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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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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菊花

一、菊花

好一會她才開始慢慢地穿衣,先套上新的內衣,再穿上新的襪子和衣服,這些似乎代表著她的美麗。她精心的梳頭髮,並且畫了眉毛,還抹上口紅。
「那麼就拿個鍋子來吧!」他繼續熱心的說:「譬如說,歪了的或破了個洞之類的鍋子,我都可以把它修理得像新的一樣,對妳來說可省下不少錢哩。」
不一會,她聽到丈夫在浴室裡洗澡的水聲,伊利莎拿出亨利的黑色禮服放在床上,襯衫、襪子則放在另一旁,然後走到門廊上,一本正經的坐下,看到窗外的柳樹,仍然佈滿黃色,在灰色的薄霧籠罩下,像一道細細的陽光,這是午後唯一的一點色彩。她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很久,連眼睛也很少眨動。
沒等她化完粧,就聽到一陣馬蹄聲和亨利把牛羊趕進欄裡的叫聲。她靜靜地坐著,等著亨利進來。走廊上響起了他的腳步聲;「伊利莎,妳在那裡?」
伊利莎被丈夫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他已悄悄地走來,倚在欄杆上,這些欄杆是用來保護她的花園,以免遭到牛群和雞狗的侵犯。
「而且我想——」他繼續說:「下午我們可以到沙利蘭的餐館去吃晚飯,然後看一場電影,慶祝一下,妳看如何?」
「妳知道嗎?我認識一位太太,就住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她有一個很漂亮的花圃,除了菊花以外,裡面有各種各樣的花草;上次,我替她修理一個鋼底臉盆,她告訴我:『假如你看到好的菊花,麻煩你拿些種子給我。』她就是這樣說的。」
「我當然不很清楚,」他說:「妳的鍋子修好了,可以不必再買新的了。」
他粗魯的回答說:「那妳就看差了!」
不一會,她聽到丈夫在倉庫旁把史考特叫了下來,那兩個陌生人正駛入萋黃的山麓下找尋牛群。
「嗯,在開花以前,它們長得很快,到九月底就會結花苞了。」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這時最需要照顧,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你。」伊利莎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在探索著什麼……
在不遠的路上,傳來一陣沉重的馬蹄聲,伊利莎抬起頭來,看到一輛奇特的馬車,正沿著柳樹邊駛過來。這是一輛頂上有篷蓋彈簧的馬車,由一匹老馬和一頭灰白的驢子拉著,坐在上面駕駛這輛篷車的是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車旁跑著一條瘦長的土狗。篷子上歪斜的寫幾個字:修理鍋、盆、刀、剪。下排還有四個字特別強調著:「包君滿意」。每個字下面都塗上一層黑漆作底。
「女人不適合這種生活。」
伊利莎站了起來,把剪刀塞進圍裙口袋裡說:「大概可以。但必須繞路,而且要涉水過去和-圖-書,我看你的篷車也許有點困難吧!」
她極力想不去看它,但眼睛卻不聽使喚,她訥訥的自語著:「那人一定把花丢了,一點都不費事的,可是他留下了花盆。」
他脫下那破舊的帽子說:「我走錯了路,太太,請問由這條路橫過河流可以到達洛杉磯公路嗎?」
「當然有,怎麼,妳想去嗎?我猜妳不會喜歡的,但假如妳真想看,我就帶妳去。」
伊利莎眼睛亮了一下說:「她對菊花知道得一定不多,雖然菊花可以用種子來種植,然而用插枝的方法會更容易些。」
她跪在那裡,把手伸向那滿是油垢的褲角,然後又慢慢放下來,這時她蹲伏在地上,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
