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賽勒士放下他的手臂,跛著走同他的椅子坐下。他搖著插在墨水瓶的筆,茫然地看他的筆記本。「愛麗思,」他說:「幫亞當上床。我想你得剪開他的襯衫,幫他一下。」他再站起來,走到掛好外套的房子那角,在幾件上衣後面拿出他的散彈槍,打開看看裡面裝的子彈,然後重重地走出門去。
有一件事賽勒士沒有做,可能這是他聰明之處。他沒有過一次把自己升到士官階級。他開頭是二等兵特拉斯克,以後依舊是二等兵。但在整個講述中,他立刻成為戰史上最活躍的,無所不在的士兵。這麼一來,他必須同時在多至四個場所出現,不過可能他下意識地不把那些故事連在一起講,於是愛麗思和兩個男孩有他一個完整的繪像:一個自負的士兵,一個能在每一個偉大的場面和重大的戰役發生時出現的士兵;他自由地溜進參謀會議中,贊成或反對一般軍官的決策。
「我不想到那裡去。」亞當說。
兩個男孩走在黑暗的車轍遍佈的路上,他們看得見前面村子裡幾點燈火。
亞當狼狽地往後一跳,舉起手保護他的臉部。他弟弟穩當地移動著,每一步踏得堅實。他用輕輕的一拳獲取了地盤,然後狠辣地幹著——往腹部結實的一拳,亞當雙手掉下來;然後是頭部四拳。亞當覺得鼻子的骨頭作響,他再舉起手,查理打中他的心窩。這時候亞當一直望著他弟弟,像囚犯無望又迷惑地看著劊子手一般。
「沒有。」賽勒士擰他一把。「告訴我!我要知道。告訴我!你一定要告訴我,他媽的,你老是維護他!別想我不知道,你想你騙得過我嗎?現在告訴我,不然我發誓叫你在那裡一夜!」亞當左右顧盼,猶疑地回答道:「他以為你不愛他。」
他的私生活也和他的新職業打成一片。他在家養尊處優,對家庭農場施用軍事管理,對他的私人經濟他要一份報告。可能愛麗思喜歡這種辦法,她不善於言談,一份簡短的報告在她是最容易的事了。她忙著照顧在長大的男孩,打掃房間,洗衣服,而且她又得保養她的體力,雖然她的報告上不會提起這一點。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她的體力就會消失了,那時她就得坐下休息,等待恢復。在夜裡她渾身汗濕,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得了癆病,即使沒有那不時提醒她的嚴重耗力的咳嗽,她也會曉得。她不知道她能活多久,有的人拖下去好些年,那是不定規的。可能她不敢向她的丈夫提起,他對付疾病有一套類似懲罰的處方。肚子痛時用瀉藥是那麼强烈,誰受得了才是怪事。假如她提起她的症狀,賽勒士可能用另一種治法,那會比她的癆病更快治死她的。她從來不叫自己引起注意,除非向她說話她從不開口,做人家要她做的,不多做,也不想擢升。她成為一個後方的士兵。那樣做是更容易的。愛麗思退隱到背景後,一直到幾乎完全見不到她的身影。
查理站起來。「我和你一塊去。」
「假如我不幹會怎樣?」亞當追問道。
賽勒士非常激動,用他從未用過的口吻說著。「我不知道,」他說:「我研究過,也曉得事情是怎樣,但是我一點也不清楚這些事的緣因。而你絕不能冀望別人明白他們在做些什麼。有許許多多的事都是本能地做出來的,就如蜜蜂釀蜜,狐狸把足爪浸在河裡欺騙狗一樣。一隻狐狸不能說牠為什麼這樣做,又有那一隻蜜蜂記起了冬天,或準備迎冬?當我知道你必須出去時,我想將來的事由它去,讓你自己去發掘出來,以後我想,假如我能以我知道的一點點保護你的話,是比較好的。你不久就得到軍中去——你的年齡到了。」
賽勒士冷漠地往門外黑暗處看了一眼。「是的,他曉得。」
他的異母弟弟查理,不過小他一歲多,在他父親的獨裁下長大了。查理是一個天生的運動員,具有本能的控制時間和協調的能力,以及要勝過別人的一個競賽者的意志,那是人在社會上成功的要素。
特拉斯克太太是一個蒼白的內向性格的女人,陽光從不能叫她的臉頰紅潤起來,也沒有笑聲能使她的嘴角上翹。她把宗教當作這世界的罪惡和她自己的弱點的治療,然而她的宗教又隨著罪惡的不同來變易。在她發現了她所進行的,和一個死去的丈夫交接的通神術已不需要時,她就去搜尋別的不幸。她的尋找很快得到報償,她染上賽勒士從戰場帶回家的疾病。一旦感覺到症狀的存在時,她立即設想出一個新的神學,她那交接的神變成了復仇的神——對她說來,是她所能想像到的最令人滿意的神明——而且也成為她最後的一位神祇,她很輕易地把病症歸咎於在她丈夫出門時,從某種夢境中得來的。但是這個病不足作為她夢中求愛的懲罰。她的新的神是刑罰專家,向她要求犧牲。她思索著一個適當的祭品,終於幾乎是歡樂地找到了——她自己。她費了兩禮拜寫她的遺書,重複修改錯處。遺書中她表白犯了不可能犯的罪,承認了一些出於她能力範圍之外的錯失。然後,穿上一件暗中做成的壽衣,在一個月夜,她出門把自己淹死在一個很淺的水池裡,淺得她必須跪在泥漿裡把頭埋在水中。這須要極大的毅力。在她昏迷之前,她略為激憤地想到早晨他們把她拉上來時,那件白色的上等細麻布衣會縐成一團。事實也的確是那樣。
