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嗯,你弟弟不喜歡我。他要我離開這裡。」
「向你求婚?我為什麼不可以?」
她趕忙把手掩著嘴。「噢!讓我嚐嚐看。」她啜了剩下的一點。「亞當!」她叫起來:「你拿錯杯子了——那是我的。裡面有我的藥。」
「你要我在她沒好之前趕她走?」
「你想一想,我們最好是駕馬把她送走?」
「告訴你,」亞當慢吞吞地說:「再讓她住一個禮拜,我就對她採取行動。」
「阿力士呆了一會兒。你知道,他妻子常常往外跑,」查理靜下來。「亞當,」他終於啓口,「我們得談一下。全郡的人都在議論。」
「搬動她?不,你瘋了嗎?」
她的臉繃緊起來,手顫抖地合上。
她似乎經歷了一番的掙扎,隨後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變得很悲慘「不,一團糟。幫助我。」
醫生頭轉向亞當。「你以前見過她嗎?」
「我最近沒去。而她那副樣子,我也認不出來。」
「請你進來一會兒,可以嗎?」
「嗯,當然會的。我想我會的。」
「我不能幫助你嗎?」
「不用講!」
「是的。」
「我想沒有人能幫助我。」
「假使她是用右手的,就能寫出答案。你瞧,亞當,如果有人要害死她,我最好趁著捉得到的時候下手。給我一支筆,讓我和她講。」
一團骯髒的破布泥團正蠕動著爬上石階。一隻削瘦的手很慢地攀著石級,另外一隻無力地拖曳著。凝血的臉上嘴唇破裂了,眼睛從浮腫青紫的眼瞼下睨視著。前額破裂,血從創口流向那一頭亂髮。
「我做得到的。」
「你答應?」
五
「那我知道,但是他沒有你和氣。而且在我必須走的時候——警長又要開始問我問題,我就孤單單一個人了。」
「還有多久你趕我出去?老實告訴我。」
「那是好孩子,」警長說:「你看!她願意的。」他把木板放在床邊,扶她的手握著鉛筆。「好了。現在,你叫什麼名字?」
亞當說:「你為什麼不隨她去?讓她好起來。」
查理轉向他哥哥。「亞當,老天爺,這是什麼意思?」
「你明白,這不是我的秘密。假使是的話,我立刻告訴你。」
「傻話。唉,那裡多好,整年是陽光,又很美。」
他茫然地看著。「我弟弟不能叫你走。這農場有一半是我的。我有自己的錢。」
他費力想找一個答案。「我不信任你。」
鉛筆寫著:「謝謝你。」接著從她手上掉下來。
他到外面去,向他弟弟堆石頭的地方走去。
查理走了之後,亞當到廚房去,把茶壺的熱水倒在臉盆裡。在他臥室裡他把一條手巾浸濕了,把那女孩臉上的凝血和泥汚拭凈。她昏沉沉地清醒過來,藍眼睛朝他微弱地瞥視。他回想到過去——就是這個房間,這張床。他的繼母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一塊濕布,他還感覺到凱揩著水時輕微的疼痛。她重複地說著些東西。他聽到了,但記不起那是什麼。
他把熱氣騰騰的杯子拿進來,然後再回去拿糖缸。他坐在她牀前的一把椅子上。「茶很濃,你覺得太濃嗎?」
「噢,沒有。我能感覺到的。他不像你了解人。」
「讓我來受苦好了。」亞當說:「你去。」
「我不知道。那也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有一樣東西——我幾乎認出來了。」
「我不要去加里福尼亞。」
她試著點頭,但痛苦地縮回去。她很快霎著眼表示同意。
「嗯,你喝下我的安眠藥了。或許你不容易醒過來。」
「端把椅子來,亞當,坐下。」
「那造是我想告訴你的。你愛你父親嗎,亞當?」
「我不會把一條傷狗趕出去。」
「為什麼?假使那是秘密,我不會說出來的。」
「我們可以留在這兒,好好利用我們的錢。我們可以拼命工作,好好利用日子。那些他媽的貓。」查理躍向門去,把門猛力打開,說,「滾!」接著他靜了,亞當看見他瞪著石階,他來到他身邊。
「你不記得你是誰?你從那兒來的嗎?想一想!」