他爬上了篷車,安置好自己說道:「謝謝妳,太太,我照妳的意思,沿著馬利蘭道上往回走。」
亨利開玩笑的說:「今晚有拳賽,妳喜歡看嗎?」
「在房裡穿衣服,我就準備好了,浴室裡有留給你洗澡的熱水,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不太一樣?怎麼說?」
這兒有一塊方形的沙地是專用來種植菊花的,她用泥刀在沙地把泥土翻了又翻,再鋪平,然後掘了十幾個洞把枝莖插入泥土裡;接著拔起了新生的芽,剪去了每一枝上的葉子,然後很有秩序地放在一堆。
「我教你怎樣種,」她說:「你記下來就可以告訴那位太太。」
他改變了態度,一副很內行的表情說:「我可以把它們修得像新的一樣。」
她大聲地說:「今晚一定有很好的一餐。」
篷車轉了方向,朝著原來的道路上走去,小狗趕緊跟在車旁。
「是的,不論晴雨,都睡在車裡。」
「我很喜歡這種味道。」他立刻改口道。
「記著,」她叫道:「到那裡如果費時長的話,必須讓泥土保持潮濕。」
「不,我的刀剪都很利。」
他跟著伊利莎越過了籬笆,沿著天竺葵環繞的小徑,來到屋後的院子。她跪在地上,開始用手指把泥土從地上挖起,再放進花盆裡,然後把事先預備好的那一小堆新枝,用她有力的雙手,插|進土裡,再用手指壓平。
「好,我把車子開出來,妳去披件外套。」
「你怎麼知道?」她偏著頭,露出潔白的牙齒。
伊利莎脫下手套,塞進放剪刀的圍裙口袋裡,用手拂去垂在帽沿下的頭髮,說:「聽起來倒是蠻愜意的一種生活方式。」
他說:「的確像妳所說的那麼美,只是當妳沒有飯吃的時候,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
「妳又恢復從前的妳了。」亨利抽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腿說:「我應該常常帶妳出去玩玩,這樣對我倆都好,也許是工作太繁重hetubook.com.com了。」
「我會記住的。」
車子轉了一個彎,她看到前面的篷車,趕緊轉身面對丈夫,避免看到篷車。
「刀剪最難保養了!」他解釋著:「大部分的人往往為了使它更利些,反倒毀了它。我知道怎麼處理,我有一種特別的工具,是我個人的專利,非常有效。」
「好,到外面吃飯最好了。」她說:「我有足夠的時間種這些花了。」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也許我辦得到。我媽就有過,她能把任何植物栽進土裡,讓它生長;她說只有栽種的人才知道怎樣去做。」
他一臉難過的表情,自言自語道:「我今天沒有生意,也許連晚飯都沒得吃了,妳明知道我走錯了路,本來從西雅圖到聖地牙哥的路上,認識的一些人家,他們都會特別留下一些東西讓我來修理,因為他們知道我做得好。」
「當然可以,」伊利莎叫道:「我把菊花放在潮濕的泥土裡,你帶在身邊,只要保持濕潤,菊花便可以在花盆裡生根,那位太太便可以種菊花了。」
「噢,不要,我最怕看拳賽了!」她輕聲的叫著。
她軟弱的說:「噢,不,我不去,真的不想去,有酒就足夠了。」她轉過頭來,把臉藏在衣領裡,不讓丈夫看見她在哭泣——就像一個老女人一般。
「喔,沒有。」她很快的接口說:「沒有這種需要。」她的眼光流露出一些敵意。
他靠著鐵欄杆說:「也許妳已經注意到寫在篷子上的字,我會修理鍋盆,還會磨刀剪,妳可有這類的需要嗎?」
亨利注意到了,因此,他說:「今年的菊花有十吋大,我真希望妳也能在果園裡種出那麼大的蘋果來。」
伊利莎收起了嚴肅的表情,笑著說:「別說了,我們走吧!」
「只不過味道濃些罷了,根本就不會刺鼻。」她反駁道。
他轉頭奇怪的望著她說:「妳怎麼了,伊利莎?我不知道妳居然看過這種書。」他把車子駛入了馬利蘭大橋。
「一定很有意思,」她說:「我真希望女人也能這樣做。」
「亨利,你剛才和誰在說話?」伊利莎轉了話題問道。
「有時會,但並不是常常,怎麼啦?」
「亨利,」她問:「晚飯可以喝點酒嗎?」
「泥土?……泥土?……唔,妳是說菊花的泥土,當然,我會的。」
