!她是徹頭徹尾為了孩子們才工作的。傑克便這樣填上那個字眼,然後就愣住在那兒,頓時感到頓時羞愧不已,且因羞愧而羞愧萬分。
是呀!酷熱實在令人受不了!常常令眾人都為之瘋狂;一天比起一天還煩躁,軟弱無力,也沒勁兒去反抗、叫嚷、辱罵、或者毆打的。而這種神經緊張的情緒就像熱氣一樣累積著,直到在那個四處皆同等狂野又悲哀的街區,它爆發了開來。就像那一天,在里昂街上,在阿拉伯區街區的邊緣,稱之為「馬哈布」,由紅土山丘所圍成的墓園的四周,傑克瞧見一名阿拉伯人從一家由摩爾人開設佈滿灰塵的理髮店裡走出。一身藍色衣服,頭髮剃得精光,在人行道上以一種怪異的姿態朝向他走了幾步;身體向前傾,那顆頭卻奇怪地停留在那麼後頭。而事實上,這真是不可思議。那名理髮師在替他剃鬍子時發瘋了,在客人伸長喉頭之際,在那上頭給劃上一刀;而這名客人在溫熱的刀鋒下並未感到異樣,湧出的鮮血卻將他給窒息了。結果,他衝了出門,像一隻被割歪了喉頭的鴨子那樣奔跑著。而在這同時,理髮師立即被其他的客人所制服,拚死命地號叫——就像這種無止境的炙熱那樣。
巴卡.阿組街到了中央那一段變得寬廣,街道的一側不再有騎樓,而騰出空間成了聖維克托安教堂的所在。這座小教堂的位置先前為一座清真寺。教堂的正面刷得粉白,鑿成一個類似奉獻祭品的凹洞,上頭永遠擺上鮮花。前方開闊的人行道旁開了好幾家花店;孩子上學經過時已經擺好的貨架,上頭陳列各式的束花,有鳶尾花、康乃馨、玫瑰、銀蓮花等等依不同季節的花材。這些束花全都插放在一些高筒罐裡,由於店家不斷在花朵上灑水使得罐緣上方都生了銹。在同一段人行道上也開設了一家專賣阿拉伯油炸餅的小店,它十足就是一間小陋室且僅僅只能容納下三個人迴轉。在小陋室的一側挖了一個火爐,其四周飾上一些藍白的陶土釉片,上方放著一個大油鍋,滾熱的油潑潑發響。火爐前方有一號奇特的人物,他穿著一件阿拉伯式燈籠褲盤腿坐著,熱天和燠熱的日子幾乎是半裸著上身,其餘的日子則穿著一件西式的上衣,在翻領的上方用一把安全別針扣緊。他的面龐清臞、嘴裡無牙,加上一個大光頭,像極了那位沒帶上眼鏡的甘地。他一手握起一把紅色的漏勺,兩眼直盯著油鍋內炸成黃褐色的圓形油炸餅。一等餅兒炸熟之後,亦即圓餅的四周泛成金黃色,中央包住餡兒極為細薄的皮變成半透明狀且酥脆(像炸成透明狀的薯條),他便小心翼翼地將漏勺放到油炸餅的下方,迅速地將它掏出,然後在油鍋上用了個三四下以瀝乾油漬。之後,再將它放進一個用玻璃櫃保護著的貨攤上,裡頭放置一些鑿了洞的板。擱板上一邊放了一些已經做好的和著蜜汁的小油炸條,另一邊則放置一些扁圓型的油炸餅ⓐ。皮埃爾和傑克愛死了這種糕點。兩人當中難得有那麼一回身上有了一些零錢,他們便從容不迫地等著接下那塊油炸餅,那張包住它的紙立刻就被油漬給沾成透明。或者等著接下蜜汁油炸條,而老闆在遞給他們之前會將它浸到一罐蜂蜜甕裡,這個甕子就擱在爐灶旁老闆的側邊,裡頭深暗色蜜汁上佈滿了炸餅的碎片兒。孩子們接下這個華麗的東西便一口咬了上去,一邊將上半身及頭部伸向前以免弄髒了衣服,一邊繼續跑著趕去上學。
〔ⓐ而對於那些沒被命運之神妥備分配得到的人們,大可不必在內心深處自覺咎由自取,而且他們也認為,不要因為一些小小的缺乏而額外加重這種全面的罪惡感。〕
〔ⓐ重新依年代排列。〕

實際上,這些書本的內容如何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們踏進這座圖書館時所先感受到的種種;在那裡他們所看到的不只是一排排黑色書背的書牆,而是層層綿延不斷的空間和視野;而一等他們踏進門檻的當會兒,便將他們倆從狹窄的街區生活給拉離開來。之後,當他們各自借出准予外借的兩本書,將它們緊緊地夾在手肘與腰脅之間,一溜烟地溜進此刻已轉為昏暗的大馬路,用腳踩碎掉落在地上高大法國梧桐樹的球果,心裡欣欣然地盤算著可能從這兩本書裡擷取得到的種種,並將它們和上週看過的書本來做比較;直到踏上那條主要的街道,在頭一盞照明不甚清楚的路燈底下,便翻起書本,試著從中揀個幾句來看(譬如:「這個人有著某種超凡過人的精力……」),如此便更加教他們沉醉在歡愉和渴望的期待之中。他們倆迅速告別,衝進家裡的餐廳,在煤油燈的照明下將書本攤在漆布上。一股濃烈的膠水氣味就從那裝訂得十分粗糙的書裡飄溢出來,同時還因此銼傷了手指頭。
每天兩回,正午和午後六時,傑克快速衝出店門外,往斜坡馬路的下方奔馳,然後搭上擠滿人潮的電車。這些電車連車門上的踏板都掛滿一串串的乘客,一一將工人們帶回〔到〕他們的街區。頂著燠悶的酷熱,大人和小孩個個沉默不語、肩摩肩地擠在一塊,張望著等待他們歸去的住所。同時又靜靜地淌著汗水,默默地接受這種一邊是無頭無腦的工作、另一邊則是漫漫來回於不舒適的電車、然後躺下就睡的生活。某幾個夜晚,傑克望著這些人,內心感到難過異常。直到此時,他也只不過識得貧窮裡的那些富足與歡樂。不過,酷熱、煩躁以及疲憊卻引發他的咒罵,其中尤以那種令人扼腕痛惜的愚昧工作,那種沒完沒了單調的生活,最終竟可以同時讓日子變得更加漫長、讓生命變得更為短促。
與社區小學不同之處,在於此地的老師甚多。貝爾納先生熟知一切並以同一種方式教導他所知道的一切。在中學校裡,不同的課程由不同的老師來教,且因人不同教法也就各自迥異ⓐ。在這兒同學們可以做出比較,換言之,就是在你所喜歡的和一點兒都不喜歡的老師當中做出選擇。從這個角度看,小學老師比較像個父親——他幾乎完全取代了父親的角色,他是怎麼也少不了的、且他就是一個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問題的核心往往不在於喜不喜歡他;孩子們經常會喜歡他的,因為小學生只能完全依賴他。不過,也有可能孩子們不喜歡或不甚喜歡這個老師,但對他的依賴和需要依舊存在,這就與愛情的情況相去不遠矣!相反地,在中學校裡的老師反倒有點兒像叔叔伯伯的,孩子們可以從中加以選擇。最特別的莫過於孩子們可以不去喜歡他們;而他們當中就有某個教物理的老師,穿著是優雅到了極點,但說起話來是既專橫又粗魯的;雖然幾年當中免不少有二三回會碰上他的課,但不論傑克或者皮埃爾皆無法「消受」得了他。而當中最有可能受到愛戴,也是孩子們最常碰得到面的老師,就得數那位教文學的老師。而事實上在所有課程當中,傑克和皮埃爾就是最喜愛他ⓑ,然而卻怎麼也無法去依靠他——因為這位老師根本就不認識他們。一旦下了課,這位老師便走向一個陌生的生活。而他們也是,邁向那個遙遠的街區,那個不可能有哪一位老師會去居住的區。因而他們也絕無可能在所搭乘的電車上碰過任何老師或者同學。他們所搭乘的這條電車線是開往低處街區的紅線電車(即C.F.R.A.線),至於開往高處以市容雅緻出了名的街區,則是由另一家公司經營的綠線電車,即T.A.線。此外,T.A.線直接開到中學校門口,而C.F.R.A.線則停靠在「總督府廣場」,而他們從低處〔 〕到學校。因此,一等放了學,這兩個孩子甚至就在校門口便感受到那份隔閡;或者,再稍微遠些,到了總督府廣場,就在他們揮別班上那群歡樂的同學,去搭乘那列開往最是貧窮街區的紅色電車之際。總而言之,他們倆所感受到的正是那份隔閡,而非他們的不如人;感覺到自己真的與眾不同,僅此而已!
她實在不明白為何一年當中得特別規定一段時間卻啥事也不做。「我呀!我可沒有過什麼假期的。」她說道。這倒是一點也不假,她從不識學校以及休閑為何物。她從小就得幹活兒,且從不鬆懈。為了期待會有更大的回報,她接受了小孫子可以不必替家裡掙錢這個事實。不過,打從暑假的第一天,她便反覆思索起白白損失掉這三個月。結果,一等傑克唸到初四那年,她便認定是到了該替傑克在假期裡找份工作的時刻。「今年你得去做工喲!」在學期末她便對他說道,「這麼一來你便可以替家裡掙點兒錢回來。你總不能老是終日無所事事呀!ⓐ」事實上,傑克反而覺得他的事兒可多著哩!包括到海水浴場泡澡、去庫巴探險旅行、做運動、在貝勒古爾區的街上四處遊蕩,讀畫冊、通俗小說、韋爾莫的曆表以及聖德田兵工廠出版的一系列內容無窮無盡的產品目錄ⓑ。此外,還不包括替家裡跑腿以及外祖母命他去做的許多零星雜活兒。不過,這些在她看來可說啥事也沒幹,因為這孩子壓根兒就沒掙錢回家,而且也沒像學期中那樣用功讀書。結果,這種白白無償的情況,就像地獄的火焰那樣特別引發她的注意。為此,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替他找一份工來做!

「不是這樣的!」傑克辯駁道!「她是替別人整理家務,尤其是我家對街那間服裝店的家務!」
「沒關係,他們會相信你的。」

在乾燥的街道上遊蕩,拖著一雙破了洞的草鞋,穿著破舊的短褲以及一件圓領棉衫,對皮埃爾和傑克而言,假期從一開始便就是酷熱。雨最遲到四月或五月便停了。在之後的幾週以及幾個月內,陽光愈來愈固著不動,曬軟又曬涸了一切;接著,天又將一堵堵牆烘得火熱,並將牆上的塗層、石塊以及屋瓦曬成細細的塵埃。然後,隨著偶起的風飄揚,覆蓋住街道、商店的櫥窗以及所有的樹葉。於是在七月天裡,整個街區便像一座既灰且黃ⓐ的迷宮那樣;大白天空無一人,家家户户的百葉窗都小心翼翼緊緊拉下。炙陽就這樣兇暴地統御著這個街區,並將貓狗熱得癱在屋舍的門檻上,迫使所有的生物皆得緊貼著牆走,以避開它的曝曬。到了八月天,太陽便躲到熱騰騰又濕又悶、灰茫茫天際裡那團厚厚麻絮的後方,並放出漫射、灰白且刺眼的光線;然而它也抹熄了街道上最後的那股熱氣。在製桶廠那頭,錘子敲擊的聲音變得更加有氣無力,工人們會中斷手邊的工作,跑去抽水幫浦那頭ⓑ,將整個頭以及淌滿汗水的上半身浸到清涼的湧水裡頭。在屋子裡,那些水瓶以及葡萄酒瓶——這是罕見的情形——皆用沾濕的布給裹了起來。傑克的外祖母光著腳在有遮蔭的房間裡來來往往;身上一襲單薄的襯衫,機械式地摇動那把草扇。早上做些活兒,拉傑克上床睡午覺,然後等待夜晚頭一道涼風吹起才又做起活兒來。在接下來的幾星期內,夏天和受其主宰的一切皆在這種沉悶、潮濕且酷熱的天空底下步履艱難地行進著;直到不再記得有過冬天那種清涼和那種水※(雨),活像這世界從未有過風呀、雪呀、以及輕淡的水似的;以及直到以為打從開天闢地以來,到九月以前,這裡只不過是一個乾涸且熱過頭的凹陷地帶的大礦區而已。在那上頭,所有的生物皆得慢吞吞地活動著,神情驚惶失措、目光呆滯,個個身上皆佈滿塵埃和汗珠兒的。然後,突然間整個天際為之攣縮了起來,直到在極度的壓力下裂為兩開。九月天裡的第一場暴雨就這樣落了下來,下得那麼豐沛,因而淹沒了整座城市。街區裡所有的道路皆閃閃發亮,榕樹上油亮的葉子、電車的電纜以及鐵軌也都一樣。從俯視整座城市的上方,一股從大老遠田野飄來濕潤土壤的氣味,給困坐在酷夏的人們帶來一份開敞且自由的訊息。於是,孩子們皆衝到街上,一身單薄的衣服在雨中奔跑著,歡天喜地地踩在街上沸騰的大溪流上;團團圍住好幾個大水坑,肩併肩,臉上滿是呼喊和笑聲。個個臉兒朝上去承接那下個不停的雨水,一板一眼地踩踏著新一季的葡萄那樣,讓它濺起比葡萄酒還教人陶醉的汙水。
「既然是這樣的話,我想應該寫『女佣』這個字。」皮埃爾有些遲疑的回道。
「是的!」外祖母回道,因激動而滿臉脹成粉紅。就這樣走過水泥地、禮台、見到那位官人的背心和掛錶上的鏈子、校長笑容可掬的笑靨、偶爾還有夾在禮台人群當中的一位老師望向他的友善眼神;然後在音樂聲中朝那兩位婦人走去。她們倆早已站了起來,母親驚喜萬分地望著他,他便把那包厚厚的獎品遞給她看管;外祖母則用眼神邀鄰座的人來作證——這樣的過程在經歷了先前那段長得不得了的下午之後,便顯得特別的短促。之後,傑克便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打開校長致贈的那包書ⓐ。
〔ⓑ一場火災。〕
事實上,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些報紙的分類小廣告欄裡當然是可以找到徵求小伙計或者當差跑腿的徵聘廣告。並且就由那位賣乳製品的貝爾托太太讀給外祖母聽。她的乳品店就位在理髮店的隔壁,店裡頭瀰漫著一股乳品氣味(這對於習慣於油品的嗅覺以及味覺的人便很不適應)。不過,僱主們總是言明應徵者須至少年滿十五歲;而傑克才不過十三歲,又不夠大,這樣虛報年齡,如果不夠寡廉鮮恥的話實在也很難辦得到。此外,求才的老闆總是期盼能僱用到一位能以他們店裡的業務為業的人。最初幾回當外祖母(還是像在重要外出時那樣一副可笑的披掛,同時還外加那條怪異的頭巾)帶他去見這些老闆們時,他們不是認定他太年幼了就是斷然拒絕去僱用一個只能做上兩個月的職員。
只有當週四和週日,傑克和皮埃爾才又找到他們的世界(當中除某幾個週四傑克得留校——亦即課後繼續將學生留在學校的一種處罰;就是依照總督察處的通知所規定的——傑克在向其母親概要說明內容且提到「處罰」這字眼後請她簽字的通知單——他必須從上午八點到十點留在中學校裡兩個小時,有時因情節嚴重加倍到四小時。他便和其他犯錯的同學一起待在一間特別的教室裡,由一名因被徵召來幹這種根本就沒酬勞的苦差事而通常是憤憤不平的輔導老師所看管ⓐ。皮埃爾在八年的中學當中從未被留校處罰過。但傑克因太好動又虛榮心過重,只因太愛炫耀而幹下一些蠢事,結果便累積了不少留校的處罰。再者,他怎麼也無法向外祖母說清楚這類的處罰只與操行有關這碼事。她是無法分辨在愚笨和操行不良之間會有何不同。因而,至少在中學的最初幾年,每逢週四被罰留校前,週三還得先挨一頓體罰)。和*圖*書