她對他微笑,他轉過臉去。亞當端她的熱湯進來時,查理說:「我要到城裡去喝點啤酒。」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要儘我可能地把你早點趕出去。我的哥哥變獃了,可是我要弄醒他,即使得打他一頓。」
「嘿,他媽的傻瓜!我嫉妒?我不願意和她住在一間屋子裡!」
「為什麼不?」
「你做得到嗎?他是大個子。」
「阿力士是不是要留下來?」
「你不常進來。」她說。
他用新的興趣估量她:「你要知道嗎?」
他們抱她進去時,她昏迷過去。
她輕輕地笑著。「那我們湊成一對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說:「查理,我有多少時間?」
他們回來時查理已經在家。他們走進廚房時,查理陰森森地望著他們倆人。「我以為你帶她上車,要把她放在火車上。」
「求求你,亞當。讓我單獨想一下。求求你,我親愛的。」
「也許不像你一樣瘋。想一下。」
「嗯,你知道他那塊長滿柏樹的地皮——你知道嗎?就在大路上。」
「那可好,我以為你一輩子就和那邊那個握手。她要留多久?」
「一片模糊。不能想。」鉛筆寫著,幾乎寫到木板上。
亞當昏沉地在鴉片麻醉下睡著了,顯然他勉強要清醒。「醫生告訴你要喝這麼多嗎?」他含糊地問道。
「天啊!」查理說著往地上吐一口痰,快快不安地出去工作。
查理的眼色凄迷。「我並不。」他說,即刻閉上嘴。
「問這個問題真可怕。」
「他拿到警長那裡,警長要登啓事,假如沒有人領回的話,阿力士可以留下。」
「他媽的,議論那個——女孩子。兩個男人不能和一個女孩住在一起,阿力士說附近女人們相當不滿意。亞當,我們不能這樣。我們住在這兒。我們有好名聲。」
「由你決定。我明天來看一下。她會睡著。她要的話從管子餵她水和熱湯喝。」他躡足走出去。
一天下午,她聽到有人在廚房裡走動。她喊道:「亞當,是不是你?」
亞當驚詫起來。「你不是當真吧?」
她把警長爭取過來了,他和亞當站在一條陣線上。衹有查理還反對她。當兩個兄弟在她房間時,兩人同時幫她淨手,纔不致碰傷她。她研究查理不愉之色。他臉上有一件她認識的東西,那使她不安起來。她看見他常常摸他前額的疤,搓著,用手指畫出它的外形。有一次他發現她在注意他。他不安地看著手指。查理凶暴地說:「你別擔心,你也會有一個,像它一樣,也許還要大。」
「我會照顧它的。不用你擔心。」
「亞當,他媽的,不管你要不要。我告訴你,我要紙和筆。」
「兩個獨身男人住在一起,屋子裡還能有這個東西。」
「你受傷的胳膊怎麼了?」
「她怎麼能回答?她下巴裂開了。」亞當的聲音。
「你知道我想什麼?我想,在你那一層漂亮的皮下,我沒有你的一半卑鄙。我想你是魔鬼。」
亞當記不起他曾否那麼快樂過。他並不介意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說過叫她凱塞,那就够了。他為凱塞燒飯,依照他母親和他繼母的食譜做。
「好,她遇到什麼事?」他問。
「為什麼不?一個男人不能結婚嗎?」
「或許是貓。」
四
他走了以後,凱塞從牀上起來,搖搖擺擺地向衣橱走去。她對著鏡子向前傾,看她的臉。她的前額還紮著紗布。她把紗布邊沿掀起,恰好能看到下面鮮紅的顏色。她不僅決定和亞當結婚,而且是在他問她之前就作了決定。她害怕。她需要保護,金錢。這兩樣亞當都能給她。而且她能駕馭他——她知道這點。她不願意結婚,但是這暫時是一個避難所。祇有一件事困擾她。亞當對她的一種溫情是她所不了解的。因為她對他沒有一點那種感情。而且對任何人也沒有過那種感情。而愛德華先生真正嚇壞了她。那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對局勢失去控制。她決意再也不讓這種事情發生。她想到查理會做些什麼時,不由得自己微笑起來。她覺得對查理有相知之感,她不介意他對她的猜忌。