「關於軍隊和怎樣做一個軍人。」
賽勒士走到廚房前的石階,在停下來之前他抬起頭來。「你在那兒?」他問。
在他們同頭朝屋子走去的時候,賽勒士轉身向左,走進樹林中的木堆。天是陰暗的。突然間亞當說:「你看到那堆枯枝嗎?我常常躲在那一角的樹根中,你罰我以後,我常常躲在那裡,有時候我躲在那裡祇是為了覺得不舒服。」
范賽勒士溫和地對亞當說明一個士兵的性質。雖然他的知識不是從經驗而是從查考得來的,他卻是知道,而且沒有講錯。他告訴他兒子,一個士兵可能據有的一種憂鬱的尊嚴,怎麼在人類一切的失敗中——我們懦怯的刑罰——軍人是不可缺少的。可能當賽勒士說著的時候,在他自己身上發現到這些性質,這和他年輕時趾高氣揚,喧嚷好嚼的心情很不相同了。一切卑賤的事都堆在士兵頭上,賽勒士這麼說,這樣,時候來到時,他就不會對最後一項卑賤的事過於抱怨——那就是無意義的,汚穢的死亡。賽勒士祇單獨對亞當講論,他不許查理聽。
查理沒有告訴他父親毆打的事,亞當沒有,當然愛麗思也沒有。可是賽勒士好像曉得。接下去幾個月,賽勒士對亞當換了一種溫柔的態度,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他談話也柔和些。再也沒有懲罰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向他教訓一番,但是並不嚴厲。而亞當對於他的溫柔比以前的兇狠更畏懼,因為在他想來,他就像一隻受訓練的祭牲,他現在所得的仁慈就如獻給神明的祭物,在臨死前承受人們的愛護與誇獎,使得牠們可以高高興興地走到祭壇前,免得因不愉之色而觸怒神明。
「他不過談談軍隊——就和平常一樣。」
亞當將他的寶藏隱蔽在他深邃的眼底裡,然而他願意用一些東西去酬答他所得的快樂。愛麗思開始找到一些禮物——在她的縫綴籃子裡,破舊的錢袋,她的枕頭底下——兩個肉桂,一根知更鳥尾毛,半支綠色的蠟,一條偷來的手絹。起初愛麗思覺得驚詫,之後也就淡然,而當她找到一些沒有猜測到的禮物時,花園裡的微笑綻露出來,之後又像鱘魚在水池中掠過一線陽光般隱沒了。
亞當躺在床上,一條被子蓋到他腰部,愛麗思用一條沾溫水的麻布手絹按著他的傷口。她很久不出聲,然後接著亞當的那句話說,似乎時間沒有中斷,「他想他父親不愛他,可是你愛他——你一向愛他。」
他們匆促地穿過樹林。賽勒士說:「許多事我要告訴你,多半我忘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士兵放棄許多東西換來一些東西。自小孩生下來那天開始,每一種環境,每一條法令、規則、和權利都訓練他保護自己的生命,從這個最大的本能開始,以後的每件事都加强它。然後他當兵了,他必須學會違犯這一切——他必須學會冷靜地把自己處在喪失生命的地位上,而不發瘋,倘使你能做到那點——你得注意,有的人不能——那麼你就得到最大的禮物了。瞧,兒子,」賽勒士懇摯地說:「幾乎所有的人都害怕的,他們甚至不知道什麼東西叫他們害怕——陰影、疑慮、莫名的或無數的危險、害怕不光榮的死亡。但是你若能够面對著真正的死亡,不是陰影,是可以描述、可以目睹的死亡,被槍彈、軍刀,箭或矛殺死,那麼你再也不用害怕了,至少不會如你以前那樣害怕。那樣你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子漢了,別人在恐慌中哀叫時,你是安全的了。這是很大的報酬,可能這是唯一的報酬,可能這就是人性的淨化。天黑了,我明天晚上還要跟你講,在我們兩人都把我所告訴你的想過了之後。」
「你在他生日做些什麼?你想我沒看到?你有沒有花六角還是四角?你給他一隻在木堆裡檢到的雜種狗。你笑得像個傻瓜,說是會成為一條好的獵鳥狗。那條狗睡在他房裡,他看書時就和他玩,牠都給他訓練好了。而那把刀在那兒?『謝謝』他說,就是『謝謝』。」查理低聲說著,雙肩低垂下來。
「過些時候,」賽勒士說:「別人不想的,你也不會想,別人不能講的字,你也不會知道,而且你要做的一些事,是因為別人也在做——任何不同都具有危險性——那是對於一群具有相同思想,相同行動的人的危險。」
「你會叫他去?」
亞當潤濕他乾燥的嘴唇,試著發問。「為什麼他們一定要這樣做?」他說:「為什麼?」
愛麗思朝上一瞥,看見亞當血污的臉,她手舉到嘴上,手指攀著下面的牙齒。亞當拖前一步,然後再一步,靠著門檻。
此刻天完全黑了,從敞開的廚房射出金黃色的燈光。愛麗思走到門檻往外窺探,尋找他們,之後她聽到不齊的脚步聲漸漸靠近,就回到廚房裡去。
「他曉得嗎?」
