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們的計劃?回農莊去清理。」
「然後像以前一樣過。」
他的頭用繃帶包起來,一隻眼睛蓋著,腕部包了冰袋。走到候診室,吃驚的發現比爾.蕭。那比他矮一個頭的比爾抓住他的肩膀,說:「過分,太過分了!露西在我們那裡。她本來要自己來接你,但碧芙不肯。你還好嗎?」
天亮了。碧芙.蕭給他弄了玉米粥早餐,沖了茶,隨後消失在露西的房間中。
「還好。輕度灼傷,不嚴重。抱歉把你們整個晚上都打亂了。」
在醫院,她在前方大步走入標著「急診室」的門,為他填表,他則坐在候診室。該有的體力她都有,該做的事她都一手包辦;而他,則似乎止不住全身的顫抖。
頭頂的灼傷不嚴重,她說,但是要防範感染。她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在他的眼睛上。上下眼皮黏在一起了;分開它們,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他能照料一切後果嗎?」
「告了警察嗎?」
他不想回答。歲月還是活的,而非死的。戰爭,暴行:這些企圖把歲月遮蓋起來的用詞,卻被歲月吞入黑黑的喉嚨。
他來做什麼呢?他來看顧他的小女兒,保護她不受傷害,把惡靈趕走。過了滿長的一段時間,他才覺得她放鬆下來。她的唇分開時發出溫柔的噗噗聲,她打著最輕的鼾。
「對不起,我做了一個夢,」他說。幻覺兩個字突然說不出口,太老式,太怪。「我以為妳在叫我。」
通往露西那間的門和_圖_書開了。露西完全不是他幻覺中的樣子。她的臉,因為睡眠而浮腫;她正在繫睡袍的帶子;那睡袍顯然不是她的。
「那你就該吃吃睡睡。」
她在他們老式的鑄鐵大澡盆中為他加了熱水。他把整個蒼白的身體在溫水裡舒展,希望放鬆。但當他要起身時卻滑了一下,差點跌倒;他弱得像嬰兒,又頭重腳輕。他不得不叫比爾.蕭,不好意思的讓他從澡盆扶出來,幫他擦乾,幫他穿上借給他的睡衣。其後他聽到比爾與碧芙低低的說話聲,知道是在談他。
他不只一次的想到,女人住在女人的社區不知是否會快樂一些;只在想要的時候才要男人來。也許把露西想成同性戀是不對的。也許她只是寧願與女人為伴。也或許,所有的女同性戀都是如此;她們是不需男人的女人。
他以為艾亭吉會帶他們去警察局。結果,卻是露西叫他開向醫院。
「你的情況我都可以告訴他們,」她回答。「不是嗎?」
他的手,他留意到,一直在微微的發抖。露西則雙臂交叉在乳|房上。這是否因為她也在抖?
「太過分了,」到了車裡,比爾.蕭又說了一遍。「無法無天。在報紙上看到,你已經覺得很難接受,可是發生在你認識的人身上——」他搖著頭——「就真是讓你像踩到地雷。現在又像是全面戰爭了。」
「她看了醫生嗎?」
「我知道這很難開口,」他說,「可是妳和_圖_書看了醫生嗎?」
「當然。在農莊。」
他想重新入睡,卻做不到。他對自己說,一定不是幻覺,而是那藥,只是化學藥品造成的效果而已。可是那女人在光中的影像仍站在他面前。「救我!」他的女兒呼叫道,聲音非常清晰、直接。可能是露西的靈魂離開肉體,來向他求救嗎?那不相信有靈魂的人可能還是有靈魂,而又跟肉體是各自獨立的?