「那是一大筆錢,」亞當說:「一定有人領回。」
「我孤單,而且我害怕,」她哭了。「我害怕。」
五天以後,查理出去買牛的飼料時,亞當把馬車趕到廚房石級前。他幫助凱塞上車,用一塊氈子包她的雙膝,另一塊圍著她的肩膀。他趕車到城裡去,由一位法官給他們證婚。
「好,她必須走的話,我也走。」
「你有沒有想過,查理,我們有的錢足够我們隨心所欲去做?」
「查理!」
凱塞對查理微笑了一下。
當亞當走近時,查理站直起來。他把手放在背脊上,按摩著痠痛的肌肉。「我的天,一大堆石頭,」他說。
「我告訴你,她不過是一個妓|女。我一點也不會信任她——嘿,那條母狗,那隻狗娘。」
「當然我答應。」
「在軍隊裡一個傢伙告訴我,加里福尼亞到處是山谷——連綿幾哩長——但是你找不到一塊石頭,連一塊小石子也沒有。」
她毫不抵抗地喝下去,甚至臉上皺也不皺一下。「你對我很好,」她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給你添麻煩。」
「噢,你那麼了解和*圖*書。」她眼中湧出淚水。他向下彎下身,她吻他的臉頰。
「那是最糟的一點。我甚至不能告訴你。」
然後是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你是怎麼啦?就好像是你幹的。給他一支筆。」
凱塞趕快回房去,把門關上。
「那是根據我所看到的。你不用擔心。我們要搬出去了。我們要到加里福尼亞去。」
「我們結婚了。」亞當簡捷地說。
他坐好後,她向他伸出右手,他雙手握著。「多好,多仁慈,」她重說一次。「亞當,你守信用的,是嗎?」
「我要這樣的。」
「到城裡去,再買一點你的倒楣的藥。」
「你是相當強壯的男人,過去一點。」
醫生站起來拍拍手。「亞當,」他說:「你父親是我認識最久的老朋友。我認識你和你一家。你並不笨。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分辨不清普通的事實,但是你好像認不清。得像小孩一樣跟你講。那個女孩是給人家打傷的。我相信那個打她的人想要害死她。若是我不把這件事告訴警長,我就犯了法。我承認我犯了幾條法,但不是那一條。」
「你也不會因為一條狗發脾氣。你是不是在隱藏什麼?你昨天晚上出去沒有?是不是你幹的?」
「我,」亞當說。
「沒有。」亞當說。
他微笑著,激動地說:「別耽擱太久。我好像一隻爬上樹的貓,爬得太高,下不來了。」
「可是你怎麼受的傷?」
「不,不會的,」她輕輕地笑著。「我希望我夜裡用不著喊你。」
「好,那是一點。我要告訴阿力士的妻子,以後她就會傳出去。老天爺,我可喜歡這房子還歸回我們。我想她的記憶力還沒恢復吧?」
「嘿,」查理說:「阿力士.柏勒得剛才來過。你永遠想不到他遇到什麼事,他發財了。」
她嘆了一口氣。他自己會把這個故事想像出來的。「亞當,你肯信任我嗎?」
「你的意思說,若是你告訴我誰打你,那麼你父親就有麻煩了。」
凱塞即刻恢復過來。「到這兒來,亞當,在這邊坐下來,把你的手給我。那很好,對了。」她拿起他的手背,貼著她的臉頰。「我親愛的,」她斷斷續續地說:「噢,我親愛的。瞧,亞當,你信任我了。現在你肯不肯答應我一件事?你願意答應我不告訴你弟弟你向我求婚嗎?」
他詭譎地打量她,幾乎帶著搏鬪的快|感。「好,我告訴你。你在昏迷時講出許多事情,你睡的時候也說了。」