每年開學後不久在聖維克托安教堂廣場前便會上演一場燕子離境的場景。事實上整條街到了此處便轉為開闊,而街道的上方拉有許多電線、甚至還有一些過去用來操作電車的高壓電纜;雖然如今已不再用它了卻沒將它拆除。燕子ⓐ經常會出現在向海的大馬路、中學校的廣場或者貧窮街區的上方飛翔,啄食榕樹的果子、海上飄浮的垃圾或者牲畜剛拉下來的糞便,一邊還發出尖銳的叫聲。天剛冷下來——只是比較略為有點兒寒意,因為此地根本不會結凍;也是由於經過幾個月酷熱的煎熬,變得明顯罷了——這些燕子先是單獨一隻接一隻地出現在巴卜.阿組街的通道上,朝電車方向飛行,之後突然在屋舍上空高飛了起來而消逝無踪。突然間,某個清晨千百隻燕子就棲息在聖維克托安小廣場前的電線上以及鄰近屋舍上方,一隻靠著一隻地擠在一起,摇擺著牠們頸子前那片黑白相交的小羽毛上方的頭兒;輕輕地移動牠們的爪兒,一邊還拍打著尾羽,以便讓出位子給新到的夥伴。結果,整個人行道上盡是牠們灰白色的拉屎,而牠們聚了這麼一大群,就夠發出一片沉悶的喊叫聲,當中也會冒出簡短的咯咯叫聲。從清晨開始,在整條街道的上方交頭接耳地密談個不停,直到夜晚,直到孩子們放學奔去趕搭回家的電車,聲音可說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然後,在一道不知來自何方的命令下,成千上萬個小頭和黑白相間的尾羽突然垂了下來,這一大群鳥兒就這樣全都給睡著了。在接下來的兩三天,來自撒哈拉沙漠,偶爾甚至還更遠的燕子一小群一小群的抵達,試著在先到的燕群中安插|進自己。漸漸地,晚到的燕子也佔滿了沿街屋舍的飛檐、和先前燕群聚集的各個角落;慢慢地,在路人的頭頂增高了拍翅的聲響和一整片的吱喳聲,大到把耳朵都震聾了。然後,在某個清晨,也是出乎眾人意料的,這一大群鳥一塊兒往南方飛去了。對孩子們而言,冬天就這樣開始了,甚至比日曆上的日子更早些;因為,他們從未見識過有哪個夏天燠熱的夜空會聽不見燕子刺耳的叫聲。
週四與假期


偶爾,他試著利用驕傲或者虛榮來克服那份相同的焦慮;就是在某個特別的日子裡,外祖母喚他去院子抓隻母雞回來之際。通常它都發生在夜裡;就是像復活節或者耶誕節這類大日子的前夕,或者是在哪個比較富裕的親戚來前之際,基於禮數,外祖母一方面想讓客人風光些,另一方面想瞞騙一下家中的實際經濟情況。實際上,在他初上中學的那幾年,外祖母便已要求約瑟棻舅舅利用他週日做買賣旅行之際,替她帶回幾隻小雞,並調動歐內斯特舅舅替他在院子裡深處,就在黏糊糊又濕答答的泥土地上蓋一個大雞籠。在那裡頭她飼養了五六隻家禽,讓她有蛋可吃,不時還可以吃吃牠們的肉。當外祖母頭一回決定宰殺母雞時,一家人都還在餐桌上;於是她便喚孩子裡的老大前去替她抓一隻犧牲品回來。不過,路易卻拒不肯從,乾脆說他害怕。外祖母發出冷笑並叱斥他們這些過慣好日子的孩子;那像她們當時在偏遠內地的最盡頭,什麼也都不怕!「傑克他最勇敢了,這我很清楚,你就去吧!」坦白說,傑克內心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最勇敢。不過,既然有人這麼說了就不能退縮,結果這個頭一夜就由他出馬了!於是,就得摸黑走下樓,再左轉到永遠都黑漆漆的通道,找到院子的門並將它打開。外頭的夜色反而沒通道那麼漆黑,遂還能分辨得出通向院子的那四個既滑且泛綠了的階梯。右側住了理髮師和阿拉伯人兩家人的小房子的百葉窗透出一丁點兒的光亮。眼前,他發現身上有著許多灰白ⓐ斑點的母雞正伏地而眠,或者停歇在沾滿糞便的橫桿子上。一等走近並碰到這個摇摇晃晃的雞籠,蹲下身子,將手指高舉過頭並伸進鐵籠子裡的大網孔裡;低聲的咯咯叫隨之揚起,伴隨著溫熱又令人作嘔的雞糞氣味。打開貼近地面的小棚門,傾身向前以便伸進手和整隻手臂,卻碰到令人噁心的泥巴地或者髒兮兮的橫桿子,隨即迅速地抽回手。籠子裡便併出一陣拍翅和踹爪的嘈雜聲,還有雞隻四處亂飛亂竄,害得他怕得難過不已。既然他被認定是最勇敢的,總得要有個交待!然而,雞隻在黑暗中以及在既昏暗又骯髒的角落這樣竄動,令他內心塞滿焦慮,肚皮都為之勒緊。他就等得著,望著頭頂上清澈的夜空,天際掛滿明亮又靜謐的繁星;於是他衝向前一把抓住伸手所及的一根雞腳,將那隻又啼叫不休又恐懼萬分的母雞拉到小棚門口,之後,伸出另一隻手握住牠的第二根腳,然後奮力地將牠拉出雞籠外;由於撞擊到門柱,早已扯下一部份的雞毛。而此刻整座雞籠早已發出一整簍既尖銳又發瘋式的咯咯叫聲,以致於那位機警的老阿拉伯人走了出來,就站在一道突然變得清晰的長方型光線裡。「是我呀!塔赫爾先生。」孩子說著,聲音卻為之失真了,「我替外祖母抓一隻雞!」
「啊!是呀!」然後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因此,有好幾年的時間裡傑克的生活是分為兩個極不相等的世界,而他卻怎麼也無法將它們彼此結合在一起。其中有十二個小時是隨著擊鼓聲待在孩童和老師的世界、以及嬉戲與學習之中。另外白天尚有二至三個小時是在老街區的家中,和母親在一塊;但除了在那個貧窮的夢境裡外,他並未真正和她待在一起。雖說他最早的生活實際上就在這個街區,然而他的現實生活乃至未來都是待在中學校的。因而,從某個角度看,這個街區長久以來便一直與夜晚、睡覺和作夢混攪在一起。那麼這一街區是否存在?以及等哪一夜這孩子不再有所感知了,它不也就形同沙漠那樣了嗎?他曾經有過跌倒在水泥地上……不管怎麼說,在中學校時他從未跟任何人談起他的母親和家人。在家的時候他也從未跟任何家人提過中學校的事。在他唸中學的這幾年,一直到通過高中會考離開同學和老師,他們當中卻誰也沒來過他家。同樣地,母親和外祖母她們倆也從未去過學校;當中只有每年七月初頒發獎項時才會去上一趟。是的,她們倆就在這一天和一群一身盛裝打扮的家長和學生一塊從大禮門踏了進去。卡特琳.柯爾梅里頭戴一頂配上褐色珠羅紗網和一串蠟質葡萄飾物的帽子,腳上穿了她唯一僅有的那雙半高跟的鞋子。傑克則穿著一件開領的白襯衫,先是搭配一條短褲,後來又換成長褲,不過,這些都在前夜由母親細心熨過。然後,約在下午一點鐘左右並排地走在這兩名婦人的中央,親自帶領著她們走向紅線電車;將她們倆安頓在火車頭這節車廂的軟墊長椅上,自己則站到前頭去。透過玻璃隔窗望著她的母親,她則不時報以微笑,且一路上都在調整頭頂上帽子的角度、腳上長襪上的垂擺,或者掛在胸前那條末端有著聖母瑪利亞塑像的黃金牌子細小項鏈的位置。來到總督府廣場,便展開這段一年才會與這兩名婦人一塊走上一次、沿著整條巴卜.阿組街的路程。傑克聞起母親身上那股〔蘭珀羅牌〕的香水氣味——碰上這類的場合她便會大肆地滴灑一番。外祖母則挺直腰桿,神氣活現地踏步走。聽到她的女兒抱怨腳疼,還一邊斥責她(「妳這把年紀還敢穿這種小鞋!現在該學到教訓了吧!」)。而此刻傑克則不停地向她們倆介紹沿街的商店和老闆——這些在他的生命中皆佔了極重要的地位。中學校的大禮門敞得大開,宏偉的大樓梯的兩側從上而下裝飾著許許多多的盆景;早到的家長和學生們已經開始拾階而上。柯爾梅里一家人必定是那種大清早就會到的人,因為窮苦人家本就少有應酬和享樂之類的事,因此也就特別擔憂會來遲了ⓐ。他們一行來到高年級教室那頭的院子,裡頭已經擺好了一排排從一家演藝公司租來的椅子。在靠裡邊的那一頭,在一座大鐘的下方,横著院子的寬度搭成了一個禮台,上頭放了許多有扶手的座椅和椅子;也同樣慎重其事的擺滿了花花草草。院子慢慢擠滿一群衣著光鮮的人士,當中大部份為女士。早到的人選在樹下有遮蔭的位子,其餘的人則搖動手中的扇子,這些扇子是由細草編織而成,邊緣還綴了一些紅色的毛絨球。在會場人士的上方,天際上的藍天聚成一團,且在酷熱的烘烤下變得愈來愈令人難以忍受。
圖書館每週開放三次:週四、下班後的時間以及週日的上午。一名長得十分不討人喜,卻願意奉獻出幾個小時時間的年輕女教員就坐在一張偌大的原木長桌後方,並且負起出借書籍的工作。館內為一方正格局,牆面均被原木書架和黑色平紋布的精裝書所遮掩。另外也放了一張小桌子,四周配上幾把椅子,拿來供人迅速翻閱字典之用;因為此地只是一間專事書籍出借的圖書館。裡頭也擺了一個卡片櫃子,不過傑克和皮埃爾卻從未去使用過。他們倆的方法是在書架前四處瀏覽,然後再選一本喜歡的書名——卻很少依作者去選書;之後便記下它的編號,並填在一張要求借閱的藍色卡片上。若想申請借閱,只須帶有家裡支付房租的收據和繳上一筆小小的使用費即可。館方便會發給一張折疊式的借書證;將所借閱的書名填在上頭,同時,也會填進由那名年輕女教員掌理的登記簿裡。
〔ⓑ加以發揮。〕
「是的。」傑克說道。結果在一陣恐懼和絕望的情緒中,一份疏解突然讓他的雙眼湧出滴滴的淚水。老闆怒到極點站起身。「你來我這兒時你便知道!你外祖母也早就知道!」傑克只能點頭默默承認。一陣哇啦哇啦的聲響隨即塞滿這個房間:他們祖孫倆不誠實,而這位老闆最痛恨撒謊。老闆是否知道他有權可以不付薪水給他;這樣的話那他就未免太愚蠢了吧;不!他就是不付給他,並要他的外祖母親自前來;她將客客氣氣地被招呼。而當初他們倆若真的向他說了實話,說不定他也會照樣僱用他。不過,唉!說出這樣的謊話——「他沒辦法再去上中學了!我們太窮了。」——於是,他乾脆就騙到底哩!
在另一個場合,像是人家問起他信仰什麼宗教,他回說「天主教」。而人們問他是否該去選宗教教義課上時,他一想起外祖母的那份恐懼便回答說不必了。「總而言之,你就是那種不遵守教規的天主教徒。」那位繃著臉說笑話的導師說道。傑克實在不知如何解釋他家的情況,以及說明他的家對於宗教所持的那種奇特的方式。他就只得斬釘截鐵地回道:「是的。」如此令眾人笑了起來也給他帶來頑固份子的聲譽,而就在這一刻他感到再茫然不知所措了!
不過,傑克心裡並不是這樣想。事實上,他並不擔心別人相不相信他的問題,而是這種謊言對他來說根本就說不出口。在家時,他當然會說些謊話,為的就是要免去挨一頓揍,或者私吞下兩法郎,而大部份的情況則是為了想發表高論或者自吹自擂而已。如果他覺得對家人說謊是可以寬恕的,那麼向外人撒謊可就嚴重至極!他有一種很難令人理解的論調,亦即,關係到某些核心的問題是不可以向自己所喜愛的人說謊的;原因是如此一來便很難和他們共同生活、並且繼續喜愛他們。至於那些僱主們,他們只是透過他所說的一切才認得他,因而,他們根本就不認識他。這麼一來,一旦說了謊不就徹底欺騙了對方!「走!我們上路吧!」有一天外祖母對他說道,一邊將她那條頭巾紮起。貝爾托太太剛告訴她,有一家在阿迦區的大型五金行正在找一個負責整理工作的年輕小伙計。那家五金行就位在朝中區爬昇的一個斜坡上。七月中旬的炙陽火辣辣地烘烤著這片斜坡,道路散發一股濃烈的尿騷和柏油氣味。五金行就座落在靠街的底層,店面狹窄卻相當深,順著縱身由一座櫃檯將它分隔為二,那櫃檯上擺滿了各項各樣鐵器及門鎖的零件樣品,且大部份的牆面都做成許多抽屜櫃子,上頭則貼著一些神秘的籤條。在出入口的右側,櫃檯上豎立著一個熟鐵的栅欄,當做收銀員的窗口。柵欄後方坐著一位神情迷惘,人老珠黃的女子,她請外祖母登上二樓的辦公間。五金行的裡邊有個木製樓梯,的確將他們引到一個與店面座向相同的大辦公間。中央放了一張大桌子,五、六名男女僱員坐在它的四周。其中一邊有一扇門通向經理室。
當他悶得再也受不了之際,會在椅子上兀自激動起來;他便下樓走到店裡後院,將自己關進那間塗抹了水泥土耳其蹲式的廁所,裡頭光線微明到處散發一股尿酸味。在這樣一個昏暗的地方,他閤起雙眼,然後聞著那股熟悉的氣味,他竟也做起夢來。在他身上,在他的血液裡以及軀體之中,有某些東西正隱隱約約,不明究理地蠢動了起來。偶爾,他會憶起哈斯蘭太太的那雙大腿,也就是有一天他在她的前方打翻了一盒大頭針,他便蹲下去撿;抬頭之際竟然見到她裙子底下雙膝叉開,花邊內衣下的大腿。直到此時,他都從未見過女人裙子底下所穿著的東西,而這個突如其來的影像令他張口結舌、顫抖到幾乎無法自持。而儘管之後有過許多經驗,但一份神秘感卻一再深現在腦海、教他怎麼也淡忘不了。
〔ⓐZlabias,Makroub.〕
倒是山上那位柏柏爾的牧羊人——那山嶺早已被酷陽所吞噬且曬得光禿——望著飛越過境的群群鶴鳥,夢想著牠們從大老遠飛來的北國——他是可以這樣終日遐思夢想的;然而夜晚時分,他還是得回到遍地乳香黃蓮木的高原,走進他所生長貧寒的茅屋裡,和穿著長袍的家人相聚。因此,雖然傑克被布爾喬亞式(?)傳統那種奇特的春|葯所迷惑而陶陶然,實則他還是與和他最相近的一切牢牢緊緊在一起,亦即皮埃爾。每天清晨六點一刻(週日和週四除外),傑克便飛快地踏下他家的樓梯;如果在熱天裡就頂著濕氣,如果在冬季裡就冒著傾盆驟雨——這雨將他的身上的斗篷淋得像海棉團那樣——奔馳著。在皮埃爾家那條街的噴水池處拐個彎,然後又繼續奔跑,爬上兩層的樓梯去輕輕地敲門。皮埃爾的母親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麗女子,替他開了門。迎面直接就走進只有幾張寒磣傢俱的餐廳。餐廳的內部兩側各有一個門直通兩個房間。其中一間便是皮埃爾的,但和他的母親共用;另一間則是兩位的,他們倆皆是鐵路工人,粗獷、笑臉迎人卻不愛說話。走進餐廳,右側有間沒有採光的小房間當作廚房和盥洗室之用。皮埃爾經常姍姍晨起;坐在鋪了漆布的餐桌前雙手捧著一只上了釉棕褐色的陶土大碗,如果在冬季還會點上一盞煤油燈,正試圖在不燙痛自己的情況下,大口喝下他母親端給他的熱滾滾的牛奶咖啡。「在上頭吹一吹!」她會這樣說道。他照著吹,然後發出陣陣咂嘴聲的啜飲著,傑克則滿臉不耐的望著他,忽而右腳,忽而左腳地撐住身體ⓐ。等皮埃爾用完早餐,他還得走進點了蠟燭的廚房,在那兒,鋅製的洗碗槽前已擺上了一杯水,上頭放著一根已擠上一小段特別牙膏的牙刷——因為他患了牙齦腫痛症。他快速披掛起斗篷、背起書包、戴上便帽,而且就這副稀奇古怪的裝扮,帶勁又久久地刷著牙,然後粗聲粗氣地吐在洗碗槽裡。這種藥用牙膏的氣味就和著牛奶咖啡的味道令傑克略為感到作嘔,同時也不耐了起來,而且就故意做給他看。難免賭氣也就隨之而來,不過,這種賭氣乃是友誼的黏劑!他們倆就這樣不吭聲、沒有半點笑靨地走到電車站。另一回的情況則完全相反,他們嘻笑地追逐著,或者將其中的一只書包當成橄欖球那樣前後傳遞奔馳著。到了電車站就等候在那兒,注意察看所搭乘的紅色電車是由這條線上三位司機中的哪一位所駕駛。


