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大山
這個季節,山上野草乾枯形成一片金黃,但是通往圓桶去的小管子,以及圓桶漏水的一帶地方,鮮綠的青草長得深深的,濕潤又好看。周弟在長著青苔的水桶裡取了些水喝,又在冰涼的水裡把染有鳥血的手洗淨。然後,他仰臥在草上,望著天空裡水氣頗重的雲層。他閉上一隻眼,使與雲的視覺距離縮短,把雲引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以便伸出手指可以有觸及雲的感覺。他心想著幫助微風把雲從天空推移下來,他覺得因為有了他的幫助,雲突然走得快起來了。他幫著將那團臃腫的白雲向山邊推移,他堅決把它推移過去,看不見了。他稍微坐端正了,以便仔細瞧瞧那向後聳立的大山,那一疊疊的山越在後的越顯得黑,越顯得嶙峋。這些山一層又一層堆疊著,直堆疊到一線參差不齊的山嶺,高聳入雲。這些奇怪的神秘的大山使他記起他對大山所獲得的一點知識。
「你在那邊看見了一些什麼呢?」周弟重複問。
她轉身向著周弟。「到馬廄去叫你父親來。」
「牠有權利休息,」畢萊堅持說。
「那麼,那裡邊有什麼東西呢?」
「沒有。」
「有什麼事嗎?」提芙林太太問道。
周弟負不起這全部的責任,他猝然轉身跑進屋裡去求援去了,攔腰門在他的背後啪的一聲關上了。他的母親正在廚房裡用一根髮針在通篩子上塞住的孔,她咬著下唇,正在聚精會神地工作著。
吉唐諾直挺挺的身子約略向前傾了一下。他的右手指著那些山的周圍、那些斜坡上的田地,以及那大山,而後他的右手收回原來的地方,握住帽子。
這時吉唐諾的眼神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不,」他說。而他這一聲答覆從聲調裡說出來的,是在告訴周弟他不願再談起大山的事。
「是的,太太。牧場荒廢的時候,再也沒有人去為那屋子加塗石灰,因此被雨水沖壞了。」
然而,周弟這孩子卻像被一種神奇的幻想迷住了,他不肯離開吉唐諾,這時他又感到羞澀起來。
「哦,他要幹嘛?」她解下圍裙,用手指理理頭髮。
那老人慢慢地打開包裹,讓燈光照在劍上閃亮了一會兒。他趕緊又把它包起來。
他與畢萊向屋子那邊走去的時候,為他這句話而對畢萊笑起來。「如果山坡上真的長得出火腿雞蛋的話,那對大家倒也真是件好事。」
這時吉唐諾作深思狀打量他,說:「我是從我父親那兒得到這東西的。」
「是的。」
吉唐諾的眼睛冒著忿怒的光,搖搖頭。
「那不可能有的。」畢萊說,「那裡沒有吃的東西,除了吃石頭的東西可以活以外,人是不會住在那裡的。」
吉唐諾以探詢的眼光望著周弟。「我帶你去看木棚,」周弟說。
「我是在這裡出生的,」吉唐諾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但是,這種情形並不能不使卡爾發愁。「在這一帶地方你沒有什麼親戚嗎?」他問。
「我回來了,」那老人說。「我是吉唐諾,我回來了。」
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傑士.泰勒從山頂牧場騎馬下來。
周弟的父親和畢萊從馬廄裡出來,打從他們身邊經過。
「遠遠的,深入到大山裡頭去了是嗎?」
「沒有。」
「是的,我和我的父親。現在我想住到這裡的牧場來。」
「哦,那是怪事。他一直往大山那個方向走。」
「我告訴你,你不能在這裡住下。」卡爾生氣地說,「我不需要一個老人。這裡不是一個大牧場,我負擔不起一個老人的食物和醫藥費。你一定有親戚和朋友,去找他們吧,跑到陌生人的地方來就像是在討飯。」