亞當站起來,大步跨出房間。他走到後門,看外面下午的景色。遠遠在田間他弟弟從拖車裡舉起石頭,堆在一堵石牆上。亞當仰視天空。一堆人字形的雲從東邊滾過來。他深嘆了一口氣,他的呼吸引起他胸口一陣發癢的、興奮的感覺。他的耳朶似乎陡然敏銳起來,於是他聽到小鷄叫,東風吹拂過地面的聲響。他聽到路上的馬蹄聲,以及很遠的地方一個鄰人舖蓋倉庫屋頂的鎚打木頭聲。這些聲音綴合成一種音樂。他的眼睛也明亮起來了。籬笆、牆、和小棚在下午黃色的陽光中堅牢地矗立著,它們也連結在一起。一切東西都起了變化。一羣麻雀飛下來,在塵土中啄尋食物碎屑,然後像一條灰色的圍巾,在陽光中盤旋著飛走了。亞當回顧他弟弟。他失去了時間的觀念,不知道他站在門檻上多久了。
在廚房裡他坐在桌旁,喝查理給他斟在前面的熱咖啡。
「我們怎麼知道?」查理兇狠地說:「我們在走廊上發現她。你要看的話,到那裡去看她一路拖上來的痕跡。」
「你不過是不習慣罷了。」她說。
「好,我告訴你。大概一禮拜或者十天。你可以走動就行。」
「什麼是什麼?」
「告訴我,讓我試試看。」
亞當正要告訴他求婚的事,但查理的聲調叫他改變了主意。
「多少時間做什麼?」
「我喜歡濃茶。」
「別管我——你聽到沒有?別管我。」
「不錯,我們要什麼?」
「我儘量做到。你在想什麼?」
「阿力士走到那些樹和他的石牆之間,他在打野兔。他發現了一個皮箱和一件男人的衣服,都捆得好好的。雖然給雨水浸透。好像放在那裡有一段時間了。而且有一個木盒和一把鎖,當他打開時,裡面將近有四千塊錢。他還找到一個錢袋,裡面什麼也沒有。」
他站在門檻上,眼中現出慍怒之色。
「不然我幹麼要問?」
「我想你是對的。我想來幫你一手。」
「她睡著了。」亞當低聲說。
查理十一點鐘回來。凱塞聽見他不穩的脚步聲。他到他房間去,脫掉衣服上牀。他咕噥著翻轉身子,想睡得舒服一點,然後他睜開眼。凱塞正站在他牀邊。「你要什麼?」
「若是他要我走的話和*圖*書,我就得走。我不能破壞你們的生活。」
「你不用現在告訴我,」他說:「我要你想一下。假如你要和我結婚的話,我會保護你。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
「不是我的秘密,你懂嗎?」
他走出去。他在屋後鷄房裡靠著,放聲拍腿大笑。「我想她比我聰明。」他對自己說。他覺得比許多日子以來輕鬆得多。
「我要你離開她——叫她走。我不喜歡她。」
猝然,查理笑出來。「可憐的王八蛋。」他說,於是他把毛氈拉開,接受了她。
「誰來照顧她?」
「是不是你的父親?」
她緘默了,他移步要走開。「別走,」她說:「你打算做什麼?」
「查理,我們可以到埃及去,在司芬克斯(Sphinx)(人面獅身石像)周圍走走。」
她睜開眼看他們。
「嘿,當然可以,我也想喝。」
「我想你在做一件錯事。我去,但是我告訴你,我們會為它受苦。」
「我想是的。可是我沒有告訴阿力士。他是那麼快活。沒有籤條可真古怪——不是拿掉的,是本來就沒有。」
「知道她是誰吧?」
她的腦子很慢地把最近幾天的事連繫起來,重作一番整理。她看見愛德華先生的臉,看到那上面喪失了平日的沉著與自負,流露出謀殺的神氣。她以前從未那麼害怕過,而這時她知道害怕了。她腦子像老鼠尋找逃路般四處摸索。愛德華先生知道放火的事,還有別人嗎?他怎麼知道的?想到這裡,她心口起了一陣作嘔的恐怖感覺。
「她不比一條野貓像個妻子。」
「我不和你辯。而且我還有事做。你問我,我告訴你就是了。」
「我一向不叫我的病人受打擾的,」醫生說:「你還是要留她在這兒?」
查理的聲音回答道:「不,是我。」
亞當冷然地說:「假如你現在不去,我就去,留你在這兒。」
「這是一張白紙。你記得什麼?」
「當然我明白,我自己也會做同樣的事。」
亞當緩緩地搖著頭。
「對我。」
「也許是的。但是有一樣東西打擾我——我該曉得那是什麼。而且你怎麼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你?」
「別說話,」他說:「別想說什麼。」他輕輕用布揩著時,全身感到一陣溫暖。「你可以留下來,」他說:「你可以要留多久就留多久。我會照顧你。」他把手巾擰乾,指著她糾纏的頭髮,把它從頭殼的大傷口拉出來。
