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這是道歉嗎?為他不是藝術家而道歉嗎?但他有什麼好道歉的?既然年輕的卓拉戈立志當個戰爭的技術人員,又怎麼會在乎他不是藝術家?
這間位於康列斯頓台的公寓是戰前蓋的。它有很高的天花板,所以面積雖然不是挺大,卻給人寬敞的感覺。他在離婚之後買下這公寓,它的格局完全適合恢復獨身者的需要,所以他自此一直住在這裡。
卓拉戈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微笑。「應有盡有。你的電腦什麼時候買的?」
「卓拉戈和他爸爸。卓拉戈說他想搬到你的儲藏室。」
卓拉戈點點頭。「你是在哪裡找到這些老照片的,雷蒙特先生?」
然而,卓拉戈畢竟是一個卓越媽媽所生的卓越兒子,所以在他講解蛋白相紙的過程中,卓拉戈都專心聆聽,然後又照他交代,把頭湊近顯微鏡,要看看那層據說可以改變一切的一釐米厚乾蛋白。
「換作是我,」他說,「我會把東西鎖在櫃子裡,然後一次給她一樣。用這個作為誘因,讓她答應重新上學。但動作要快,這些東西一個月內就會退流行。」他因為可以再次和馬里亞娜像老朋友一樣在電話裡說些悄悄話而心情大好。
「她不能收,」馬里亞娜說,「這種事是天方夜譚。」
「不記得了。很多年前買的。大約在一九八幾年買的。我沒有最新的。如果你需要更先進的電腦,我幫不上忙。」
一小時後,正當他準備就寢,卓拉戈把頭探進門來。「你有電腦嗎,雷蒙特先生?」
「請你不要見怪,我不是要批評。我只是覺得這裡的風格——這裡的一切」他靠到椅背上,向四周隨意揮了揮手。「都很酷。我只是隨和圖書便問問罷了。有什麼新東西是你喜歡的嗎?」
「好吧,」他說,「以後如果你閒著無事,隨時都可以把抽屜櫃裡的其他照片拿出來看。但不要把它們從套子裡拿出來,看完以後也務必歸回原位。」
「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麼說你也是個攝影師囉,雷蒙特先生?」
「有,在書桌底下的地板上。我不常用。」
「打架?誰跟誰打架?」
「連線。需要網路線才能連上網。」
卓拉戈吃完最後一口燉飯和最後一口沙拉。「上個聖誕節我們回去克羅埃西亞一趟。就媽媽、我和兩個妹妹。我們去了札達爾。我外公外婆住在那兒。他們已經很老。就像你說的,他們已經被時間壓住。我媽媽買了一台電腦送他們,我們教他們怎麼使用。現在他們可以上網買東西,發發電子郵件,而我們也可以把照片傳給他們看。他們都很喜歡用。而他們都已經相當老。」
「我媽媽從前也想當藝術家。」
「我會給你一個直截了當的答案,卓拉戈,只希望你不會因此取笑。我是個被時間、被歷史壓住的人。這公寓裡的一切莫不是被時間壓住。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如果你活得夠長,你一樣會被時間壓住。現在告訴我,你提出這個話題的動機何在?就是因為我的電腦未能符合你的標準嗎?」
「他們常常打架。」馬里亞娜在電話的另一頭說。
「對,我從前在安里開了家照相館。有一陣子甚至開過攝影的夜間課程。但我從不是個……該怎麼說呢…………從不是個攝影方面的藝術家。只能算是個技術人員。」
「我也這樣猜。不過,m.hetubook.com.com她仍是第一流的護士。她帶給看護專業更大光彩。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他想取悦卓拉戈,換言之是取悦一個未來世代的傑出代表。但這不容易。他有什麼可以秀給卓拉戈看的呢?不過就是一台破腳踏車、一條鋸過的腿和一抽屜櫃的老照片,換言之是不多。
「這裡的東西從前一度新過,」他說,學卓拉戈剛才的動作揮了一揮手。「世界上的一切都曾經新過。連我自己都曾經新過。在誕生的那一刻,我是全地球表面最新的東西。然後時間開始淘洗我。時間一樣會淘洗你,卓拉戈,會一點一點把你吃掉。總有一天,當你和漂亮的太太坐在漂亮的客廳裡時,你們的小孩會突然轉過頭,詢問你們:你們怎麼都那麼老土?當那一天來到,我希望你會記起我們這番談話。」
「對,她唸了美術學校,畢業後又去學古畫修復,就是修復遭毀損的古代壁畫或油畫之類的。」
「我說不可以。我說雷蒙特是個大好人,而我們已經給他添了夠多麻煩。」
「她的畫筆和各種工具都還在,不過已經沒有空閒。」
「沒有。我的電腦沒那種玩意兒。我只會偶爾用它寫寫信。你想要做些什麼?網路上有些什麼?」
賣方的條件之一是必須把所有家具一併買下。那些家具笨重且色調深沉,並不符合他的品味:他一直想找時間把所有家具換掉,卻一直找不到那個精力。然後,經過多年,他適應了四周的擺設,連自己也變得有一點點枯燥、變得有一點點深沉。