吉唐諾站起來,戴上帽子,準備跟著去。現在天色已黑,他們站在水槽旁邊,有一些馬正從山邊閒蕩下來喝水。吉唐諾把他那隻扭歪變形的大手擱放在棚欄上。有五匹馬走下來喝水後,就站在那邊,牠們嗅嗅泥土,或在光滑的棚欄木頭上磨擦著肚子。這些馬喝過水許久以後,有一匹老馬在山上出現,以極痛苦的樣子走下來。這匹老馬長著長長的黃牙齒,馬蹄也好像一把鏟子那樣扁平而銳利,馬的肋骨和臀骨都在皮下突起。老馬拐到水槽的地方來喝水,在喝水的時候,馬嘴裡發出響亮的吸吮聲。
「噢,那麼你可以去他們那邊住哪。」
當麻特吠叫時,周弟的母親從屋子裡喊道:「周弟,不要再折磨那條狗呀,找點兒事情做做嘛。」
「那裡面是什麼呢?」和圖書周弟叫道,「你看見過裡面有什麼人或什麼房子嗎?」
夜色很黑,遠處嘈雜的聲音清楚地傳送過來,伐木隊催回家的鈴聲在山後的公路上響起。周弟穿過黑沉沉的院子,他看見了木棚的小房間裡窗子上亮起了燈光。因為黑夜是神秘的,他輕輕走近窗口,向裡邊探望。吉唐諾坐在搖椅上,背向著窗子,他的右臂在他前面緩慢地一前一後擺動。周弟推門進去,吉唐諾霍然起身,抓起一塊鹿皮想要蓋住他膝上的東西,但是那塊鹿皮滑落了。周弟站在那兒,被吉唐諾手裡的東西驚住了,那是一柄俊秀的長劍,有著金質長橢圓形的把柄,劍刃就像一線黑光,劍柄上有精緻鏤刻。
卡爾和畢萊已經在鋪著油布的長桌上吃東西。周弟溜到他的椅子上坐下來,卻沒有移動那把椅子,吉唐諾則站在一旁,手拿著帽子,直到卡爾抬起頭來向他說:「坐下,坐下。在你離開我這裡之前,你可以填飽肚子呀。」卡爾唯恐他的心會軟下來,而讓那老人住下來,所以他不斷地提醒他自己,絕不能讓他住下來。
周弟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心裡突然產生一種思鄉的念頭,但這念頭很快又被她排遣開了。「你現在到這裡來打算怎麼樣呢?吉唐諾。」
「你到過那邊嗎?」
「什麼事?」卡爾問道,「周弟為什麼這樣興奮?」
當天下午周弟所思考過的那些問題,仍舊縈繞在他的腦際懸而未決。「你可曾到過後面的大山裡面嗎?」
他與畢萊回轉馬廄去了。提芙林走進屋裡,一邊又回過頭來說:「我送毯子來給你。」
「那馬已經無用了,」吉唐諾說。
他又對母親說:「妳知道大山裡有些什麼東西?」
吉唐諾慢慢地搖著頭。「不是的,我過去是在沙林納斯山谷那邊做工。」
「他只是說說而已。」周弟說,「他說要槍斃伊斯托,並不是真話。他是喜歡伊斯托,牠是父親養的第一匹馬。」
那隻鳥死後看起來比活著時要小得多。周弟覺得有點不忍心,他拿出他的小刀來,把小鳥的頭切下,劃開牠的腹部,割下牠的翅膀,而後把小鳥這一塊塊的屍體拋到樹叢裡去。他自己並不關心那隻鳥,也不關心牠的生命,只是他知道,如果年紀大的人看見他殺死了那隻鳥,他們將會說些什麼;他們可能會說些使他羞愧的話。他要盡快忘掉這件事情,永遠不再提起。
「那邊是更多的山,有什麼奇怪嗎?」
「不錯,他們的身體是結實的。」卡爾同意著說,「呃,你也要替他說情嗎?你聽我說,畢萊。」他解釋著說,「即使我現在不再多養一個人,我也要經過一段困苦的時期,才能保留得住這個牧場,而不被義大利銀行沒收。你是知道這情形的,畢萊。」
「要去把他追回來嗎,卡爾?」
「是一個老人。」周弟興奮地叫道,「是一個墨西哥人,他說他回來了。」
「沒有哇,當然不會賣掉。為什麼?」
吉唐諾似乎約略吃了一驚。「不幹什麼,我只是把它保存著。」
周弟去問那位牧場工人畢萊.巴克,謂古代的都市會不會有消失在大山裡的可能,但畢萊同意周弟父親的看法。
