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然後強悍而冷酷的西班牙人一路開發過來,他們是貪婪又現實的。他們貪愛的不是黃金就是上帝。他們搜集靈魂,也同時搜集珠寶。他們囊括了山脈、河谷、河流與整片平地,就好像現代的人獲得建築土地所有權。這些粗暴刻板的人忙碌地在海岸進出移動。他們之中有的靠采邑為生,土地之大竟如一個公國,那是西班牙國王賜給他們的,而這些國王對他們的禮物毫無所知。這些最初的地主住在鄙陋的封建式住宅裡,他們隨便牧放的牛群日漸繁增,牧場主人隔一個時期把牛宰了,留下皮革和脂油,肉即餵給鷹和野狼。
山谷的土地深厚而肥沃,但是山丘上祇有不及草根深的一層泥土;而你越往山脊走,土地越磽薄,中間夾著燧石,一直到叢生灌木的界線,那土地是乾燥而堅硬的砂礫,映射著刺目的陽光。
我記得山谷東面的蓋必蘭山是滿浴陽光的可愛的褐色山脈,帶有一種吸引力,使你要爬進那溫暖的山麓,就如你要爬進親愛的母親的懷裡一般。它們是舖滿褐草的招引人的山巒。西面是聖他。露西亞山脈,高聳入天空,是山谷與大海之間的屏障,它們是陰晦險峻——危險而不友好的。我常常發覺自己畏懼西面而酷愛東面,我不能說明從何得來這種想法,除非是由於晨曦自蓋必蘭山頂峯射入山谷,而夜幕從聖他.露西亞山飄垂下來;可能是因為一天的誕生和死亡與我對這兩行山脈的感覺有著關係。
那就是深長的撒玲娜谷,它的歷史和其他各州相似。最初是印地安人居住,這一個資質低劣的種族,缺少活力、創造力與文化和*圖*書。他們靠蠐螬、蝗蟲、甲殼類為生,懶得去打獵、釣魚。他們吃所有能撿到的食物,而什麼也不栽種。他們把苦橡實磨成粉。即使他們的戰爭也是一種軟弱無力的啞劇。
一
西班牙人來了以後,他們必須給看到的東西起個名字,這是任何開發者的第一種責任——是責任與權利。一件東西必須先取了名字然後總能記在你手繪的地圖上。當然他們是篤信宗教的民族,那些能讀書、寫字、記錄事件、繪畫地圖的人是一些吃苦耐勞、不知疲乏、和士兵一起旅行的教士。於是最初一些地名都是聖人或在停留地慶祝的宗教性紀念日的名字。聖人有許多,但並非數不盡的,所以我們發現最初的命名有許多是重複的。聖米丘耳,聖米迦勒,聖亞多,聖伯拿多,聖本尼托,聖羅蘭曹,聖卡洛斯,聖法蘭西斯奎多。接著是紀念日——拿蒂微達,聖誕節;拿西美安,基督生辰;所勒達,隱遁。但地名也有的是開發者當時有所感觸而訂的:Buena Esperenza 好希望;Buena Vista 是因為該地風景宜人;Chualar 因為該地優美。接著是描述性的地名:Pasodelos Robles 因橡樹而起的;Los Laureles桂樹;Tularcitos 是沼澤地的蘆葦;而Salinas撒玲娜是因為一種色白如鹽的鹼岩而命名的。
我曾經提到雨量充足的豐年,但是也有早年,早年給山谷散佈著恐慌。雨水hetubook•com.com是三十年循環一次,大約有五六個豐沛多雨的年頭,雨量可達十九至二十五吋,地面舖滿青草。接著六七個相當不壞的年歲,雨量是十二至十六时。之後早年來到,有時候僅得七至八吋的雨量。土地枯乾,野草可憐地掙扎出地面,山谷露出許多荒涼結痂的土地。橡樹也斑駁脫落,連山艾樹也成了灰色。其時土地裂開,河川乾竭,牛無精打采地嚼著乾樹枝。於是農夫和牧場主人都對撒玲娜谷滿懷嫌惡。母牛瘦了,有時甚至餓斃。人們得用木桶吊水飲用;有的家庭會把東西全部賣光搬走。每逢到早年時,人們忘了豐年的情景,而在多雨的年頭,他們又把旱年忘得一乾二淨。事情常常是這樣的。
山谷兩側有小溪自峽谷之間滲出,流入撒玲娜河床。在多雨的冬季,河川急促地奔流著,使得河水漲高,有時翻騰起來,泛溢過河床,以致成災。於是洪水衝破耕地的邊界,把整畝整畝的作物衝走,它衝毀榖倉、房屋,把它們飄流走了。家畜被捲去,淹死在它那褐黃色的泥水之中,流入大海。之後晚春來臨,河水退回堤岸,沙土的河床又露了出來。夏天裡河流枯涸了,在高河岸的低凹處祇留下幾處水窪,山慈姑和青草開始茁長起來,楊柳枝也豎立著,高枝椏上粘附著洪水遺留下來的汚泥。撒玲娜河祇能算是做半工的河流。炎夏把它驅回地下。它絕不是一條好河流,但它是我們唯一的一條河,我們也就以它為榮——誇講它在多雨的冬季是如何危險,在乾燥的夏季裡又是如何的枯竭。你可以任何你僅有的東西來誇耀,和圖書可能你據有的越少,你越得誇口。
撒玲娜谷位於加里福尼亞州北部,它是兩行山脈中間的凹地,撒玲娜河蜿蜒地流過山谷中部,最後注入蒙特雷灣。
