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露西與他隔桌對坐,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把氣吐出來,搖頭。
「女人落在男人手中是什麼樣子。」
已過十一點,但沒有露西要出來的跡象。他在院子裡茫無目標的晃動,心情低沉。不僅是無所適從。昨天的事震裂了他的深處。發抖和脆弱只是這震撼的最表面跡象。他有一種感覺,覺得,在他裡面,一個生死攸關的器官受到了傷害——或許竟是他的心。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嚐到身為老人是什麼味道:疲憊到骨子裡,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慾望,漠然於未來。癱在一張充滿雞毛和爛蘋果臭味的塑膠椅中,他感到他對世間的興致正在一滴滴流乾。流乾之前可能還要幾個星期,也或許幾個月,但他在流,他在失血。當他流乾,他將像蜘蛛網上蒼蠅的乾殼,一觸即碎,輕如穀糠,隨風而去。
碧芙.蕭用消毒水為他擦洗頭殼受傷的粉紅皮膚,用鑷子把塗著黃色油膏的藥布給他敷上。她輕柔的在他的眼皮和耳朵上塗藥。這樣做的時候,她都不說話。他想起診所的那隻山羊,不知在她的手上是否也感到這樣安心寬慰。
「我在想提醒你什麼?」
「我都說出來了啊。全部就是那些。」
露西房中的雙人床已經剝光。犯罪的現場——他心裡想;而警察就好像感知了他的意念,眼睛避開。
他們從不曾這般陌生與遙遠過。他不知如何是好。
出發前,他須換藥。碧芙.蕭在狹窄的浴室中為他解繃帶。上下眼皮仍舊黏在一起,頭上起了水泡,但傷勢沒有預料的重。最痛的是右耳上緣;正如那年輕醫師所說,那是唯一真正起火的地方。
m.hetubook.com.com他不信的搖搖頭。「我確信妳有妳的道理。但是,整個的說,妳覺得妳這樣做是最好的方式嗎?」
「是啊。」
警察細心的查看整個屋子。沒有血漬,沒有翻箱倒櫃。廚房的紊亂已經清理(由露西?何時?)。廁所的門後,兩支劃過的火柴。警察都沒有注意到。
「給誰用?」他問。
冬天午前,靜靜的房屋,只是如此。
「再離譜不過了。完全跟你無關,大衛。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提出特別告訴,我告訴你——但你必須答應不再提這個話題。原因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件事,純粹是我私人的事。換個時間,換個地方,可能變成公共事務。但在這個地方,在這個時候,它不是。它是我的事,只是我的。」
「天花板不見了。」
她沒有回答,他也沒有逼她,暫時。但是,他想到了那三個入侵者,那三個侵犯者。也許,他永遠不會再看到他們,但他們卻成了他人生中永不磨滅的一部分,也成了他女兒的。他們將會看報,聽人家傳言。他們將會看到報紙說,他們犯的只是搶劫與攻擊,沒有別的。他們將會恍悟,原來沉默會像被單一樣,拉起來蓋住女人的身體。太丟臉了,他們會說,無法跟人講。他們會笑得死去活來,津津樂道他們的戰功。露西準備拱手讓他們享受這勝利嗎?
「妳住我那一間,」他說。「我睡這裡。」他立即就將他的東西清理出來。
他想回嘴,但她把他打斷。「大衛,我們說過了。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但他沒有插嘴。無關緊要。他只是聽露西怎麼說。從
hetubook.com.com頭一天晚上就在記憶的邊緣迴繞的字句開始成形:兩個婆婆,鎖在廁所,週一到週末,沒人知道她們在那裡過。當他們使用他的女兒時,他被鎖在廁所。他童年時的歌謠嘲弄的在腦際浮現。噢,親愛的,怎麼回事?露西的秘密,他的恥辱。
「南非。」
他按照露西告訴他的地點挖坑;在邊界線邊。六隻大狗的墳;即使是新耕過的地,他也幾乎挖了一個鐘頭;挖好了,他的腰也痠,臂也痠,腕子又痛。他用手推車把狗運過去。喉嚨被打裂的那隻狗還在呲著帶血的牙。就像在水桶裡射魚一樣,他想,這樣殺狗是卑鄙的;但在一個聞到黑人的氣味狗就咆哮的國家,這樣殺狗無疑是件快事。滿足,為所欲為,像一切的復仇行為一樣。他一隻隻的把狗丟進坑裡,埋土。
以前每聽人用「小子」這種說法就冒火的露西,這次卻沒有吭氣。
他們剛走,修電話的就來了。隨後是老艾亭吉。說到貝德路斯,艾亭吉沉沉的說:「他們沒有一個是可靠的。」他又說,他會派個小子來,修貨車。
「後面那一大間呢?」
他儘可能溫柔的,再度提出他的問題。「露西,我最親愛的,為什麼妳不把事情說出來?那是罪行。身為罪行的對象,並不可恥。並不是妳選擇要做對象。妳是無辜的。」
他重又想提強|暴的事。「露西說她昨晚給普通科醫生看過。」
「另一間多出來的房間呢?」
「可憐的露西,」艾亭吉說。「她一定覺得很糟。不過,這還不算最糟的。」
