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屈辱

作者:柯慈
屈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一

十一

「意外?」
他停下來。露西說,「我弄不懂。」真的,他的論點是什麼?
所以,考驗終於來臨了。在完全沒有預警,完全沒有防範的情況下。來了,而他,現在就處於其中。他胸腔裡的心臟,跳得這麼鈍重,它必然也是知道的。他跟他的心臟會怎麼樣承擔這考驗呢?
「貝德路斯!」露西叫。但沒有貝德路斯的影子。「不要弄狗!」她喊道。「漢巴!」
星期三。他起床早,但露西比他更早。他見她在看水壩上的野鴨。
所以,他錯了!他和他的女兒終不會被輕輕放過!他會燒起來,他會死;而如果他會死,露西就也會。最糟的是露西也會!
「露西!」他叫道。「妳在麼?」
他走向浴室,但門是關的。「不要開門,」露西的聲音。
現在,那高個子男人,從房子前方轉出來,拿著來福槍。他熟練的把一匣子彈裝入槍膛,把槍口塞進狗籠。德國牧羊犬中最大的一隻,憤怒的猛咬槍口。一聲沉重的槍聲,血和腦漿噴灑狗籠。狗停止吠叫。那男人又開了兩槍,一隻被打穿胸膛的狗,立刻死掉;另一隻,喉部開了一個大洞,沉重的蹲下,耳朵下垂,眼睛隨著拿槍的人轉,而後者連補上一槍讓牠快死都不肯。
「伊拉斯木卡。」
他丟下他們,衝回廚房門。底層是沒有栓的;重踢幾腳就開了。他四肢著地向裡爬。
「露西!」他嘶啞的叫道。然後更大聲一些:「露西!」
「是。很嚴重。」
雖然豎耳傾聽,他仍聽不出房子裡有任何動靜。然而,如果他的孩子呼救,不論是何等微弱,他一定聽得出來!
「是呢。我想他們往伊麗莎白港的方向開走了。我得打個電話報警。」
走廊有腳步聲。廁所的門打開。第二個男人站在他面前,後面是那小孩,穿著花襯衫,在吃冰淇淋。他想要側身出去,經過那男人面前,卻一跤倒下。顯然他們從足球賽中學會了絆人的技巧。
「露西!」他叫,一叫再叫,直至他覺察到聲音接近發瘋。
「那裡沒人。」
「但是,如果你想要謠言終止,你不是應該站出來為自己說話嗎?你逃跑不是讓謠言更滿天飛?」
「什麼意外?」
屋子裡沒有聲音傳出。「露西!」他又叫,正要進去,門栓卻鎖上。「貝德路斯!」他拉直喉嚨大喊。
「我不這麼想,露西。我不再有行情。那醜聞會跟著我跑。窮追不捨。如果我要找個工作,那工作須得是沒沒無聞的,比如帳務員之類的——如果還有這類職位的話——或養狗場管理員。」
那三個人在等他們。兩個男人隔一段距離站著,那男孩則在狗籠邊對狗發嘶嘶聲,做出和圖書恐嚇的動作。籠子裡的狗又叫又咬。露西身邊的狗想要掙脫皮帶。就連那隻他似乎已經認養了的老母狗也低吼起來。
這是擁有東西的危險;擁有任何東西都是危險的:一輛車,一雙鞋,一包菸。東西不夠多。不敷分配。車不夠多,鞋不夠多,香菸不夠多。人太多,東西太少。一切東西,都必須流通,好讓每個人都有機會過一天快樂的日子。這是理論;抓住這理論,抓住這理論給人的寬慰。不在人性的邪惡,而在龐大的流通系統,就這個系統而言,悲憐與恐怖都是不相干的。對這個國家的大眾生活,必須由這個角度來看,就是它的結構面。不然,你就會發瘋。汽車,鞋子。女人也是一樣。在整個體系中,必須給女人一席之地,必須讓她們有生存空間。
他不懂是什麼意思。
露西回來。「他們把貨車的輪胎戳破了,」她說。「我要走路到艾亭吉家。不會很久。」她停了一下。然後說:「大衛,別人問起來,你可以只說你自己遭遇的這一部分嗎?」
他想把門踹開,卻無法控制自己,而且空間太窄,門又老又結實。
「生孩子。」
「我也不知道。」
他說得越來越遠了。他在講課了。「不管怎麼說吧,」他結論道,「揮別城市之後,我在荒野做什麼呢?照顧狗。做一個專門為動物結紮和執行安樂死的女人的助手。」
那人推了他一把。他跌向後面,重重的坐到地上。那人揚起玻璃瓶。他的臉是平靜的,沒有一絲憤怒的痕跡。他只是在辦一件事:要把某個東西從某人那裡拿過來。如果需要他用瓶子打,他就打;需要打多少下就打多少下;需要把瓶子打碎就打碎。
「你一直都是這樣想嗎,大衛?」
火苗在他手背上無聲起舞。他掙扎跪起,把手塞入馬桶水箱,門在他身後關上,上鎖。
「妳是這樣想嗎?」他說。「妳認為我是從犯罪現場逃走?」
「是隻公狗。附近每次有母狗經過,牠就興奮難耐,無法控制。牠的主人則依照巴夫洛夫的規則鞭打牠。終於有一天那可憐的狗不知所措了。一聞到母狗的味道,牠就在院子裡亂跑,耳朵塌著,尾巴夾著,一邊哀號一邊躲避。」
屋子的後面傳來聲音。狗又叫得凶起來。他站到馬桶上,從窗子的欄杆向外望。
「我親愛的,重點不在這裡。妳想叫我做的辯護是一個不再能做的辯護。過時了。如果我現在要做,沒人會聽。」
隨著露西走近,狗的叫聲放低。她打開第三個籠子把兩隻杜賓狗放進去。勇敢的姿態,他想;可是,得當嗎?