「天啊,不。」
「可憐的孩子,」警長說:「謝謝你的努力,你好一點時,我們再來試一次。不,你不用再寫了。」
「你怎麼知道她那麼多?」
「祇是讓我想一想,唉,亞當——你是一個好人。」
查理知道了亞當入獄的事後,對他存著更多的敬意。他對他哥哥所懷的親切,是你對一個有缺陷的人,因為不能成為你憎恨的對象時,纔能有的那種感情。亞當也從中得到一些便宜。他試探查理。
他做的時候聽到他自己在說話,彷彿他是一個陌生人在諦聽。「那兒,痛嗎?可憐的眼睛我拿張椶紙蓋住你的眼睛。你就會好起來的。你頭上那個真厲害。恐怕那裡會留下一個疤。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不,不用說。時間多著呢。你聽到那個聲音嗎?那是醫生的車子。那不快嗎?」他來到廚房門前。「在裡邊,醫生。她在裡邊。」他喊道。
「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你失去記憶力。」
「我把我的帆布牀拿來。那麼你害怕時就可以喊我。你可以伸手摸到我。」
「我想那也不錯。」
「不!」亞當急遽地說出來,使得兩人都瞪著他看。「讓她去。讓她休息。」
一
六
亞當甚至不問一下凱塞是否要出來用飯。他拿了兩個碟子到臥室去,坐在她旁邊。「我們要走了。」他說。
醫生說:「鎮靜下來。什麼叫你那麼興奮?」
「我知道。怎麼回事?」
「你是一個卑鄙的人。」
亞當高興他走開。他在廚房裡走動,洗掉早餐的碟子,擦地板。他把廚房整理好之後走進房間,拉一把椅子放在床前。女孩打了嗎啡深深地打鼾。她臉上的浮腫漸漸消褪,但是眼睛仍呈顯著靑黑色。亞當坐著一點不動,瞪著她。她用木板綁著的左臂僵硬地放在腹上;右臂擱在被單上面,手指彎曲起來像一個巢。那是一隻小孩的手,幾乎是嬰兒的手。亞當觸摸她的手腕,她的手指稍微反應一下。她的手腕是溫暖的。於是他秘密地,似乎害怕會被人發覺,他把她的手放直,摸到她指尖的肌肉。她的手指是粉紅色的,很柔軟,她手背的皮膚有著珍
hetubook.com.com珠一樣潤潔的色澤。亞當愉快地吃吃笑著,這使她的呼吸停止,而他像觸電般警戒著——然後她喉部咕嚕了一下,繼續有節奏地打鼾。他在踮起足尖走出房間之前,把她的手和胳膊輕輕放進被子裡。
查理開始怒吼起來。「她沒一點好的地方,我告訴你。她是個婊子。」
亞當走下臺階,跪在那個人形旁邊。「幫我一手,」他說:「來,我們把她弄進來。這兒小心那隻胳臂。好像斷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讓我走開。求求你,我走。我不願意使你恨你弟弟。我不懂他為什麼恨我。」
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他的手。「亞當,我並沒有失去記憶力。」
「什麼鑽進你腦子裡了?」
「噢!不。但都糾雜在一起。」
「不,我不懂。」
「但是我為什麼要扯謊?」
「把她放在我床上,」亞當說:「現在我想你最好去找醫生。」
他舐著嘴唇。「我想那不會害我的。」
她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
他笑了,因為他看到她嘴吧很快地抽搐一下。「好,你沒有講。可是你一開始能幹你的活時,我不會說的。但你若是不的話,你就要明白,警長也要明白。」
「什麼?」
「你肯告訴我為什麼嗎?」
「嗯,告訴他吧。但是在她沒有比較好之前,別讓他來麻煩她。」
她靜下來,不再開口。
提高的聲音指示她採取什麼方法。警長說:「她一定有名字,一定有人認識她。」
「我想我尊敬他比愛他多些。」
「你一直不喜歡。」
「嗯,你給我紙和筆。我們看吧。」
亞當說:「你聽到醫生說她腦殼破裂了。你怎麼知道她能回憶?」