「畢萊,那個老人在哪裡?」她問道。
他們站在那兒,太陽落下高山後邊去了,牧場寂靜無聲。吉唐諾在傍晚時分比較自在些了。他用嘴唇發出一種奇特的尖聲,把一隻手伸過柵欄去。老伊斯托僵硬地向他走過來,吉唐諾撫摸那匹老馬鬃毛下面瘦削的頸子。
「你走吧,我想睡覺了。」就在周弟關上門之前,他吹熄了燈。
「我想是更多的山,有什麼奇怪呢?」
「哦,我想有幾個人是知道的,不過到那裡面去也得不到什麼。那裡邊水不多,到處是石頭和巉岩,以及矮樹叢。你問這些幹嘛?」
而後,一個移動的人影映入周弟的眼裡。他看到有一個人往沙林納斯的路上慢慢走過山嶺,正向著房舍這邊走來。周弟站起來,迎了上去,因為如果有人來了,他要去看看究竟是誰。當周弟到達家門時,那個人還在半路上,那是一個兩肩平直的瘦個子,周弟見他腳跟著地時因有些困難而發抖,便知道他是個老人。當老人走得更近時,周弟看見了他穿的是藍色斜紋布的衣服,外套也是同樣料子做的。他著農夫的鞋子,戴著平邊的史蒂森式帽子,肩上揹著一個粗麻布袋,裡面裝滿了一塊www.hetubook.com.com塊的東西。不一會兒,他已經走近了,可以看清他的臉龐。他臉孔黑得像晒乾的牛肉,上嘴唇有一撮鬍髭,在黑色的皮膚上顯現灰藍的顏色。他的頭髮也白了,連脖子上也可以看到。臉上是皮包骨,是一個瘦骨嶙嶙而少肉的輪廓,以致鼻子和下顎看起來尖而瘦弱。兩眼大又深而且黑烏烏的,眼皮緊縮在上面;眼瞼和瞳孔都是黑色,而眼珠子是褐色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有皺紋。這老人所穿的這件藍色斜紋布外套,上面的銅鈕扣直扣到喉嚨的地方,正如不喜歡穿襯衫的男人所穿的外套一樣。兩袖露出的是一雙全是骨頭的手腕,手上盡是節疤,像桃木那樣堅實。指甲扁平圓滑而光亮。
「去幹什麼?那裡邊什麼東西也沒有。」
「啊!」傑士說。「今天早晨我出來得早,看到一樁怪事。我看見一個老人騎著一匹老馬,沒有馬鞍,只有一條繩子代替韁巒。他一直沒走在大路上,只是在樹叢裡鑽。我想他手裡有槍,至少我看見他手裡有件什麼東西,閃閃發光。」
「何必要追,省得我埋葬那匹老馬多好。欸,他會從什麼地方弄到一枝槍呢?他要回到那邊去幹嘛?」
早晨,周弟第一個來到餐桌邊,接著是他的父親,而後是畢萊。周弟的媽媽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望望。
「曾有過一次——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和我的父親一起去過。」
卡爾聽見了後面的幾個字。他本不喜歡自己對年老的吉唐諾不文明,卻因此使他變得更加野蠻了。
「那是老伊斯托。」周弟向他解釋說,「牠是我父親餵養的馬,已經三十歲了。」周弟望著吉唐諾的老眼,看看沒有反應。
卡爾大笑起來。「人總是不會因為年紀大了而不偷東西的。」他說,「我想他只偷走了老伊斯托。」
「快過來呀,周弟,進來吃晚飯,吉唐諾。」
「你並不是在這裡出生的,」卡爾露骨的說。
「我現在不要妳插嘴提什麼意見,」卡爾生氣地說。他們吃完飯後,卡爾、畢萊和周弟到客廳裡去坐一會兒,但吉唐諾連一句告辭或致謝的話都沒有說,就從後門出走了。周弟坐著,偷偷望望父親,他知道他的父親內心感到多麼不好意思。
他們在談論那個老人,就好像老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然而,他們又突然躊躇起來。看看吉唐諾,兩個人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從那些大山裡來的?」
