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白鵪鶉

二、白鵪鶉

老虎窗後的坐椅,堆放著坐墊,這些坐墊都蓋上光亮不褪色的精織布,因為白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有太陽照射著那扇窗子。
她喜歡他說這樣的話;畢竟,這是她的花園,是她創建的花園;並且,色調也都是按她自己的意願而仔細設計的。如果說赫利真的要種植一些花園不曾有過的花木,那麼這個花園就不會如她的意了。
起居室火爐的對面牆壁上那扇巨大的老虎窗,從鋪有墊子的窗下坐椅幾乎延伸到天花板——天花板是小菱形嵌玻璃的鉛板。如果你喜歡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你便可以觀賞花園和眺望山景。花園的橡樹底下有塊蔭涼的草坪——在每株橡樹的周圍有一圈經過悉心處理的鬆土,裡邊種著盆菊,從絳紅到紺青各種顏色都有。大種的盆菊花開得很大,大得使花莖都有點彎曲,草坪的邊緣有一排晚櫻點綴其間,頗具某種象徵的情趣。晚櫻前是花園的淺水池,經常有池水溢到草坪上來。
她把她那漂亮的手臂和手指伸到椅子上,就像她曾從窗子外看到自己那個幻影所做的樣子。「我卻認為真的是非法營利,」她說,「這件事情聽起來就好像是當別人不幸時,你們就利用別人。」
瑪莉很高興,「親愛的,」她說,「是你讓我做的;是你使我有了這樣一個花園。啊,你才是我的寶貝。」說完便讓他吻了一下。
黃昏時分,日落西山夕照輝映的時候,這是瑪莉所謂真正的花園美好時光。接著那位從學校放學回來的高中女生,會走進廚房負起烹飪的家事,這時幾乎就是神聖的時光了。瑪莉步出屋外到花園裡去,越過草地,走到半隱藏在一株橡樹後面的半摺疊式椅子那邊。她要看鳥兒到池邊飲水,她在那兒真的就這樣欣賞起她的花園來。當赫利從辦公室回到家裡來,就待在屋裡看報紙,直看到她從花園進屋裡來。她的眼睛閃眨著,彷彿因受到干擾而顯得頗不愉快。
十點鐘的時候他離開了,留下她單獨一人在房裡。當他走後,瑪莉起來把門鎖上。
壁爐的火焰熠熠,起居室在夜裡氣氛很是愉快。如果是有月亮的夜裡,瑪莉通常會關上所有的燈,然後坐下來從窗子望著清靜具有藍色調的花園和黑影幢幢的橡樹。
「我已撥好了鬧鐘,」他向她保證說,「明天早上我定要給那隻貓一點顏色看看,讓牠記住不敢再來。」

白鵪鶉向後伸出一隻翅膀,用喙理平翅膀上的羽毛。「這就是我,什麼都講求美麗。這就是真正的我,我全部的心。」
「不要啦,瑪莉,我只要看到這花園是由妳一手設計築造起來的就行了,全按妳的想法就對了。」
赫利堅持說:「我是說,妳真的認為非法嗎?妳會因我所從事的行業引以為耻嗎?如果妳當真,我就不會喜歡這個行業了。」
「對,」她較平靜地說,「那樣比較好。」
赫利從報紙上望過來說,「我去為妳拿進來?」
「呃,你可知道我把花園當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這種想法已經很久了。如果有什麼改變的話,那等於是我自己某部分被割裂一般。」
瑪莉蒂勒,即赫利.蒂勒太太,知道那扇窗和花園的原委,當然她知道得很清楚。幾年前,她不是曾經挑選過要有這種花園的房屋嗎?當這個地方還是山坡上一塊枯乾的平地時,她不是已看過千百次這樣的房屋和花園嗎?為了這個原因,在那五年裡,她不是已經端詳有這種花園的每一個獻慇懃的男士嗎?她不曾那樣認真想過:「這位男士喜歡這種花園嗎?」然而,她卻在想,「這樣的花園會適合這樣的男士嗎?」因為花園就是她自己,畢竟她要嫁個她所喜歡的人。