「嗯,如果你所尊敬的人有了困難,你會不會為了把他從毀滅中救出來做任何事?」
從她聽到的談話中,她曉得那個高大的男人是警長,他要盤問她,而那個名叫亞當的年輕人正在維護她。也許警長曉得放火的事。
「你真好,真好心腸。」
「老天,想什麼呢?」
「她暫時不會講話的。而且她的頭骨碎了,天曉得那會對她怎麼樣。我的意思是這個,要不要讓警長來查一下?」
凱塞嫻雅地看著她的手指。「亞當,在我沒痊癒之前,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我不要你打擾她。」
「假使我不走呢?」
二
「我不相信我說過什麼壞事情。我能說什麼?」
「唉,你瞧——」查理開始說。
「你願意和我結婚嗎?」他問。
「但是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怕查理。他那麼恨我。」
「你想是什麼?過去一點。」
「當然。」
「你是什麼意思?」
凱塞在昏迷和鴉片麻醉狀態中渡過幾天。她的皮膚像鉛一樣沉重,因為傷痛而很少翻動。她感覺到她周圍的活動。漸漸她的頭部和眼睛清朗了。兩個年輕男人和她在一起。一個偶而進來一次,一個常常在這裡。她知道另外一個進來的是醫生,而且還有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他比其他幾個更引起她的注意,這注意是由恐懼產生的。或許在她麻醉的睡眠狀態中聽到一些東西,把它蘊藏起來。
凱塞的精力很强,她很快復原起來。她臉上浮腫的地方消下去,泛出漂亮健康的臉色。短時期後,別人扶著她就能坐。她很小心地開閉著嘴,並且開始吃不用費力咀嚼的食物。她頭部仍舊包紮著紗布,臉部除了掉落牙齒的那邊凹陷下去外,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三個人注意她的臉。她的嘴緊閉起來,眼睛瞇著。她閉上眼,鉛筆開始動了。「我不知道。」塗下幾個大字。
「他喝錯了我的安眠藥。過去一點。」
「亞當在哪兒?」
那高大的人走到床邊。「小姐,我不想麻煩你。我是警長。我知道你不能說話;可是你願不願意在這張紙上寫點東西?」
「他的心是好的。」
查理粗暴地說:「嘿,你在追究什麼?」
「對誰?」
「你別擔心,」他說。「我會照顧你的。」
「我知道。我不信任她。有一件東西——一件——我不知道是什麼,可是我不喜歡它。你什麼時候叫她走?」
凱塞在困境中,她腦子裡安排一個逃脫的方法。她很少說話,即使那並不很困難。
「當然可以。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做。」
「我想我聽到石階上有人。」
「那你為什麼說——」
「嗯,那就是我的情形。」
他粗暴地呼吸著。「我已經和一個妓|女睡過。」
「他告訴你了嗎?」
他們聽到查理把門關上,亞當說:「那對他有好處。他會喝個半醉,他會覺得舒服一點。」
「你沒有。你叫整個房子光明起來。從來不訴苦,受的傷是那麼重。」
時間沒有過去,查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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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那塊大石頭搏鬪。而且亞當在時間停止時還沒吐出那口深吸進去的空氣。她的眼睛瞇起來。「妒嫉?」
三
「別管我。」
「不是那個。今天晚上我要想一想。也許不僅今天晚上。你肯讓我那樣做嗎?」她的手舉到頭部。「你知道我不曉得是否能想得通。我要想想看。」
「這是你的地方,也是我的地方。」
「你就會好的,」他對女孩說:「我們去請醫生了。他立刻就來。」