「那麼他又是從那裡得來的呢?」
周弟被這一問窘住了。他轉過頭去望望房子,又轉過頭來望望馬廄,他的父親和畢萊正在馬廄那邊。「是的。」他漫應了一聲,因為這個時候前後左右都沒有人出來幫忙他。
吉唐諾張著嘴想說話,當他的腦子在思索那句話時,他的嘴一直張著。「我想大山裡面是靜靜的——我想那裡面一定很美。」
「我出去看看我的新老鼠夾子有沒有抓到老鼠。」
「能夠到那裡邊去多好。」
這些便是周弟所獲得的有關大山的知識,而這些知識使他覺得大山可愛亦復可怖。他時常想像那種情形:一山復一山不斷接連下去,最後便是大海。每當那些山峰在早晨被太陽照得呈現粉紅色的時候,山好像是在向周弟招手,邀請他到山裡邊去。到了晚上,當太陽沒落在大山背後,那些山嶺都變成了紫色的絕望情景時,周弟就心存恐懼了。這時的山峰是那麼冷靜,那麼超然。以致使人覺得山的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本身就是一種威脅。
「回到牧場來,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的父親也是。」
火雞笨重地飛上木棚旁邊那株柏樹的低枝上。農場裡又肥又光滑的那頭貓拖著一隻老鼠,打從路上走過。那隻老鼠相當大,身子咬在貓嘴裡,尾巴則拖在地面上。山坡上的鵪鶉依舊發出嘹亮的叫聲。周弟和吉唐諾來到後門臺階上,周弟的母親從攔腰門瞧見他們。
「他從來不曾告訴過你嗎?」
「你要這東西作什麼用?」
「你從來就不想再去那邊嗎?」
「那一定是老吉唐諾了,」卡爾說。「我要去查看一下我的槍少了一枝沒有。」他走進屋裡不一會便又走了出來。「沒有拿去,那些槍都在,他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傑士?」
周弟一聲不響只坐在那兒聆聽,他似乎聽到了吉唐諾那柔弱無力的一句話:「但我是在這裡出生的。」吉唐諾正如同那些大山一樣神秘。在你眼
hetubook•com.com力所及的遠處,那邊有的是山嶺,但在那些高聳入雲的大山後面,卻有一片無人知道的偉大的國土。然而,當你看到了他那雙憂傷的黑眼睛時,你才發覺吉唐諾是個老人,但在那雙黑眼睛的後面,卻有著無人能知道的東西。吉唐諾從來不多說話,這使你無法猜測那雙眼睛的後面有什麼東西。周弟覺得他自己無法抗拒地被吸引要到木棚那邊去,於是他趁他父親在談話的時候,從椅上溜下,悄悄走出門外。
周弟知道那裡邊一定有東西,並且那些東西一定很奇怪,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東西就顯得神秘了。他內心總有這種感覺。
吉唐諾戴上他的黑帽,蹲下身子去提口袋。「這些便是我的東西,」他說。
「該是你去睡覺的時候了,」父親說。
「哦,我們不能接受他,我們不需要更多的人手,何況他太老了。畢萊為我們做了所需要的一切工作。」
「或許他一大早就起身到蒙特雷鎮去了,」卡爾說。「那是一趟很遠的路程。」
周弟知道他的父親在說些足以深深刺傷吉唐諾的話語,而周弟本人也時常受到這種刺傷。他的父親知道什麼地方最能刺傷孩子的心。
(全書完)
「我想老伊斯托終於死了,」他說。「我沒有見到牠跟別的馬一道下來喝水。」
在通過院子黑暗的路上,周弟遇見了畢萊。「你父母正想知道你到哪裡去了呢,」畢萊說。周弟溜進客廳裡,他的父親便問他:「你到哪裡去了?」
「你想不想去馬廄看看那些馬呢?」他問。
