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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山姆病得很厲害。他問，「麗莎，我可不可以喝一杯威士忌叫我舒服一點？」

麗莎絕不留情地痛恨一切含酒精的飲料。喝任一種酒她都認為是冒瀆一位受偏待的神明。不但她自己點滴不入，而且反對任何人享用，結果自然是她丈夫山姆和她所有的孩子都酷嗜啜上一杯。

韋爾厭惡變動以及厭惡標新立異，大概與他父親有關。當韋爾是小孩時，他父親在撒玲娜谷住的時間還够不上稱為一個老前輩。事實上他是個外國人，一個愛爾蘭人。那時在美國，愛爾蘭人非常不受歡迎，被輕視，特別在東部海岸。可是這種態度一定有一點滲入西部。山姆不但是一個好變動的人物，而且很會思想，喜好革新。在那些離羣索居的一小團體中間，大家對這種人總抱著疑懼的態度，直等到發現他對別人並沒有危險為止。一個像山姆這麼卓越的人物，隨時能引起許多麻煩。譬如可能對那些知道自己是呆笨的人的妻子顯得太富於魅力，再便是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的讀物，他買的或借的書籍，他的不能被吃盡、用盡、或被同化的對事物的知識，他對詩歌的興趣和他對好著作的敬意。倘使山姆像富裕的湯恩士或第馬爾士家似的擁有高大的樓房，和寬廣的平坦地皮，他就可能有一個大藏書室。

有些人委實是神明的寵兒，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他們不用費力或計畫，事情就進行得很順利。韋爾．漢密頓是這般人之一。他所得到的天分恰是他能應用的。孩提時韋爾就是幸運的。就好像他父親不能賺錢一樣，韋爾不能不會賺錢。在韋爾．漢密頓養了小鷄，等到母鷄開始下蛋時，鷄蛋的價格提高了。青年時，某次他的兩個朋友共同營業的一間小店舖將要倒閉，他們向韋爾借一點錢，好應付一季的賬務。他們給他三分之一的股份。他不吝嗇，就借給他們。一年之內這爿店舖的生意蒸蒸日上，擴張為兩間，又分出三家支店，以後成為一個大的商業組織，在該地控制大部份營業。

以後山姆沒有致富。他漸漸養成一個很壞的申請專利的習慣。許多人為這病吃了苦。他發明一部份打穀機的機器，比前所有的更來得好而便宜，效率也更高。辦m.hetubook.com.com理申請專利的律師吞掉了他一年所得微少的收入。山姆把他的機器模型送到一個製造商那裡去，製造商卻即刻拒絕這個設計而盜用了它的方法。接下去幾年因為訴訟而貧困渡日。官司失敗後才停止大量的開銷。這是他第一次深刻的經驗，沒有錢就不能為錢打官司。可是他染上了專利狂，於是一年又一年地，他從打穀機和鐵匠舖子賺來的錢都在專利品上用罄。漢密頓的孩子赤著脚，袴上釘著補綻，吃的有時候不够飽，錢都花在易破的藍圖、輪齒、鉋子和正面圖上面了。

喬治下面是矮胖而魯鈍的韋爾。韋爾沒有幻想，但卻有充沛的精力。童年時他就很勤快。假如有人告訴他做一件事，他就會不知疲乏地做去。他是一個保守派，不僅在政治上，而是對任何事物。他一發現一些革命性的思想，就懷有疑懼而嫌惡地避開。韋爾喜歡活得沒有人找他的錯處，為了這點，他得盡可能像別人一樣地生活。

湯姆九歲的時候，他為他漂亮的妹妹摩莉的口吃擔憂。他叫她張開嘴巴，看到那是舌頭下的一層薄膜弄出的麻煩。「我能把它弄好，」他說。他帶她到離家很遠的一個偏僻地方，在石頭上把他的小刀磨利，把那說話的故障割掉。之後他跑了，難過得要吐。

拿山姆為例。他畫一些他要用鐵或木頭做出來的圖樣，那是好的，可以了解的，甚至是可妒的。但是在這些設計畫的旁邊，他畫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有時是樹，有時是臉孔，或者動物，或許臭蟲，有時就是一些你看不懂的線條而已。這些常使人不舒服，又不好意思發笑。再則，你從來不知道下一刻山姆會想些什麼，說什麼，做什麼——或許每件都可能。

她拉長臉，「你到上帝的寶座前口裡可以有酒味嗎？你不會的！」她說。

第馬爾士家有一個圖書室——裡面沒有別的，全是用橡木橱裝列起來的書。山姆借來看的書，比第馬爾士有的書還要多。在當日，一個受過好教育的富人是沒有人詫異的。他可以不向人解釋便把兒子送到大學裡去念書。每天可以穿背心、白襯衫、打領結，可以戴手套，把指甲修得乾乾淨淨。既然富人的生活行動是神ｈｔｔps://ｗｗw•hetubｏｏｋ•ｃｏｍ•com秘的，誰知道他們什麼可以用，什麼不可以用？但是一個窮人他幹麼要詩、繪畫、音樂？既不適合於歌唱，又不適合於跳舞。那些東西不會幫他有一次收成，或者給他孩子背上添一塊布屑。而假使他不顧這一切，仍然喜好這些東西的話，他的理由可能是經不起追究的。