他父親沒有回答。他走出林地,頭垂下來,下巴擱在胸口上,他的木腿敲擊著地面時,臀部單調地起伏著。輪到木腿學步時,它就往外拐一個半圈以便向前。
查理挪近他:「他今天下午和你談些什麼?我看見你們在一塊兒走,他說些什麼?」
亞當從他那隱蔽的腦子——那對深邃的眼睛——往外看著他的世界裡的人物:起初,他的獨腿父親,似乎天生他的存在就為的使小孩覺得自己更微小,使愚蠢的男孩覺察到他們的愚拙;之後——當神像粉碎之後他心目中的父親是一個天生當警察的,一個可以用計謀愚弄陷害、而絕不可以對壘的人物。在他那深邃的眼睛看來,他的異母弟弟查理是另一類的聰明的生物,天賦的肌肉骨骼,速度與靈巧,是不可相提並論的人物,是令人妒羨的,就如你羨慕一隻伶巧慵懶的黑豹一般,絕不給你與他較量的機會。於是亞當沒想到向他弟弟傾訴——告訴他心中的饑渴,灰色的夢,那許多計畫和隱藏在眼後的寂寞的快樂——他寧可和一棵美麗的樹或一隻奔逃的雉鷄分享他的思想。亞當之喜悅查理,就如女人喜悅大顆的鑽石一般,而他依賴查理的樣式,也像一些女人依賴鑽石的光芒,和繫之於它的價值上的自我安慰一般;而愛情與同心感是想像所不能及的。
「沒有。」
脚步聲近了,緩慢下來,稍向前一點,再走回來。從藏身的地方亞當能看見暗中一團黑影然後一根硫磺火柴擦起一點藍光,火柴梗點著了,照亮他弟弟從下面看起來顯得奇異的臉孔。查理拿起火柴向周遭巡視,亞當見得到他右手拿著一把斧子。
「那麼你夜裡出來幹什麼鬼?」
隨著歲月的嬗遞,兩個孩子的感情也日漸增强。可能查理的一部份感情是輕蔑,但那是一種護衛式的輕蔑。這樁事發生在一個午後,兩個男孩在門前庭院裡玩他們的新遊戲,打梭。地上平放著一根削尖的木梭,用棒猛擊梭的一端,於是梭便飛入空中,然後擊打,打得越遠越好。
「我不要去。」亞當迅速地說。
亞當爬出水溝站起來。他的傷口僵硬,血乾了,在臉上凝結一層皮。他想他寧可留在屋外黑暗中,等到他父親和愛麗思上床。他覺得他不能回答任何問題,因為他什麼答案也不知道。要找出一個答案,對他被打傷的腦子是苛刻的。鑲著藍光的眩暈圍繞著他的前額,他知道不久就要昏倒。
亞當輕輕地呼出氣息,壓制住驚惶。
於是他潛躡跟蹤她,小心翼翼地像獵獸般,就如他每天像石頭般躺著,看山丘上的老山撥鼠謹慎地把牠們的小鼠搬到太陽光下。他躲藏著,用令人不起疑的眼角窺探著愛麗思,事實果然不錯。有時候,在她單獨而且她也曉得她是自己一個人時,她就容許自己在一座花園裡遨遊,她笑了。看到她能很快地把笑容收歛起來是很奇異的,那就像老土撥鼠很快地把小鼠負進地洞一般。
火柴熄滅後,夜色更黑了。查理緩慢地移動著,擦一根火柴向前移動,再擦一根。他在路面上尋和-圖-書找痕跡,最後他放棄了。他舉起右手,把斧子遠遠地丢在田間,快步朝村子裡燈光那邊走去。
查理叫道:「你想把他搶走!我不知道你怎樣進行的。你想你在做什麼?」
他嗓音中含著憤怒,亞當感覺到蔓延開來的恐懼;可是他也知道他還剩下一點時間。許多次他看到這部砍斷任何擋住他進行的毀滅性的機器,起初是憤怒,接著一陣冷靜,抑制;暧昧的眼色和一個得意的微笑,而一句話也沒有,祇是一聲細語。那時侯謀殺來到了,冷酷而熟練的謀殺,一雙幹得乾淨俐落的手。亞當嚥下一口唾液,潤濕他乾燥的喉嚨。他想不出會被對方接受的話,因為他弟弟發怒的時候便甚麼也不聽。他在亞當面前陰暗地膨大起來,顯得更矮、更潤、也更厚,但還未蹲下身去,在星光中他潤濕的嘴唇閃亮著,可是見不到微笑,而聲音也仍然是憤怒的。
「你不久就得進去,」他父親繼續說下去,不理會他。「我要告訴你,免得你將來奇怪。他們先要剥掉你的衣服,但他們會做得更過火。他們會剥去你所有的任何一種小小的尊嚴——你會失去你所想像的,你所具有的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權利。他們會叫你和別人緊凑在一起生活、吃飯、睡覺、放屁。等到他們再把你打扮起來時,你就和別人沒有分別了。甚至你不能在胸前貼一張小紙說:『這是我——和別人不同的』。」
夜裡她咳嗽得很厲害,大聲吵鬧地咳嗽,賽勒士不得不把她安置在另一個房間,否則他就不能入眠。不過他倒是常常找她去——裸著獨腿,一瘸一瘸地,手扶著牆平衡身體。兩個男孩可以聽到他找愛麗思去時來回在屋子裡跛著走動的聲音。
過一會亞當清醒過來,因為胸部受傷,他祇能輕微地呼吸。他試著坐起來,但是由於扭痛了腹部的傷口又躺下去。他看見愛麗思往外看,在她臉上有他未曾見過的神色,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然而那不是溫柔懦怯,而可能是憎恨。她看到他在看她,就放下窗帘隱沒了。亞當最後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曲著身子移動,他進入廚房,看到一盆熱水,旁邊一條乾淨的毛巾準備好在等著他,他聽得見他繼母在她房裡咳嗽。