瑪莉有一次說:「山裡那邊太危險,那是一個不能進入的世界,到處荒僻而且雜草叢生。鳥兒就可以進進出出;在荒山的鳥兒到花園來飲水休息。」她輕盈地笑著,「赫利,什麼事都有它深刻的意義,只是我不太了解而已。現在鵪鶉開始www.hetubook.com.com下來了,今晚在水池邊起碼有十幾隻。」
「親愛的,」他歉疚的說,「放條狗去就行了,動物吃了毒物會非常痛苦的。」
實際上這正是為她自己的喜愛而做的;她當然非常快樂,因此,她說:「你也可以在花園裡種植一些你所喜歡的東西,如果你想要的話。」
「也許他們以後會來的。牠們還不太習慣,也許是附近有隻貓。」
「是一隻貓,」她低訴著。「牠向鳥兒那邊爬去了,」她坐起來說,眼裡流露出怒氣。「赫利,你一定要放些毒物在外邊,今晚你就去放些毒物給那隻貓吃。」
「不可以,」他說,「我不要那樣做,不可以,我不能那樣做。但是,我會清早起來,帶一隻新的氣槍,對那隻貓放槍,使牠永遠不敢再來。氣槍打得很厲害,貓受傷後再也不會忘記。」這是他第一次拒絕她。她不知道如何來與他對抗,但是她頭很痛。當她痛得最厲害的時候,他想打消拒絕她放毒物給貓吃的事以求彌補;而她在懷疑是不是應該把白鵪鶉的事告訴他,不過他是不會相信的。然而,一旦他知道了這是多麼重要的事,或許他會答應毒死那隻貓。她等到神經鬆弛下來了才告訴他這件事:「親愛的,我們花園裡有隻白鵪鶉。」
瑪莉時時擔心著那些鳥。「牠們沒有下來飲水,」她抱怨說,「來得不多。我不明白什麼事情使牠們不來。」
地買下來了,房子也造好了,他們終於結了婚。瑪莉周詳地計畫花園,當工人動工時,她片刻也不離開他們。花園裡每樣東西的安置都是經由她授意的,她為水泥工畫好淺水池的形狀,是一種心臟形的水池,但底部不是尖的,並且外面邊緣逐漸傾斜好讓鳥兒走近飲水。赫利以欽慕的眼光望著她,「誰會相信一個這樣漂亮的女孩有這份能耐。」他說。
「一隻白鵪鶉?妳是說那一定不會是隻白鴿子嘍?」
他對她笑笑,「妳這個有趣的小可愛,地還沒買,房子還沒有建,花園也還沒有種植東西,妳就在當心草地上的橡樹葉子了。妳真是太可愛了,太美了,妳使我想啃啃妳咧。」
他親她的前額。「好吧,我想那大概是隻變種的,大概是羽毛缺乏色素那一類的情形。」
花園的盡頭是山上黑沉沉的樹叢,外邊非常平靜,而且永遠不會改變,總是那個樣子。
瑪莉想:「這真像是有無數看不見的仙女走進了我的花園,你一個也看不見,然而,你會看到空中的顏色在無窮盡的改變。」她對自己這一美妙的想法露出了微笑。這片修剪好的草地濕潤而水氣新鮮,漂亮的盆菊在空中形成一輪一輪的彩色圈,晚櫻也開滿了花,花苞像聖誕樹的小飾物,盛開的花朵則像穿芭蕾舞裙的女士。太美妙了,晚櫻實在是太美妙了,比起另一邊那些未加修剪的蓬亂矮樹叢,晚櫻真是氣勢昂揚,銳不可當。
他點點頭對她微笑著。「報紙上說新的貸款有了麻煩。我們的貸款方式也受到阻礙,頗為困難;可是人們需要借錢的時候,總得有人借給他們才行呀!」
他笑著說:「嗯,並不都是,然而,大部分是。當別人有點困難時,我們就可以賺錢。」
「我不管,」她叫道,「我不要貓狗進入我的花園,不管那一種都不行。」
當客人來晚餐的時候,他深以她為榮。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沉靜,那麼完美。她種的盆菊已盛開,燦爛奪目,而她總是以謙卑的態度,不緩不急的來談論她的花園,幾乎就像是在談論她自己一般。有時她領著客人進入花園,指著一株晚櫻說,「我不知它是否會栽種得成功,」她說話的神情就像是在說一個人,而不是在談論植物。「在它長得穩健之前,它的食量很大,耗了許多養料呢。」她自己默默微笑著。