他臉部朝地,臥在涼涼的瓷磚上。他試著站起來,腿卻動彈不得。他又把眼睛閉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說著,展開雙臂要抱她。她卻站著不動。於是,他把毯子打m•hetubook•com•com開,站起,抱住她。
「或是把牠結紮。」
他猶豫著。她真的想要逗出他更多的隱私嗎?
「你告訴他們你遇到的情況,我告訴他們我遇到的,」她又說了一遍。
愚蠢的問題。她沒有回答。
「我必須說,」露西說,「這就是我現在對自己的看法。」
「我的原點是慾望權,」他說。「是使那小鳥也會顫抖的神。」
他隨著她走到廚房,那裡冰箱打開,食物滿地。她站在後門口,看著狗籠中的大屠殺。「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他聽她低聲說。
他彎身在水箱上,撩水潑臉,把頭浸在水裡。燒焦的頭髮發出臭味。他站直,把衣服上最後的火苗撲滅。
那男孩不情願的晃開,站到男人旁邊。他的臉扁平,缺乏表情,豬眼;穿一件花襯衫,寬鬆的褲子,一頂黃色的小型遮陽帽。兩個男人都穿工作服。比較高的那個英俊,非常英俊,前額甚高;顱骨有如雕刻,鼻孔大,張得開開的。
「你覺得你可以在這裡——在世界的這個角落——過下去嗎?」露西突如其來的問。
三個。這會是個解決辦法。他、露西和梅蘭妮。或他、梅蘭妮與索拉雅。他們一同吃早飯,然後帶了兩隻杜賓狗去散步。
這種事,在這個國家,天天發生,時時發生,每分鐘都在發生——他對自己說。能逃得一死,算自己幸運吧。此刻,你沒有被關在那快速開走的車子裡或被丟在某個山谷,腦袋上嵌著一顆子彈,就算你幸運了。也得算露西幸運。最重要的,是露西還算幸運。
他試著說明,試著口氣慢一些。「妳小時候,我們還住在肯尼渥斯的時候,隔壁養了一條狗,金毛拾獚。我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
第二個男人提著露西的來福槍和滿滿一大垃圾袋東西,正沒入屋角。車門關門的響聲。他聽得出那是他的車。那男人重又出現。兩個男人互相對望一下。「嗨!」那人說,獰笑出來,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後是大笑。片刻後,那男孩過來,一同站到窗外,查看他們的俘虜,商量怎麼處置他。
他打門。「露西!」他叫道。「露西!妳怎麼了!」
「妳還好嗎?有沒有弄痛什麼地方?」
她打開第一個籠子,進去。那隻被打爛喉嚨的狗,還有一絲氣息。她彎身在牠上面,對牠說話。牠則微微的搖動尾巴。
「露西!」他又叫道。現在,露西第一次用眼睛對著他。她的臉皺著。「他們把你怎麼了?」她說。
「我不認為替罪羊是最得當的形容詞,」他斟酌的說。「替罪羊的背後有宗教力量的運作。你把城市的罪都加在羊身上,把牠趕出去,城市就此淨化了。這種儀式之所以行得通,是因為人人知道怎麼看待牠,連神也知道。後來,神死了。突然,你得在沒有神的幫助下,自己清理城市。https://www.hetubook.com.com象徵不敷用了。必須實際行動。古羅馬意義的監察員出現了。當令之詞變成了當心:人人當心人人。淨化被清除所替代。」
男孩說:「我們必須打電話。」
她把杜賓狗的皮帶拉緊。那些人走到他們前面。點個頭,打個招呼。走過去了。
「他們是什麼人?」他問。
他看到自己在那女孩的公寓中,在她臥室中的樣子:屋外大雨如注,屋角的暖氣爐中發出煤油的氣味。他跪在女孩上方,剝她的衣服,而女孩的胳臂則攤開如死人。我是愛戀之神的僕人——這是他想說的話,但他有臉這樣說嗎?是神藉由我而行動。何等的浮誇!然而,不能說是謊言。不完全是。在整個這一團糟的事件中,是有某種浩然的花朵在試圖盛放。只是他不知道時間如此之短!