〔ⓑ小姐,請問傑克.倫敦的作品好不好?〕

〔ⓐ隔天,未煮的母雞氣味從火焰裡傳了出來。〕
不過,起風的日子才算是他們真正的大日子。收容所建築面向公園的這一邊,其末端先前為一座平台;在這一大片水泥地並鋪上紅磚的邊緣的石材欄杆已經淹沒在雜草堆中。從平台的三個側邊便可以俯視整個公園,在公園的另一端有個細谷,隔開庫巴山丘和撒哈拉其中的一塊高原。這片平台的朝向就是當吹起東風的時候——阿爾及利亞的東風一向強勁無比——就會直接從它的上頭橫掃而過。碰上這樣的日子,孩子們便會衝向最近的一株棕櫚樹,在它的底下總會横躺著許多乾枯的長棕櫚葉。他們倆先刮掉底部葉柄上的針刺,以便能用雙手將它握住。然後,拖著棕櫚葉跑向平台。此時風發狂式的吹著,吹得大尤加利樹瘋狂地摇擺樹梢上的枝椏,也吹得那些棕櫚樹披頭散髮似的,並將那些橡膠樹上油亮的大葉子吹撞得發出沙沙的發出沙沙的捏紙聲響。他們便就爬上平台,豎起棕櫚葉,然後背向著風。孩子們便用雙手緊拉住那片枯乾、並發出嘎吱嘎吱聲響的葉片;並用身體部份擋住它,接著便突然轉過身子。頓時之間棕櫚葉便貼住身體,他們吸著葉片上沾有的灰塵和青草氣味。遊戲的辦法就是頂著風前進,並將葉片升得愈來愈高,獲勝的一方就是手中的葉片在不被強風吹走下先行衝抵平台的另一端,以及能夠將豎起的葉片用手臂撐開站立的人。於是,他整個人的重心就由踏向前的一隻腳所支撐著,然後以勝利者的姿態奮力搏鬥,儘可能持久地對抗那股凌厲的劇風。

〔ⓐ繩子和鈴。〕
〔ⓐ母親干預說:「他會累壞的。」〕
在之後兩年的夏天傑克都去做工。先是在五金行,接著是在一家船舶經紀公司。每回見到九月十五日的來臨都令他心生畏懼,因為這一天必須去向老闆辭行

「我呀!我可不敢去看那些。」那個晚上他的大哥強抑著狂怒對他說道,「真是噁心極了!」

〔ⓐ同性戀者的攻擊。〕
不過,就在他們進中學就讀沒多久,在這個街區便蓋起了一間市立圖書館;它就在傑克住的那條街與開始變得比較雅緻的高地街區的中途—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街區皆是有著小花園環繞的別墅,裡頭種滿了各式各樣香氣四溢的樹種,它們就在阿爾及爾這片濕熱的斜坡地上生氣勃勃地生長著。被這些別墅所團團圍繞的便是聖多迪勒寄宿學校的大校區;這是一所只收女生的教會寄宿學校。就是在這個距離他們家如此近又如此遙遠的街區,傑克和皮埃爾才有過那種最深刻的情感(不過尚未到該去談它的時候,當然也必定會談到它的!)這兩個世界(其中一個塵土飛揚,未曾植下任何一棵樹,所有的空地皆供住民使用,以及被庇護他們的石塊所佔用;另一個有著繁盛的花花樹樹,帶給這世界一種真正的豪華貴氣)之間是由一條相當寬大的馬路所標出,兩側的人行道種了許多極為壯觀的法國梧桐樹。馬路的一邊沿路座落著許多別墅,對邊則是一些廉價的小住所。而市立圖書館就蓋在這個交界地帶上。
「不行!」傑克說道。


「去睡吧!」外祖母說道。傑克並未點燃那盞小煤油燈,透著餐廳照進來的微光便更起衣來。然後躺上雙人床的床邊兒上頭,避免去碰著了他的大哥或者去妨礙到他。很快地,他就睡覺了,因疲憊和情緒激動給弄得精疲力竭;偶爾,被正跨過他想到靠牆那一頭睡的大哥給弄醒,因為他起得比傑克晚些;或者被在黑暗中更衣時撞及衣櫃的母親所吵醒。她輕輕地躺到她的床上,那樣淺淺地睡了,以致於還讓人誤以為她還醒著哩!而傑克偶爾也這樣認定,便想出聲去喚她;心裡又想反正她也聽不見,便使勁克制自己和她一樣保持清醒,一樣悄悄地保持不動,並且不發出任何聲響的;直到睡意整垮他為止,就像睡意早已整垮了經過一整天辛勞清洗和家務的母親那樣。


「因為我們太窮了!」然後他便不再吭聲,反而是對方在仔細瞧了他一眼之後慢慢地替他補上話:「……所以你們才這樣做,並向我編了那段故事?」傑克咬緊牙關望著自己的那雙腳。之後,有了片刻的寂靜,但卻長得不得了。然後老闆拿起桌上的那包信封遞給他並且突然說道:「拿走你的錢!滾吧!」

〔ⓐ他也和別人一樣。〕

〔ⓐ記得再予提醒。〕
傑克聽了愣在那兒,望向坐在稍遠處的母親,她正在一顆大木蛋上頭縫補襪子。她母親也回看了他並說著:「是呀!這樣很好,你很勇敢。」然後她便朝街的方向望去。而傑克卻睜大眼盯著她看,一份不幸的感覺就落在他那顆沉重的心頭上。
「是呀!」她應道,那雙憂鬱的眼神頓時愛撫了這孩子。舅舅點著頭,一邊還攫住誤以為酷刑就此結束的布里揚,並說道:「好!好!你呀!是個大人!」
週四ⓐ也是傑克和皮埃爾前去市立圖書館的日子。不論在任何時間,傑克皆會貪婪的閱讀落到他手中的書籍,並且就以他在生活、玩耍以及幻夢的那種同等的渴望程度去讀著它們。由於浸在閱讀當中能讓他逃避並躲進一個天真無邪的世界裡,在那裡富有和貧窮一樣能引發興趣,因為兩者徹頭徹尾的不實在。那一系列用白報紙印製的大畫冊《安特雷星特》——亦即他和同學之間不斷傳閱直到紙板書殼表面都灰掉且粗糙不堪,內頁的紙張都折起角且扯破——便是最早令他沉湎在喜劇與英勇世界的書。當中兩項他所想要的基本渴望:歡樂與勇氣皆能獲致滿足。如果我們從他們倆對武俠小說那種教人難以置信的閱讀量,以及輕易地便將《巴達揚》故事書裡的人物反映到日常生活的情形看,便不難發現這兩個孩子對於英雄氣概與威風神氣的嗜好有多麼的高。他們倆最崇拜的作者便是米歇爾.塞瓦科,以及那些帶有短劍和毒藥背景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小說——尤其是在義大利,那些位在羅馬和佛羅倫斯的寶殿、國王以及教宗的豪華排場,便是這兩位貴族最心儀的國度。偶爾,我們也能瞧見他們兩位就在皮埃爾家那條黃土飛揚的街道上,各自將用〔 〕做成的漆亮亮長尺拔出鞘,相互投下決鬥書;然後就在垃圾箱堆裡瘋狂的決鬥的情形,之後,便會在他們的手指上久久地留下許多傷痕ⓑ。此時此刻,他們是不可能碰到其他的書籍的,因為在他們所住的街區裡本就鮮少有人會去讀書,再者,在很罕有的情況下,他們也只能在書店裡買到那些大肆陳列出的通俗書籍而已。

「才不呢!」傑克以一種沒十分把握的語氣回道。路易則用一種敵視且詢問的眼光盯著他看。於是傑克昂首挺胸。他不再焦慮反而顯得更加堅定,對於先前那份因黑暗以及目睹那場令人心驚膽跳的死亡的驚惶,反而表現得更加鎮定異常;只因在當中他找到那份驕傲,僅僅只是驕傲而已——一種想去炫耀勇敢的意願竟然成了一種勇敢!「你沒膽子!就是這麼一回事!」最後他頂了回去。
那樣佇立在這公園以及在這片眾樹翻騰的高原當中,在大塊雲朵快速流竄的天空底下,傑克感受到強風就從整片地區的盡頭吹襲過來,貫進棕櫚葉桿和他的手臂,將一股力量和狂喜塞滿他的體內,令他不停地放聲長嘯,直到整個手臂和肩膀痛得再也承受不了。最後,他終於放開棕櫚葉片,狂風一下子便將它席捲而走,並一塊帶走他的吶喊。到了夜晚躺在床上,早已累到極點,房間裡靜靜的,母親則淺淺的睡著;他卻依然在身上聽得見那股會令他愛上一輩子嘯吼、狂飆的強風向他吼來。
〔ⓐ他死時再寫回到他身上。〕
撒謊為的就是不去擁有假期,並遠離他所深愛的夏日天空及大海,之後,又騙人為的就是再回到中學讀書;這樣的不公平實在令他痛不欲生。最糟糕透頂的並非是他終究說不出口的謊言本身——因為他隨時隨刻都可以為取樂而撒謊,同時又說不出那些必要的謊言;而是在於失去了的歡樂——那些他所心醉神迷的季節和陽光底下的休憩;而如今,一整年便只有一連串早早的晨起和暗淡且倉促的日子。在他貧困的生活中最大最美的部份也就是讓他可以盡情又貪婪享用,怎麼也不可取代的財富,卻得將它捨棄去換回幾文錢,而這些錢卻連買回這些寶藏的百萬分之一都不成!不過,心裡卻十分明白他必須這樣做,甚至就當他抗拒到最高點之際,內心總還會萌生某些意念,就是很自豪曾經這樣做了。因為犧牲這幾個夏天以及扯謊的痛楚的唯一報酬——也就是在他領到首份薪水的那一天;當他進到餐廳,外祖母正一邊剝著馬鈴薯,一邊將它扔進一只大水盆裡;而歐內斯特舅舅則坐在裡頭,雙腿夾住那隻聽命的狗布里揚,替牠捉跳蚤;至於他的母親則剛踏進門,且就在餐具櫥的一角拆開一包別人託她清洗的髒衣物。於是傑克走向前,二話不說地便將一張一百法郎的大鈔及幾枚一路上都緊握在手裡的大錢幣擱在餐桌上。外祖母一言不發,將其中一枚二十法郎推到他眼前,然後收下其餘的錢。並用手觸碰一下卡特琳.柯爾梅里的腰,以引起她的注意,並將那些錢攤給她看:「這是你兒子的!」