一個月之內,賽勒士.特拉斯克選中了鄰居一位農人的十七歲的女兒。求婚的過程迅速而且現實,沒有人對他的求婚起疑,那是可敬的,也合理的。她父親唆動這件婚事,他還有兩個女兒,而最大的愛麗思已經十七歲了,這是第一次人家向她提婚。
之後賽勒士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慢慢地他看清了這副景相。他站起來,困惑不解。他把木桿筆插在墨水瓶裡,在褲子上擦擦手指。「他為什麼打你?」賽勒士溫和地問。
真正嚐到那滋味的是兩個孩子。賽勒士覺得即使軍隊並不完美,但他已經決定男人唯一光榮的職業就是當兵。他為他不能終生當兵而悲傷,因為他有一條木腿,但是對他的兒子,除了軍人外他不能想出別的職業。他覺得男人當兵應該像他一樣,從士兵當起,那麼他就能够從經驗中得到軍隊裡的情形,而不是從圖表課本裡獲取。他們剛會走路時,他就教給他們武器的操法。到他們進小學的時候,口令操練就和呼吸一般自然,也和地獄一樣可恨。他嚴厲地訓練他們用棍子在他的大腿上敲著節拍。他叫他們背著裝滿石塊的行囊,步行數哩長的路,以使肩膀强壯。他不斷地在屋後木堆上訓練他們射擊。
「是的,」賽勒士說:「有時候發生這種事。偶而一次有人不願意做要他做的事,你曉得結果怎樣?這一整部機器即將冷酷地把他的不同摧毀。他們會用鐵棒毆打你的精神,你的神經,你的身心,直到把你那危害人的不同處,從你身上打出來為止,假如你最後不屈服,他們會把你吐出來,讓你在外面發臭——既不隸屬他們,也不得自由。最好是屈服於他們。他們這樣做不過為的保護自己。一個像軍隊那麼不可一世的不合邏輯,那麼漂亮而無意義的東西,不能容許一個問題來軟化它的。在它裡面,假使你不把它和別的東西比較、嘲笑的話,你必定能逐漸發現到它具有理智、邏輯、並可怕的美。一個能接受它的人常常不是一個比較壞的人,有時卻是一個更優秀的人。好好地注意聽我說,因為我對它想過很久了。有些人幹下這份折磨人的生涯,他們屈服了,變得毫無本色。但是這些人起初就無本色可言。可能你像他們。不過另外有些人幹了,消失在那個大泥沼中,然後升起來,比他們從前的自己更為真樸,因為——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一點虛榮心,而換來部隊和團體生活中的精華。倘使你能往下沉沒得那麼深,你就能比你想像到的升得更高,你也會瞭解一種神聖的喜樂,一種有如天上天使中的那種情誼。那麼你就能明白人的性格,即使他們不說話。可是除非你沉下去,你就永遠不能了解這點。」
但亞當說:「為什麼你不和弟弟講?查理也要去的,他會幹得很好,比我好得多。」「查理不會去的,」賽勒士說:「沒有要他去的必要。」
「你問了一個問題,我想我得回答。這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你不聰明。你不知道你要的是甚麼。你沒有適時的兇暴,你讓別人從你頭上踩過去。有時候我想你是狗屎都不如的弱者。這是不是回答了你的問題?我更愛你,我一向都是這樣。告訴你這件事可能是不好的,但這是事實。我更愛你,否則的話,我幹麼自討麻煩來刺傷你?現在,閉上嘴,去吃晚飯,我明天晚上要和你講話。我的腿痛了。」
亞當不平地說:「你從來不責罰他,你讓他過他的生活,你稱讚他,你沒有侮弄他,折磨他,而現在你又不叫他到軍隊去。」他停住了,對他所說的感到惶悚,恐怕他的話會激發出憤怒、輕蔑或兇狠的心情。
愛麗思對兩個男孩同等看待,給他們梳洗,餵他們,然後把其他一切都交給他們的父親,他早就決斷地表示過,訓練兩個男孩的身心是他的權利。即使是稱讚和懲戒他都不要別人代理。愛麗思從來不訴苦、吵嘴、大笑或痛哭。她的嘴巴訓練得閉成一條線,毫無隱藏也毫無所給。但是有一次,亞當很小的時候,他悄悄地溜進廚房。愛麗思沒有看到他。她在補襪子,一邊微笑著。亞當暗暗地退出;走出房子到一個他熟悉的殘枝後面的一個隱蔽的林地裡,他深匿在掩蔽他的樹根下。亞當之震驚就如他看到她裸|露著身子,他激動地呼吸,喉頭緊繃著。因為愛麗思裸|露——她微笑了。他奇怪她怎麼敢那麼放蕩。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他狂熱地渴想著她。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長期的缺少擁抱、搖曳、撫摸、渴想著乳|房、溫軟的胸膛、愛情與安慰的語調,以及懸念的甜蜜的感情——這一切都包含在他的狂熱中,然而他不了解,因為他不知道那些事物的存在,所以他怎麼能想念它們?