白鵪鶉又低下頭去汲飲池水,然後抬起頭來把水吞下。
「妳確實又這樣想了?」
當她走進花園時,總顯得非常愉快。大半的時候,她都是穿著一件鮮明而沒有衣袖的和-圖-書印花上裝、長裙,以及不知從那兒買來的一頂舊式的遮陽帽,她還戴起了保護雙手的硬手套。赫利喜歡望著她帶著一個袋子和一把杓子去為她的花卉加養料;他也喜歡花卉,總是在晚上去殺蚜蟲與蝸牛。當赫利在殺蟲時,瑪莉則一旁為他拿著手電筒照明。他在殺蚜蟲與蝸牛時,總是將牠們擠成泥漿泡泡那個樣子。他也知道這樣是她討厭的,但是她握著手電筒倒也從不會亂動。「真是勇敢的女人,」他想,「她那纖柔的外在美背面卻隱藏著一種堅強的性格。」她也會很興奮地對著那些逃匿的小蟲指東指西。「這裡有隻大的,在爬,在爬,」她會這樣叫著說,「在那朵大花的後面。殺死牠!快殺死牠!」他們捉蟲之後回到屋裡總是高興地談笑。
突然之間,瑪莉覺得高興起來。「噯,我並不會引以為耻呀。人人都有謀生的權利,你只是在做你內行的事以謀生呀。」
瑪莉聽到他打她房門經過。「赫利,你射中了那隻貓?」
猝然,瑪莉驚醒過來,她明白了自己正在做什麼,她非常高興。「這裡有兩個我,」她想,「就像是有兩個生命,能夠看穿自我。那太好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在我需要的時候才會看到自我,當別人看我時,我只能看到別人所看到的那個我。這件事我一定要告訴赫利。」然而她又看到了另一個畫面;她看到她的自我在解釋,想要說明剛才發生的事情。她看見他用心卻有些困惑地在閱讀報紙,眼裡幾乎泛著痛苦的神色。當她跟他一談到什麼事的時候,他總是那麼費勁地去求了解。是的,他需要了解,但想不通。如果她把今晚的幻覺講給他聽的話,他一定會問;會一遍一遍探索這件事,想要獲得了解,結果仍是攪拌不清。他並不想把她講的事情攪拌得亂七八槽,只是禁不住要發問;他需要她把事情暗示一點頭緒,而她則從來就不那樣做。今晚的事她只好又出去再試一遍,她怕告訴他以後會把事情弄糟。
「聽起來好糟糕哇,」她表示她的觀察力,「聽起來像是非法營利嘛。」
實則是有。他一開始就破壞了這件事的情趣。「我了解鵪鶉,」她大聲說,「這隻母的白鵪鶉與我很相近。」
瑪莉走過去坐在他腿上,過了一會兒說:「我並不如你說的那麼有定力。你不明白,同時我也真高興你不明白。」
瑪莉熄了燈,她的眼睛已漸漸習慣黑暗,於是向窗外望著她那朦朧月色下的花園。赫利很體貼,也很諒解她。有一次為了那隻狗,他還連奔帶跑地跑進屋來,真是氣呼呼跑進來的呢。他興奮得滿臉通紅,以致瑪莉嚇得差點昏倒了,她以為出了什麼意外。後來,到了晚上她因為白天的這一嚇開始頭痛起來,赫利則大聲說:「周家的愛爾蘭牧羊犬產小狗了,他們要送給我一隻!純種的呀,紅得像草莓哩!」他的確需要一隻小狗;他不能養一隻小狗這件事也使瑪莉心中戚戚不安。然而,因為他能即時諒解她的處境,所以暗地裡她還是感到十分驕傲。當她向他解釋說,一隻狗可能會對花園的植物不利,甚至會在花圃的地上亂挖洞,最糟的是,狗還會趕走鳥兒,使所有的鳥類都不敢接近水池時,赫利諒解了。他也許對一些複雜的事物感到麻煩,像她在花園看到窗裡她自己的幻象這一類的事情,但是他倒很能諒解不養狗這碼事。夜裡,她頭痛的時候,他便來安慰她,用花露水輕輕拍她的頭;這是過於幻想的報應。瑪莉好像真的看到一隻狗在花園裡挖洞,摧殘植物,即使是想像,然而這情形就像真的發生那麼嚴重。她有了這樣的想像,赫利引為內疚,卻又實在無可奈何。瑪莉也不會責備他,而他又怎麼知道呢?