「最後就是大海。」
吉唐諾脫下他的舊黑帽,兩隻手托著帽子放在胸前。他重複一句說:「我是吉唐諾,我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哪裡?」
提芙林指指那老人。「他要住在這裡。」
她看看他,再轉身去望望那險惡的連綿不絕的山嶺,而後說:「我想有熊吧。」
「我想住在這裡。」他平靜地說,「住到我死為止。」
早餐後,周弟走到木棚去。蒼蠅在陽光中飛來飛去。今天早晨牧場似乎特別安靜。當他看清確實沒有人看到他的時候,周弟溜進小房間去,翻看吉唐諾的袋子。袋子裡有兩件用來換洗的棉線長衫,兩件斜紋布衣服,三雙破襪子;此外便沒有其他的東西在袋子裡了。周弟頓時覺得有一種強烈的寂寞襲擊他,他慢吞吞走回屋子裡去。他的父親站在前廊上跟他的母親談話。
吉唐諾把帽子放在地上,若有所懼地坐下來,不敢伸手去取食物,卡爾只好將食物遞過去給他。「來,要吃飽喲。」吉唐諾吃得很慢,他把肉切成小塊,在盤子上團著馬鈴薯糊,團成小扁團。
周弟的母親從廚房裡進來,端著一大碗葛粉布丁。
「但是。」孩子堅持問道:「但是那山的中間呢?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嗎?」
周弟越過菜畦,走到矮林旁邊,像是要找尋什麼東西似的,遙望著那些聳立的大山——一層又一層的大山峰,直到最後便是大海。瞬間,他自認隱約看到了一個黑點爬上了那最高的一道山峰。周弟想著那柄劍,想著吉唐諾,也想著那些大山。一種依戀之情湧上周弟的心頭,這種強烈的感情使周弟想放聲大哭,想把感情從心裡哭出來。他在矮林旁邊近圓水桶的綠草地上躺下來,他交叉著兩臂遮起眼睛,在那裡躺了許久,心裡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悲傷。
但是畢萊吐出喉嚨裡的痰。
「我想他是散步去了,」畢萊說。「我去他的房間看過,他不在那裡。」
「大山一直過去最後就是大海嗎?」
那雙黑色的老眼發呆了,眼神看出來似乎他又回到往昔的歲月裡去了。
卡爾不願做人太殘忍,但是他覺得他非這樣做不可。「你今晚可以在我這裡吃飯。」他說,「你也可以睡在那舊木棚的小房間裡。不過,明天早上,我們給你吃過早飯後,你就得走。去找你的朋友吧,不要死在陌生人的地方。」
吉唐諾只用憤慨的眼光望望他,然後他拾起滑落的鹿皮緊緊地把那美麗的劍包起來。
吉唐諾的眼睛依舊發呆,他的眉宇之間泛起了一些皺紋。
「你有沒有賣掉你那匹老灰馬,卡爾?」
「對,況且他也不像是沒有親戚可以依靠的人,他有一個妹夫和幾個表親住在蒙特雷鎮上。我們為什麼要為他操心呢?」
「我不知道嘛,他是走路來的。」和_圖_書
「在那間完全瓦解了的泥屋子裡嗎?」
「不會的,」畢萊解釋說。「他的袋子還在小房間裡呢。」
他的母親把衣服拉直,走出門口,周弟跟在後頭。吉唐諾並沒有走開。
牧場屋裡的三角鐵棒敲響了。「吃飯了。」周弟叫道,「來吧,到上面去吃晚飯。」
木棚的小房間裡有一張小床,上面放著一張用穀糠填塞的墊褥,一個蘋果箱上面放著一盞用洋鐵皮做的提燈;另外有一張沒有靠背的搖椅。吉唐諾小心地把他的口袋放在地上,然後坐在床上。周弟羞澀地站在房裡,遲遲不走,終於開口了。
「我不知道。」吉唐諾說:「我已記不得了。」
那老人走近大門,當他來到周弟面前時,他把口袋放下來。他的嘴唇顫動了一下,一種柔和的聲音,彷彿不是屬於他自己的,從他的嘴裡發出來。
周弟的父親起了幽默的念頭,他向吉唐諾轉過身來。「如果山坡上長得出火腿雞蛋來,我也就可以叫你去放牧了。」他說,「但是,我家廚房裡卻無法叫你來放牧呀。」