愛麗思的年輕無經驗和緘默都成為賽勒士的財產。當他繼續經營他的農場時,就像附近那些農場一般,他進入了一種新行業——老軍人的行業。以前令他狂野的精力,現在使得他善於思索。在軍政部之外的人都不知道他服役時的性質與期限。他的木腿隨即成為他當兵的證明文件,也保證他再也不須要入伍了。起初他畏怯地告訴愛麗思他參加過的戰役,他敍述的技巧越高明,戰役也增多了。起初他知道他在撒謊,但是不多久他自己也同樣地確定,他每個故事都是真實的。在他從軍前,他對戰爭並沒有多大興趣;現在他買了一本與戰爭有關的書,閱讀每一種報導,訂一份紐約報,研究地圖。他以前的地理知識是淺薄的,對戰役的知識也毫無所知;現在他成為權威人物了,他不僅知道那些戰爭、行動、戰役,並且也知道參戰的單位,下至於團,他們的團長,以及團長的出身。從述說中,他認定自己也曾經參與其中。
賽勒士.特拉斯克和三位往緬因州返鄉途中停下來看他的軍隊老友,用一瓶威士忌共同哀悼她的妻子。嬰兒亞當在守靈夜開始時就大哭起來,因為這些不懂得看顧嬰兒的哀悼者忘了餵他。賽勒士不久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用手巾沾了威士忌給嬰兒吮吸,吸了兩三口後,小亞當睡著了。在哀悼期間小亞當醒過來數次,哭鬧著,然後吮吸浸泡著威士忌的手巾再睡了。嬰兒醉了兩天半,不管在他正在發育的腦子裡會發生什麼影響,它倒是有益於他的身體:從那兩天半,他獲得了鐵般的健康。第三天的結尾,他父親終於出去買了一頭山羊,亞當貪婪地喝著羊奶,吐出來再喝,之後就習慣了。他父親對這個反應並不感到驚奇,因為他自己也正做著同樣的事。
亞當的父親賽勒士是一個類似魔鬼的人物——一向是野性的——飛快地趕著一部兩輪車,裝作得叫他的木腿看起來活潑又可羨。他愉快地享受他的軍隊生活,包括那裡面所有的種種。由於他天性潑野,他喜歡他那短期的軍事訓練,以及訓練中的喝酒、賭博和嫖妓。然後他到南部去,調換許多地方。那個他也喜歡——觀光這片地方,偷鷄,把南軍的女孩子追倒在草堆裡。他對於使人沮喪而乏味的冗長的演習與戰鬪無動於衷。他第一次見到敵人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八點鐘的時候。八點三十分一顆子彈射入他的右腿,骨頭被擊碎,破裂得不可收拾,即使如此,他也是幸運的,因為南軍撤退了,軍醫立刻到場。當他們割掉破碎的皮肉,把骨頭整段鋸掉,燒著露的肌肉時,賽勒士.特拉斯克的確挨受了五分鐘的恐怖,有槍彈上的齒痕可以作證。在當日醫院難以想像的腐敗情況下,他養傷口時的確吃了相當的苦頭。然而賽勒士有精力與傲氣,在他靠那條櫸木的假腿,倚著一根拐杖跛行時,他從一個黑種女人得了一種性病。她在一堆木頭上向他吹口哨,要他十分錢。他有了新腿,慘痛地知道他的情形後,好幾天他跛著到處尋找這個女人。他告訴同住的朋友,在他找著她之後要做些什麼。他打算用刀子割掉她的耳朶和鼻子,把他的錢要回來。他在木腿上刻著,給他的朋友看他要怎樣割她。「我幹完後,她就像一條模樣古怪的母狗了,」他說,「我要把她弄得就是一個喝醉的印地安人也不願意找她去。」他的愛人一定聽說了他的企圖,因為他一直沒找到她。賽勒士從醫院和軍隊裡釋放出來之時,他的淋病乾淨了。他回到康涅狄克州家裡後,祇留下一點足够傳染給他的妻子。
她對亞當微笑,他閉上了眼睛。
愛麗思沒有回答。
他雙腿張開,在路上緩慢地曳行著,在石階前他停住,向裡面看。天花板掛下來的油燈投下一圈黃色的光,照亮愛麗思和她前面的針線簍子。另一邊他父親咬著一根木桿筆,在一個掀開的墨水瓶裡沾著,在他那黑筆記本上作記錄。
亞當在冷水中躺了很久,他奇怪他弟弟會怎麼想,是否現在他的狂熱冷靜了下來,因之覺得惶悚、後悔、良心不安或是甚麼也不想。亞當替他這麼感覺,他的良心貫穿過他弟弟,替他難過,像別的時候他替他做指定的功課一般。
「沒有什麼。」亞當說。
「他不會喜歡的,那對他不適合。」
這一切都是慢慢進展的,到亞當和他的異母弟弟長成為男孩時就成為事實了。亞當和小查理常安靜地,恭敬地坐著,他們的父親就解釋每個將軍如何地思索計劃,他們某處發生錯誤,而他們本來應該怎麼做。然後——他那時就知道——他曾告訴格蘭特和麥克里蘭他們錯在什麼地方.並且要求過他們採納他對那情勢的分析,而每次他們拒絕他的勸告,最後祇有證明他是對的。