事情像是變魔術似的:一眨眼工
和*圖*書夫、一闔眼工夫,他和馬里亞娜之間的陰霾就消散了。
卓拉戈沒有讓這個話題就此結束。第二天傍晚,兩人一起在廚房吃晚餐。他沒有像先前對馬里亞娜說的,替卓拉戈叫來披薩,而是自己下廚,用蘑菇和蘇特恩白葡萄酒做了一道美味的燉飯。
「所以你是有選擇的。」卓拉戈說,「這就是我要說的。」
卓拉戈過了一下又走回來。「我找不到連線,雷蒙特先生。你有數據機嗎?」
「所以呢?」
「你討厭新的東西嗎,雷蒙特先生?」卓拉戈無緣無故地問。
「我收集了很多年。有些在古物店買到,有些在拍賣會買到。我會買下整本相簿、整箱子的老照片。大部分都是垃圾,但不時還是會有值得收藏的老照片。如果一張老照片情況欠佳,我就會替它做點修復工作。那當然不像修復油畫那麼困難,但仍然需要專業技術。這是我的多年嗜好。我告訴自己,哪怕時間對我而言沒有多少用途,但我至少可以把它們用得其所。我死了以後,這些照片會捐出去,成為公眾財產。它們是我們歷史的部分紀錄。」他說,雙手奇怪和出人意表地向上一揚。他相當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想要哭。為什麼呢?是因為他雖然明知眼前這少年所屬的世界將會推翻和踐踏他的世界,卻仍然敢於在對方面前提到自己的死嗎?但理由更可能是他受到「我們」這兩個字觸動。我們的歷史紀錄,你和我的。他手上的照片記錄著一八五五年某一天投在兩個愛爾蘭女人臉上的光線。這影像明明是他(一個來自盧爾德的小孩)無緣參與的,也是卓拉戈(一個生在杜布羅夫尼克的小孩)無緣參與的,但和*圖*書此時它們像是一道神秘魔咒(我在這裡活過、住過、受苦過),把兩個人的距離完全泯滅。
布蘭卡是家裡的異類,她哥哥則是拿著劍的光明天使,是家族名聲的捍衛者。澳洲皇家海軍指揮官卓拉戈.約基奇。
「搬到我的儲藏室?」
「雷蒙特先生不是個大好人,他只是想幫你們的忙。不過如果他們父子關係真的緊張,而他又獲得妳的容許,我歡迎他來我這裡住幾天。他晚餐喜歡吃些什麼?披薩嗎?我會每晚叫一個大披薩給他吃。不,叫兩個才對。他正在發育時期。」
卓拉戈嚇了一跳,一臉困惑地望著他看。其實他自己何嘗不嚇一跳。為什麼說這麼重的話?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做了什麼,活該受到他的責備?你討厭新的東西嗎?一個老人家會被問到這種問題不是自然不過的嗎?所以他又有什麼好生氣的?
馬里亞娜的反應是無動於衷。他不記得她幾時對他的幽默感有過反應。是不是他的玩笑太輕浮了,不合她的品味?還是她的英語不夠好,無法用玩笑跟他過招。那不過是個遊戲,他想這樣告訴她,妳應該玩玩的。這遊戲並不難玩,不需要人改變人格才玩得來。
「不會。為什麼你這樣問?」
「這些相紙叫做蛋白相紙,」他告訴卓拉戈。「相紙上面有一層蛋白薄膜,薄膜裡懸浮著氯化銀的晶體。把相紙放在玻璃負片下面曝光,影像便會固定住。這種沖印方式是福舍里的時代才發明的。現在再來看看這個。這些是蛋白相紙未出現之前的照片。它們都沒有薄膜包裹,只吸入過銀鹽溶液。你看出福舍里的照片比較飽滿和光亮嗎?這是因為蛋白薄膜有厚度的關係。蛋白和-圖-書相紙比舊相紙厚不到一釐米,但是這一釐米的差別改變了一切。你往顯微鏡裡面看看。」
「真的!」
「真有意思!我還不知道她具備這項本領。古畫修復可是很專業的技巧。雖然必須忠於原作,但修復古畫的工作幾乎可以自成一門藝術。古畫修復的第一原則:追步原畫者的意向,絕不可自作主張。我想你媽媽決定放棄藝術工作改行當看護以前,內心一定經過很大的掙扎。她還畫畫嗎?」
「福舍里也不算是攝影藝術家,起碼在他來到澳洲以前不算。他是一八五〇年代淘金熱時期從巴黎來的,在維多利亞省做過些業餘的挖金工作。但他主要是拍照。」他指指那群站在金合歡小屋前面的女人。「他就是那時候發現自己的照相才華,也把自己的技術磨得爐火純青。他完全駕馭住手上的媒體。這是任何偉大攝影師都需要做到的。」
他完全同意這種事是天方夜譚。想想看,如果誰偷了一條銀手鍊而被逮到,結果卻得到價值六百塊錢的精品作為獎賞,這世界還有天理嗎?卓拉戈知道了又會說些什麼?
馬里亞娜的人格講實際而不苟言笑。米羅夫斯基則沒那麼講究實際:既然願意花一年時間重新裝嵌一隻機械鴨子的齒輪和彈簧,米羅夫斯基顯然有點幽默感。卓拉戈的個性介乎父母之間:有時笑得開懷、有時笑得拘謹。馬里亞娜說過兒子是網球高手。看來卓拉戈也是個往返父母間的高手。三種不同類型的巴爾幹人。不過,他是幾時變成巴爾幹人專家的?《巴爾幹人民》一書這樣說過:「很多克羅埃西亞人都不承認自己是巴爾幹人,而認定克羅埃西亞是信奉天主教的西方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