那些法國本土來的同學更是令他張皇失措。這些年輕人是隨著其父親工作的調動碰巧來到阿爾及爾。當中最教他反覆思索的就數喬治.迪第耶ⓐ。因為在法文課和閱讀課時有了共同的興趣,讓他們倆成了極親密的朋友,如此還引起皮埃爾的嫉妒。迪第耶是一位軍官的小孩,這位父親信奉天主教且十分遵守教規。他的母親「搞音樂的」,姊姊(傑克從未見過她,不過卻對她充滿綺思)做刺繡工藝,而這位迪第耶根據他自己的說法準備將來當教士。他非常聰明,在關於宗教和道德方面的問題一向不妥協,而他的信念更是堅決果斷。從他的嘴裡絕不會說出任何一個髒話,或者任何影射到人體自然或者生殖機能的話兒。這些都是其他的小孩所樂此不疲的,然而在他們的腦海裡,對於他們說出口的事卻往往不知其所以然。他與傑克之間的友誼牢固之後,他想從傑克身上獲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他不可以再說髒話。和他在一塊時不說髒話對傑克來說並不困難。不過,一旦和其他的小孩在一起,他很快地就滿口髒話。(這也就很清楚地表露傑克性格的多重性,並使他在各方面得心應手,且善於隨風轉舵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在不同的圈子裡隨機應變,扮演許許多多不同的角色,除了……)和迪第耶在一起才讓傑克明白一般典型的法國家庭為何。這位好友在法國有一棟祖傳的房舍,他會回去那兒度假,經常跟傑克提起或者從那兒寫信給他。那棟房子有間閣樓裡頭堆滿許多大箱子,箱子內滿是家人的信箋、紀念品以及照片。迪第耶因此而十分熟知他祖父母及曾祖父母的生平事蹟,他的一位祖先還曾經在特拉法加幹過水兵;這段淵遠流長的歷史在他的想像裡更是生動活潑,也提供他做為日常生活舉止的楷模以及訓示。「我的祖父說過……我父親希望……」而且他也替當中的嚴峻作風和專橫式的完美主義作辯解。當他提到法國時,他會說「我們的祖國」,而且在這個祖國尚未要求他之前,便願意接受任何犧牲(「你的父親是為了祖國而捐軀。」他曾經這樣對傑克說過…….)然而這個祖國的概念對傑克而言乃是空洞無物的;他知道自己是法國人,而這樣他就得負起若干責任。不過,對於那些宣稱法國乃是個不存在的抽象概念的人,這個法國還是會要求你做出某些事。這就有點兒像在他家之外、他聽到人們提及的那位神所做的那樣。表面上看來,這位神是善與惡至高無上的施與者,然而你休想影響到祂,相反的祂卻可以主宰生靈的命運。在與他一起共同生活的女性身上這種感覺更是強烈。「媽媽,祖國是什麼?ⓑ」有一天他這樣問道。


〔ⓐ變了形的。〕

沒有被罰留校的週四以及所有的週日,在上午的時候都是做些跑腿和家務工作。到了下午皮埃爾和約翰便可以一塊外出。在氣候宜人的夏季裡便可以到沙布雷特海灘去,或者到那一大片寬闊的練兵場去——當中容得下一座粗略標出的足球場地,還有無數個供人玩擲滾球空地。他們便能在那兒踢起足球,最常的方式便是用一顆碎布填製的足球和一群自動湊成隊伍的孩子們一塊玩,當中不論法國籍或阿拉伯籍的皆有。不過,一年到頭除了這個時段外,兩個孩子都會相偕一塊前去庫巴ⓐ傷兵收容所,因皮埃爾的母親在離開郵局後便轉到這裡擔任起洗衣部的主任。庫巴是一座山丘的地名,位於阿爾及爾市東郊,是一條電車的終點站ⓑ。實際上,這兒便是阿爾及爾市的盡頭,和暖的撒哈拉鄉村景致便從此地伸展開來,山巒起伏有致、水源十分充沛、草原肥沃到長得出油似的、紅色的田疇令人垂涎不已,相隔一段距離便由高聳的松樹或者蘆竹所形成的籬笆所隔開。遍地有葡萄園地、各式果樹、桿子上掛滿果穗的玉米,而這一切都不需大費周章的去勞動。對於來自城裡以及來自那些濕熱低平街區的人而言,此地的空氣尤其顯得清新可貴,尤其還有助於健康養身。對於那些生長在阿爾及利亞的人來說,一旦稍稍富裕或有了一筆小收入便迫不及待地逃離酷熱的夏季,前往較溫和的法國;因此,只要在任何地方所吸進的空氣稍為搆得上清爽,人們便會將它稱為「法蘭西空氣」,而在庫巴這裡就有所謂的「法蘭西空氣」。傷兵收容所是在戰後為那些傷殘的軍士寄宿而開設的,距電車終點站約莫五分鐘的路程。原址先前是一座修道院,佔地極廣,建築物本身極為繁瑣,形成許多側翼,厚牆刷得灰白、有許多覆著頂蓋的遊廊和涼爽的圓拱頂大廳,人們便將它們當成食堂和辦公室使用。皮埃爾的母親馬隆太太所管轄的洗衣部就選在當中的一間大廳裡。大廳內有一股和著熱熨斗和濕衣物的氣味,兩名女工歸她所管,一名為法國籍另一名為阿拉伯籍;而她就在那兒招呼他們倆的到來。她遞給每個人一片麵包和巧克力,然後便將袖子捲上那雙既鮮豔又有力可愛的手臂:「將它們放在口袋裡,四點鐘時再拿出來吃;現在就去花園裡玩吧!我有工作要忙吔!」
巴卜.阿組街是條狹窄的街衢,兩旁的騎樓上有許多根巨大的方形柱子,因而使得街道更顯得窄小,只足夠騰出空間讓電車行駛;這條電車線是由另一家公司所經營,聯接本街區和城裡地勢較高的其他街區。熱天裡,頂上厚厚的藍天就像個火熱的蓋子擱在街頂上;不過,騎樓底下卻涼爽無比。雨天裡,整條街就像一條濕答答且亮晶晶的石砌深溝。騎樓下各式商店鱗次櫛比;有布料批發店,其店面漆成灰暗色,鮮麗布料的捲軸在昏暗中微微發出光亮;有飄溢著丁香和咖啡香氣的食品雜貨店;還有不少小攤鋪,阿拉伯籍的商人出售著淌著油及流著蜜汁的糕點;還有好幾家幽暗又深長的咖啡店,此刻咖啡壺上正燒滲著咖啡(夜裡則有耀眼的燈光照明,人聲和雜音沸騰到了極點;一大群男人踩在鋪灑在地板上的木屑,擁向吧檯讓杯子酌滿乳白色的酒液,並端走一碟碟的蠶豆、鯷魚、切塊的大芹菜、橄欖、油炸薯條以及落花生),以及專為觀光客開設的百貨店,裡頭賣些奇醜無比的東方式彩色玻璃飾品,它們全擱在一些平放的玻璃櫃裡,四周豎著擺滿風景明信片的旋轉攤架,以及顏色俗麗的摩爾人方圍巾。
〔ⓑ言明哪些方面?並加以發揮?〕

「錯在我們而且我也怕挨揍!」
ⓐ到了那一年的十月一日,傑克.柯爾梅里ⓑ腳上一雙偌大的新鞋站得極不穩當,身上那件漿料仍未褪去的襯衫弄得他渾身不對勁,披掛在肩上的書包還散發陣陣釉漆和皮革的氣味;他看著電動火車司機。皮埃爾和他就站在司機身旁火車頭的前方,司機將變速桿放進一檔,沉重的車子便逕自開離了貝勒古爾站。他轉回身子試著張望幾公尺外一直都憑靠在車窗外的外祖母和母親,她們倆仍舊在那兒送他前往那所神秘的中學。但身旁的乘客正一頭栽進〈阿爾及利亞快報〉的內頁,使他無法再瞧見她們倆。於是他轉身看向前方,火車頭正規律地吞噬其前方的鋼軌,上方的電纜則在清涼的早晨裡顫動著。他感到有點兒難過轉回了身,除了少有的幾回遠行外,他很少離開家以及他們的舊街區(在他們那兒,如果要去市中心會說成「上阿爾及爾去」)。電動火車終於愈開愈快;儘管有著皮埃爾充滿友情的肩膀緊緊地貼靠著,他對於那個不知如何去應對自處的陌生世界,油然產生一份落寞且憂心忡忡。
不過,製造那些恐怖的毒藥也佔去了大半的下午時間。在一張背靠著長滿野葡萄蔓藤的牆的長石板條下方,兩名孩子在那兒堆放了一整套的配備;有裝阿斯匹靈藥片的管子、裝藥的瓶子、舊的墨水瓶、各種餐具的碎片以及有缺口的杯子等等,他們便用這裡來做成實驗室。倆人就躲在這公園最隱蔽且不為人所瞧見的地方製造起那些神秘的迷幻毒劑。這些毒劑的主要成份為夾竹桃,理由至為簡單,因為他們倆經常在周遭聽說過夾竹桃的樹蔭底下極為不祥,那些不夠謹慎的人如果睡到它們的樹底下,便再怎麼也醒不過來。等到了適宜的季節,他們會用兩塊石頭將夾竹桃的葉子和花朵很花功夫地搗成一團邪惡(不乾淨)的漿狀;只稍將它瞧上一眼就足以構成一場恐怖的死亡。然後將這團漿糊置於空氣中,立刻就能出現幾道極其嚇人的彩虹色彩。在這同時,其中的一名孩子便會跑去裝滿一瓶子的水。接下來便是將柏樹的毬果搗碎。基於松樹乃是墓園裡的植木這項不十分確定的理由,孩子們便確信它們必定會有不良的影響。不過,果子卻是樹上現摘的,而不用地上那些乾掉且硬了的果子,因為乾燥過後的球果會出現一種令人惱火的健康外觀ⓐ。接著便將這兩團漿糊混攪在一起,並用水加以稀釋,再用一條髒手帕將它濾過。之後便得出了一種教人惶恐不安的綠汁,孩子們如此小心翼翼地端起它,還直讓人信以為真的就是某種致命的劇毒!然後又那樣小心謹慎地將它倒進裝阿斯匹靈藥片的管子、或者藥瓶子裡去,之後便用蓋子塞住以避免去碰到液汁。如果還有剩餘的液汁,便和其他所能收集的漿葉搗成的漿糊一塊攪拌,以便取下一系列愈來愈濃烈的毒液。接著便小心翼翼地編號,並將它們排列在長石板條下,然後再等上個把星期,好讓這些液汁發酵,變成必定會置人於死的毒劑。等這些陰險的工作大功告成後,傑克和皮埃爾會出神地凝視著這些嚇人的瓶罐,並且還陶陶然地嗅起從沾了綠色漿糊團的石頭上飄散開來那股既澀且酸的氣味。這些毒藥並非針對哪一個人而製造的;這兩位化學家估算著,它們能致多少人於死地,甚至一派樂觀的以為他們已經製造了足以殺光整個城市的份量!他們也從未想去利用這些神奇的毒藥來幹掉哪位令他們討厭的同學或者老師。實際上,他們從未憎恨過任何人,如此反而在他們長大成年後、以及在他們必須去生活其間的社會當中平添許多困擾。
「你看,他這不就相信了我們!」外祖母說道。

〔ⓐ參見由格勒尼埃(Grenier)所提供的阿爾及利亞的麻雀。〕
〔ⓐ置於前頭:玩具、旋轉木馬、實用的禮物。〕hetubook.com•com
從天而降的傾盆暴雨洗淨了夏日沾滿塵埃的街樹、屋瓦、牆垣以及街道。混濁的汙水一下子便填滿溪流,在下水道口發出猛烈的咕嚕咕嚕聲,且每年幾乎都會自行沖掘出排水道來,並且還淹過了路面;在汽車和電車前飛濺,形成兩大片黃色流線型的羽翼。沙灘及港口的海水自身也變得混濁不清。隨後乍現的陽光讓屋舍、街道,乃至整座城市都冒出了熱氣。酷陽可能再度回頭,卻再也不能統御一切。天際也比較開朗,呼吸也轉為舒暢些,之後,在層層濃密的陽光後頭,空氣中出現某種跳動,落雨即將降臨預報了秋天的到來,也提醒學校開學在即ⓐ。「夏天太長了。」外祖母說道,她同樣寬慰地嘆了一口氣來歡迎秋雨的到來,以及傑克的離去。在一整天都酷熱無比、百葉窗閉得緊緊的屋內,那樣閑得發慌的踏步聲更加令她煩躁不已。
〔ⓑ有人請歐內斯特舅舅替他做了一個厚木木材的小書桌。〕
「就是這麼一回事!」傑克腦裡一陣昏亂突然這樣脫口而出。