愛麗思.特拉斯克具有好些可稱羨的品格。她把屋子每個角落刷洗得乾乾淨淨。她並不怎麼漂亮,於是也不須要留心她。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臉色土黄,牙齒不齊,但是她極為健壯,在她的妊娠期間沒有訴過一次苦。沒有人曉得她是否喜歡孩子,別人不問她,而她若沒有人問也就不出一聲。在賽勒士眼中,這一點可能是她最偉大的品德。她從來不發表意見,有人講話時,她一邊處理家務一邊使人模糊地覺得她是在聽著。
某天傍晚,賽勒士帶亞當一起散步,他把研究及思索得來的一切陰慘的結論滔滔不絕地、恐怖地傾注在他兒子身上。他說,「我要你將來曉得,士兵是人類之中最神聖的,因為他受的考驗最多——受的考驗最多了。我來說給你聽聽。你聽——有史以來,人就被教訓著殺人是一件罪惡的事,是不能容忍的。殺人的人必被鏟除,因為這是大罪,可能是我們所知道的最壞的罪。然後我們叫一個士兵來,把謀殺的事擱在他手上,告訴他說:『好好地用它,聰明地用它。』我們不禁止他。去盡你所能地把你兄弟中某一種人殺的越多越好,然後我們就會報答你,因為這是違犯了你早期的教育。」
亞當發現了他父親的弱點,這並不是他父親改變了,而是亞當得到了一些新的資質。他一向恨惡紀律,每一個正常的動物都憎惡的,但是它就像痲疹般真實,不可避免,不能拒絕也不可咒詛,祇有憎恨它。隨後——它來得極快
www.hetubook•com•com,幾乎是一轉念間——亞當知道了,至少對他而言,他父親的教法在世界上是找不到根據的,他授與的技術和訓練一點也不是為孩子設計的,祇不過表現賽勒士是一個偉人。同樣在這一轉念間,亞當知道他父親不是一個偉人,事實上他是一個裝模作樣的、意志非常堅强的、專橫的小人物。誰知道這發現的原因呢?——一個眼神,一個被戳穿的謊言,一瞬間的猶豫?——於是這尊神像在孩子的腦中跌得粉碎。
「不過在皮肉上罷了,」賽士說:「不是内在的,查理不害怕,所以他永遠學不到任何與勇氣有關的事。他對他本身之外的事毫無所知,於是他永遠得不到我想要向你說明的東西。把他放在軍隊裡,就會把查理内心中必須管束住,不可以放鬆的東西放鬆了。我不敢讓他去的。」
亞當漸漸長大也更加害怕一樁事。他害怕有一天他會被帶走,編入軍籍。他父親從來不讓他忘記那時辰會來到。他時常提到這樁事,亞當須要到軍中去,做個男子漢。查理已經很酷似男子漢了。的確查理是一個男人,而且是危險的,雖然他不過十五歲,亞當十六歲。
年輕的查理在每樣競賽中都勝過亞當,不論是技巧、體力、或是急智,他很容易地就贏了,於是很小時他就不感興趣,得在別的孩子當中找尋敵手。因之,在這兩個男孩中間產生了一種愛情,然而這不像兄弟之間的聯合,而是姐弟的。任何向亞當挑戰或輕視他的人,查理都和他打,也都打勝了。他用謊言,甚至有時候歸咎自己來保護亞當不受父親的兇狠待遇,查理對哥哥的愛情就像人給與一個無助的東西,對盲目的小狗,和嬰兒的愛情。
「我不幹。」亞當說。
亞當很快的驚醒過來。他的腦子在疼痛的雲霧中旋轉,他的身體因為受傷而沉重遲鈍。但是幾乎是即刻忘了他的傷,他聽到路上快速的脚步聲,一種老鼠般的恐懼和兇狠的本能顯現在他身上,他用膝蓋支撑身體站起來,離開大路,蹣跚地往水溝那邊挪動,溝裡有一呎深的水,高草從兩旁長出來。亞當悄悄地爬進水裡,很小心地沒弄出響聲。
亞當驚詫地呆視著他的父親。「你從來不到這兒來找我。」他說。
對愛麗思.特拉斯克,亞當隱藏著的感情是近似一種溫暖的羞恥感。她不是他的母親——他知道,因為人家告訴他許多次,並不是直接說出來,而是從談到別的事物的聲調中,他知道他以前有一個母親,她做了一些可恥的事,就如忘了餵小鷄,或者在木堆上射擊沒有命中,而她現在不在這裡就是她錯失的結局。亞當有時想,祇要他能找出她犯了那一種罪,嘿!他也會犯那個罪而不在這裡。
「他是告訴我,」亞當耐著性子說,他得控制他的呼吸,因為微微的恐懼感已經開始升上他的腹部。他狠狠地盡可能吸了一大口氣,以把恐懼壓回去。
他很早就動筆闡寫關於指揮戰爭的信件及文章,他的結論都是明智的,令人信服的。賽勒士的確逐漸具備一個優秀的軍事頭腦,不論是過去的戰爭以及軍隊不改變的組織,他都有精闢的見解。他在不同的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引起注意,他寄給軍政部同時在報紙上登載的信函開始在軍隊的決策上發生强大的左右力。若不是因為共和國的大軍具有政治性的話,可能他的論調也不能在華盛頓那麼被重視。然而一個代表將近百萬人的言論是不可忽視的,賽勒士.特拉斯克就成為在軍事上的那種發言人,於是人家請教他關於軍隊的組織、編制、人事及裝備等事項。每個聽到他的人都認他是個專家,他有軍事學的天才。不僅如此,他也是促成在國家方面具有綜合性的强大的陸軍部的有關人物之一,他在該機構擔任一些不支薪的職位後,得到一個有薪俸的終生書記官職位。他在國内到處旅行,參加各種會議,聚會和紮營。他的社交生活談得够多了。