伊利莎索性蹲在地上,看著這輛稀奇古怪的篷車駛過;可是這輛篷車居然駛入了小道,朝著她家的門前駛來,破舊的輪子嘰嘰嘎嘎的響了一陣,農場上的兩隻牧羊犬朝著那條狗奔來,三隻狗豎起尾巴,站直了腿,一副很有尊嚴的樣子,慢慢地繞著圈子,很優雅的嗅著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方的氣味;車子在鐵欄邊停了下來,這隻新來的狗,似乎知道自己在數量上就敵不過,所以垂下了尾巴,乖乖的挨著車邊坐下。
「我只能說出一個大概——先把不要的枝葉拔掉,久了你的手指就會熟悉你的工作,絕對不會出錯,你會感覺得到的,明白不?」
車子越過了篷車,她一直沒有回頭,事情總會有個結束的。
「你看,一個月之後菊花就會生根,然後挖起來,種在肥沃的土壤裡,明白嗎?」
他用手推著鐵欄杆發出咿啊的響聲,說:「我並不趕時間,太太。我每年都要從西雅圖走到聖地牙哥,然後再回來。我有足夠的時間,每一趟大概需要六個月光景,主要是為了追逐美好的氣候!」
他笑了一笑說:「我想走的時候就動身!」
車上的人僵硬的從車上爬了下來,那隻老馬和驢子垂頭喪氣的,就像是缺了水的花一般;伊利莎發現這個人雖然頭髮和鬍子都已灰白,但並不老,她還注意到了他一身破舊的黑色外套滿是縐褶,且沾了不少的油漬。他那烏黑的眼睛顯得一副很深沉的樣子,伏在鐵欄上那隻長滿了老繭的手都已裂開,每一裂痕還有一道黑色的線條。
伊利莎再向那邊望過去時,那兩個陌生人已鑽進他們的小福特裡;她脫下一隻手套,用手指撥開葉子,觀察著這些發芽的菊花——沒有蛀蟲、蟻蛾,也沒有蝸牛,其實她在這些蟲類還來不及生長之前便已先預防妥當而杜絕牠們附著的可能了。
「你什麼時候動身呢?」她問。
亨利不知所措的解釋著:「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妳看起來很美。」
他不解的望著她,無可奈何的說:「妳在說笑吧,妳真的很好看。」
迷濛的冬霧輕籠著沙利蘭山谷,從每個角度來看,霧都像是這座山的蓋子,而山谷就越顯得像一個被封蓋住的鍋口。在這兒有一片寬廣平坦的土地,人們把這塊黑土犂得像一塊發亮的金屬。越過河岸,在山腳邊的大農場上,通常有一堆稻麥的殘梗沐浴著蒼冷的日光,但現在時值十二月,除了閃爍著黃葉片片的柳樹叢外,一點兒陽光也沒有。
她從屋子裡找出兩隻破舊的鍋子,遞給他說:「只有這些了,也許你能把它們修好。」
「你平常就睡在篷車裡嗎?」伊利莎問他。
「妳又在工作了,」他說:「今年的收穫一定很豐盛。」伊利莎轉過身來重新戴上了手套,說道:「當然,今年長得特別好。」她的聲音和表情,有著些微自得的喜悅。
她仰起頭看著他,胸部激動地起伏著,那人瞇起了眼睛,難為情的轉移了目光說:「也許我能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解,晚上,在篷車裡,有時……」
「對極了!多美的形容。」
他把錘子放回工具袋,收起了小鐵砧說:「對女人來說,這是一種既單調又可怕的生活,整天和動物混在一起。」
「她實在很想種些,妳說這菊花真的很好嗎?」
伊利莎站在鐵欄杆邊,目送著緩緩前進的篷車走遠。她眯著眼睛,好讓景象可以模糊的進入眼簾,她的嘴唇輕輕的動著,發出了幾個字:「再見,再見!」然後又自語著:「那是一條光明美好的路。」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她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些,再看看四周有沒有人聽到,除了在睡夢中的小狗什麼人也沒有。伊利莎轉身匆匆的跑進屋裡。
「噢,看來我是沒辦法拿給她了。」他說。
伊利莎嗓子有些嘶啞,她打斷了他的話:「我從沒有經歷過你那種生活,可是我懂你的意思,到了晚上,天黑的時候——星星那麼明亮、那麼安靜,好像每一顆星都滲進了身體裡——真是太美了。」
「那真太好了。」
「五角錢就夠了,我一向是收費最低廉、服務最周到,這也是我一路上能使顧客們滿意的原因。」伊利莎從屋裡取出五角錢給他說:「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有個對手,我也會磨刀剪,也會修理鍋盆,你就會知道女人也同樣會做這種事。」