〔ⓐ在中學校裡——訂閱卡——《每月新招》得意洋洋地回答:「訂了。」且查驗的結果獲勝。〕
〔ⓑ他們爭相想當達塔尼昂或者帕斯普瓦勒,而盡可能不去扮演為阿拉米斯、阿索斯或者波爾托斯。其中除帕斯普瓦勒為保羅.費瓦勒(Paul Feval)著名作品《駝子》(Le Bossu)的男主角外,其餘四人皆為大仲馬(A.Dumas)著名作品《三劍客》的主角。〕
然而迪第耶卻很清楚祖國為何物;幾代以來代代相傳的家庭對他來說就是一項強而有力的存在,還有他所生長的國度它那段綿延不斷的歷史——提到聖女貞德時,他可以直呼她的小名。同樣的,不論是善或惡,在他現時以及未來的命運裡都能確定無疑。至於傑克——皮埃爾的情況也是一樣,雖然程度上沒那麼強烈,但還是覺得自己就是另一類的人;沒有歷歷往事、沒有祖厝、沒有堆滿家書和照片的閣樓,他們只不過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國家理論上的公民;在那裡皚皚白雪覆蓋遍地的屋瓦,而他們卻只能在恆久不變又狂烈的酷陽下成長。身上只備有一份最起碼的道德規範,亦即譬如不可偷竊,以及應保護母親和女性;不過,一旦涉及到許多有關女性以及與上級相處的關係(等等)問題卻又三緘其口。最後,這兩個孩子對於神也就渾然不識也一無所知;既然每天都能受到太陽、海洋、以及貧窮諸多神秘的庇護,現實的生活在他們眼底便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根本也就不必去構思那個未來的生活。事實上,傑克十分愛慕迪第耶,其原因必然是由於這個孩子徹底鍾情於絕對、又全然投入忠誠的熱忱之中(傑克第一次聽到「忠誠」這個字眼——之前他已經在書本上看了百來遍——便是從迪第耶口中所說出);且又能夠流露出其楚楚可愛之處。不過,也是基於他的確與眾不同,在傑克眼底,他的可愛之處對他而言可說是再異國情調不過了!而這種可愛實在太吸引他了,以致於到了後來傑克長大成年,自覺得實在無法克制住自己去喜愛外國女子。那位出身好家庭、好禮教、以及有著虔誠宗教信仰的孩子對傑克而言便是一種誘惑,像自熱帶國度歸來渾身曬得黑壓壓的冒險家,身上保有一份奇特的又無從理解的秘密那樣。
因為他們倆一向不肯坐上後頭加掛的車廂,便登上有火車頭那一節並奮力地往前擠。但實在困難重重,因為此刻電車上早已擠滿前往市中心幹活兒的工人,況且他們身上背的書包也阻礙了前行。於是,他們倆趁勢抓緊車頭車廂上下客人的扶梯,然後擠了進入並緊貼著隔開駕駛艙的鐵條和玻璃板,還有那個又高且窄的速控器。在這個速控器上方有個圓弧形的凹凸大鋼槽,那支手控式的操縱桿被壓得貼平,表示是處在空檔;其他另有三支表示加速檔、第五支則是倒退檔。只有那些駕駛員有權操縱這些桿子,在他們的座位上方還掛著一個告示牌:「不准與司機交談」。而在小孩子眼底,這些司機簡直就如同半神半人的英雄人物。他們幾乎都是一身軍服,頭上戴著一頂帽檐是煮硬的牛皮做成的鴨舌帽,至於阿拉伯籍的司機則戴著一頂回民的小圓帽。孩子們就依著他們的外貌加以辨識。當中有一個「年輕的小好人」——他有一副男主角的模樣,雙肩卻弱不禁風。一個叫「棕熊」的——他是個塊頭壯健、相貌顯著的阿拉伯人,眼睛永遠盯著前方。一個叫「愛狗的人」——他是一個面色灰暗、雙眼炯炯有神、身體駝到幾乎彎到操縱桿子上的義大利人。而他之所以擁有這個綽號乃是因為他幾乎都會避開去壓死一隻漫不經心的狗,而將電車緊急剎住;有一回他還讓一隻狗大大方方地在鐵軌上拉屎。另外還有一位「佐羅」——一個高個子的大笨伯,他的樣子和臉上的小八字鬍像極了那位電影演員范朋克ⓐ。此外,「愛狗的人」一直都是孩子們所最愛的;不過,他們所最瘋狂崇拜的還是那位叫「棕熊」的司機。他駕駛起電車來沉著冷靜,不動如山,重心穩穩當當地放在雙腿上,以極快的速度操控著電車;巨大的左手緊緊握住那支木製的操縱桿,而一等交通情況許可便將電車推向最高速。右手則戰戰兢兢地放在速控器右側那個大剎車輪上,隨時可以配合左手將速度扳回空檔,同時又帶勁地將剎車輪轉上好幾轉,然後整輛電車便打起空轉沉重地停在鐵軌上。只當「棕熊」駕駛的時候,在轉彎處以及在岔道的地方,那個用大彈簧固著在電車頭頂上的觸輪桿便經常會跳離電纜。由於它是被匡在一個中空的滑輪裡,拉緊豎直時便發出電線振動與火花迸射的巨大聲響;這時列車車掌便會跳下車,攫住固定在觸輪桿末端的長線——它會自動捲進電車後方那只生鐵裡;並用力扯緊以抑止鋼彈簧的抗力,然後將觸輪桿拉向後方,再慢慢讓它升起,在一片煙火彌漫之中將電纜重新匡進那個中空的滑輪裡。孩子們將身子伸到車廂外,如果在冬季則將鼻子壓扁在車窗上,觀看著整個作業;如果操作順利成功,便像舞台上故意對著幕後說話的演員那樣大聲嚷叫,如此一來便可以避開不准與司機直接交談的禁令。不過,「棕熊」依舊不為所動;根據規定他必須等候著車掌傳來的訊號才能發車。此時車掌會拉扯一下車後的那根短繩頭,車頭的那個鈴便會發出聲響。於是他便不再那樣小心翼翼地發動電車。聚在車頭的孩子便又可以望著電車上下方的鐵軌在雨中、在耀眼的陽光底下奔馳著。一旦電車快速超越某輛三輪馬車、或者與一輛喘不過氣馬力不足的汽車競賽之際,孩子們便樂不可支。隨著市中心的接近,電車一站站地放下一部分阿拉伯籍或法國籍的工人,然後換上另一批衣著較為講究的乘客;然後在鈴鐺聲的提示下又重新發動,沿著這座長條型城市的所在,從圓弧形的這一頭跑到另一端,直到兀然之間開進港口;然後是一片廣闊的海灣,一直接到地平線上那群微微泛藍的高山峻嶺。再過三站便是電車的終點站——「總督府廣場」,孩子們便在此下了車。這個廣場三面是由街樹和排排的騎樓所圍起,開口朝向一座白色清真寺,更遠處便是遼闊的港口。中央則豎立著一座奧爾良公爵騎躍馬的塑像;在陽光的日子這座塑像渾身是銅綠色,如果碰上壞天氣淌著雨水便變得一身黑(而且必定有些傳言說道,那位雕塑家因忘了塑上馬嘴上的銜索而自殺了),且此刻從馬尾處便有一條水柱沒完沒了地流出,滴進由欄杆圍住用來保護這座紀念性塑像的小小花園。廣場的其餘部分全都鋪上一塊塊閃閃發亮砌石;孩子一等跳下電車之後,便會以滑步的方式衝向巴卜.阿組街,然後五分鐘的光景便可以抵達中學校。
〔ⓐ碼頭工人的意外?參見報紙。〕
「但,我走時,又怎麼跟他說呢?」
〔ⓐ有鈕釦的領子,可拆下的領子。〕
〔ⓑ描述孩子的身體狀況。〕
〔ⓐ在中學裡沒有那種「奪拿得」遊戲,只有互相拳打腳踢。〕

之後,當他(真正)瞭解到人們表面上做出恪守正義卻只會在暴力下屈從時ⓐ,便會記起這段故事。
「我們就這樣沒膽子?」傑克十分悲傷地說道。
〔ⓐ貝爾納先生既受愛戴且受仰慕。從最好的方面看,中學裡的老師只會受到學生的仰慕,而沒有人敢去愛他們。〕
〔ⓐ「基耶」(Quillet)字典的紙張,印刷刻版的氣味。〕

但,就算母親就此永遠地離開了沒瞥上幾眼的中學校,傑克卻發現自己可就直截了當地回到這個他再也踏不出去的家和街區。
「喔,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小偷哩!」然後他便走了進去,讓院子又恢復到一片黑暗。傑克拔腿就跑,而手中的雞卻瘋狂地掙扎,結果又將牠給撞上了通道的牆或者是樓梯的欄杆;手掌心中感覺到那兩根粗厚、冰冷及長滿了鱗片的雞腳,可說噁心又害怕到極點了;接著又加快步伐衝上樓梯平台、衝進家裡的通道,然後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餐廳門口前。勝利者就這樣披頭散髮的出現在入口處,雙膝因碰到院子裡的蘚苔而沾綠了,雙手盡可能地將母雞提離身體,而面孔因懼怕的關係給弄得慘白。「你瞧!他比你還小,卻讓你丟盡了臉!」外祖母這樣對大哥說道。傑克就等在那兒去膨脹起自己那份理所當然的驕傲,直到外祖母牢牢地用單手提住兩根雞腳;而那隻雞突然靜了下來,像是已明白自己已經落入那雙再也不可能有所改變的手中。他的大哥只一味吃著餐後甜點而沒正眼瞧他,要嘛就只是對他做出一個瞧不起的鬼臉,而如此更加增強傑克的滿足感。而這份滿足感也實在持續不久。外祖母很高興能有這麼一位有男子氣概的孫子,便當下邀請他到廚房去觀賞她如何割喉殺難以做為送給他的獎勵。此時她身上已經繫上一條藍色的大圍裙,那隻手一直提著那兩根雞腳,並在地上放了個白色釉陶的深盤子以及一把細長的廚刀。歐內斯特經常在一塊長條黑色的石頭上磨利這把刀,而讓它看起來就像一把劍那樣,且由於磨損的關係讓它變得又細又利,結果簡直就像一條發亮的絲線一樣。「你就待在那兒。」傑克就站在指定的位置上,亦即廚房的內側;而外祖母則選在廚房的入口,就這樣將母雞和孩子全都堵住了。腰背靠著洗碗槽,〔左〕肩頂向牆,他恐怖萬分地觀看著那位祭司乾淨俐落的動作。外祖母事實上先將那只盤子推到那盞擱在入口左側那張木桌上的小煤油燈下。將母雞平放在地上,然後跪起她的右膝,卡住雞腳並用兩手壓住牠使其無法掙扎,之後再用左手抓起雞頭,將頭往後拉到盤子的上方。用那把鋒利一如刺刀的廚刀,在大概是男人喉結的位置慢慢地割上一刀;撐開創口的同時扭轉一下雞頭,那把利刃就割進軟骨、劃出一道可怕的聲響。然後緊緊握住雞頭,任它經過一陣恐怖的抽搐,之後雞便動也不動了,而鮮紅的血便一直注入那只白色的盤裡。傑克睜大眼盯著看,兩腿直哆嗦,像是所流出的血就是他的血似的,而牠就這樣被放光了血。「拿起盤子吧。」經歷一段長得不得了的時間後外祖母說道。那隻雞已不再淌血了。盤中血的顏色已經變深了;傑克小心翼翼地將盤子擱放在桌上。外祖母則將那隻全身羽毛早已敗壞不堪的雞扔到盤子旁;那隻雞眼球呆滯,打皺的圓眼皮早已閤了下來。傑克看著那具動也不動的軀體,兩根雞爪此刻已握合並軟趴趴地懸在那兒,雞頭頂上的肉冠暗淡且垮了下來;總而言之,就是死了。然後他便走進餐廳ⓐ。