「沒有!」亞當說。
當孩子第一次發現大人的錯失時——當他嚴肅的小腦袋明白了大人並沒有天神的智慧,他們的判斷並不常常是聰明的,他們的思想不誠實,判決不公正——他的世界便陷入惶恐的慘境中。諸神墮落,一切安全感皆喪失了。而對於諸神的墮落,有一件確定的事,他們並不是稍為傾跌了一下,而是跌得粉碎,深陷入糞堆中。要把他們再建造起來是一件討厭的工作;他們不復有以前的光彩了,這孩子的世界也不復完整。這是一種痛苦的成熟現象。
當然他想到也許他弄錯了,也許有什麼不祥的影子掠過他的臉,使他的視線偏斜了。於是他再回想腦海中那幅清晰的圖畫,他知道那對眼睛也在微笑。偏斜的視覺祇能看錯一件,不能兩件都看錯。
林肯之死刺痛賽勒士的心窩。他常常記得他最初聽到消息時的感覺,每次提到或聽到這事時,他都不免熱淚盈眶。由於他不明顯地道出,使你不由地得到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二等兵賽勒士.特拉斯克是林肯最親密而且最信任的朋友。當林肯先生要知道軍隊——真正的軍隊,不是那些佩金帶,趾高氣揚的冒充貨色——他就問二等兵特拉斯克.賽勒士怎麼能不明言而使得人家明白這點,倒是一件暗喩的成功。沒有人能說他撒謊,主要的是因為那個謊言存在他的腦子裡,而他說出來的任何事實都帶上那個謊言的色彩。
晚飯時沒有人說話,祇有啜湯和嚼咀時發出的聲音打破寂靜。他父親揮動手臂,想把煤油燈罩旁邊的飛蛾趕掉。亞當想到弟弟偷偷地看著他,而當他突然往上看的時候,碰到愛麗思朝他一瞥。亞當吃過後推開椅子。「我想我要出去走走。」他說。
「這兒——就在你背後——就在這兒。」
「他告訴你什麼?」查理再逼問著。
賽勒士要一個女人照顧亞當,他需要人看家做飯,雇傭人要花錢。他是精力充沛的男人,需要一個女人的身體,那也需要花錢——除非你結了婚。兩禮拜內賽勒士完成了求愛、結婚、睡覺,並且叫她懷孕。他的鄰人並不認為這行動太匆忙,在當時一個男人在正常的壽命中,享用三個或四個妻子是很正常的事。
她安靜地繼續說下去:「他是個古怪的孩子,你得了解他——外面是那麼粗暴,那麼兇狠,直到你了解他。」她停下來咳嗽,這一陣過去後她的臉頰脹紅,精疲力竭了。「你得了解他,」她再說一遍。「很長時期他送我一些小禮物,你會想那是他看也不看的好看的東西,不過他沒有公開送給我。他藏在他知道我會找著的地方,而你可以看他幾個鐘頭,他卻一點也不表示他做了那樁事。你得了解他!」www.hetubook.com.com
查理橫蠻地說:「你的瘋母親淹死自己,可能她看過你一眼,那就行了。」
查理在他面前跳起來,於是亞當停住了,他的胸膛幾乎碰到弟弟的胸膛,亞當躲閃開,但是小心翼翼地,就像躲開一條蛇。
「我看起來不像,」查理猜疑地說:「我看見他靠近你,談話時像和大人談說一樣——不是告訴你,是和你談論。」
一
「我們過去看看吧,」他父親說。亞當帶他到那邊,賽勒士朝下看在樹根中那一個像鳥窩的洞。「我很久以前就曉得了,」他說:「有時你出去很久,我就想到你一定有那麼一個地方,而我找著了,因為我覺得那是你需要的地方。看看這塊地都被踩硬了,小草也折斷了,而且你坐在那裡的時候把樹皮一片一片地剥下來。我走到這裡時曉得就是這個地方。」
「要不要去看看旅館裡有什麼事?」查理問。
亞當.特拉斯克生在康涅狄克州,一個離大市鎮不遠的小村子外。他是獨子,一八六二年他父親被徵召入康涅狄克州軍隊之後六個月纔生下來。亞當的母親管理農莊,養育亞當,而仍然有時間去皈依一個原始的通神術。她覺得她丈夫一定會給兇狠野蠻的南軍殺死,於是她就準備好在她所謂的另一個世界裡與他相見。可是在亞當生下後六個禮拜,他回家了。他的右腿從膝部鋸掉。他跛著走進來,撑著一條他親手用欅木刻成的木腿,而且它已經開始破裂。在他口袋裡有一顆子彈,那是他們割掉他的傷腿時給他咬著的,他放在客廳的桌上。