「有人到過那邊嗎?」
「當然,我知道。」畢萊說,「如果你有錢,那就不同了。」
卡爾轉身走開。「來吧,畢萊,我們去把馬廄的事做完。周弟,領他到木棚的小房間去。」
「他不能住在這兒是很遺憾的事,」提芙林說。
當他們向屋裡走去的時候,周弟注意到了吉唐諾的身體像青年人一樣直挺著。只有從他動作時的顫抖和腳跟的拖曳才看得出他的老邁。
「這是什麼東西?」周弟問道。
「只有巉岩、樹叢、岩石和乾枯。」
「你住在這裡嗎?」
「什麼熊?」
「噢,我要了你的命,」他說。
「那邊很可怕而且很乾枯,是嗎?」
他的母親放下篩子,把髮針插在洗碗板的背後。「有什麼事嗎?」她心平氣和地說。
吉唐諾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他的盤子。
「是的——不過,牠已沒有什麼用了。」
現在他轉過頭去向著東面的山脈,那是嘉比侖斯山脈,是一座令人欣悅的山脈。那些山坡上有牧場,峰頂上有松樹,住在那邊的人們曾經跟墨西哥人打過仗。他再回過頭來望望那些大山,兩相比較之下,他心中有些害怕而不禁發抖了。他腳下那盃形的牧場倒是陽光煦和的安全地方。房舍反射出白色的光芒,馬既是褐色的,卻也顯得暖和。遠處山上紅色的牛吃草,牠們正慢慢走向北方。那棵生在木棚旁的黝黑的柏樹也是和平安詳的樣子。小雞以快步華爾茲的舞步在搔爬農場上的泥土。
「那邊是更多的山嗎?」
「這一帶地方到處都有這樣的墨西哥老農,」卡爾對畢萊說。
「那東西你從什麼地方得到的?什麼地方來的?」
「你喜歡牠嗎?」周弟輕聲問道。
周弟跑去了;他回來時後面跟著卡爾與畢萊。那老人像先前那樣站著,但他現在是在休息,他整個的身軀都放鬆,作絕對完全休息的狀態。
吉唐諾帶幾分驕傲回答說:「我的妹妹住在蒙特雷鎮,我還有些表親在那邊。」
「就是那頭跑到山後去的熊,想在那邊覓點什麼的熊呀。」
當他走回屋子裡去時,他想著他知道了一件過去從來不曾聽過的事,而這件事比過去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件事都要來得真切。關於這柄劍的事他絕對不會去告訴任何人,對任何人談起那東西都是件可怕的事。因為告訴了別人就會使真理遭到破壞,那是一件給人分享便可能破壞真理的事件。
「沒有。」
「不,是在山後的土屋子裡。在你們來到這裡之前,那還是此地唯一的牧場呢。」
吉唐諾的眼神顯露出他已從過去的歲月裡找到一點什麼,因為他的眼光溫和起來,裡面似乎有一絲笑意。
「不槍斃那伊斯托真是可耻的事。」他說道,「打死牠就可使牠免受許多疾病的痛苦和風濕痛。」他偷偷地望望吉唐諾看他是否注意到他這個比喻,然而,吉唐諾那雙骨瘦如柴的手一點也沒有動,並且那對黑眼睛的視線也沒從老馬的身上移開。「必須將年老的東西那一切的煩惱一概除掉。」周弟的父親繼續說,「打一槍,砰的一聲,頭上可能會大痛一下,但不過如此而已矣,這樣總比僵硬的活著或牙痛還要好嘛。」
卡爾望著那皮包骨的老馬。「你現在再也不會恢復你是伊斯托以前那個模樣了。」他又低聲說,「伊斯托有高頸項,厚胸膛,秀美的腰身。牠大步跑開時,www•hetubook•com•com可以跳過五道橫木的門牆。我十五歲時,曾騎著牠在一處平地比賽,結果得勝哩。我過去隨時都可以從牠身上賺到兩百塊錢,你簡直不能想像牠過去是一匹多麼中看的馬。」他本來不想說這種話,他這樣說了是因為他討厭軟弱無力的表現。於是,他又說:「不過牠現在是應該槍斃了。」
在興奮中,周弟不再感到羞澀了。「你一點都記不起大山裡面的事了嗎?」