〔ⓐ加以發揮。〕
書籍印製的方式便已告知了讀者所能從中獲致的樂趣。皮埃爾和傑克並不喜歡那些留有寬緣的大開本書籍——而這正是一般講究的作者和讀者所樂於採用的;相反的,是那種一整頁都密密麻麻放滿一行行小字體的版本,整個頁緣都會塞滿了字句的那種;就像一大盤鄉間風味的菜餚,可以讓人吃得多又吃得久,而怎麼也不會吃光的那種,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滿足那些胃口奇大無比的人。跟他們談論什麼精緻講究是沒什麼用的;他們什麼也不懂,就只巴望去知道一切。書本寫得好不好、編排得粗糙不粗糙他們是很少去介意。只要寫得夠清楚且通篇都是暴戾生活的描述即可。這些書——且就只有這類的書——才能填滿他們的幻想,之後,也才能讓他們睡得沉穩。
ⓐ七點鐘打響,便一窩蜂地衝出校門,一群群喧嘩的學生沿著巴卜.阿組街奔馳著。兩旁的商店皆已燈火通明,騎樓下的人行道更擠滿著人潮;以致於還得衝上路面電車軌道上奔跑,直到乍見電車迎面開來才又跳進騎樓底下。這樣一直得到總督府廣場豁然敞開在他們眼前;那廣場被四周阿拉伯商販用電石氣燈所點燃的售亭和貨攤給照得通明;而孩子們則陶陶然聞起那電石氣燈所散發出來的氣味。紅線電車就等在那兒,乘客塞得都快爆了出來——而早晨的列車就沒有來得這麼擁擠;乘客偶爾還得站到加掛列車的車門踏板上,這樣原先是被禁止的,但也同樣被通融了。一直要等到其他的乘客到站下了車,孩子們才有可能擠進人堆裡;然後各自分開,怎麼也不可能彼此交談,只能慢慢地利用手肘和身體的移動擠到車廂一側的欄杆處,從那兒便可以一覽燈光昏暗的港區。在海天一片黑暗當中,停泊在港灣上的幾艘大客輪所點綴的燈火,恍若遭大火燒盡的建築物之骨架上頭殘留的餘燼那般。一長列燈火通明的電車從海面上方呼嘯而過,然後略略開進內陸、掠過一棟比一棟還寒磣的屋舍,直到駛進貝勒古爾區。他們倆便在這兒分手,然後爬上那道從未照明過的樓梯間,朝向那盞照成圓形燈火的煤油燈走去。煤油燈照亮那塊桌上的漆布和四周的椅子,室內沒照著的地方仍舊一片昏暗,而卡特琳.柯爾梅里就站在餐具櫥前忙著準備餐具;在這同時,外祖母正在廚房裡將中午吃剩的嫩肉雜燴重新加熱;他的大哥則坐在餐桌的一角讀著一本冒險小說。偶爾,也會因最後一刻的急需,他會下樓到姆札布人開設的那家食品雜貨店買包食鹽或者一塊四分之一公斤重的奶油;或者,前去珈比開的那家咖啡店喚回在那兒高談闊論的舅舅。八點鐘,一家人一起共進晚餐;要嘛靜悄悄的,要嘛就是舅舅講起某個無頭無尾的艷史,弄得一家人縱聲大笑。不過,無論如何都是絕口不提中學校的事,要嘛就只是外祖母問起傑克是否在學校裡拿到好成績,若他回說有,之後便沒有人會再接腔。他的母親從不會問他些什麼的,就只當他說拿到好成績之後,頷首用溫柔的眼神望向他;不過,總是靜靜的且有點兒置身事外的。「坐著吧!我去拿乾乳酪。」她對她的母親說道。然後一直到用完晚餐都靜靜的,最後她站起身來準備收拾餐桌。「去幫你媽媽忙!」外祖母對他說道,因為他正拿起那本故事書《巴達揚》迫不及待地想好好地讀一番。幫完忙回到煤油燈下,將那本內容滿是決鬥和勇氣的大書擱在光滑空無一物的漆布上,在這同時,他的母親則將一把椅子拉出燈光外,冬天裡便坐在窗台旁,夏天時則坐到陽台上;望著川流不息的電車和汽車,以及此刻已經逐漸稀少的行人ⓑ。此回,還是由外祖母喚他該去睡覺了,因為第二天他五點半就得起床;於是他先上前向外祖母吻頰道晚安,接著吻了舅舅,最後才去吻他的母親。她則回以一個溫柔同時又漫不經心的吻,然後又回復到原先那個一動也不動的姿態;在半明半暗之中,她的凝視失落在街道上;在她座位下,馬路護坡的下方,生命的流程從未停歇地消逝著;她就那樣不停歇地端坐著,而她的兒子則喉嘴哽咽,不停歇地在暗處注視著她,看著她那副佝僂消瘦的背脊;面對著一種他所無法理解的不幸,內心充滿一份莫名的焦慮。
總之,阿爾及利亞的夏季可說十分夠燠熱的,結果便有那一艘艘超載的船隻,將那些想利用一下清涼的「法蘭西空氣」調養生息的公務人員以及富裕人家給送走(等他們再回來時,則帶回了許許多多有關綠油油的草原、那種八月天裡河水潺潺、流個不停,充滿傳奇又教人難以置信的描述)。而對於那些住在貧窮街區的人而言,他們的生活嚴格說來並沒有多大變化;不像城中的那幾區那樣,人幾乎走掉了一大半;相反地,因為見到孩子們大批湧現街頭,反而覺得人口頓時多了許多ⓐ。
待在船舶經紀公司工作的那個夏日就顯得比較愉快些。原因是辦公間就面向海濱大道,特別是一部份的活兒還是在港口內進行的。也因此傑克就得一一登上停泊到阿爾及爾港的各艘不同國籍的船隻。而那位經紀人老闆,他是個臉色紅潤、一頭鬈髮、英俊的老頭,就負責代理這些船隻去和各個不同的行政機關打交道。船隻的文件就由傑克攜回公司,並在那兒將它們逐一翻譯;過了個把星期之後,如果那些補給品清單或某些提單是用英文寫的,就由他來翻譯,並前往海關洽事或者前去找那些負責驗收的大進口公司。因此,傑克就得經常前往阿迦商港去領取這些文件。酷熱肆虐著條條朝向港口的街道,沿路那些笨重的生鐵欄杆則變得灼熱,以致於連手都不得置於上方。除了幾艘才剛泊到岸邊的船隻附近外,太陽將整個遠闊的碼頭逼得空無一人;船身靠著碼頭,周遭有些工人活動著,他們穿著藍色長褲,褲管則捲至腳肚,光著曬成古銅色的上半身,每個人頭上都扛著大袋子,直到蓋住了腰身;這些大袋子裡頭裝的有水泥、煤炭或者形狀銳利的包裹。他們在那條由甲板靠向碼頭的舷梯上來來往往,或者直接從船艙敞開的大門走進貨輪的船肚裡,在一塊鋪在船艙和碼頭之間的厚木板上快步疾行。傑克可以在碼頭上飄揚的陽光和灰塵氣味之外,或者從熱到使柏油熔化的甲板,以及將各類金屬物件曬成灼熱所溢出的氣味之外,聞得出每艘貨輪獨特的氣味;挪威的貨輪有木材的氣味,來自達卡或者巴西的貨輪帶有咖啡及香料的香味,德國的貨輪有油的氣味,英國的貨輪則聞得出鐵的氣味。傑克沿著舷梯登上船,向一名舵員出示經紀公司的證件,而他卻看不懂那張卡片。之後,那人還是帶領他沿著那條連在陰影下都奇熱無比的縱向通道,朝一名長官或者偶爾是船長ⓐ的小房門走去。沿途他和-圖-書以極羨慕的心情看著一排排狹窄又一目了然的小房間:一個男人生活中主要的東西全都集中在那兒。然而過後不久,他還是喜歡起比較設備齊全的住所。船上的負責人客客氣氣地招呼他,因為他也笑得極為懇切;此外,他也喜歡他們那種粗獷男子的面孔以及每個人皆具有的那種孤寂生活的表情,而且他也將這份欽慕之情表露無遺。偶爾,當中有人會說上幾句法文,便向他問東問西的。之後才高高興興地離開,邁向那火熱熱的碼頭,經過那灼熱無比的欄杆,然後回到辦公間的工作裡。正是由於在酷陽下東奔西跑的,才令他精疲力竭,使他因此而睡得沉穩無比;而到了九月天他就變得清瘦且浮躁。
「你只要說會留下來不就成了!」外祖母說道。



然而,他卻對於她這種推卸感到憤慨萬分,但卻不明白何以如此。此外,他也找到一項令人信服的理由:「不過,老闆總會派個人到我們這兒!」「這倒有可能,」外祖母回道,「如果是這樣,就乾脆跟他說你要去舅舅那裡工作!」當傑克準備出門還聽到外祖母叮嚀:「記得要先將薪水拿到手然後才跟他說!」,內心早已感到簡直就是犯下該下地獄的罪愆。到了傍晚,老闆傳喚每個僱員到他那間巢穴裡,並發下薪餉。「拿去吧!小伙子。」他向傑克說道並將那包信封遞給他。當老闆對他微笑,傑克所伸出的那隻手早已遲疑不決。「你做得不錯,你知道吧!你可以向你父母這樣說!」而就在此刻傑克便已向他說了,並解釋他將不再回來上班。老闆十分驚愕地望著他,伸出的手仍懸在那兒。「為什麼呢?」總得撒個謊,但謊言卻說不出口。傑克默默無言並露出一副絕望的神情,而老闆也就明白個所以然。「你要回去上中學?」
〔ⓐ名稱確實為「庫巴」嗎?〕
〔ⓐ高中會考結束後的暑修課——眼前一顆呆滯的腦袋。〕


「好吔!好吔!他真夠勇敢!」歐內斯特樂不可支的嚷道。

騎樓當中有一家百貨店,老闆是個肥胖的男人。不管昏暗或電燈底下總是坐在這些玻璃櫃的後方,塊頭龐大、膚色微白、雙眼凸出,活像那些舉著大石塊或者老樹幹的野獸,尤其是他那頭徹底光禿的頭。由於他這副光禿模樣,中學校的學生們就替他取了個綽號「蒼蠅的溜冰場」及「蚊子的賽車場」;並將它說成一旦這些昆蟲若在他那一毛不長的腦袋瓜上奔跑,一定轉不成彎且無法保持平衡。尤其到了夜晚,他們便像一群無頭殼的冒失鬼跑過店面來觀賞他,口中還大聲嚷著他的綽號並且發出「滋—滋—滋」的聲音來,模仿蒼蠅滑倒的情形。胖老闆也報以一頓斥罵;偶爾有一兩回還想起身來追打他們,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突然間,面對著中學生們的嚷叫和嘲笑,他變得默不作聲;且連續好幾個夜晚他就這樣讓孩子們更加壯膽,甚至都敢跑到他面前吼叫。直到某個夜晚,一群由這個老闆所僱用的阿拉伯年輕人一下子從騎樓柱子後方跳了出來,一路追打起他們。這一夜,多虧他們倆身手矯捷,傑克和皮埃爾才能逃過一頓懲罰。傑克只有在出其不意的那會兒頭上挨了個巴掌,然後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竟然能夠將對方遠遠拋在腦後。不幸的是,當中兩三個同學卻狠狠地挨了一頓揍。這些學生便策劃準備好好地洗劫一下這家店並將老闆打個稀爛,但這項不光彩的行動卻再沒有下文。之後,他們也就不再去糾纏那位可憐的胖老闆,並且還養成習慣規規矩矩地從店門口對街的人行道上走過。
館內的藏書以小說類為主,不過當中許多都是禁止未滿十五歲的孩子借閱、並且是另外陳列在一旁。這兩個孩子從留在書架上的書堆裡全憑直覺選書的方法,實在很難會做出什麼好選擇。不過,這種全憑機運的方式對於文化底事並非是很不好的事。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有書就看,結果,這兩個視書如命的傢伙便同時看了最好的以及最差的書;全然不去介意到頭來將什麼也記不住,而事實就是他們可說幾乎沒記得住什麼。當中只會有一種奇特又強大無比的情感,它在經過幾個月幾年之後會在他們身上出現,並擴充成為一個滿是形象且渾然與他們日常生活的實際情形不相符的記憶世界裡。不過,對這兩個熱愛生命的孩童而言,生活在現實中和夢幻中是一樣牽魂動魄的事ⓐⓑ。
〔ⓐ《海上勞工》
他帶著如釋重負的心情期待著中學校裡每天十二小時日子的到來,同時內心也不斷滋生一份不自在情緒,亦即得到辦公間去宣告不再來上班了。最難熬的莫過於那家五金行。他確實很懦弱地想乾脆就此不去,而由外祖母前去隨便捏造個理由。不過,外祖母則認為根本就可以免去這番俗套,一等領到薪水便不用再去,而不必多做解釋。傑克原本就認定該由外祖母前去並讓老闆當面怒斥她一頓——就某個層面而言,她本來就該對這種情勢以及所惹出的謊言負責。
從中學校回家的途中他總會有那份對未知事物和死亡的焦慮,且在日落之際就已塞滿心頭;它會以黑暗快速吞噬光亮和大地那樣的速度出現,還一直會持續到外祖母點燃那盞煤油掛燈為止。她取下那個玻璃罩子並將它置於漆布上,將〔重心〕略為放在腳尖上,大腿靠在餐桌的側緣,身子側向前,扭轉著脖子以便看清楚燈罩下的火燈嘴;一手握起一根調整燈芯的銅起子,另一手拿著一根擦亮的火柴且擦拭著那朵燈芯,直到它停止悶燒並放出光亮姣好的火焰。外祖母於是將玻璃底罩掛回銅檐槽裡,碰到上頭鑿刻的齒緣時還發出輕微的嘶聲,之後,又在餐桌前站個挺直,高高舉起一隻手臂,再次將燈芯調整一番直到光線變成既黃且熱,又均等地照射在餐桌上形成一個圓冬冬的亮圈,並將那婦人和孩子的面龐照得柔和無比,就像漆布上所映射出的那樣;而那孩子就佇立在餐桌的另一頭,觀賞著這場點燈的儀式,且隨著燈光的亮起,心情也慢慢地跟著放鬆開來。
「但,那是假話呀!」

到了兩點鐘的時候,在上頭走廊瞧不見的地方一組軍樂隊奏起國歌《馬賽曲》,在場的人士全都肅立,學校裡的老師頭戴方帽,身穿長袍——依其學科專長而用了不同顏色的布料——列隊走了進來。為首的是校長以及一位今年輪值的官方人物(通常是殖民地總督府的高級官員)。之後,又奏出另一曲軍隊進行曲,讓老師們一一就座,那位官方人物隨即上台演講,提出他對法國整體的看法,以及當中特別關係到教育方面的事。卡特琳.柯爾梅里仔細聽著,卻沒聽得見,不過始終都未露出不耐和厭煩之情。外祖母倒是聽得見,卻沒聽懂多少。「他說得不錯!」她對她的女兒說道。而女兒則回應她一個堅信不移的表情。如此便讓她有了十足的勇氣去顧盼一下坐在左側的男士和女士,並對著他們微笑,還一邊點著頭來肯定方才她所表達出的意見。頭一年,傑克便發現外祖母是當中唯一披有一條西班牙老婦用的那種黑色連披肩的頭巾的人,他還因此覺得很不自在。但說實在的,這種不必要的羞恥心卻一直留在他的心頭;不過,當他畏畏縮縮地試著向她談起帽子的事,而她卻回說:她可沒別的閑錢好丟,況且這條頭巾還可以讓她的耳朵暖和些。為此,傑克心裡也就明白他是怎麼也無能為力的。不過,當她在領獎過程中與鄰座交談之際,可就讓傑克感到自己既粗鄙又羞赧萬分。緊跟著官方人物之後,一位最年輕的老師便站起身——通常他是在這一年才從法國本土來到此地,且按慣例都會由這麼一個人來擔任宣讀正式演講的任務。整場演講的長度在半個小時至一個小時之間,而這位年輕的教員倒也沒錯過在演講裡頭穿插許許多多文化層面的引喻,以及人文學者那種含蓄微妙的表達。結果,這場演講便怎麼也不能讓這群阿爾及利亞生長的民眾聽出什麼名堂,外加酷熱的煎熬,注意力也就減弱,扇子也搧得更加帶勁。甚至連外祖母顯得厭倦不堪,將眼睛瞟向他處。獨獨只有卡特琳.柯爾梅里依舊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聽著;承接下如驟雨襲來、陣陣不停飄落※(滑落)在他身上的淵博學識與聰明才智。至於傑克則跺起了腳,用眼光尋找皮埃爾以及其他同學,還使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手勢來引發對外方的注意;然後彼此展開一場利用扮鬼臉來的長篇對話。熱烈的掌聲感謝這位大演說家終於肯就此下台一鞠躬;接著便開始唱名傳喚得獎的同學。先從高年級的班上喚起,結果,在最初的幾年,這兩位婦人就得耗上一整個下午等候著司儀唱到傑克他們這一班。只有獲得「優異獎」的同學才會受到那支不知藏身何處的軍樂隊的禮讚。越來越年輕的得獎者魚貫出現,他們站起身,沿著院子走向禮台,受到那位官人的握手歡迎並附上幾句稱許的話兒,然後由校長致贈一包書籍(一位辦事員比得獎者稍早率先走到禮台下——有好幾個堆滿書籍的滾動貨箱就放在那兒——校長從他手中接過一包書籍)。之後,得獎者在音樂和陣陣鼓掌聲中走了下來;滿面春風,手臂下夾著那包書,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尋找他們拭著淚水、樂不可支的父母。天空已變得不那麼藍,熱氣已被海面上某個見不著痕跡的裂口給弄得稍為減緩了些。得獎者就這樣上上下下的,軍樂也是一首接過一首,院子也漸漸空曠了起來。而此時天空也開始泛綠,最後,終於輪到傑克這一班。一等唱到他們班的名字,他隨即停止扮鬼臉並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聽到有人唱到他的名字,他立即站起身,滿腦子嗡嗡作響。僅僅在身後聽到母親因聽不見而問起外祖母:「他叫了柯爾梅里嗎?」
然而,在辦公間的這些活兒卻不知來自何方、去向何處。買進或賣出全都由那些平庸且瑣屑的作業來進行。儘管迄今傑克仍生活在貧窮之中,但他便已在這辦公間裡發現了那份庸俗,並且痛惜白白損失的陽光。辦公間的同事跟他心裡的這份抑鬱之情沒有任何關聯。他們什麼都待他不錯,也沒粗聲粗氣的指使他,甚至連那位嚴厲的哈斯蘭太太偶爾也會對他微笑。然而,他們彼此之間卻很少交談,乃是由於將那份開朗的誠摯之情與生長在阿爾及利亞的人特有的冷漠感交織在一起的表現,當老闆晚他們一刻鐘走進辦公間、或者當他走出辦公室吩咐事情或核對發票之際(碰到比較重大的案子,他會召喚那位老會計或者相關的職員到他的辦公室去),眾人的個性便表露無疑;活像這些男女職員只有當他們與權力發|生|關|系時,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似的——老會計魯莽無禮;秘書哈斯蘭太太終日深陷在不苟言笑的白日夢裡;助理會計卻是十足的奴才相。然而,在其餘上班的時間裡,他們皆都縮回到各自的甲殼裡,而傑克就坐在那張椅子上,等候那句會令他慌亂、蠢動一番的命令——也就是外祖母稱之為事情的活兒ⓐ。