「他姐姐生孩子?」
那男孩轉身急跑,奔向前門。他把鬥牛犬的皮帶鬆開,「咬他!」他叫道。那狗笨重的去追趕男孩。
起居室一團糟,他的房間也是。東西都被拿走了:他的外套,他的一雙好鞋,而這還是開始。
「他的姐姐」——他隨便的比比後面那個人——「發生了意外。」
「那個景象中有不通情理的東西,是讓我難以釋懷的。一隻狗,如果咬爛拖鞋,你可以懲罰牠,牠也可以認為罪有應得:咬拖鞋挨打。但慾望卻是另一回事。沒有任何一隻狗會認為遵從本能而受懲罰是有道理的。」
他把衛生紙弄濕,敷在臉上。他的眼睛已經開始螫痛,一邊的眼皮已經睜不開來。他摸摸頭頂,手指沾的都是黑灰。除一邊耳上的一撮之外,頭髮全都燒光了。整個頭皮都痛得不能碰。一切都痛得不能碰,一切都燒了。燒了,燒盡。
他等著她說下去,她卻沒有。「不管怎麼樣,」她說,「你被逐出校門,你的同事們覺得安全了。他們又可以自在的呼吸,替罪羊則流落荒野。」
「不是。不是一直這樣想。有時候正好相反。覺得沒有慾望會好過得多。」
他的頭頂吃了一擊。他還有時間想:如果我還有意識,那我就還好——然後全身鬆軟,癱掉了。
「對。」
他用義大利語說,用法語說——但在這非洲最黑暗的處所,義語與法語都救不了他。他孤立無援,如卡通人物薩莉大嬸,如穿著斗篷戴著軟木帽的傳教士,雙手互握,仰首上天,等待唧唧喳喳的野蠻人準備把他丢入沸騰的大鍋中。傳教的工作麼?這提升人性的重大工作又留待誰來?他沒有概念。
她走開。他坐在床上等。雖然裹著毯子,他還是繼續在發抖。他的一隻手腕腫了,在脹痛。他想不起是怎麼弄傷的。天已黑。整個下午像是一閃而過。
他指指那高高英俊的人。
全部噤若寒蟬。剩下的三隻狗,無處可藏,退到籠後,一邊打轉,一邊低吼。那男人,和_圖_書不慌不忙的——把牠們瞄準射殺。
「不行。」
露西對他低聲說:「留在外面。」然後,轉過來對那男孩說:「要打電話的是哪一個?」
「對,沒問題,」她說。
「進來,」她說。她打開後門的鎖,進去。高個子隨入。一瞬之後,另一個男人把他推開,也進入房子。
「你們從哪裡來?」
他們走到農耕地的邊緣,轉回頭。一瞬間到了視線之外。當他們走近房子時,籠子裡的狗吼叫起來。露西加快腳步。
事情不對了,他立刻明白。「露西,出來!」他叫,同時又不知該走進屋中或留在屋外監視那男孩。
她在他的懷抱裡,卻僵硬得像一根柱子,什麼都未透露。
「不是。這不是我要說的。肯尼渥斯那件事的可鄙之處在於,那可憐的狗開始恨惡牠的本能。不需要再鞭打牠了。牠開始自己懲罰自己。到了這個階段,最好是射殺牠。」
「不是。我想的不是這個。但你一定可以在羅德斯大學或伊麗莎白港大學找到個職位。你在那裡一定有認識的人。」
「這樣對嗎?」他說這句話的聲音越到尾端越無力。
迎面來了三個人——或說,兩個男人,一個男孩。他們走得快,邁著鄉下人的大步子。露西身邊的一隻狗慢下來,毛豎起來。
「拿去,」他說。「統統拿去。不要動我的女兒就好。」
露西已經站在他的後面。她現在穿了寬鬆的褲子,雨衣;她的頭髮向後梳、臉乾淨而全無表情。他看入她的眼睛。「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他說,突然泣不成聲。
他坐在馬桶上,想恢復神智。屋子靜靜的;狗還在叫,卻顯得是為聊盡義務,而非熱衷。
「為什麼不在森林管理站打?」
「從來沒看過。」
他到廚房的水龍頭去,一杯一杯水往頭上沖,試圖把焦灰洗淨。水沿著他的背部流下;他開始冷得發抖。
一個景象出現他腦際:露西跟那兩個男人掙扎,那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他搖頭,想要把那幻景搖掉。
他也趕到前屋。那男孩拿起一枝攀豆樁,跟狗對峙。「咻……咻……咻……!」他一邊發著這種聲音,一邊揮打。那狗緩緩的發出低吼,一下左一下右的兜著他轉。
是陳述?是疑問?她真的認為他只是替罪羊?