當他抱住她時,她正嚇得渾身發抖,歇斯底里地哭起來。他把她抱在手臂裡,送她回房去。她躺在床上時仍一直在發抖。「什麼事,親愛的?什麼東西使妳驚嚇成這個樣子?」
「我真是個下流的東西,」赫利自責說,和圖書「多骯髒的下流的東西,竟把她那麼喜愛的東西殺害了。」他垂下頭,眼望著地板。「我感到孤寂,」他說,「啊,天哪,我太孤寂了!」
「那要事實來證明呀,」他說,「我從來就沒有聽過什麼白鵪鶉。」
「妳真是個古怪的小可愛。」他說。
有個晚上,當赫利坐在燈下閱讀報紙的時候,瑪莉倏地跳起來。「我把修剪花園的剪子留在外邊了,」她說,「露水會使它生鏽。」
「呀,」瑪莉大聲地自言自語說:「這白鵪鶉像我呢!」她立刻又從體內發出一陣狂喜的顫抖。「這就像我的本領,完完全全純正的本質。這隻白鵪鶉必定是鵪鶉中的女王,她的一舉一動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美。」
這句話使她驚了一下,臉上略略泛起不安的表情;然而她還是讓他吻了。送他回家後,她回到自己的房裡去,她房裡藍色的小書桌上有個記事的本子,她拿起那隻孔雀羽毛筆來,一遍一遍的寫著「瑪莉.蒂勒」,間或也寫「赫利.蒂勒太太」。
花園裡愈來愈明亮了。鵪鶉已在那兒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音,棕色的一小群來到矮樹叢邊,昂起頭;而後,那隻領頭的大傢伙發號司令:「一切安全。」於是,牠的部屬快步奔向水池。過了一會兒,那隻白鵪鶉也跟在這一群的後面,走到水池的另一邊,用嘴汲水,再向上昂起頭把水飲下。赫利舉起槍時,白鵪鶉歪著頭向他張望。氣槍忽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嘶聲,鵪鶉群一飛而散,躲入矮樹叢裡。但是,那隻白鵪鶉倒在地上抖動了一會兒,就靜靜的躺著不動了。
「但是我告訴你我看見了。」
「躺下吧,親愛的,妳已受驚了。」
收到從義大利寄來極精美的糖果時。「親愛的,不要吃,糖的包裝漂亮甚過它的美味。」瑪莉從來不吃它,只是看看,就是像這樣獲得忘形的喜悅。
赫利繼續走到起居室裡,坐在一張大椅子上。室內的天色仍舊昏暗,但是從那扇巨大的老虎窗可以看到,陽光在花園裡那片草地裡的橡樹梢頭閃爍著。

當她睡在她自己的小臥室之後,她聽到微弱的咔嘎一聲,門上的手柄正在轉動,然後慢慢又轉回來;因為門是鎖上的。這是一個暗號,是瑪莉不喜歡談起的事情。鎖是一個問題的答案,一種清楚、敏捷而果決的回答,當然,這是赫利的怪癖,他總是悄悄地去試門,這似乎是不想讓她知道他在試門,但她總是知道。他很溫柔也很有風度,當他轉動門上手柄發現門鎖上了的時候,他似乎覺得不太好意思。
終於,青草坪的草長起來了,窪地橡樹周圍的盆菊也都盛開了花朵,就連小心移植進來的小晚櫻,一片葉子也沒有枯萎過。
他伸出手去撫摸她,而後,又抽回來。「我太愛妳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是,我也有些害怕妳。」
「答應我,你要放些毒物在外邊。」她仔細望著他,卻看到他眼裡不樂意去做的神色。於是她又說了一聲,「答應我嘛。」
赫利嚴肅地注視著火爐裡的火好一段時間。瑪莉看得出來,他是在擔心她所講的話。也好,這樣對他來說,去了解自己的事業是什麼樣子,也沒有什麼壞處。事情似乎在做的時候比在想的時候要來得更為名正言順,在精神上來一番骯髒的清掃對赫利來說似乎並不是件壞事。
黄昏的暑氣略為消除了。瑪莉看看廚房裡什麼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穿過起居室,燃起爐子的火,而後又準備到花園去。這時太陽剛剛落山,夜的藍色情調已在橡樹中展現。