美國人比西班牙人更善於創造地名。待那些山谷都居住了人之後,地名多數與該地發生的事件相關,這些名字在我看來是最動人的,因為每個地名都引著一個被遺忘的故事。我想到波莎.奴伊華(Bolsa Nueva)——個新錢包;摩洛哥禾(Morocojo)——個瘸腿的摩爾人(他是誰?怎麼到達那裡的?);野馬谷(Wild Horse Canyon),野馬坡(Mustang Grade)和燕尾谷(Shirt Tail Canyon)。這些地方賦有那些命名者對它們的看法,有恭敬的、輕蔑的意義,也有描述性的、詩意的,或惡意的。你可以稱任何地方為聖羅蘭曹,但燕尾谷或瘸腿的摩爾人就完全兩樣。
二
橡樹下,幽黯而陰鬱地,過壇龍怒放著,散出芳香;長滿苔蘚的水渠兩邊,整的五指蕨毛莨草垂掛著。那兒又有乳白色的藍鈴花,看起來像一盞盞小燈籠,那幾乎是邪惡的色彩;這種花是那麼稀少而神奇,小孩若是找到一朶就會整天覺得非常高興。
每到下午,風便呼嘯掠過農莊。農人開始築起數哩長的桉樹防風林,以免田地裡的耕土被風吹走。我祖父帶著祖母定居在金城東面的山麓下時,撒玲娜谷大概就是這個情形。
然後美國人來了——因為人數更多,也就更貪婪。他們佔據土地,重和圖書新修改法令,以鞏固他們的所有權。遍地散佈著農場,最初在山谷地帶,之後蔓延上山腹,小木屋以破杉木為蓋,畜欄用木板條構成。什麼地方有一點水流出來,那裡就有住家,一個家庭開始成立,人口增加,庭院裡栽植著天竺葵和玫瑰。四輪彈簧馬車代替了板車,一畦又一畦的玉蜀黍、大麥、小麥在黃色芥子地上伸展開來。沿著大路每十哩就有一爿店舖和一家鐵匠店,這些地方成為布列萊、金城和格陵菲爾小市鎮的核心。
我記得孩提時給草葉子和無名花卉起的名字,我記得什麼地方蟾蜍可以居住,夏天什麼時候鳥兒啼鳴——那一種樹和那一個季節有著什麼氣味——居民是甚麼樣子,他們怎樣走路,甚至記得他們身上的氣息。在記憶中的香味是非常濃郁的。
在兩行山脈之間,撒玲娜谷是平坦的,因為它過去曾是一百哩長的海港的底部。青苔碼頭的河口在數百年前就是這狹長海港的進口處。有一次我父親在進山谷縱深五十哩處鑽一口井,從孔機湧出來的首先是表土,然後是砂礫,再就是滙集著貝殼甚至鯨魚碎骨的白色海砂。二十尺深的海砂之後就是黑泥土,甚至還有一片沒有朽爛的杉木。在成為海港之前,它一定是一座樹林。而那些事情就在我們的脚下發生過,有時在夜裡,彷彿山谷以前的海港與森林,我都能觸摸到。山谷寬廣平坦的耕地上铺著一層肥沃的泥土,祇要冬季裡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草木花卉生長起來。在多雨的年頭,春天的花朶是不可置信的美。整個山谷平地,包括山麓在内,舖滿了羽扇豆花和罌粟花。有一次一個女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告訴我,假如在有顏色的花中間襯上幾朶白花,那花會顯得更鮮艷光彩。每一瓣藍色的羽扇豆花都鑲上白邊,於是整個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藍。摻雜在其間的是斑斕的加里福尼亞罌粟花。這些花也是色澤耀目的——不是橙黃,也不是金黃,假如純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狀的話,那金黃色的凝脂可能就是這些罌粟花的顏色。在它們的季節過去之後,芥子接著長起來,長得很高。我祖父來到山谷的時候,芥子長得那麼高,就是騎著馬的男人也祇能在黃色花叢上面露出一個頭來。在高原地帶,草地上點綴著毛茛花、雛菊,和黑色花心的黃色紫羅蘭。這一季末則開著一簇簇紅的印地安茸尾草。這些花生長在曬著陽光的田野上。
六月來到時,草葉子蔓開來,變成褐色,山丘變成栗色,那並非栗色而是金黄、番紅、又是鮮紅的——不能描述的色彩。從那時起一直到下一次降雨前,地面乾枯起來,河水不流動了。平地上綻露出罅隙,撒玲娜河沉入沙土底下。風吹進山谷,揚起灰塵稻草,然後轉道南方,越吹越猛,入晚才停。這種風是刺骨而猛烈的,揚起的灰粒刺痛皮膚,炙傷人的眼睛。在田裡工作的男人帶上風鏡,鼻端下紮著手巾以避灰塵。
然後是取該地的鳥獸為名的地名——如蓋必蘭,在那些山峯上鷹群飛翔著;Topo 代表鼹鼠,Los Ga tos 代表野貓。有時以該地的地形命名,如:Tassajara 杯和茶托;Laguna Seca 乾湖;Corral de Tierra 地垣;Paraiso 因該地有如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