他像瘋子一樣打自己的臉;頭髮由於著火而滋滋作響;他亂揮亂打,狂呼亂吼,只有恐懼,沒有字句。他試著站起來,又被按下。片刻間,他的眼睛還看得到,他看到臉前幾寸之處的藍色工作服和一隻鞋,鞋尖上翹:上面還沾著草莖。
「所以,公的都應該為所欲為?意思是這樣嗎?」
他感覺到有人把他在廚房地面上拖行,隨即一陣暈眩。
露西小時候都是靜靜的,不表示意見。她只是看著他,以他所知,卻從沒有批評過他。現在,在她二十幾歲的年紀,她開始跟他有分別和*圖*書了。狗,茶園,占星術的書,沒性別特質的衣裝;在這些事情當中,每一件他都看出獨立的宣示;有意的宣示。轉離男人也是。過她自己的生活。從他的影子裡走出來。很好!他讚賞!
他跟露西互看一眼。伊拉斯木卡在森林深處,沒有電,沒有電話。他們的話似乎可信。
他聽到他的車在發動。輪胎碾石子路的聲音。過去了嗎?他們真的離開了?敢相信嗎?
在他四肢著地的同時,一種液體從頭到腳潑遍他全身。他的眼睛燒痛,他試著擦掉。他認得出那味道:甲醇化酒精。他掙扎站起,又被推到廁所的後方。一根火柴,全身綠焰。
她完全沒有安慰他的動作。「你的頭看起來很可怕,」她說。「洗澡間的櫥子裡有嬰兒油。擦一擦。他們開走了你的車?」
「怎麼?妳需要多一個狗夫?」
露西笑出來。「碧芙?你認為碧芙是壓制體系的一部分?碧芙怕你!你是教授。她從沒有看過老派的教授。她生怕在你面前說話不合文法。」
她對男人說:「你們要做什麼?」
「可以說,你撤退。實際上,也沒什麼差別。」
他的孩子在外人手上。一分鐘後,一個鐘頭後,就已太晚;發生的事就已鑄成,就已成為已經發生的事。但現在還不太晚。現在,他必須做點什麼。
「可愛吧,」她說。「牠們年年來。牠們三個。有牠們來做訪客,我覺得好幸運。被牠們選中。」
「為什麼必須打電話?」
「或許。但我想,在最深的層面,牠寧可被射殺。否定了牠的本性,讓牠在起居室踱步了此殘生,嘆息,跟貓鬥鬥氣,發胖——不如一死了之。」
門打開,衝得他踉蹌。在他面前,是那第二個男人,那稍矮的一個,握著一個空的大玻璃瓶。「鑰匙,」那人說。
終於,謝謝老天,鑰匙在門孔中轉動。當他把門打開的時候,露西轉背對他。她穿著浴袍,光著腳,頭髮是濕的。
「我最親愛的寶貝!」他說。他也走入狗籠,想把她抱在懷中。但她卻溫和而堅定的脫開了他。
「隱約記得。」
他照鏡子。他的頭髮,頭頂,前額,全都只剩棕灰。棕灰的下面是刺眼的粉紅色。他摸摸皮膚,很痛;開始滲水。一邊眼皮腫得睜不開;眉毛不見了,睫毛也一樣。
他在廁所,露西房間的廁所。他危危顫顫的站起來。門鎖了,鑰匙已經拿走。
「我們該戒備嗎?」他低聲說。
「不見得。如果你是你所謂的精神恐龍,也仍會有人好奇,想聽聽恐龍怎麼說。我就是其中之一。你的說詞是什麼?讓我們聽聽。」
那人二話不說拿了鑰匙,又把他反鎖在內。他打起顫來。危險的三人組。為什麼他沒有及時覺察?但他們沒有傷害他——尚未傷害。會不會他們覺得房子裡的東西已經讓他們滿足?會不會他們也不傷害露西就走?
「電話砸爛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