「我想他在嫉妒。」
「不,並不,如果你是在保護你的父親。」
當三個人悄悄走進她房間時,她閉著眼睛。
「你不喜歡我。」
「那就有別的東西,」查理說:「我想沒有一個農場不會沒有一點毛病。在中西部是蝗蟲有的地方是小旋風幾塊石頭算什麼?」
「沒有名字或別的嗎?」
「我們可以到歐洲去,我們可以在巴黎玩玩。」
她向後靠在枕頭上。「我想你做不到。」
「不錯。」
「議論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得弄死幾隻才行。」
他喝下他那杯。「你喝起來覺不覺得有點古怪?有一股怪味。」
「我是當真。我想我們最好把她交出去。兩個鐘頭內全鎮都曉得了。你怎麼知道她是何許人?她怎麼上這兒來?遇到什麼事?亞當,你冒了很大的危險。」
「你到旅館樓上去——是不是從那裡來的?」
查理的聲音低下來。「你不肯離開她嗎?亞當,求求你,扔掉她。她會把你撕成粉碎。她會毀掉你,亞當,她會毀掉你,亞當,她會毀掉你!」
「你想你會和我結婚嗎?」
亞當慢慢地說著:「查理,我想你在嫉妒,我想你要和她結婚。」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做?」
「查理,閉嘴!閉嘴,我告訴你!關上你的臭嘴,別講到我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子,」他輕輕地說:「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你必須出去嗎?能不能留下來和我談談?」
「我知道,」他說:「我明白。我會等。」
「你真好,」她說:「我們可以喝杯茶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查理使她非常震驚。若是他認出她的話,她也認識他。他是她見過的人中唯一和她一樣耍手段的人。凱塞追踪著他的思路,那並不叫她安心。她知道她的詭計對他施展不出來,而她需要保護和休息。她的錢丟光了。她需要房子住,而且是一段長時間。她既疲倦又衰弱,但她的腦子一直在可能的出路中轉主意。
她安靜地說:「我不要到加里福尼亞去。」
「你要我走嗎?」
「既然你感興趣,我就告訴你。那個女孩雖然看起來那樣,卻不是自己摔壞的。有人那樣對付她,一個絲毫不喜歡她的人。你若是想知道真象,有人想殺掉她。」
「奇怪的就在這兒——沒有姓名;衣服上沒有,箱子上也沒有標籤。就好像那個傢伙不要別人追踪到似的。」
亞當從城裡帶回一瓶止痛劑。他倒了一調羹。「這味道很苦,」他說:「不過是好貨色。」
「一定有人去領。」
「那是其中的一部份。那就是我不能說出來的原因。」
亞當平靜地說:「你不用和她住在一起,我要走了。你要的話,你可以買下我的一份。你可以有這個農場,你一向要的,你可以呆在這兒臭掉。」
「我不相信。」
「你生平沒見過我一次。」
她受傷很重。如果當日有X光的話,醫生會發現更多的傷。但是他用眼睛所發現的就够多了。她的左臂和三根肋骨折斷,下巴破碎。左邊的牙齒統統掉了。她的頭殼綻破,前額裂開來,可以看到頭骨。他用木板綁起她的手臂,裹住她的肋骨,把裂開的腦殼縫好。他用酒精燈和試管把一根玻璃管插入掉了一個牙的缺口裡,使她可以不用移動破裂的下巴喝水,吃流質的食物。他給她打了一針嗎啡,留下一瓶鴉片丸子,洗好手,穿上外衣。他的病人在他離開房門之前睡著了。
她以查理估量她的神情打量他。「亞當在那兒?」
「你為什麼不問她?」查理說。
突然間他知道了,快樂與憂愁交織成一片。勇氣與恐懼也是一樣東西。他發覺他開始哼著一個單調的短歌。他轉身穿過廚房,站在房門上看凱塞。她衰弱地向他微笑,他想,「真是個小孩!怪可憐的孩子!」愛情的浪潮湧溢在他身上。
「他整夜都在這裡,」查理說:「他像混帳火車一樣打鼾。」