突然出乎亞當自己之意,他用手往外兇猛地揮動,但那是無害的揮動,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方向。查理低頭,闖進他雙手之下,而這無助的手臂便圍繞著他的頸子。亞當雙臂纏繞著他弟弟,緊貼著他,飲泣著。他感覺到結實的拳頭叫他胸口作嘔,而他還攀住不放。時間對他是遲緩的,由他的身體,他感覺到他弟弟在用力分開他的兩腿,他感覺到膝蓋舉起來擦著他的大腿,撞擊到睪丸,叫他渾身一陣激痛,他放鬆雙臂,彎著身嘔吐起來,而有理仍然冷酷地毆擊著。
「那沒有關係,」賽勒士說,然後大聲地重複著,「那沒有關係。」而他的語氣在說:「閉嘴,這不是你的事。」他們靜默了片刻,然後他幾乎是以道歉的口吻說,「他反正不是你生的孩子。」
「我不相信你,」查理說:「我想你是一個他媽的甜嘴騙子。你在躲避什麼?」
亞當是不會玩遊戲的,但是玩打梭時,由於目力和計算時間的關係,他擊敗他的弟弟。有四次他把木梭打得比查理遠,對他這是一個新經驗,他渾身燥熱,於是沒有像平時一樣注意到,也沒覺察出他弟弟的心情。第五次他把梭打得像一隻嗡嗡響的蜜蜂,落在遙遠的田地裡。他高興地轉過臉看查理,突然間胸膛一陣冷,查理臉上憎恨的神色嚇壞他了。「我想是凑巧罷了,」他乏力地說著。「我打賭我再也打不到那麼遠的。」
二
亞當覺得太陽穴、臉頰、眼睛都挨受拳擊。他覺得嘴唇裂開貼在牙齒上,可是他的皮膚似乎堅厚麻木了,就好像穿著厚橡皮。迷糊中他奇怪為什麼他的腿不彎曲下去,為什麼他不跌倒,為什麼不暈倒。拳頭不停地朝他身上打,他聽得到他弟弟像鐵匠般急促地喘著氣,在慘淡的星光中,從他血水模糊的眼裡他看得見他弟弟,他看到那對幼稚的曖昧的眼睛,濕潤的嘴唇上淡淡的微笑。而當他看到這些東西時——眼裡一閃光後,隨即陷入一片黑暗。
愛麗思舉起手,似乎她要用一根無形的繩子拉他回來,然而她的繩子斷了,她的思慮在臉上流露出來。「到你房裡去,」她說:「我拿一盆水來。」
查理跨立著,像奔逃的狗似地喘氣。然後他轉身,急速地向房屋走回去,一邊揉著他受傷的手指節。
愛麗思和賽勒士看著他們倆走出門外,然後她發了一個她很少問的問題。她激動地問道,「你做了些什麼?」
三
亞當試著要回答,但他的嘴巴僵硬乾燥,他舔一舔嘴唇,於是血又流出來。「我不知道,」他說。
「可是他會做一個更好的軍人。」
賽勒士蹣跚地走過去,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他抓得那麼兇,使他退縮著要掙脫開。「別跟我撒謊!為什麼他打你?你們吵嘴了嗎?」
「沒有什麼。」他說。
「就說他的生日吧!」查理喊道:「我花了七角五分給他買一把德國製的小刀三片刀葉和一把螺絲鑽,鑲珠的刀柄,那把刀在那兒?你見他用過嗎?他給了你嗎?我看他磨也沒磨過一次。你口袋裡有那把刀嗎?他怎麼用它的?『謝謝,』他說,就是那樣。那就是值七角五分錢的德國製鑲珠柄刀最後的下場。」
查理放好他的梭,用棒一擊,在它飛躍起來時又朝它打去,卻沒有打中。查理緩慢地向亞當走過去,眼睛冷峻而曖昧。亞當恐怖地往旁邊避開,他不敢回轉身跑,因為他的弟弟會追上他。他緩慢地向旁邊躲開,喉頭乾燥,眼睛露出驚嚇的神色。查理走近他,用木棒朝他的臉孔一擊。亞當雙手遮掩他出血的鼻子,而查理再揮動木棒擊中他的肋骨,把他的怒氣發洩出來,再打他的頭,把他打昏了。亞當昏迷地躺在地上時,查理重重地踢他的腹部,然後走開了。
「沒有,」賽勒士說。「我不會那麼做。你不能把一個人逼得太過份。我不會那麼做的。你得常常給人在死亡之前留一條出路,記得這點!我也知道,我逼得你多麼厲害,但我不願把你推到絕處。」
「會的。」
年輕的亞當一直是一個服從的孩子,他心中某種性格使得他畏懼兇暴打鬪,畏懼那能使家庭破裂的、沉默而尖銳的衝突。他不予人强暴,不與人爭鬧,以獲得他所喜好的安寧。要得到這個,他得退縮在秘密之中,因為每個人身上都帶點强暴。他在自己的生活上掩蓋了一層薄紗,而在他安靜的眼中,卻有著豐富充實的生命。可是這並不足以保護他不受攻擊,僅是人家放過他。
「你用不著出來。」亞當說。
查理有一個凸出的性格,他從來不後悔永不後悔。他再不提起毆鬪的事,明顯地再也沒想到它。但亞當下了決心再也不贏他了——無論什麼事,亞當以前常常覺察到弟弟的危險性,但是現在他明白了,除非預備殺死查理,決不可以勝過他。查理是不後悔的。他祇不過表現了他自己。
亞當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