碧芙.蕭不自在的避開。「你得問露西自己。」
三個男人,她說,或和*圖*書說,兩個男人,一個男孩。他們以說謊的方式進入屋裡,拿走了錢,衣服,電視機,CD唱盤,來福槍和彈藥。當她爸爸抵抗的時候,他們就打他,潑酒精在他身上,點火燒他。然後,他們槍殺了狗,開走了他的車。她形容了那三個人的長相和穿的衣服;他形容了那車的樣子。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妳這麼做。妳以為不吭不響的接受了他們對妳做的事,妳就可以不同於像艾亭吉這類的農夫了?妳認為發生在妳身上的事是件考驗:如果妳通過了,妳就取得了文憑,日後就安全,或者等於是在門楣上塗了記號,瘟疫會過門不入?復仇不是這樣的,露西。復仇像野火,吞蝕得越多,越飢餓。」
「不是。你還是在誤解我。罪與救贖都是抽象的東西。我不是在靠抽象的東西做事。除非你看清這一點,我無法幫你弄清楚。」
在整個說話的過程中,露西都堅定的看著他,似乎是要從他這裡求取力量,但又像警告他不要插嘴。一個警察問:「整個事情發生的時間是多久?」她說:「二十分鐘,三十分鐘。」事實並非如此。他知道,她也知道。時間長得多。多長?長得他們對女主人做完他們要做的事。
回來時,見露西在把摺疊床架在雜亂擁擠的食品室中,這是她當儲藏室用的。
這突然讓他瞠目結舌,艾亭吉,不是傻瓜。
「不要再說了,大衛!我不要聽什麼瘟疫和野火。我不是只為了自保。如果你這樣想,你就完全誤解了我。」
「妳的保險金支付得了嗎?」
他終於跟露西單獨相處了。「妳找個地方,我挖坑埋狗,」他說。「妳怎麼對和*圖*書狗主人說?」
事實不是如此。後屋的冷藏櫃聲音很弱。那是因為冷藏櫃裝著餵狗的內臟,骨頭,生肉,這些現在都已不需。
「可能會懷孕,」他進一步說。「也可能會有性病感染。可能冒著危險。她是不是也該看看婦產科?」
但他不想搬到這一小間:角落裡堆著那麼多空果醬罐,只有一扇向南開的小窗。如果強|暴者的鬼魂仍在露西的房間中糾纏不去,則應當做的是把它們驅散,而非讓它們盤據在那裡,當做它們的殿堂。所以,他把他的東西搬進露西的房間。
夜幕低垂。他們不餓,但他們吃。吃,是一種儀式,而儀式,會使事情好過些。
「真的?那又會怎麼樣?」
他照鏡子,乾乾淨淨的白罩頭,一隻遮住的眼。「很清爽,」他說,但心裡卻想:好像木乃伊。
狗仍舊躺在牠們被射殺的地方。鬥牛犬凱蒂則在附近逗留,他們瞥見牠在廄房外閃躲,保持距離。貝德路斯則毫無踪影。
「他們也可能把她帶走。」
「我問了。問不出所以然來。」
門鈴響起:兩個穿著整齊新制服的警察來到,準備調查。露西從房間裡出來,形容憔悴,仍舊穿著昨天的衣服。她拒進早餐。碧芙開車送他們回農莊,警察開著廂型車在後。
他送艾亭吉到門口。
「給我。」
「那再問。」
「照實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理賠有沒有涵蓋大屠殺。我得問問看。」
「冷藏櫃太吵。」
「那請幫我弄清楚。妳是在想得到私下救贖?妳是在想以承受當前痛苦的方式來寬赦以前的罪?」
一段沉默。「露西,為什麼妳不把事情都說出來?」
「我可以猜嗎?m.hetubook.com.com」他說。「妳在想提醒我某件事?」
「偵探會過來,採指紋,」離開時,他們說。「不要去碰東西。如果想起他們還拿了什麼別的東西,請打電話到警察局。」
這只是副作用,他對自己說,只是被侵犯的副作用。不久,身體就會自己復原。而我,那身體裡的魂魄,也會恢復本來面目。但他知道,實情不是如此。他對生命的興趣,被撲滅了。如同溪水上的樹葉,風中的菌絲,他開始飄向末路。他看得十分清楚,而這讓他滿懷絕望(這兩字遲遲不去)。生命的血液正在離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絕望。那如同瓦斯一般的絕望,無嗅,無味,沒有養份。你吸進去,你四肢癱軟,你不再在乎——即使利刃封喉,你也無所謂了。
他不能期待露西幫他。露西必須要從黑暗中慢慢摸索她自己的路,默默的、耐心的,摸向光明。在她復原以前,他們的日常生活都必須由他打點。但太突如其來了。這是他從未準備要揹起的負擔:農物,茶園,養狗場。但他想說,露西的未來,他的未來,整個這塊地的未來,其實是都無關緊要的。讓它去毀滅吧,我不在乎。至於那幾個做惡的人,不論他們在什麼地方,他都希望他們不得好死;除此之外,他連想也不要想他們。
「好了,」她終於說,站直起來。
「這個地方是什麼地方?」
進入屋子,兩名警員摘下帽子,夾在腋下。他站在後面,讓露西去說她選擇過的故事。警察用心聽著,迅速的在筆記本上記下每一句話。他們跟她是同一代,卻刻意保持距離,就似乎她是一個遭受污染的物品,而她的污染會跳到他們身上,污染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