等車子已走上往格拉翰斯鎮的路,他說,「沒錯,我的教士帽從不離身,」他邊說邊拍他屁股上掛的手槍盒。「最好的辦法是自救,因為,警察救不了你——至少,現在的情況是如此。」
「是灼傷了,但不如看起來那麼嚴重。」
「我不是該把情況說給警察聽嗎?」
「然後呢?」
「理智點,露西。情況已經變了。我們不能照原先的樣子過了。」
「在農莊?」
兩個鐘頭過去,護士才叫他:在輪到他見醫生前,又過了一段時間。那是唯一一個執班的醫生,一個印度女醫。
艾亭吉是個陰沉的老頭子,英語說得帶著明顯的德國腔。他的太太死了,孩子們都回了德國,只有他一人留在非洲。他開著他三千西西的卡車過來,露西坐在一旁。等他上車時,引擎未曾熄火。
穿著借來的睡袍,露西跟他面面相對,脖子僵直,目光逼人。她不再是她父親的小女孩了。不再是。
「你算幸運,」檢查完之後,她說。「眼睛本身沒有受傷https://m.hetubook.com.com。如果他們用的是汽油,就不是這樣了。」
「她怎麼樣?」當她出來時,他問。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他帶了一瓶止痛劑、一包燒傷藥膏和一個小小的鋁製品,用來靠頭的。碧芙.蕭讓他躺在一個充滿貓味的沙發上,很快他就熟睡了。半夜,他醒來,神智極其清楚。他產生一個幻覺:露西對他說話。她說:「來,來救我!」那聲音現在還在他耳朵裡響。在這幻覺中,她站著,雙手外伸,濕頭髮向後梳,在一片白光中。
露西搖頭。「我沒有。去睡覺,現在。」
「告了,登記了你的車。」
「我還不餓。」
她聳聳肩。即使她也在發抖,她也不會讓人看出來。
碧芙.蕭在門口接他們。露西吃了一顆鎮定劑,她說,在躺著;最好不要打擾她。
碧芙.蕭只是簡短的搖搖頭。不干你的事——她似乎在這樣說。月經,生育,強|暴及其後續處理:血,水,女人的負擔,女人家的事。
他起身,踢到一把椅子,把它踢得老遠。有燈光打開,碧芙.蕭站到了他面前,穿著睡衣。「我要跟露西說話,」他低低的說;他的嘴乾,舌頭黏。
她坐起來,擤鼻涕,「昨晚看了普通科。」
離日出還有好幾個小時。他的腕子脹,眼睛灼燒,頭皮刺痛。他輕輕的打開燈,起身。裹上一條毯子,他推開露西的門,進去。床邊有一把椅子,他坐下來。他的感覺告訴他:露西是醒的。
「為和_圖_書什麼?」
「為你。」
九點鐘,在比爾.蕭去上班之後,他敲露西的門。她面壁躺著。他坐在她旁邊,摸她的臉。上面是淚濕的。
「為我,還是為妳?」他問她。
「因為那不是一個得當的想法。那不安全。」
當然,她是對的。現在是半夜三點。但他無法不留意到她對他說話的樣子——像對小孩子一樣——或者,像對老人。這是今天第二次了。
「如果不需住院,你就在這裡等,我會來接你,」她告訴他。
「她,」她說。「是女的,不是男的。不能——」這時,她聲音中現出了憤怒——「怎麼可能!醫生怎麼可能照料到一切後果?有點腦筋好不好!」
「什麼話,」比爾.蕭說:「那要朋友幹什麼?你也會這樣做啊!」
這話完全沒有反諷的意味在內,盤桓在他心中,久久不去。比爾.蕭相信,如果他,比爾.蕭被人家打了腦袋,放了火,則他,大衛.魯睿就會開車到醫院,坐著等,連個報紙都沒得看,等著把他接回家。比爾.蕭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和大衛.魯睿曾經一起喝過茶,大衛.魯睿是他的朋友,而他們兩個對對方有義務。比爾.蕭對還是錯?這個誕生在不到兩百公里遠的漢基的比爾.蕭,這個在五金行做事的比爾.蕭,是否這般未曾見過世面,不知道人並不是那麼容易交朋友的,不知道人的友誼已被疑心破壞?現代英語中的
和-圖-書「朋友」是由古英語freond而來,後者又源自freon,意思是「愛」。在比爾.蕭的心目中,共喝一次茶就蓋了愛的封印嗎?但是,設若不是比爾與碧芙.蕭,設若不是老艾亭吉,設若不是某種意義的愛之封印,他現在會在何處?會在那電話被砸爛,狗被射殺的破損農舍中。
艾亭吉對嗎?如果他有槍,救得了露西嗎?他很懷疑。如果他有槍,也許他現在已經死了;露西也死了。
「那妳自己呢?」
他在兩個女孩和一個男人之間找到了一個座位。那兩個女孩都身體壯大,其中之一,抱著一個呻|吟的小孩。男人的一隻手則在流血。他排名十二。牆上的鐘五點四十五。他把那一隻好眼閉上,進入昏沉中,只聽到那兩個女孩仍在小聲講話,丘丘坦提語。當他睜開眼,牆上的鐘仍在五點四十五。壞了嗎?沒壞。分針跳了。跳到五點四十六。
「都弄好了。你怎麼樣?露西說你灼傷很重。」
無怪她們——她和海倫——那麼怨恨強|暴。強|暴,是暴與亂,破壞了蟄居的生活。強|暴女同性戀比強|暴處女還嚴重,還打擊更大。這些男人,知道他們幹的是什麼嗎?同性戀之名已經傳出去了嗎?
「從來就沒有安全過;那也不是得當不得當的想法。我不是為了什麼想法才回去。我只是要回去。」
他站起來,如果她選擇發脾氣,那他也同樣可以發脾氣。「抱歉我問這個問題,」他說。「那麼我們今天的計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