「是的,我們家太窮了。」外祖母說道。老闆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下來,他說道:「他滿有天份的,這就有點兒可惜了。不過,在生意場上還是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的。」而這份好工作的確開始得相當微薄。傑克每天必須工作八個小時,每個月才能領到一百五十法郎。而第二天就可以上班。
孩子本身是極渺小的,而是由其父母來代表他。是透過他們他才得以自我確立,且是在世人的眼光下才得以確立。正是經由父母他才真正感受到被判定了,亦即被判決了但卻無法申訴。而傑克才剛發現的就是這種世人的判定,況且,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論定,遂使他的觀點帶有不良心眼。他真的不知道一旦長大成年,若不承認自己有了這種惡毒的感受,是否就算是少了一些好的人品?因為人的好壞應是從他個人的所作所為加以判定,較少是透過他的家庭;然而卻也有過會依這個孩子將來的成就來論定這個家庭。不過,如果傑克不想去承受發現這項事實的痛楚,那他就得有一顆異乎尋常英雄氣概式的純潔心底。同樣的,如果他不想以暴怒及羞愧來承當這份從他本性中發掘出來的痛楚的話,那他就得具有一份根本就辦不到的謙遜之心。當然他是不可能接受這些品質的;不過,在此情況下,一份狠勁十足且惡劣的驕氣至少還助了他一臂之力,讓他得以毅然決然地在印刷表格上寫上「女佣」這個字眼。然後,面無表情地將它交給輔導老師;而這位導師根本就未曾注意到這些。經過這事之後,傑克壓根兒便就不再想去改變他的身分以及他的家庭狀況;而他的母親依舊還是她的老樣子——依然是他在這人世間最喜愛的人,即使就算得帶著一份絕望之情去愛她亦無妨。然而,到底要如何才能讓世人瞭解到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偶爾是會覺得自慚形穢,卻又可以一無所求的?
〔ⓐ先從上中學和順序發展開始,或者先介紹成年後的畸型怪狀,再回到初上中學,直到生病為止。〕
〔ⓑ沙布雷特海灘?或者其他夏日裡的活兒。〕
並非由於出身階級的不同而令他們受到孤立。在這個移民的國家、這個可以迅速致富又轟轟烈烈破產的國度,社會階級較不明顯,種族差異可就界線分明!如果是阿拉伯人的小孩,那麼他們的感受可就來得更痛楚且苦澀!此外,雖然在小學裡有不少阿拉伯同學,但唸中學的阿拉伯人可就少得可憐,有的只是那些有錢的顯貴子弟。不,真正隔離他們的,乃是根本無從將那些傳統的價值觀念和既定典範與那種家庭的特殊性連結在一起;而他家的這份特殊性比起皮埃爾家的更見突出,因此隔離也就拉得更開。在剛開學有人問起之際,他皆能落落大方的回答對方說他的父親死於戰場,這樣多少也表明一種社會地位。又說自己就是受國家撫養的遺孤,大夥兒一聽也就明白個所以然。不過,後頭的詢問才是難題的開始。在之後學校裡發下的表格,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填寫「父母職業」這一欄。他先是寫上「家庭主婦」,而皮埃爾則寫了「郵電局女僱員」。不過,皮埃爾提醒他說,「家庭主婦」並不能稱之為一種職業,因為她只是指負責看管房子及整理家務的女子。

〔ⓐ狂野的。〕
「那就由我來說吧!」
巴卜.阿組街最後通向一個大廣場,左右邊面對面矗立著中學校和兵營。中學校背向著阿拉伯人居住的市區,其街道陡峭且潮濕,沿著山勢攀登而上。兵營的後方則是海。中學校的另一頭便是馬倫戈公園;兵營的那邊是貧窮區以及泰半是西班牙裔居住的巴卜埃威得區。七點一刻不到,皮埃爾和傑克快速地爬完階梯正和一群孩子從大禮門旁門房的小側門踏進學校。他們直接登上那道禮賓大梯,樓梯的兩側貼著榮譽榜;他們又快速地攀登上了平台。平台的左側是通往各層樓的樓梯,它和大中庭之間有道玻璃走廊隔開。就在這兒,在平台的一根樑柱後方,他們瞧見「犀牛」正在那兒守候遲到的同學(「犀牛」是學校裡的總督察,原籍科西嘉島,個子矮小且神經十分緊張,因為蓄了一把兩端向上翹起的鬍子而博得這個綽號)。另一種生活便這樣展開了。
〔ⓐ郵局的作業?〕
〔ⓐ晚自習課學生人數較少,原因是通勤生都離去了。〕
老闆將那信封硬塞進他的口袋:「滾吧!」傑克跑在街上,此刻他哭著,雙手緊緊地握住上衣的領子以免去碰著了在口袋裡灼燒的那包錢。
通常,他們和皮埃爾和他的母親ⓑ一塊回來,而外祖母便會默默地比較兩包書堆的高度。回到家後,傑克便先拿起那包獎品,且在外祖母的要求下將每本書都折出了個角並寫上他的姓名,好讓她拿出去向左鄰右舍及親朋好友炫耀。接著,他便清點起寶藏。尚未完成之際便見到母親已經換下外出服,腳穿拖鞋,一邊扣著那件亞麻布罩衫,一邊還拉了一張椅子走向窗口。她對他微笑說道:「你很用功!」並且點著頭望著他。他也看向她,並且就等在那兒,但卻不明白為何要如此;之後她將頭轉向街的那一頭,出現一個他十分熟悉的姿態。此時,離學校已遠矣,還須要等上一年才能再見得到;街道※(人行道)上的路燈點亮了幾盞,走在上頭的路人他們的面孔卻都看不清。
「好吧!」孩子順從了並說道。他望著他們頭頂上的天空,記起那股鐵器的氣味以及那間昏暗的辦公間;明天就得早起,才剛開始的假期這樣就結束了。
傷殘軍士收容所的周遭是一個幾乎完全廢棄了的大公園。當中有幾名寄宿生擔任起維護建築物四周的玫瑰花花叢和一些花圃的工作;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由乾蘆竹桿製成的大籬笆所圍成的小菜園。在這兒之外,原先極為壯觀的公園早已任其荒蕪。裡頭有著許多株巨大的尤加利樹、大棕櫚樹、椰子樹、還有一些樹幹龐大無比的橡膠樹ⓐ,它們靠近地面的枝桿在較遠處紮下許多氣根,因而形成一個既黑暗又神祕的樹幹迷宮。還有一些濃茂又強勁的柏樹、生命力旺盛無比的橘子樹、花朵粉紅及白色且奇大無比的月桂花的花束——它們全都蓋住了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埂道,原先的礫石小徑早已翻成黏土;埂道的兩側被一團團散發著香氣的山梅花、茉莉、鐵線蓮、西番蓮和金銀花叢所侵佔,而它們自身的根部周圍也佈滿了一片茂盛的苜蓿、酢漿草和一些野草。漫步在這個香氣四溢的叢林當中;在裡頭匍匐前行,將身子藏匿在高過頭頂的草堆裡,出來時雙腿刮痕累累,而臉上霑滿滴滴水珠,這簡直就是一場欣喜至極的事!



孩子們先在遊廊上和天井裡閑逛,最常的情形是立刻便將那些點心吃掉,以擺脫那塊累贅的麵包和在手指間溶化的巧克力。其間他們會碰到一些少了一隻胳臂或斷了一條腿、或坐在腳踏車輪上的小輪椅上的傷殘人士。他們當中並沒有臉部受傷或者眼睛瞎掉的人,只是一些肢體殘障的人;個個皆衣著整齊,經常會掛起一個勛章。他們會細心地捲起外套或襯衫的袖子或長褲的褲管,繞著那隻看不見的殘肢,並用安全別針將它固定住,因而樣子並不可怕,但他們的人數可相當眾多。除了第一天感到驚訝外,孩子們就像發現某個新奇事物那樣去看待他們,並將這種情形視為世界正常的事理。馬隆太太曾向他們解釋過,這些人因為戰爭的緣故而少了一隻胳臂或斷了一條腿;戰爭就是他們世界的一部份,而和_圖_書他們就只會不斷地談論著它;戰爭已如此深刻影響到他們倆周遭的一切,以致於並不難讓他們理解到在戰爭中是可能少掉一隻胳臂或斷掉一條腿的,甚至也能讓他們倆去認定戰爭乃是生命中的某個時段,而每個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斷手斷腳的!這也就何以這種瘤跛的世界一點兒也不會令這兩個孩子感到憂戚。當中確實有些人竟日沉默寡言且愁容滿面的,不過大部份的人都年輕活潑、笑容可掬,甚至會拿他們的缺陷開玩笑。其中有一位頭髮金黃、方頭大臉、一副身強力壯模樣,經常可以看到他在洗衣部裡外閑逛,看到寄宿生就會對著孩子們說:「雖然我只剩下一條腿,但剩下來的那一條卻可以踢到你們的屁股!」然後,將重心放右邊的手杖上,左手扶在遊廊的欄杆上,就這樣豎起並將他那唯一的腿踢向他們。兩個孩子們對著他笑,然後快速拔腿就逃之夭夭。他們倆成了這裡唯一可以用腳奔跑或者使用雙手的人,這點在他們看來乃是極正常的事。只有過那麼一回,傑克因踢足球而扭傷了腿有好幾天都得拖步而行,腦海裡曾浮現過一個念頭,就是當他那樣又蹦又跳地趕搭電車、使勁地踢足球的當會兒,這些週四碰面的傷殘軍士卻一輩子都不可能辦得到!人體機能所具有的神妙現象頓時令人驚訝不已;而在這同時腦海裡卻出現一份他自己也有可能傷殘一輩子的莫名焦慮;之後,他便忘得一乾二淨。

雞籠與割喉宰雞
放假的時候——至少在最初的幾年——也將傑克拉回到他的家。他們家裡從沒有人有過休假,男人們一整年都得不停歇地工作。只有在工作時出了意外——當他們受僱於人時,僱主會替他們投下這種保險——才容許他們不用上工,而他們的休假就在醫院裡或者醫生那兒度過。以歐內斯特舅舅為例,在某個時候他感覺自己精疲力竭時,便會——就如他所說的——「自己保自己的險」,也就是自己心甘情願地用刨刀從手掌切下一塊厚厚的肉片。至於女人家們,卡特琳.柯爾梅里也一樣,她們也同樣不停歇地工作著。理由至為簡單:休息對全家人而言就是得吃起較粗淡的餐點。至於什麼也沒得保的失業便是最令他們畏懼的災難。這就可以解釋為何這些每天都活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工人,不管是皮埃爾的家人或傑克家裡的人,他們同時也是各類人當中最為寬容的人,但在就業問題上反而經常是排斥外人的;他們依序指責義大利人、西班牙人、猶太人、阿拉伯人、最後甚至還怪起整塊大地奪去了他們的工作。——這種態度對於那些鑽研無產階級理論的讀書人來說,的確很令他們感到困惑不解;然而,卻極合乎人情且頗值得寬恕的反應。這些沒被預期到會成為民族主義者的人,他們與其他各民族的工人所爭奪的不是什麼對世界的支配問題,或者財富與空閑的特權問題,而是奴役的問題,工作在這個街區不是什麼美德不美德的,而是那種為了生存——但終究還是會一死了之——的一項必需品。

