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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有一本大黑皮書，放在一座近便的書架上，它的封面印有金字——「顏醫師家庭醫藥」。書中有幾頁因為經常查閱而破爛了，其他部份卻從來沒見到亮光。把顏醫師這部書翻閱一遍，就等於讀了漢密頓家的醫藥史。所用的部門是——折骨、割傷、打傷、耳下腺炎、痲疹、背痛、猩紅熱、白喉、風濕症、婦女病症、疝氣，當然還有一切與妊娠及生產有關的部份。漢密頓一家一定是幸運的，否則就是有道德的，因為關於淋病花柳病一類的書頁從未被翻過。

要告訴你關於漢密頓一家的故事，我必須靠傳說、舊相片、流傳的故事和一些模糊荒唐的回憶。他們不是傑出的人物，除了一些普通的生辰日期、婚姻、地契和死亡文件之外，與他們有關的記載也很少。

山姆離開那幢石頭房子和他祖先的綠色田地的緣由，我並不知道。他絕不是政治性人物，所以不可能是因為叛亂把他驅逐出來。他又是很誠實的人，這點使警察也不致是趕他的力量。我家裡有一個傳說——談不上謠傳，毋寧說是揣測——據說是愛情（不是和他妻子的愛情）叫他出來的。但究竟是過於成功的愛情，或是失戀受刺|激而出走，我並不知道。我們通常選擇前一種想法。山姆有好看的像貌、魅力、和愉快的感情。如果哪一個愛爾蘭少女會拒絕他的愛，倒是難以想像的。

倘使他們的地有一點用途的話，漢米頓家就成為富有的了。但這些田地荒瘠乾竭，沒有水泉，燧石到處突出地面。甚至山艾樹也難以長大，橡樹因為缺少水份長得很矮小。即使在相當豐收的年頭，也很少飼料餵牛，餓瘦的牛到處尋找食草。從漢和_圖_書密頓家不毛的山地上，他們向下可以看到西面富庶的谷地的底部，撒玲娜河流域的綠色田野。

年輕的山姆．漢密頓和他的妻子都來自愛爾蘭的北部。他是小農人的兒子，不窮也不富有，數百年來靠著一塊地和一幢石頭房子為生。漢密頓一家人都接受相當良好的教育；他們和極聞名的人也和極卑微的人有親戚關係，於是有一個表哥是男爵，一個表弟卻是乞丐。這在那綠色的國家是一樁尋常的事。而且他們當然都是愛爾蘭古代皇室的後裔，就和每個愛爾蘭人一樣。

山姆親自建造房子，他又蓋了一個穀倉和一爿鐵匠舖子。他不久就發現，縱使有了一萬畝的山地，他也不能在無水的石頭上維持生活。他用能幹的雙手做了一套工具，在比他幸運者的田地上鑽井。他發明了一種打穀機，到收割的季節就在山谷下的農場上開動，打他自己田地裡不能出產的作物。在他的舖子裡他給人銼黎、修耙、磨斧子、裝馬蹄鐵。這一區域的人帶工具來讓他修理改良。同時，他們喜歡聽山姆講到撒玲娜谷外的世界，它的思想、詩、哲學。他有一個宏亮低沉的嗓子，善於歌唱談話，他雖沒有愛爾蘭口音，而聲調卻仍頓挫抑揚，在那些從谷底來的寡言的農夫耳中，非常動聽。他們也帶威士忌來，在廚房的窗戶和漢密頓太太不贊許的視線外，他們從瓶子裡喝下一杯又一杯，然後嚼點大茴香以去掉威士忌的氣味。哪一天若沒有三四個人圍爐子，站著聽山姆的鐵鎚聲和他談話，那就是一個壞天氣。他們叫他滑稽wｗw.ｈｅｔｕｂooｋ•coｍ•cｏｍ天才，把他的故事仔細地帶回家去，他們奇怪這些故事是怎麼在半路上溜掉了的，因為在他們自己的廚房裡重講起來，再也不那樣動聽了。

最初到西部的人，特別是那些從歐洲來的，屬於地主爭奪著的小農莊裡出來的人，看到那麼多的土地，祇要簽一張文件，造一個基界就能到手，不由地都染上了貪地症。他們要更多更多的土地——可能的話就要好土地，但祇要是土地就成。也許由於他們對封建時代的歐洲還有些許記憶，由那時產生而繼續延續下去的大家族，是因為他們據有許多東西。早來的居民佔到他們不需要也不能用的土地；他們佔據無價值的土地，紙不過是為了佔有它。而這比率卻完全改觀，一個在歐洲祇要有十畝地就可以過舒適生活的人，在加里福尼亞州有兩千畝地卻是個窮光蛋。

孩子像歲月一般按著次序生下來。郡裡幾位工作過度的醫生難得到牧場來接生，除非這樁喜事轉變為惡夢，而且繼續許多天。山姆．漢密頓的孩子都是他自己接生的，他把臍帶結得很俐落，拍拍屁股，把汚物清滌乾淨。在他最小的孩子出生時有點阻礙，嬰兒面色轉黑，山姆那時用嘴對著嬰兒的嘴，把空氣吹入吸出地直到小孩自己能呼吸。山姆的一雙手是那麼巧妙而溫柔，使得二十哩外的鄰居，也請他去幫助接生。而他無論對馬、牛、女人都是一樣的靈巧。

山姆和麗莎到撒玲娜谷時，所有的平地，富饒的低地，和山麓的小塊肥沃的坡田、森林都居住了人，祇剩下邊緣地區可以居住，於是山姆．漢密頓就在現在金城的東邊，不毛的山地上居住下來。