漢密頓男孩子排行裡另外有五個女孩。最大的烏娜是一個沉思、用功、陰鬱的女孩；麗芝——我猜麗芝一定是最大的，因為她叫的是她母親的名字——我對麗芝知道的不多。似乎她很早就認為自己家庭可恥，她很年輕就結婚遠去，以後祇在喪事時出現。麗芝的憎恨，怨毒的胸襟，是漢密頓家獨一無二的。她有一個兒子，長大後和一個麗芝不喜歡的女孩結婚，她竟許多年不和他講話。

山姆到撒玲娜谷最初幾個年頭，人家對他有一種模糊的不信任，而可能做小孩子時的韋爾在聖路卡斯的店舖聽到這些議論。小孩不願意他們的父親和別的男人不同，韋爾可能那時就種植下他的保守觀念。以後，別的孩子出世也長大了，山姆成為山谷裡的一員，而且大家以他為榮，好像人據有一隻孔雀似的。他們不再怕他，因為他不誘拐他們的妻子，或許引誘他們脫離可愛的平庸的生活。撒玲娜谷漸漸喜歡山姆，可是到這時韋爾的性格已經形成了。

山姆翻來覆去，在病中絲毫得不到安慰。

他逐漸地避開農場裡一切的工作。他母親解釋說他的腦子在雲霧裡，好像那是一個特出的優點。

在麗莎大概七十歲時，她的禁忌鬆懈下來。她的醫生告訴她喝一調羹的紅葡萄酒當藥品。她勉强喝下第一口，皺著臉，可是味道並不太壞。從那刻起，她就沒有不呼出酒氣的時候。她常常喝一調羹，常常是當藥品用，可是過些時候，她一天喝一夸脫了，她也比以前輕鬆快活些。

湯姆和他父親一樣善於發明，不過他更為大膽。他會做一些他父親不敢嘗試的事。而且他有極強的性|欲，這是他父親沒有的。可能就因為他衝動的性|欲使他過著獨身生活。他生在一個很有道德的家庭。可能是他的夢、他的慾望、和他在那件事的發洩使他覺得可恥，有時逼得他和-圖-書哀鳴地逃入山嶺中。湯姆是野蠻與馴順的優良混合品。他非人地工作著，祇為的消耗掉他那紊雜的衝動力。

總之，這在撒玲娜谷是一個優良的、牢固不變的、培植得很成功的家庭，不比許多人窮，也不比許多人富。這是個調配合宜的家庭，有保守派、急進派、夢想家和現實主義者。山姆對他的兒女頗為得意。

漢密頓的房子隨著人口擴大。在設計的時候，就沒打算建造好，所以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單斜面的屋頂就可以伸展出來。原來的房間和廚房，不久就在這些逐次添造期間消失了。

第三個兒子湯姆，最像父親。他像霹靂火一般降生，閃電一般地生活，他直衝進生活裡頭，他是一個極樂觀極熱心的人。他不是發現了這個世界和它的居民，他創造了他們。他總是第一個讀他父親的書。他活在一個新鮮燦爛的世界裡，像還未經過審查的第六日的伊甸園。他的思想就如一匹快樂的、在草地上奔跑著的小馬，而當以後世界圍起了籬笆時，他衝刺過去，最後的木柵又圍繞著他，他仍衝破而去。可是就如他很容易感受極大的快樂，他也會蘊藏極深的憂傷，於是當他的狗死去時，這世界也就毀滅了。

祖幹什麼活都失敗後，他父親在失望中叫他去牧放六十隻羊。這是最不困難也是最不需技巧的工作了。他所要做的就是和羊羣守在一起。祖竟然把牠們弄掉了——掉了六十隻羊。原來牠們擁擠在一個偏僻的乾涸的小壑裡。按家庭的傳說，山姆召集了全家男女，要他們允諾，在他去世後照顧祖，因為要不然祖就得餓死。

這就是漢密頓一家人。這幾乎是個奇蹟，消瘦得像隻小貓的麗莎竟一年一個地把他們養出來，餵他們吃、烤麵包、製衣裳、教他們好禮貌和堅牢的好品行。

麗莎到處受敬重，因為她是個好女人，又教養一些好孩子。她在什麼地方都擡得起頭。她的丈夫、孩子和她的孫子都尊敬她。內心中她有一種堅牢不破的力量，絲毫不肯妥協，反對一切邪惡，使你對她生出一種畏懼而缺少溫暖的心情。

他的女兒烏娜是個深思的學生，古板又陰沉的。她以她狂熱、好研究的頭腦自傲。奧妮準備在撒玲娜中學畢業後參加郡裡的考試。奧妮要https://m.hetubook.com.com當教師，那在愛爾蘭是和家裡有一個神父一樣光榮。祖要進大學，因為他一無所長。韋爾在他偶然的運道上正一帆風順。湯姆在這世界裡傷了自己，在那兒紙他的傷口。黛西學裁縫。而摩莉，漂亮的摩莉，很明顯地會跟一個濶人結婚。