「什麼?什麼的一回事?」
〔ⓑ呂西安/14EPS/16擔保〕
她一臉驚慌失措,就像每回碰上她所不解的事物時那樣:「我不知道!」她說著,「不!」

相反地,在一整天上課之際那份隔閡根本是不存在。他們身上的罩衫可能不盡全然亮麗,但全都長得一個模樣。唯一的競爭就來自課堂上比聰明、運動上看誰敏捷。在這兩項競賽當中,他們倆並非敬陪末座。在社區小學裡所受到的紮實訓練,打從初中一年級開始便讓他們倆佔盡優勢且名列前茅,兩人在拼寫上一絲不苟、做起算數來準確無誤、他們在記憶力的訓練以及對〔 〕的尊重——這些都是在唸小學時在各個學科中一再被反複教導的;而初進中學之際,這些至少都成了他們倆的最大資產。傑克若不是因為那般心浮氣躁,因而經常影響到他登上榮譽榜;皮埃爾若能再精通些拉丁文,必定能囊括一切勝利。總之,他們倆是既受老師的鼓勵又受到同學們的敬重。至於在體育運動方面,尤其是足球;在最初幾次的下課時間裡,傑克便發覺自己對它的那份熱愛,而這份熱愛在他身上可持續了數年之久。玩足球的時間都在食堂用過午餐後的下課休息時間裡;以及下午四點鐘最後一節下課後留給寄宿生、半寄宿生和留校自修的通勤生的一小時休息時間。這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乃是為了讓那些留校生能在接下來的兩小時晚自習準備隔天功課前,吃些點心及放鬆一下自己ⓐ。對傑克來說,吃點心這事兒就不必提了。他那樣一頭熱愛著足球,便迫不及待的衝向那片水泥地的中庭——四周由數根大柱子支撐的走廊圍成(那些死愛讀書和乖巧的學生便在走廊上散步並七嘴八舌的聊著),四側擺了四五張綠色的長條椅,及種了幾株大榕樹,並用鐵欄杆圍住來保護它們。兩隊人馬就這樣瓜分這個中庭,守球員就站在兩側邊睡的兩根柱子當中,一顆由泡沫橡膠質材製成的大球就擺在庭院正中央。不需要有裁判員,在踢出第一腳之後,叫喊和奔跑便隨之而起。傑克在能與班上的好學生平起平坐之後,在這個球場上也同樣受到功課最差的同學的敬愛;後者因為頭腦不夠清醒,通常天生就是一副腳勁十足且肺活量極佳的料子。也就在這球場上他才頭一遭與皮埃爾拆夥;雖然皮埃爾天生就很敏捷,但他並不喜歡踢球;他的身高長得比傑克快,頭髮也變得更加金黃,身體遂變得比較虛弱,就好比移植的效果在他身上並不十分成功似的ⓑ!至於傑克則遲遲不肯長高,結果為他換來了一些親切的綽號:「小蘿蔔頭」、「矮屁股」的,但他並不以為意,只是用腳發狂式的盤著球,接二連三的閃過榕樹或者對手,他覺得自己乃是這球場之王、生活中最厲害的人。當鼓聲響起,表示休息時間結束晚自習開始,這可真像是由天而降,他整個人兀然佇立在水泥地上,喘個不停又一身是汗,因時間過得飛快而滿肚子怒氣。然後才慢慢恢復理智,又再次奔向同學,排進隊伍裡,並舉起衣袖使勁地擦拭臉上的汗珠。腦海裡卻突然想起鞋底釘子的磨損情況而驚嚇不已。晚自習一開始他便憂心忡忡地檢查一番,試著去分辨發亮著的鞋釘子與舊的鞋釘子之間的差異,並且因發現當中實在難以區分而稍感寬心。除非出現一些無法修護的破損,譬如:鞋底裂得大開、鞋面斷裂、鞋跟扭歪等,這樣的情況回到家時必定會有一頓「款待」;於是他嚇得猛吞口水、又勒緊肚皮,在這兩個小時的自習中試著更加加緊用功來彌補所犯下的過錯;或者,儘管他盡了最大努力,那種害怕挨揍的心情反而讓他怎麼也無法專心一志。這堂最後的晚自習課似乎是最漫長不過的了。首先它長達兩個小時,再者它安排在夜晚或者夜色降臨之際。教室的高窗面向著馬倫戈公園。傑克和皮埃爾並排而坐,四周的同學個個都比平時安靜;被功課和運動給弄累了以及全神貫注地寫完最後的作業。到了年底,情況尤其明顯,夜色就落在大樹上、落在花圃和花園裡的香蕉樹上。當城裡傳來的聲音變得更加遙遠且低沉之際,愈變愈綠的天色便逐漸膨脹了起來。若碰到大熱天,當中一面高大的窗子便會半開者,從那兒便可以聽到小花園上方傳進來的幾聲遲歸燕子的啼叫聲;以及山梅花和高大玉蘭樹的香味,它們的香味足以蓋過墨汁和尺板上相當酸且澀的氣味。傑克做起白日夢,心情不明就裡的難過起來;直到那名自己也在準備大學入學會考的年輕輔導老師喚醒他,要他得遵守上課的秩序。就這樣,等著最後下課的鼓聲打響。
〔ⓐ中學生的便帽。〕
〔ⓑ她從未見過中學校,也沒見過日常生活的一切。她參加過一場專為家長安排的表演。中學校並非如此,而是……〕


事實上,沒人能夠給他們倆出意見。皮埃爾和他很快就感受到他們是相當孤零零的。貝爾納先生自己對於中學所知不多,自然無法向他們說個所以然,況且他們倆也不敢去打擾他。他們倆的家裡對於中學的事可說是聞所未聞。以傑克的家為例,拉丁字根本就不會具有任何實意之可能。曾經也有過家裡的人根本不說上一句法文(除了大發脾氣的時候,這倒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至於文明教化(這個字眼對他們而言也是毫無意義的)可就完全依著不同的習俗和語言傳遞下來——它們個中的真諦就不見得能夠傳至他身上。沒有任何圖像、任何形之於文字的東西、任何口頭傳播的內容、甚至沒有那種日常對話的薄淺文化能夠傳達到他們身邊。沒有報紙、沒有書籍——直到傑克後來從外頭帶了進來——也沒有收音機的家庭,有的只是那些立刻派用得上的事物。這個家庭只有自家的親戚會前來探訪,出門造訪本來就少之又少,有的話就是去和同樣這麼渾渾噩噩的家族成員碰碰頭而已。因此,傑克從中學裡帶回的那一套根本無法被接受認同。甚至在學校裡他也不能提及他的家人,在於他們的特殊性,他又難以表達個清楚,而且就算他戰勝那份難以克制的羞恥心,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閉緊嘴。




〔ⓐ還有其他的大樹。〕
他們※(孩子們)沿著百葉窗半掩的食堂走著,裡頭擺設的大餐桌張張都鋪上鋅皮,在灰暗當中微微發出亮光。然後瞧見廚房裡有許許多多大號的器皿、各式各樣的小鍋子以及有柄的平底鍋,並且從裡頭飄出一股濃濃的肉油燒味。到了最後的那棟側翼,他們發現一些擺了二張或三張床鋪的寢室,床上都鋪上一張灰色的被毯,還有幾具用原木木材製成的衣櫃。之後,他們順著建築物外側的樓梯下到花園裡去。
是的,他是個大人了!他付出了一部份他該支付的,心想如此一來也就能稍稍減緩一下這個家庭的不幸;而這樣的念頭便讓他的內心充滿一份近乎惡毒的傲氣,而這份驕傲便來自那些自以為可以開始隨心所欲、且目空一切的大人!而事實上,在緊接著的開學,當他踏進高一那一年的教室院子時,他便已不再是個渾渾噩噩的孩子——四年前某個清晨這個孩子離開了貝勒古爾區,腳底下一雙打了釘子的鞋子,踉踉蹌蹌地走著,想到就此要去面對一個等待在那兒的陌生世界,心底可就難過得很——而他投在同學們身上的眼神也已經喪失了某些天真的成份。此外,就在此刻已有不少的事情已開始把這孩子過去所有的一切一一拔除。而就算有過那麼一天他突然粗暴且狂怒到了極點,從外祖母手中奪下那根牛筋鞭子——在這之前他可說都忍氣吞聲地接受她的鞭打,以為這乃是一個小孩生活中避免不了的義務那樣——而且毅然決然地想回打一番這個白髮盈頭的老人,而她那炯炯且冷冽的眼神尤其令他怒不可遏;她的外祖母也終於能夠認清楚他了。她倒退了幾步,並且走離,將自己關進房間裡;當然她會因不幸養育了這些精神異常的子女而悲痛萬分,不過,也就此深信她再也無法去鞭打傑克了,而且真的從此以後她便再也沒打過傑克。正是因為那孩子早已在這個肌肉結實、一頭蓬頭散髮、眼神暴躁、清臞的少年郎身上消逝了。這個年輕人一整個夏天都在工作,並替家裡掙了一份薪餉回來,還被學校選為足球校隊的正式守門員;而且,就在這三天前,還生平第一次從一位少女的嘴裡嚐到那個令他幾乎為之昏厥的吻。
〔ⓐ將他們倆與他們的生活圈隔開。〕

儘管夏天還是先前的老樣子,那般酷熱、那樣令人煩惱,然而,假期卻已明明白白結束了。不過,夏天卻已失去了過去美化它的一切,譬如:它的天空、它的空間以及它的喧囂。傑克遂因此不必天天都待在那個悲慘狂野的街區,而是在城中的街區裡。在那裡華麗的水泥牆面取代了窮人家的粗塗灰泥,並賦予那裡的屋舍一種更加雅緻卻也更加衰淒的灰色|色調。打從早上八點鐘起,傑克一踏進店裡便聞到鐵器和陰暗的氣味;那份光線就從他身上暗淡了下來,蒼穹早已消逝無踪。他向收銀小姐打過招呼,便逕自爬上二樓那間照明不良的大辦公間。中央那張大桌子的四周已騰不出空間給他。那位因抽多了手捲煙而將八字鬍給弄黃了的老會計一整天都滴汗不止。助理會計是個三十出頭、禿了半個頭的男子,上半身和面貌則是一副公牛模樣。兩名伙計比較年輕,其中一位有著一副英挺的輪廓,瘦高、褐髮、肌肉結實;上班之際身上的襯衫總是濕答答的,又緊貼住身體,一邊還散發一股海水的氣味;因為每天上班將自己埋藏在辦公間之前他會先跑去堤防泡海水浴。另一位是個胖子,愛開玩笑極了,怎麼也都無法抑住自己那份開朗的活力。最後是那位經理的秘書哈斯蘭太太,臉型有點兒像馬臉,卻挺耐看的,身上總是一襲粉紅色麻布或斜紋布洋裝。不過卻用嚴厲的眼神巡視著眾人——就這樣,這幾個人的文件、賬簿以及機具就足以將整張大桌子塞得滿滿的。於是傑克就只能拉張椅子坐到經理室門口右側等候差遣。而最常見的情形則是去整理卡片櫃裡的發票或者生意上的信函。這些卡片櫃就放在窗子的兩側,起初他還滿喜歡打開裡頭那些有抽板的文件夾,用手撥弄並用鼻子嗅著,直到聞出紙張和黏膠的氣味;剛開始是頗為愉快美妙的,最後那氣味竟然也讓他厭煩不已。或者吩咐他再去核算一下一大串的加法,他就坐在椅子上、在大腿上頭算了起來。或者,那位助理會計邀他一塊「核對」一系列的數字;而他經常都是站立著,專心一志地核對數目,而對方則用一種悶悶的且低沉的聲調朗誦著數字,以免打擾到其他的同事。透過窗子是可以看到對面的街景和建築物,但卻望不到天空。偶爾,有人會差他外出——但這情形並不常見——到店裡附近的文具店去買些辦公室的用品;或者到郵局寄發一張緊急的匯票。那間大郵局離店裡兩百公尺遠,就位在由港口通向山丘頂上市中心所在的那條寬闊的馬路上。而就在這條馬路上,傑克才又尋回了空間和陽光。郵局本身就位在一座大型的圓型建築裡頭,由三扇大門採光,還有一個寬大的圓屋頂,光線就從上頭大量射了進來ⓐ。但,不幸的是大部份的時間店裡的人卻在日落下班之際才派他去郵寄信件;這便成了額外的苦差事,因為他就得在已經暗淡下來的天色底下奔跑,衝向那個已經擠滿人潮的郵局,在窗口前排隊等候,而這樣的等待便延長了他上班的時間。整個漫長的夏日,傑克簡直都消耗在這些暗淡無光的日子裡,幹些無足輕重的活兒。「你總不能無所事事呀!」外祖母曾這樣說過。而正是在這個辦公間裡,傑克才感覺到他啥事也沒做。儘管也取代不了心中大海及在庫巴嬉戲的份量,但他並不排斥做工。然而,對他而言,真正的工作乃是像製桶廠那樣的活兒;經由一段長時間的肌肉運動,加上一連串既靈巧且精確的動作,並且講求雙手力道的輕重——然後,便能親眼見到這些努力的成果:一個嶄新、完美、無任何裂痕的木桶並可以讓工人望得出神的新桶子!
「畢竟,錯在我們!」皮埃爾回道。
老闆就待在那間過熱的辦公室裡,身上只穿著背心和一件領口鬆開了的襯衫ⓐ。在他的座位後方有個面向天井的小窗,而雖說此刻已是午後兩點鐘,陽光卻無法照射進來。他塊頭矮胖,將兩根大拇指掛在一條寬大天藍色的背袋裡,呼吸短促。並未能看清楚他的面孔,不過卻發出低沉且氣喘吁吁的聲音請外祖母就座。傑克聞著這屋子裡四處都飄溢著鐵器氣味。老闆那種不動如山的神態讓他覺得就是一種猜疑;而一想到得對這個有權有勢且令人生畏的人撒謊,兩腳就直打哆嗦。外祖母她可就一點兒都不驚惶不安。傑克即將年滿十五,總得要找份工作的,而且怎麼說也不容再拖延下去。根據老闆的說法,他看起來就未滿十五歲;不過,如果夠聰明的話……對啦,他是否有專業文憑?沒有,但卻有獎助金。什麼獎助金的?上中學校的嗎?那麼他還在唸中學唷?那一級?初四。那麼他要放棄中學嗎?老闆更是動也不動的。此刻已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那雙圓滾滾乳白色的大眼睛正從外祖母身上瞟向這孩子。在他的凝視下,傑克就只有直打顫。
「很好!以後就全由傑克到雞籠裡去抓雞哩!」外祖母走進餐廳時說道。
某天,那位教文學的老師發下一份有關學校校內規定的表格,要求學生們帶回家請家長簽字後再交回學校。那份表格列舉了禁止學生攜帶到學校裡的各個項目,從凶器到圖畫書,還包括紙牌等等;由於用字遣詞是那麼文雅,以致於傑克還得將內容概括地用淺顯的字眼陳述一遍。她的母親是家裡唯一懂得如何在表格下方簽上一個大字的人ⓐ。因為自從她的丈夫過世後,每一季她都可以領取※(收到)一份戰爭遺孀的撫恤金;而那個類似國庫局的行政機關——但卡特琳.柯爾梅里卻簡簡單單地只說她要去寶庫,對她來說那個字眼只不過是個專有名詞,不帶任何意義。然而對於孩子們來說卻是一個源源不斷取之不竭的場所,而只有他們的母親可以在相隔一段時間後前去汲取一份微薄的金錢——每回都要求她要簽下姓名。經過頭幾次的困難後,一位鄰居(?)便教她模仿「卡繆遺孀」的標準簽名格式,她或多或少學出個樣子,辦事員也就接受了。第二天早上,傑克發覺母親已經早他一步出門,前去清洗一家大清早就要開門營業的商店,遂忘了在表格上簽名。而外祖母是不懂如何簽名的。她倒懂得如何利用標識圓圈來計算,根據上頭畫上一個或二個圓圈來代表「一」、「十」或者「百」。傑克就只得帶著那張沒有簽名的表格回到學校,稱說他母親忘了簽;老師當下便問家裡難道沒有其他的人可以代簽?他回說「沒有。」結果發現老師一臉錯愕,這種不尋常的例子是他先前所聞所未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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