這回她從窗子瞧見赫利把報紙放在膝上,抬頭仰望著門口。她急忙走進去,把剪子給他看,表示她出去園子的目的。「你看,馬上就生鏽了。明早可能還會鏽得黃黃髒髒的呢。」
花園左邊山腳一帶,長滿了洋鼠李和毒橡樹,以及乾枯的草叢和青橡樹,顯得有點荒涼。如果你不繞到屋前去,你不會知道這就是城鎮的邊緣。
而後,美妙的事情和_圖_書發生了。從矮樹叢裡跑出一隻白鵪鶉,瑪莉驚住了。是的,是一隻鵪鶉,無疑的是一隻鵪鶉,還是一隻白如雪的鵪鶉。啊,太美了!瑪莉胸中冒出一陣狂喜,接著是一陣愉快的顫抖,她屏住了氣息。這個優美的白色母鵪鶉遠離一般鵪鶉走到了水池的那邊,然後停下來,四面張望,把嘴埋在水裡汲水。
她默默地笑笑,「你?怕我?我究竟有什麼地方使你害怕呢?」
她又漸漸歇斯底里起來。「你不了解,那隻白鵪鶉就是我,那個秘密的我從來就不會有人碰過,那個我是隱藏在裡邊的。」赫利的臉扭曲著在尋求了解的樣子。「親愛的,你不會明白的。你可知道貓在追趕我,牠要殺害我,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毒死牠。」她細察他的臉色。唉,他仍不了解,他是不可能了解的。為什麼她又要跟他說呢?如果她不是這般焦慮不安的話,她也就不會跟他講了。
「噯,當然我是這樣想的呀。」
瑪莉在晚上越過草地走到椅子那邊坐下。她能聽到各種鳥類飛下來聚集在水池的聲音。「在那兒開舞會,」她想:「牠們都是在夜裡來到我的花園。牠們是多麼喜愛這個花園啊!我是第一次這麼喜歡來到我的花園哩。如果我能變成兩個人的話——『瑪莉,妳好,歡迎到這花園來。』『啊,可不是很美嗎?』『是的,我很喜歡,特別是這個時候,呃,靜點,瑪莉。不要嚇跑了鳥兒。』」她像隻小老鼠那樣靜靜的坐在那兒,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嘴唇微微張著。在矮樹叢中有鵪鶉大聲在嘁嘁喳喳,還有一隻金翼啄木鳥落在水池邊,和兩隻京燕在水面上剪水,有時定在空中,有時撲打著翅膀;而後鵪鶉擺著滑稽的碎步跑開了。牠們停下來昂起頭,看看是否安全。領頭的是隻大傢伙,胸前羽毛的顏色像個黑色大問號,聲音聽起來像喇叭,發出一聲「岸上無軍警」,接著全隊才下來飲水。
「按我的構想做出來是有點哀愁情調,」她說,「但是,我喜歡這樣。我們不要改變它,赫利,好嗎?如果有一片短樹叢枯萎了,我們就在原來的地方按原來的樣子再植一片。」
她很漂亮,在吻她的時候他一直吻個不停,「並且要種些晚櫻,」她說,「別忘了要種些晚櫻喲。牠們喜歡熱帶的小聖誕樹,並且我們每天要用耙子將草地上的橡樹葉子清除乾淨。」
當她遇見赫利.蒂勒的時候,這花園似乎很適合他。當赫利向她求婚而鬱悶地等著回話時,瑪莉說出她的條件居然是房屋要有一個巨大的老虎窗,花園裡要有草坪、橡樹、盆菊,以及荒涼的後山,這使他略為驚異。
過了片刻,他仔細望著她。「親愛的,妳不會真的認為這是非法圖利吧?」
「噢,我並不懂放貸的事情,我怎麼知道那是合法的呢?」
「我不太了解貸款的事情,」她說,「有人跟我說,鎮裡有汽車的人幾乎都向你們公司貸了款。」
「嗯,妳真是不可思議。簡直是不可碰地那般令人敬畏,也許妳連妳自己也不清楚,妳就像是自己的花園一樣——定形了,就是那個樣子。我害怕動了妳,也許正是怕動了妳花園中的一草一木。」
「瑪莉是多美的女孩啊。她那麼靜,像苦味的龍膽。」就像這樣,聽在耳裡喜從中來。
「太美了,」赫利說,「美極了。」
瑪莉問:「你認為這很傻氣?」
他敷衍著說,「當然。」
而後她想起了他已向她求婚,並且她也答應了,於是讓他吻了她。她說:「要有個小的水泥池,讓池水溢出草坪。你知道為什麼呢?那是因為山上有許多的鳥,你可知道有金翼啄木鳥、野金絲雀、紅翅燕八哥,當然有麻雀和紅雀,還有許多鵪鶉。牠們自然要到池邊來喝水,是嗎?」