在牧場裡，小漢密頓開始增多起來，每一年有一個新的。喬治是一個高大漂亮的男孩，溫柔而甜蜜。從小就彬彬有禮，他們習慣地稱他做「沒有麻煩」的孩子。他父親遺傳給他乾淨的衣飾、身材和頭髮。就是在他穿得不整齊時，看起來也是衣冠楚楚的。喬治是一個無罪的孩子，長大後是個無罪的男人。他從來不違法犯禁，至多不過是一些小錯失而已。到他中年時，大概那些事到那時候纔會被人發現，人家纔知道他患有惡性的貧血症。他生活的品德可能就是由於缺少精力的緣故。

接下去是黛西，整天嘻笑，每個人都喜歡親近她，因為和黛西在一起比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要快活些。

愛爾蘭人的確具有極其樂天的氣質，但是他們也有一個嚴肅沉思的精靈，騎在他們肩上，看透他們的思想。他們高聲笑吧，牠就把一根長手指深插入他們的咽喉中。他們在被控告之前先制定自己的罪，這一點使他們常採取防守的態度。

下一個妹妹是奧妮，我的母親。最末一個是摩莉，一個金髮紫眼的小美人。

對於繼承的事全無問題。山地牧場雖大，卻是絕頂的貧瘠。山姆開了一口又一口的井，而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卻找不到水。可就是這點的差別，水可能叫他們相當富有。靠近房屋的一根深入地底的水管就是唯一的水源；有時水是那麼可怕的低，而且有兩次乾涸了。牛羣得從那一頭跑來飲水，然後再趕出去餵草。

有些人想的多，有些人想的少。山姆和他的兒子湯姆、祖想的多，而喬治和韋爾想的少。祖是第四個兒子——一個心不在焉，被全家寵愛與保護的男孩。他很小就發現到一個無助的微笑是他避免工作最好的方法。他的哥哥全都是耐勞勤奮的，幫祖做事比起叫他還容易些。他的雙親認為他是個詩人，因為他什麼都做不好。而且他們也給他注入這種觀念，於是他就寫一些流暢的詩句為證。祖不喜歡用體力，可能腦筋也wwｗ.ｈｅtuｂoｏk.com.ｃｏｍ懶得用，他整天做白日夢。可是母親最愛他，以為他是孤弱無助的。事實上他最能幹，因為祇費最小的力氣就能得到他所要的。祖是全家的寶貝。在封建時代，一個不能用劍用槍的人，祇有當教士。在漢密頓家，祖既不適於農場與鐵工場的工作，於是就送他受更高的教育。他並非有病或體弱，不過就是不會用力氣。他騎術很壞，而且也痛恨馬匹。全家一想到他學耕田時，就開心地大笑了。他第一道彎曲的犂路像本地的河水般蜿蜒著，而第二道犂路和第一道祇接觸一次，然後打個叉，不知道耕到那兒去了。

麗莎在她孩子身上的影響是驚人的。她一點處世的經驗也沒有，她沒有受過教育，除了從愛爾蘭到這裡一趟外就沒有出遠門。她對男人一點經驗也沒有，除了她丈夫，就是對他她也認為是麻煩的，有時且是痛苦的責任。她大部份的時間用在生產和扶養孩子上面。她全部的智識就在一本聖經裡面，以及山姆和她孩子的談話，而對他們她是不聽的。在那一本書裡，她有了她的歷史書，詩，她對人與事的知識，她的倫理道德，和她的救恩。她從來不研究它或查考它；她就是讀，裡面許多似乎是矛盾的地方一點也不使她困惑，而最後她知道得那麼熟，不用聽就能背下去。

山姆和麗莎．漢密頓在這世紀來臨之前把他們的孩子都扶養成人。這一羣漢密頓孩子生長在金城東邊的牧場裡。他們成為美國孩子，美國的少男少女。山姆再也沒回愛爾蘭去，漸漸地把它全忘了。他是個忙人，沒時間害思鄉病。撒玲娜谷就是世界，一年中到撒玲娜六十里遠的北部谷頂一次就是一樁大事了。而且在牧場裡有做不完的工作，照顧他那大家庭的衣食，就佔去他全部的時間——不過不是全部精力，他的精力是豐沛的。

韋爾同時因借貸與人而接管一間脚踏車工具店。之後山谷裡幾個富人買了汽車，他的機器就為他們服務。可是他受到壓迫了，受到一個夢想著銅、鑄鐵、和橡皮的有決心的詩人的壓制，他的名字叫亨利．福特，而他的計畫若不是非法的就是可笑的。韋爾埋怨地接受山谷的南部為他獨占的營業地盤，在十五年之內，山谷充斥著福特，而韋爾已是一個駕駛著馬蒙Marmon的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