她終於明白了。「你是說那間幾乎完全沖毀了的舊屋子嗎?」
「在這裡?」她問,「這裡並不是一個原有的老地方呀。」
周弟伸出他的手,說:「我可不可以看看?」
一個熾熱的仲夏午後,小周弟沒精打采環顧牧場,想找點事情做做。他到馬廄去過,他用石子擲屋檐下的燕子巢,把每個小巢都打裂了,使得裡面的墊草和骯髒的羽毛都落下來。後來,他又在牧場的房舍裡,把一塊陳舊不新鮮的乳酪放在一個捉老鼠的夾子上,使那隻溫馴的大狗麻特來吃時會夾住鼻子。周弟這樣做的動機並非殘忍;那漫長而炎熱的下午實在使他覺得無聊難耐。麻特那個呆頭鼻伸進夾子裡去,被夾了一下,痛得尖聲大叫,鼻孔上立刻淌出血來,一拐一拐走開去。麻特這條狗不管是哪一個部位受了傷,牠都是一拐一拐走開去,這是牠的習慣。當麻特小時,有一回牠被一具捕山狗的夾子夾中而受了傷,從此以後,即使是挨了一頓罵,牠也是一拐一拐走開去。
「我再也不能做苦工了,太太。我可以擠牛奶,餵小雞,砍柴,別的工作恐怕都不行了。我只想住在這裡。」他指著他身邊放在地上的那個袋子。「這些便是我的東西。」
「我想有幾人到過,那裡很危險,峭壁和某種東西。呃,我是從書上讀到的,蒙特雷的山區裡未開闢的地方比美國其他什麼地方都多。」他的父親認為是這樣而引以為傲。
「太老了,不能做工了。」吉唐諾重複著說,「只能吃東西,很快就要死了。」
周弟不好意思,於是他向麻特扔一塊石子去。接著他在走廊上,拿起他的彈弓,走向林中,想打鳥去。那是一具很棒的彈弓,上面裝的是從鋪子裡買來的膠皮帶子。周弟以前時常打鳥,但是從來不曾打到過一隻。這回他走過菜田,用赤|裸的腳趾往泥巴裡踢,在路上他發現了一顆圓而略扁很完美的彈弓石子,重量足可彈向空中。他將那顆石子裝進他的皮製彈袋裡,而後走進樹林裡。他放小眼睛,嘴巴作出用力的樣子,那個下午,他是第一次這樣注意力集中。在艾草叢中的蔭影裡,小鳥正在忙著搔樹葉子,牠們戚然不安的樣子,飛過來又飛過去,然後再停下來,搔搔樹葉子。周弟拉著彈弓的膠皮弦,小心翼翼走向前去,一隻鶇鳥停下來望望他,又縮起身子作勢要飛。周弟側身向前接近牠,一步比一步慢下來,當他距那隻鳥二十呎遠的時候,他小心舉起彈弓瞄準。弓上的石子「唧」的一聲飛去;那小鶇鳥仰面飛起,正好被飛射過來的石子擊中,立刻跌落下來,頭部已被擊破。周弟跑過去,把牠拾起來。
「但是,大山裡頭又有什麼東西呢?」
「你後來就再沒有回到那些大山裡去了嗎?」周弟執意地問道。
吉唐諾俯首望著他手裡那個長形的鹿皮包裹,「我不知道。」
「啊,那倒不是,最後就是大海了。」
「他們都是好人嘛。」畢萊袒護他們說,「他們能比白人工作到年紀更大的時候,我見過他們中有人活到一百零五歲的,依舊可以騎馬。你不可能看到像吉唐諾那樣年紀的人還能走二三十哩路的。」
「再往後也是更多的山嗎?」
「沒有。」
「我能否再看一眼?」
「山的那一邊是什麼?」有一次他問他的父親。
「外面有個老人,快出來嘛。」
「我記不得了。」
「不過,我們這裡不再需要多添一個人手。」
畢萊插嘴了。「做了一輩子的工之後,牠們有權休息休息,也許牠們就是喜歡到處走走。」
「我是在這裡出生的,」吉唐諾平靜而不屈不撓地說。
「不,是在這裡。」他指著西面的山嶺說道,「就在那後面,我出生的那間屋子現在已經沒有了。」
卡爾對她吃吃而笑:「我沒有告訴過妳我對他說的話嗎?我說過,如果山坡上長得出火腿蛋來,那麼我就供養他,就像我供養老伊斯托那樣。」
「我是太老了,老得不能再做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