伊利莎抓一把泥土給他看:「菊花長得又快又壯,但要記住,告訴她到了七月間,就要把它們剪下來,差不多離地八吋。」
「啊,我正想告訴妳喔!他們是西部牛肉公司的人,我已賣了三十隻小牛給他們。」
他從車後拿出一小塊鐵砧,又在工具袋裡找出一個錘子。伊利莎看著他把凹痕錘了出來,碰到困難的地方,他便用牙齒咬住下唇。
她走到浴室,探了探水槽裡的水溫,那裡裝滿了下午燒的熱水。她脫去了一身髒衣服,扔到衣籃裡,跳進澡盆,開始用浮石摸擦著自己的腿、腰、臂膀和胸部,直到發紅為止;然後擦乾身體,站到鏡子前打量著自己,她挺著胸,緊收著腹部,再轉身欣賞起自己的背部來。
亨利走出房門,看到伊利莎一臉嚴肅的表情,呆住了,他盯著她說:「怎麼回事?伊利莎,妳看起來不太一樣。」
「隨你!」伊利莎說:「我覺得你先轉回沙利蘭公路,再沿著走會更省時些。」
她停了一會兒說:「亨利,在拳賽裡,人是不是彼此傷得很厲害?」
小跑車飛馳在沿著河岸的小道上,群鳥嚇得飛起來,兔子也都躲進了樹叢裡,兩隻鶴在柳樹邊輕拍著翅膀,最後掉到河裡去了。
「是不是一種長莖的花?像是一縷縷噴出的彩色煙霧?」
她臉上帶著慚愧的表情站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來,把花盆輕輕的放在他手上,說:「你拿去,放在車上,好好看著它,我去找些東西給你修理。」
「當然,」她說著,脫下帽子,放下那一頭烏黑的秀髮,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芒:「我這就去把菊花種在花盆裡,好讓你帶走,跟我到園子裡來。」
「抱歉得很,」她不耐煩地說:「我可沒有東西給你做。」
在不遠的路上,伊利莎看到一堆黑色的斑點,她知道那是什麼。
「不!」她簡短地說:「我沒有這樣的東西給你修理。」
「我今年種的花長到十吋大呢。」她說。
他把日光從她的臉移轉到地上,看著她正在工作的菊花苗圃,於是問:「這是什麼植物?太太。」
伊利莎看了一會兒,又埋首繼續她自己的工作。她已經三十五歲了,一張瘦削結實的臉孔配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穿著工作服的身材顯得有點臃腫,頭上那頂男人的黑帽子,幾乎遮住了她的雙眼,一條寬大的楞條花布圍裙罩在衣服外面,上面四個口袋分別裝著鋏子、泥刀、種子和刀片。她戴了一雙保護雙手的皮手套,正拿著一把利刃剪下菊花的老莖,而且不時抬起頭來看看站在曳引機旁的人。她看起來熱情、成熟而美麗;即使是在工作的時候,也顯出她那份過剩的精力和熱切的心;菊花的老莖對她來說,似乎顯得渺小了。
「在開花以前嗎?」他問。
「噢,真的嗎?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美呢!」
「有沒有女的去看拳賽呢?」她問。
伊利莎臉上的怒氣敵意忽然消失了,她熱心的回答:「喔!這些都是菊花,大種的白色和黃色,我每年都種,這些菊花是這裡長得最好的植物。」
「當然可以!」
「我只說著玩的,伊利莎,當然是看電影,我算一算,現在兩點鐘,我先去接史考特,再把小牛趕下山,差不多五點鐘進城,在卡米諾吃飯,好不?」
「初聞會覺得有些刺鼻,久了才會習慣。」他說。
她用手撩開搭在眼睛上的一束頭髮,在臉上留下了一道汙垢。她後面是一棟白色的平房,四周長滿了與窗口齊高的天竺葵。這間經常有人洗刷的小房子,窗沿上一塵不染,梯口前正放著一塊乾淨的鞋墊。
伊利莎回到屋裡,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她慢慢的穿上衣服,戴上帽子,直到引擎關掉時才走出來。
「沒什麼,我只是看過一本書,書裡面形容他們打破了鼻子,血流到胸前,連手套都被血染濕了。」
「多少錢?」
「當然,如果對花而言。」
伊利莎正在花園裡工作,看到她的丈夫亨利站在曳引機的旁邊,正和兩個穿著工作服的男士說話;他們一面抽著雪茄,一面打量著機器。
「好呀!當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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