我不和-圖-書知道山姆在什麼地方邂逅她，怎麼追求她，和她成婚。我想在他心底某處一定印有一個女孩子的倩影，因為他是一個熱情的人，而他的妻子卻不是一個會表現感情的女人。然而在他住在撒玲娜谷從年輕直到老死，從來沒聽過山姆去找別的女人。

從他的手藝、打穀機和店舖，山姆應該致富了，但是他沒有經商的才能。他的主顧常常在索錢時答應下一次收成時付款，然而聖誕節後，再拖延下去——直到他們把這件事忘了。山姆沒有提醒他們的本領，於是漢密頓家依舊貧困。

亞當．特拉斯克就是這種人。

我不知道是什麼指引他來到撒玲娜谷，這地方不像是一個綠色國家的人會到的，但是他在這世紀開始前三十年帶了他嬌小的愛爾蘭妻子到這地方來了。她是一個呆板頑固的小女人，像小鷄一樣毫無幽默感。她有一個頑固的長老教會的腦筋，和她的一套道德觀念，那幾乎摒斥任何使人愉快的事情。

麗莎．漢密頓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愛爾蘭人。她的頭顱又小又圓，堅守著那套又小又頑固的信念。她有一個鈕釦鼻子，一個呆板的向下斜的小下巴，堅硬的下頜，即使是上帝的天使也會反對它的樣子。

在許多人身無分文地來到撒玲娜谷時，也有許多人賣掉別的產業，帶錢來，開始過新生活。這般人通常都買了地，那是好地，用刨平的木料建造房屋。他們有地氈，窗戶鑲著菱形的彩色玻璃。這種家庭不在少數，他們取得山谷裡的好地，剷除黃色芥子，來種植麥子。

山姆經常具有一種外國人的氣質。可能那存在於他言詞的音韻中，這一點使得男男女女向他傾訴不願意告訴親戚密友的事情wwｗ•ｈｅtｕboｏｋ•cｏm•ｃoｍ。他那淡淡的外國味兒使他與別人分隔開來，成為一個安全的受信託者。

麗莎對罪有著相當廣泛的感覺，懶惰是一種罪，而玩牌，對她講是屬於懶惰的。無論是跳舞、唱歌，甚至嘻笑，她對娛樂都存著敵意。她覺得玩得起勁的人都向魔鬼打開方便之門，說來慚愧，因為山姆是一個好嘻笑的人。但我猜想山姆也打開了這扇門，他的妻子盡她所能的，隨時庇護他。

不久，靠近金城和聖亞多的不毛山地就都被佔據了。山地上散佈著破爛的家庭，想盡方法要從這瘦弱的燧石地上抓口飯吃。他們和野狼過著機智的，但無望的邊界生活。他們到達時沒有錢，沒有裝備工具，沒有信用，特別是對新國家缺少認識以及能供運用的技能。我不知道那是神性的愚蠢還是一種偉大的信心，讓他們這麼生活。當然那種冒險的精神現在已全然從世上消逝了。這些家庭堅決地生存下去並繁衍起來。他們具有的這種工具或是武器，現在幾乎也喪失了，不然就是暫時潛伏著。人們爭辯說，因為他們全心信靠一位公正不阿的、道德的上帝，他們纔能把信心繫在那個地方，而對生活上的其他需要聽其自然。不過我認為是因為他們信任自己，尊重自己是一個人，因為他們無疑地確信他們是有價值的，賦有道德的個體——因此他們能把自己的勇氣和尊嚴交給上帝，再從祂取回來。那些事情已經消逝了，可能因為人不再信任自己。在這種情景下，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是找到某些堅強不移的人（即使他們也有錯失），懸盪在他們的衣裾後面。

他依照平常的方式，領了一和圖書百六十畝地，又領了一百六十畝給他妻子；因為她懷了孕，也就給孩子領一百六十畝。十年中生了九個孩子，四個男孩五個女孩。每生下一個，就在牧場上添一百六十畝，這麼共有了一千七百六十畝地。

他到撒玲娜谷時活力充沛，愉快，滿腦子新發明。他的眼睛非常藍，疲倦時，有一隻眼睛會凸出一點。他身材高大，但具有一種細緻的風度。在骯髒的牧場操作中，他似乎永遠保持乾淨。他的手很靈巧。他是個好鐵匠、好木匠木刻家，祇要利用一些木頭和金屬，他就能凑和著應付任何一般農場上的問題。他不停地發明用新方法來做一件舊事情，做得更好也更快。但他一生就沒有過任何賺錢的才幹，別的有這種才幹的人拿了山姆的技巧賣出去而致富，但是山姆一生拿的祇是工錢。

山姆能使人鎮靜，叫害怕的小孩安靜下來，這是無人能匹敵的。這是由於他有甜蜜的嘴和溫柔的心腸。就如他身體乾淨一般，他的思想也是乾淨的。到他的鐵匠鋪子談天聽話的人都暫時停止咒駡，並不是由於任何束縛，而是自動地，似乎那不是一個咒罵人的地方。

麗莎是一個好廚子。她的房子——永遠是屬於她的房子——都經她沖刷擦洗過。養孩子並沒有叫她累倒好久——至多兩週她必須小心。她一定是有一個鯨魚的骨盤，因為她接連養下一個個高大的孩子。

她常常把頭髮往腦後緊緊地糾成一個髻。由於我記不起她的服裝，她一定是穿得完全配合她的樣子。她沒有一絲幽默感，祇是偶而說一句譏誚話。她的孩子很怕她，因為她沒有弱點。她一生勇敢地吃苦而不訴苦，堅信那是她的上帝要每個人這樣生活。她覺得報酬就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