他把報紙疊起來,放在椅邊的桌子上。「不,我並不覺得是非法營利,」他說,「人們需要錢用時,我們供給他們錢,這是m.hetubook.com.com有法定利率的。我們與非法二字並扯不上關係。」
早上他的鬧鐘把瑪莉叫醒了。她的房裡天色還很暗,但是她可從窗子望見灰灰的晨光。她聽見赫利輕手輕腳的穿好衣服,踮起腳走過她的房門出去了,他輕輕關上門,唯恐會吵醒她。他手裡提著一枝發亮的新氣槍,灰灰的晨光下清新的空氣使他挺著肩膀向後伸張,吸口氣,輕輕走過濕潤的草地。他走到花園的一角去,伏臥在濕濕的草上。
花園裡藍色的情調變紫了,晚櫻的花苞像小蠟燭的火焰。後來,矮樹叢出現了灰暗的陰影。瑪莉的嘴巴張著,她恐懼,木然地坐在那兒。矮樹叢裡爬出一隻灰貓,像死神,向著水池與飲水的鳥兒那邊爬過去。瑪莉驚恐不已地望著,她的手舉到緊鎖的喉頭;俟木然狀態過去了,她立刻恐懼的尖聲大叫。鵪鶉嘟嘟鼓起翅膀飛走了,貓也一溜煙蹦跳著躲入矮樹叢中。瑪莉仍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尖叫,赫利聽了從屋裡跑出來,喊道:「瑪莉!什麼事,瑪莉?」
他不悅的稍停了一下說:「當然不。」
瑪莉直等到一切都按她的意思完成後,一個晚上,當赫利從辦公室下班回家,她把他引到窗邊坐椅上。「你瞧,」她輕聲說,「這就是我的傑作。」
「牠不會再來了。」他走過她的房門說。

他說:「我真希望能看透妳的心。妳似乎有些心緒不寧,但實際上妳又是冷靜、專心。就是這樣——內心有定力。」
這下赫利必然是要安慰她一番。「我會為妳辦這件事。我就去買一枝氣槍,以後如果有貓兒來,我們就對牠放槍,但別把貓兒殺死,只把牠打傷,以後貓就不敢再來了。」
赫利慢慢向牠那邊走過去,把牠拾了起來。「我並無意殺死牠,」他自言自語,「我只是想把牠嚇走。」他看看他手上那隻白鵪鶉,子彈正中頭部,從兩隻眼睛的地方貫穿過去。赫利走到那排晚櫻處,把那隻白鵪鶉拋到矮樹叢中。隔了一會兒,他把槍放在地上,又過去撥開矮樹叢的樹枝,找到了那隻白鵪鶉,然後把牠帶到山上很遠的地方,埋在一堆落葉底下。

「呃,我希望你把牠殺死了,但我並不想要你將詳細情形講給我聽。」
她的臉泛紅起來,深深吸口氣後,她那漂亮的嘴唇上下擠在一起了:「如果是一隻貓,我要放條有毒的魚在外面,」她大聲叫道,「我不能讓貓趕走了我的鳥!」
「不,我自己去,你找不到的。」她逕自走進花園,找到了剪子,然後,她往窗裡望,檢視起居室裡邊。室內很清爽,像一幅畫,一幕話劇剛要開演的布景,一片火焰在爐裡嬝嬝上升擺動著,赫利仍在閱讀報紙。瑪莉靜靜地站在那兒望著。如果她不走出屋外,她現在在幹什麼呢?就好像只有她的身軀還留在椅上,幾分鐘前她坐著的那張椅子又大又深,而她的心與她視覺官能都已在屋外,像這樣的情形又將如何呢?她幾乎覺得自己還在那張椅上。她那圓潤的手臂和長長手指放在椅臂上,她那細嫩的側面臉孔映照著壁爐的火光。「她在想什麼呢?」瑪莉自言自語道,「我懷疑她內心在想些什麼呢?她會站起來嗎?不會的,她只是坐在那兒。她那件上裝的領子太大了,你看那領子已鬆垮垮的躺落到肩膀上了。不過雖然看起來是有點垮垮的,但還是頗為乾淨漂亮就是了。現在——她在笑,她一定想起了什麼得意的事情。」
這件事全記在瑪莉的腦海裡,也完全充塞了她的胸懷。幾許感傷的情緒——總帶著那幾許感傷的情緒,與收到包裹時打開包裝繩的那種狂喜與收受裡面東西的那份喜悅,是頗不一樣的……

「親愛的瑪莉,妳現在要非常勇敢。妳的父親已經——過世了。」就像這樣初聞惡耗哀從中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